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没有死,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医院的单人病房里。
眼前一片白色,白色的被单,白色的被子,甚至连床头桌子上的插花也是白色的百合。
唯一看的顺眼的竟然是我身上的蓝白相间的病号服。
医生说我手腕上的伤不打紧,当时我正发烧使出全身的力气也大不了多少,就是可能会留疤。
而我住院的主要原因,是发烧烧的太厉害,呼吸道感染引起了肺炎。
我没有死,可我宁愿已经死了。
因为锦源已经死了,真真实实的已经死了。
我记得,其实我什么都记得。
得知锦源的噩耗时,是他出去做一个外景节目——登山赛全程报道,离开家半个月的时候。那时所有人都联系不到他,他跟着登山队消失在一片雪海里。
当时电视里正在报道新闻,说是锦源他们那个登山比赛所在的山区发生了雪崩,锦源和其中两个队员脱离了队伍,然后失踪了。
搜寻队找了三天三夜,后来就传来了锦源的噩耗。
锦源的葬礼结束之后,就传出了锦源未婚妻“疯了”的消息。
惠子说我的记忆停留在锦源离家半月时,后面一个月发生的事情被我自动剔除了。
医生说我这种症状是“选择性失忆”,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慢慢康复的。
得知锦源噩耗的时候,我向公司请了七天的假,后来我就“疯了”。半个月之后,惠子就带着我去公司办理了离职手续。这就是我口中所说的“假期”。
但是其实我知道,我根本就没有失忆,我一直都记得,记得很清楚。
只是太痛,心里太痛,所以“掩耳盗铃”;所以只要谁在我面前触及到事情真相,我就想杀了他。
锦源怎么会离开我呢?那样一个善良阳光的人怎么会离开我呢……
我还记得他走之前的一个下午,我们一起坐在阳台上晒太阳。
我劝他不要走,我总是抱怨他太忙了,我说:“要是就这样一起躺在太阳下养老就好了,不要离开我。”
他说:“好,等我这次回来了我就请一个长假,一直陪你到四月底樱花全落的时候,我不会离开你的。”
骗子,他就是一个骗子!说好不会离开我的,他还是离开我了。
我起身打开窗户,医院大楼门口也有一株樱花树,樱花已经有掉落的迹象。
原来不是尽花堂的樱花开的比别处早,而是我“掩耳盗铃”的把时间轴往前拨了一个月的缘故。
想到尽花堂,心里又是一阵难过,锦源不在了,我连和他的“家”都守不住。
真想从这里跳下去,真想知道樱花“落地”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你怎么起来了?”惠子端着一瓶开水进来了,见我站在窗边若有所思的样子吓了一跳,好像有预感猜到我想随着那片樱花往下落似的,匆匆忙忙放下开水瓶把我拉离窗户边。
“没事,”我笑着说,“怎么了,你怕我跳下去?”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我往床上扶,我觉得奇怪,要是从前她一定会跟我开玩笑。
她一定会说:“你跳啊,我估计你跳下去自己死不了还得砸伤楼下的人……”
“我妈呢?”我躺在床上问她,从我醒来到现在一直没有看见母亲。
“你妈妈……”她说话吞吞吐吐起来。
我当下心头一紧,“我妈怎么了?”
“哦,没事,”她笑着拍我的手背以示安慰,“你妈妈这几日照看你太辛苦,在隔壁房间休息呢。”
我还是不放心,于是掀开被子要去看她。
“哎,当心又着凉。”惠子往我身上披了一件长大衣外套。
方才起身不觉得,多走几步,这才觉得浑身轻飘飘的,我问:“我是不是瘦了,怎么感觉轻飘飘的?”
惠子以为我还在发烧,于是伸手往我额头上探了探,“你这是大病初愈的缘故。”说着又上下打量我,“不过也是瘦了,先前经常见面不觉得,现在见你穿的这么少,一下子就把你暴露了,跟个骨头架子似的。”
我现在发觉惠子说话的感觉也变了,好像一下子老了十余岁的语气,完全不像一个年轻人说话。
“你已经睡了三天了”惠子说。
我牵着她的手往隔壁房去,母亲躺在床上睡得正熟。
我正要喊她,惠子把我拦住:“让她睡一会儿,你妈妈这些天也太累了,你不知道这一个月前半个
月她一直在忙锦源那边的事,后半个月一直在给你找医生想要治你的“失忆症”,这几天你住院了,她又寸步不离的守着你,还有你父亲,你家里面来消息说你父亲小店子里出了点事要她回去帮忙,你不好她就没有办法安心回去给你父亲帮忙。”
“嗯”我应了一声,坐在床边看着我的母亲,心里突然生了许多感慨。
我刚坐下她就醒了,好像母女之间有心电感应似的。
我想起以往回家里住的时候,当天晚上我想着明天中午想吃的菜,神奇的是我并未告诉她第二天中午她总能把我想吃的端到我面前。当时我既觉得吃惊又觉得好笑,母亲说她是我肚子里蛔虫,这些根本不算稀奇事儿。
还有得知锦源出事那会儿,母亲先觉性似的不等我打电话把这个噩耗告诉她,她的电话就来了,她说她那几日总是睡得不好心神不宁,问我这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第二日她就买了火车票过来了。
现在想来,有时候血浓于水的奇妙感应还是不得不信的。
“小惠,你醒了?”母亲见我过来就要起身。
惠子给她倒了一杯开水,给我也倒了一杯。
这个丫头读书时是那样眼高于顶飞扬跋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得这样心细体贴了。
又或者她早就变了,长大了成熟了,只是这些年我心思全放在锦源身上所以根本没有注意到身边人的变化。
只有我还跟读书时一样,男孩子的性格,粗心毛躁又幼稚。
“妈,你歇会儿。”我帮她把枕头在背后垫好,她就半躺半坐跟我说话。
她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她一边说一边皱起眉毛,从前没觉得她有这个习惯,这句话也没有什么令人皱眉的理由,现在仔细端详她是真的老了些,说话不自觉皱起眉毛,脸上皱纹似乎也深了一些。还有,她好像黑了一些,
我记得以前她穿着白毛衣脸似银盘,现在她也是穿着一身白毛衣,脸上却是暗沉发黄。
不知道是不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
“我很好。”我说。
“病呢?”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脸,似乎要把我整个人看穿似的,“你的病可好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我的“失忆症”。
她的手并不像从前那样光滑,我上大学那一年爷爷走了,爷爷是肺癌走的,父亲为了给爷爷治病花了不少钱,后来毅然从工资少但是够稳定的单位辞了职,把家里剩下的所有积蓄开了一间小餐馆。开了餐馆家里经济好些了,就是早起贪黑的,为了少请一个帮工,他们没少受累。
这一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粗糙了。
奇怪似的,烧退了,身子感觉轻飘飘的脑袋和身体一切感官变得敏感起来,变得会看会听会想了。以往读书母亲给我报信说家里的餐馆如何如何忙,生意如何如何好,我跟着一起高兴,为了家里经济好起来而高兴,却忽略了这是他们辛勤劳作换来的。
“好了,我都好了。”我说。
“那就好。”她重复了好几次,然后忍不住抹眼泪。
“妈,您怎么哭了。”我扯了床头桌子上的纸巾给她擦泪。
手不自觉触上她的脸,她的皮肤的确是松了,眼睛上还有细纹。
“没事,妈高兴,”她从我手中把纸拿过去,强挤出一个笑,“你好了就好,不然我都不知道回去怎么跟你爸爸说。”
我想起惠子方才说的,“我听说爸催您回去,家里都还好吗?店里还好吗?”
我的潜意思是想问:“家里有没有出什么事?爸爸好不好?”
果然是有心电感应似的,不用我说明就听她说:“你放心,你爸爸身体很好,店子里也很好,主要是你奶奶在家行动不方便,不然他也能过来多呆些时日,主要是店里忙所以才催我回去,家里一切都好。”
听她这么说,我心里不安的情绪仿佛少了不少。
“小惠,答应妈妈一件事好不好?”她望着我说话忽然变得沉重。
“什么?”我问。
她握住我的肩膀,盯着我缓缓的说:
“小惠,你和妈妈回家,可以在家里找份工作也可以来爸妈店里帮忙,或者就在家什么都不做,爸妈也可以养你。”
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她想让我离开这儿,把这里的一切都忘记。
把锦源也忘记。
我没有说话。我怎么能把锦源忘记呢?不能,这一辈子都不能。
“怎么?你不能答应妈妈吗?”她抓着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的心急。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没有再逼问我,只是跟我讲起了小时候的事情,从我出生开始讲起,一直讲到我读书。
“你出生的时候,你肯定不知道,你是早产,跟个小耗子似的,医生说你可能养不活,没想到一下子这么大了……”
“你记不记得,读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开家长会,你的期中成绩不大理想,老师点名批评你,说的很难听,当时你爸爸一下子站起来和老师争论起来,说‘我们家闺女心地好这就够了,她尽力就好了,以后也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后来谁都没想到你竟然能考到这儿,还上了那么好的大学……在爸爸妈妈眼里你永远是最好的女儿……”
“对了,还有读高中的时候班里一个男同学给你写情书,暑假寄给你,结果被你爸半路截了,你爸按照那情书上的电话打了过去,跟那个男孩子促膝长谈……”
“还有,你刚进大学的时候……”
她说了很多,一件件我有印象的没有印象的所有小事她都记得。
“小惠,”她说,“你要好好的,开开心心的,爸爸妈妈就只有你一个女儿,你要想想爸爸妈妈。”
不远处的窗户没有关,一阵风吹过来我打了一个寒颤,脑袋似乎更加清醒。
我怎么能这么自私呢?全然不顾他们。
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们的感受,我失去了锦源都这么难受,他们失去了我只怕会更加难受。
惠子也坐了过来,把我那只包着绷带的手腕轻轻拖着,她用蔫蔫的声音说:“我们大家都要好好的。”
这一下子我突然特别想哭,脑袋里都是在幻想我不在了之后,她们流泪的情景。那一瞬间我仿佛跟穿越了一样,身体里的魂儿跑了出来在一旁冷眼旁观着,跟个孤魂野鬼一样……太孤单了……实在是太孤单了……
这一瞬间我好像忘记了轻生的念头。
“好,我答应你们我一定好好的。”
听见我的回答,母亲变得很高兴,她又哭了,喜极而泣。
她终于能够放心入眠,我给父亲打电话说母亲过两日就回去了,父亲问我好不好,我说我很好。
我站在窗户边,看着被风吹得凌乱的樱花,这一直都是春天的樱花。
落花非无情,花尽春有时。
它们还有很多个春天。
对吧,锦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