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月间玉溅霜同谢病酒虽是日渐相处得宜,但两人其实都是三分的真心相待中掺杂着七分的虚情假意,因此无形间总有几分隐约的隔阂。谢病酒虽因生性敏感而有所察觉,但因生疏于与人往来而只将这份难以磨灭的疏离感当做了两人身份背景所带来的,在他看来无可避免的格格不入。
玉溅霜却是不仅觉察出两人和睦欢语下的距离,更是对其中缘由心知肚明。情之一道也是大道正途之一,有人以无情道法入道,亦有人以有情道法入道。玉溅霜虽则在情道中未有浸染,但修至合道后大道已是殊途同归,万变不离其宗,在由己道及它道后,她对情道真意却也是有所领会。
然则虽知其中情理,但人心情感瞬息万变,难以操控,便是玉溅霜自己的喜恶也是独立于理智以外,纵是能在理性压制下瞬息而灭,却不能让其瞬息而生。对谢病酒便是这个道理-她虽然能叫自己不厌恶他,却也无法让自己喜欢上他。
秉着一颗不类生人的冰冷道心,她要或哭或笑,或柔或嗔都似是呼吸行走般自然,易如反掌。但这许多情态全如披着的一层画皮,再为虚假不过。她言笑自然,眼角眉梢间情感做得淋漓尽致,这在不甚亲密的相处间或许能惑人心弦,但假的就是假的,只要亲近些,越靠近她便会觉得越冷-她的一张温柔笑靥下泊泊流动的绝不是至情的热血。
在这个时候玉溅霜也没有什么一蹴而就的法子,只能耐心等着时机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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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玉溅霜拉着谢病酒侍弄她的几颗白海棠时,殷谦怀中抱着一只形似白狸的毛绒幼兽不急不缓地步入了她的院中。
玉溅霜状似惊讶而雀跃地跳了起来,也不顾裙摆袖口尚沾着的泥土,只拍了拍手,便拉着谢病酒跑到了殷谦面前。
“谦伯父,您今天怎么有空过来?”玉溅霜对殷谦稽首一礼,又乖巧地冲他弯眸一笑。她浮羽般的眼睫扇了两扇,底下的眼瞳似是想先专注地望在殷谦脸上,好尽晚辈的本份认真地叙一番别情,却总是不由自主骨碌碌地转到那只小狸的身上。“它是谁呀?”
殷谦见状摇头一笑,道:“行啦,你关心这只胐胐可比关心你伯父要真心多了。它是老祖送你的生辰贺礼,胐胐能解人忧愁,寓意也是极好,却是希望你能一生无忧。”说着他便将那只小狸递入了玉溅霜怀中,接着道:“你先养它一阵,等养熟了再结血契。胐胐性子温顺,待到你生辰时应该就差不多了。”
玉溅霜小心接住了这只堪堪一双巴掌大的雪白小兽。她感受着怀中微微起伏的呼吸,和顺从而柔软的温热,一双漆幽黑玉般的双眼也不眨了,倏尔瞪得溜圆,不信地问道:“老祖送我的贺礼?可是……我不过是一个小小晚辈,老祖怎么会送我贺礼呢?”
殷谦背起双手笑道:“你是老祖早早就定下的弟子,你今年生辰过后便要去拜师修炼了,他会送你礼物又有什么出奇?”说完,他似是不经意地看了默立于一旁的谢病酒一眼。
闻言,玉溅霜眼睫半垂,轻轻道:“老祖对我竟是这般好吗?”她顿了一顿,却是转头朝谢病酒望去,温声问道:“阿酒,你……你还记得我伯父吗?”
谢病酒抬眼望了过来,眼中点点星火乍燃乍灭,淡淡答道:“不记得了,我们见过吗?”
殷谦漠然一笑,却是并未理会谢病酒,只是对玉溅霜道:“昭儿,你拜师后便要同老祖住在一处,随他修炼了。你资质甚佳,却更要心无旁骛才行。之前你想要救他我随了你。你将他留在身边又亲自照料虽是有点任性,但也无伤大雅,不过当个宠物罢了,我便也随了你。”说着他伸指捋了一捋玉溅霜怀中小兽脖上的一圈鬃毛,小家伙颤了一颤,往玉溅霜怀里缩得更深了些,“但你入道后便不能再任性,要学着长大了。”
言罢,他侧身上下望了谢病酒一眼,唇边噙住了一缕似有若无的冷淡笑意,道:“他在你身边无有益处,只会扰乱你修炼的心思,便着他去药饵房吧。”
玉溅霜一惊,拉住了殷谦的袖角,恳然道:“那是试药的地方,怎么能让阿酒去那里?”
殷谦垂眼看着玉溅霜,不容置疑地笑道:“昭儿连伯父的话也不听了吗?他不该被你放在心上,也没这个资格。你心里能装着的,该装着的,只能是殷家人。”
往日殷谦等长辈对玉溅霜从来都是和颜悦色,宠溺有加,便是凶一点也未曾有过一次,更何况这样笑里藏针,令人背脊生凉的冰冷言语。
玉溅霜早有所料,也知其缘由,但仍似吓到了一般骤然松开了拉着殷谦袖角的手,往后退了几步,被谢病酒扶住。
殷谦冷淡看了玉溅霜一眼,摇了摇头,又道:“也罢,离你生辰还有五日,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说完他便拂袖而去。
两人对着殷谦消失的身影静立了一会儿,皆是默然无语。半晌后玉溅霜轻叹一声,却是转过身来,望入谢病酒双眼道:“阿酒,我不会让你被带去药饵房的。我们本就说好了,要一直在一处,一起修炼,一起玩耍,没人能将我俩分开。”她一向语声温软,少有这么坚定有力的时候。
谢病酒闻言双睫颤了两颤,瞳中寒火将熄未熄,缓缓道:“你不该为我忤逆你的长辈。”
玉溅霜微微一笑,轻轻握住了他泛着彻骨凉意的手道:“这并非忤逆。若是伯父说得有理,我却不听,那是忤逆。但是他说得不对,我听了,那是愚孝。我今生入道的缘由只有一个,便是能护住我想要守护的人。”说着她歪头莞然弯眸,俏皮道:“你会因为你的长辈说了要把我送去试药,就无有不从吗?”
谢病酒定定地看了看她,几息后垂下眼睫摇了摇头。见状玉溅霜握紧了他冰冷的手,柔声道:“这便是了,你不会这样对我,我也绝不会这样对你。阿酒,你对我而言十分重要,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这句话玉溅霜说得却是发自内腑,字字诚挚,掷地有声。
谢病酒默然半晌,轻轻地回握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