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去薄皮,裁去红肉后将震颤的鲜骨寸寸抽出,细细碾碎。再有乞怜蠕动的五脏六腑均以钝刃随手剜出,伴着淋漓艳红被掂于板上,锤抡为胭白相间的绵腻肉泥,唇齿留香,尽是腥甜。
如此,便是一个轮回。
玉溅霜难以辨得自己已渡过了几个轮回来去-太痛了时,神智总是模糊些好,不必生捱着。她会死吗?这次转生要失败吗?她断续地想着,似是想了有很久很久,却始终未曾推想出个结果来。
她那两成败果便是应在了她自己同谢病酒的性命之上。无它原因,只因凡事做得太尽,不给自己或它人留上半分余地,只会缘薄命短,难以长久。
只是她却偏要强求-不单是因为谢病酒,更是因为她自己。
不破不立。
合道道君不应该,也不可能对自身所攀行的道有所动摇疑问-他们本身已是道的显化,只待同万千它道互通有无,融会贯通,从而脱出昔日所修功法藩篱,演化出自身真法,便可以渡劫飞升,亘古永存。
但玉溅霜却偏偏已产生了疑问和动摇。
玉溅霜前世所修乃是因果之道,此道艰涩迷离,罕有人行,因不可说的缘由被藏于灵玄奥妙门归置功法典籍的瀚星奉轮阁深处,单由一卷真如无明至典所阐述,却从堆叠入空的浩瀚书简中被她一眼寻出相中。定缘道君得知后默然了良久,谆谆教诲她道:“因果难分前后。常见今日果始于昨日因,却焉知今日因非昨日果,此间来去往返,纠葛难数。”他言到此处微微一顿,眸光半阖,又道:“你需得秉持正心,彻观缘果,主持正邪,方得始终。”
玉溅霜叩首应诺,将师尊训诲奉为圭臬,从此以无相缘果为根本,践行于世间万象之中,立志不偏不倚,秉中持正,垂扶善因,斩灭恶果。她一路修至合道,从未有过疑惑杂念,深信自己所行乃是因果道中的唯一正道,剑出无回。
直至她转世-自她选择牺牲无辜之人去破灭天道私欲,为自己,为它人换取一线长生之机的那一刻起,她所思所行的,便已不是中正之道。
她却对自己的选择一无所感,难有动容。
没有犹豫,没有挣扎,更无愧悔,也并无快意-她曾以为自己是正义的,却蓦然发现,自己竟似是连邪恶一端都无以归附。她昔日所行之道究竟是何?为何?
她前世认为少情少感,心若冰石乃主持正邪必不可少的一个条件,是修习真如无明至典所致。但而今看来,却是难以言明何者为因,何者为果了。
因此细水长流之情固然很好,但她只愿将此世因果做尽做绝至无一丝转圜之地,以此碎裂固有的格局,让自己破出囹圄,于因果道上另起新灶;而不愿按捺住疑问去温吞谋划,随势逐流,等待一瞬间的顿悟,一闪即逝的灵感。
她的道,她的命,她的情,皆要由她一人谋划,不待天定!
想到这里,在剜髓烈痛的缠绵鞭挞中玉溅霜的思绪再难集中,漫漫地波泛开来。她只能于渐浓的迷雾中定定锚住了一点清明,不让神思随波散去。
不知又是几个轮回,终是腥气干涸,痛意渐缓,鼻端隐隐嗅见桂藕清甜,棠梨浮香,耳畔似有低语声念诵道文,安抚神魂。
她眼睫急颤,似方破茧而出,欲振翅而飞的湿漉幼蝶。见状那低语声骤然转高,铮如玉击:“不破不立,破而后立,死而后生!”随着最后一字声落,玉溅霜已是由痛楚迷雾中挣脱而出,苏醒过来。
她轻轻喘息了几声,抚平了筋髓间的绵绵刺痛,便挣扎着半坐而起,对榻旁息了言语,静静凝注她的白发男童俯腰一稽,微微绽出一点清软的笑意来:“殷昭见过老祖。昭儿无力起身相拜,难全大礼,还望老祖恕罪。”
殷殊兴味一笑,弯身贴近她道:“你倒是乖觉,却是知晓我是谁。”
玉溅霜并不退却,只对他莞然道:“老祖应是不知,昭儿却是记得第一次见到老祖时的情景的。当时谏伯父带昭儿前来拜见老祖,当日风姿,难以相忘。”
殷殊闻言哈哈一笑:“早知你神资灵慧,却不知你周岁便能记事,如此倒也是我俩的缘分。”他顿了一顿,微微挑眉:“仙缘难得,你竟是甘愿为了那个小子用自己的性命冒险吗?赤还丹药性锋烈,虽则引药后毒性不再致命,但单单疼痛便能让人一心求死,神魂离散。你是无知?还是无惧?”
玉溅霜眨了眨眼,望入了殷殊宛若映光琉璃的莹彻双瞳中,认真答道:“昭儿是无知,亦是无惧。虽则眼见阿酒受苦,但疼痛究竟有多深切,未曾身受,难以同感。”言道此处她停了一停,微微一笑后又言道:“然而纵是无知,昭儿却仍深信自己能从中挣脱出来,浴火而生。”
殷殊不置可否,只定定看了她一眼:“这份自信却也不知你是从何得来,罢了,只望你心口如一才好。”又随手勾了把藤椅过来坐了下去,悠然道:“怎么?你不问问那小子如今身在何处,是生是死吗?”
“谏伯父一言九鼎,自是不会伤了阿酒性命。”玉溅霜垂眸恭敬道,“况且赤还丹一药,虽性烈蕴毒,但似乎并非天生便是武丹一脉,药效上反而更似珍奇文丹多些。昭儿方才调息时便觉经脉骨质皆有不同,仿佛有所强健。阿酒毅力坚韧,熬过了药性洗涤,老祖却不会眼看有这等资质的后辈白白没了性命,是也不是?”说到最后,她微微抬眼向殷殊瞅去。
殷殊似笑非笑:“后辈?他可不姓殷。”他摇了摇头,似是有些厌烦了这样的你来我往:“你心思玲珑,这是好事,但我却不爱这些个迂回婉转,十弯八绕。我只问你一句,你同他非亲非故,又只相识了不过一月,你怎么就肯为他冒上性命的风险,受上这等酷刑?”
玉溅霜微微沉吟,心念电转,但只觉备好的理由全在殷殊的凝注下如纸扎沙造,孱弱不堪。她轻轻一叹,终是答道:“只因他对我十分重要,若是他死去了,我却也无甚理由再活下去了。”
殷殊嘿然一笑,道:“这话虽荒诞,却是句实实在在的大实话。”又见玉溅霜垂首不语,却是伸手掐了掐她的面颊,洇出两团胭红:“小石榴,你的一双眼睛甚是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