第十九章
我比原定计划要提前五天离开明园,原因是家里得知我突如其来的出国消息炸开了锅,母亲打电话过来建议我回去一趟比较好。
本来此行我是十分忐忑的,但是后来付以昭主动跟家里通话,具体说了些什么我不大知晓,总之家里人突然一改常态对我的决定支持起来了,这样的转变令我放心不少。
在出明园的最后一刻,付以昭突然拄着手杖起身给了我一个短暂的拥抱,我能够闻到他雪白暗纹长衫上有淡淡的茶花香味,让我联想起他那个花架前临风吹箫帷幔飘飘的夜晚。
我们彼此一句话都没有说,相识太匆匆,拥抱太短暂,我大脑空白只剩下木然。
我没有想到付以昭会有这样的举动,可能是“离别”本身自带悲伤基调,在那种“伤感”的氛围下,那一瞬间竟让我对他有些亲近的感觉,从而忘记了之前不愉快的事情。
我在家里呆了三天,第四天中午直接乘车去了离家最近的机场。
我定的是晚上七点的机票,因为家里偏,所以到达机场的时候已经将近下午六点钟了。
这里相距付以昭的城市有一天的车程,不见宝璐,不见钟叔,不见老李,不见付以昭。
他们不会再送我了。
快到七点,在上飞机的最后一刻我收到了付以昭的短信:“到达报个平安。”
短短的六个字,却是他给我发的第一个短信。
到达日本后,我的日文老师来接我。
她长得不算精致漂亮哪一种,也不像我印象中的日本女孩子的小巧可爱,大概是年纪也不算轻,一身黑色格子包臀裙套装,光着腿,下面是棕红色的中跟皮鞋,皮肤不算很白但也不黑。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镜会眯成一条线,总算不显得严肃,“您好,安小姐,我是您的日文老师,我叫倪可,您可以叫我妮可。”
她说着流利的中文,而我要反应半天才知道她说的两个“ni ke”是什么意思。
“您好,是单人旁那个倪?”我问。
“啊,对!”她握住我的手上下晃动,”单人旁的倪,后面的妮可是我的英文名。”
倪可,妮可,名字跟长相倒是一点都不相符,不过好在性格还算开朗。
我问:“您是中国人?”
她接过我的行李箱,开始夸我:“安小姐真聪明,不过也只猜对了一半,我的母亲是日本人,父亲是中国人,十岁之前我住在中国,十岁之后就在日本定居了。”
“是这样,”我问,“我们现在去哪儿呢?”
“钟先生早就给您安排好了住处,安小姐随我来。”
钟先生?我想她应该是指钟叔。
妮可开车把我带到一个日式传统样式“一户建”独栋民居。
“就是这里了。”妮可十分高兴,赶着要帮我把行李拿进屋。
我以为屋内会是十分“古典”的布局设计,其实倒还好,除了日式拉门保留,里面是简单的和氏装修,我的卧室里面榻榻米换成了大软床。
“钟先生怕安小姐住着不习惯,所以把屋内的陈设家具都换了新。”
“挺好的。”我说。
只是不知道这里的房租多少,到时候还钱给付以昭,这怕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安小姐放心住下,我的家就在这附近,我将每周过来上两次课,时间可以提前沟通,以安小姐的时间为主。还有,”她递给我一张纸,“这上面有本间先生的联系方式,他后天就会派助理来接您到他的工作室学习。其余的您也不用操心,明天早上藤仓太太会过来,以后她负责您的一日三餐和家里的一切起居,但是您放心她晚上不会在这里留宿,不会打扰到您。”
“好,谢谢。”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她递给我一张名片,我双手接过夹在了钱包暗夹里。
“那么,我先走了,您早点休息。”
“好的。”我送她出了门。
因为从未出过远门路上太过兴奋,所以一松懈下来反而疲乏的要命。早早的洗漱上床,给母亲通了一个电话报了平安,这才想起来似乎还有一个人的短信没来得及回复。
我打开收件箱,看着付以昭发的那六个字心中五味杂陈。
仔细想来他对我其实挺好的,凡事都安排妥帖,替我考虑周到。只是他有些事情的做法让人不敢苟同。
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回给他“公事公办”的三个字:“已到达。”
“知道了。”他很快就回了我,一样是三个字。
我想这应该也就是“已阅,不必介怀”这一类的意思。
算起来我以前好像从来没有跟他用手机直接交流过。
一是因为住在一起,他忙他的,我玩我的没什么过多交集,而且有钟叔宝璐传话根本用不到手机;二是我俩当面无话,我对他总是因为各种原因(不知名的害怕,甚至是敬畏)亲近不起来,手机自然更没有什么用。
两分钟后他又发来一条消息:“早点休息,晚安。”
只有六个字,没有多话,我能想象到手机屏幕后面一定是一张云淡风轻处变不惊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扔进了床头柜的抽屉里。
付以昭没有再发短信过来。
带我的本间先生四十多岁,个子很高,皮肤黝黑,戴着一副金丝圆框眼镜,头发很长,扎了一个小马尾,喜欢穿着休闲的白色衬衫。他对我及其严厉,要求我每天早上七点就要到达事务所跟着他出去跑现场工地,下午跟在他身边当助理做记录,通常都是把他和事务所其他设计师以及各种客户的谈话记录下来。晚上吃了饭得空时才会给我上一些专业课程。
他喊我小惠子,喊我名字的时候用的是用蹩脚的中国话。
他对我说:“小惠子,书本上的不是最重要的,你要多出去看,多听,多想,多交流这些才最重要。设计是活的,是包含各个方面极其丰富的一门学问,而书本是死的。”
我很听他的话,学的很认真,几乎是发挥了我高中时非比寻常的刻苦好学精神,常常自愿多留下来一小时“加班补课”,而本间先生也十分负责,总是等我走了他才回家,中途我要是有不懂的他就会过来跟我讲解。
不过大多时候事务所的人晚上都会加班。
本来在来这里之前我还想好了找一份兼职,边学习边赚钱,可是来了才发现因为我基础不够,光是学习就已经占据了我生活中三分之二的时间。
好在这样的学习使我常常感觉收获颇非,并且也能感到时间飞快流逝。
我喜欢这种充实感,本间先生对我的进步也十分自豪,常常当着客户的面夸我:“这是我新收的学生,十分聪慧。”
而此时的客户就会以一种看女儿的慈爱眼光看着我,对着本间先生奉承一句:“名师高徒,后生可畏。”
对于这些夸赞,我虽然总是脸上摆出一副“不好意思”的的样子,然后回复一句:“多亏了本间老师的教导。”
然而心里还是十分高兴的,甚至还有些小得意。
再过些日子,本间先生不再让我总跟着他,而是放心“派”给我一些任务:“哦,那件事啊,让小惠子和你一起去吧。”
这样我又能跟着事务所其他优秀设计师出去学习,集各家所长,偷一些技。
本间先生四十多岁了还没有成家,连女朋友也没有。
他太挑剔,常常用看艺术品的眼光来打量分析身边的每一个女人。
人无完人,所以很少有人能入得了他的法眼。
他和妮可是在我的住所认识的。
那天下午我请事务所前辈们到家里聚餐,因为结束时间尚早的缘故,其他人都早早回家,或者出去玩了,本间先生本就一人独居,所以回去也没有事么事做,于是就提出在家里帮我上两个小时的课。
那一天正好是藤仓太太定期做家居卫生的日子,有第三人在场,于是我答应了本间先生的提议。
谁知道晚上七点多的时候外面竟下起了大雨,还伴随着狂风。
本间先生先是提出找我借把伞直接回去,藤仓太太朝外面看了看说:“不行啊,风太大了会把伞吹坏的,还是稍微等一等。”
本间先生只好打电话让助理把车开来,原本他是乘坐其他设计师的车一起来的,他家住的不远。
在等车的过程中,我本间先生还有藤仓太太三个人坐在一起做剑玉比赛。
本间先生玩的最好,能够做各种花样动作且能让球准确无误地落在球竿上,我没想到平时不苟言笑对我功课十分严厉的本间先生也有这样放松的一面。
藤仓太太她也能抛球做一些简单的动作。我最不会玩,从来没玩过。
“本间先生参加过比赛吧?”五十多岁的藤仓太太满脸赞许的对本间先生说。
本间先生微微颔首:“承蒙夸奖,本人有幸是日本剑玉协会一员。”
藤仓太太说:“难怪!”
藤仓太太的话刚落,门铃就响了。
“老师,是不是接您的车来了?”我说。
藤仓太太起身去开门,然后就听见她惊叫道:“妮可!你怎么来了?”
说完就请她进来。
“安小姐真对不起……”她直接奔到客厅,没料到我身边还有一位陌生人,顿时僵住。
“啊,”我起来介绍,“这位是本间先生,我的设计老师。”
然后又对着本间先生说:“那位是妮可小姐,也是我的老师,教日文的。”
他俩脸上表情先是惊讶,然后都不好意思的笑起来。我先是觉得奇怪后来才想起我来的第一天妮可曾经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是本间先生的联系方式。
“哦,我忘记了,你们似乎认识。”我不好意思的挠头。
本间先生笑着说:“不对,事实上我们也是第一次见面。”
妮可顺势接道:“对,我们各司其职,虽然知道有这么个人,但是互相没有见过面。”
原来是这样。
我请妮可坐下,藤仓太太从浴室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巨大的白色浴巾搭在了妮可的身上,我这才注意到妮可浑身早已经被雨淋透,杏色的连衣裙贴到了身上。
本间先生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尴尬的低下头端起杯子佯装喝水。
我把妮可带到浴室让她先洗一个澡,然后给她找了一件我的鹅黄连衣裙给她换上。
她其实很适合这个颜色,皮肤显白不说,浑身的气质不再那么严肃,多了几分温柔和艳丽。
“妮可,你怎么会现在过来?”我拉着她的手坐下。
“对不起,安小姐,我今天能不能在你这里借宿一晚?”她眼眶突然红了,她伤心起来的样子跟本身的气质大大相反,平添了一种反差“矛盾美”。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妮可没有要说的样子,我非常“不识趣”的准备再问,本间先生悄悄拍了拍我的胳膊。
“时间已晚,屋外下着大雨,小惠子还是让妮可小姐住下吧。”
本间先生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屋外的雨已经变小了。
大概又过了十分钟的样子本间先生的助理开着车过来了,藤仓太太搭着本间先生的顺风车一起走了。
晚上我和妮可一起睡,不是没有多余的房间,而是我主动要求的。
妮可终于告诉我她这么晚淋着雨跑到我们家的原因。
“我丈夫之前和我吵架,后来刚好遇上他母亲生病,所以他就回中国了,这半年我们一直处于分居状态,两天前他和我提出离婚,我很伤心,我从来没有想过和他离婚,以前也是这样小吵小闹但是从来不会提到离婚这么严重的字眼。而今天我的父母知道了这件事,他们说要亲自过去找他,我让他们冷静,接着我和他们吵了一架就跑出来了。”
妮可一边说,一边流泪,我只能不停给她递纸巾。
我虽然不知道她已经结婚的事情,但是也没有觉得很惊讶,毕竟妮可已经三十多岁了,结婚了也不稀奇。
“那该怎么办呢?”我问。
“安小姐,我父母再过一周就要回中国,我不放心我想跟他们去一趟。”
我说:“可以。”
妮可十分抱歉的说:“我收了钟先生一年的费用,现在才过了三个月,我会想办法把剩下的还给他。”
我抓住她的手问:“怎么,你去了就不再回来了吗?”
“不知道,但是我想应该会耽误一段时间。”
“那就不要说这样的话。”
“谢谢你,安小姐。”妮可停止了哭泣,“你放心我会给你找一位好老师的。”
“没关系。”我说。
其实就算你不找到代替的,付以昭也会给我安排的。
可能是因为心存愧疚的缘故,这一周妮可天天中午过来事务所给我送饭,我没想到她的厨艺竟然这么好,烧的都是我喜欢的中国菜。
妮可也对她的厨艺感到很自豪,她说她丈夫当初就是喜欢她的厨艺而最终决定和她在一起的,后来还专门向她学习厨艺,没想到夫妻三年,丈夫把厨艺学会了他俩的感情也走到了尽头。
真是可笑。
七天后妮可随父母返回中国,临走前她给了我两本教学笔记和两本线装的日文小说读物,她说那是她最喜欢的两本书,但是由于我目前只会一些日常对话用语,所以那两本书我还没有打开过。
中午又是藤仓太太给我送和式便当了。
本间先生问我:“妮可小姐怎么没有给你送饭了?”
我说妮可回中国去了,本间先生似乎有些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