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的气候比京城要冷上许多,在深秋之时便已渐渐飘起了小雪。秋风肃杀,四周寂静到有些诡异,而士兵们却是一个个精神抖擞。
“对对对对……对不起!你的脑袋……脑袋没事吧?”
迷糊之中,耳边响起了一个小女孩的声音,随即是一个清晰到不像梦境的画面出现在眼前。
小女孩大约六岁,穿着男孩子的衣服,因方才头发散了下来才勉强认出了性别,手里正举着一根棍子,看模样像是来打猎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老人,都非常惊恐地望着他。
“爷爷,怎么办,流血了!”
他的脑袋很痛,视线也有些模糊,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今日本是随着家人出来踏青,他推着坐轮椅的兄长走了很远,觉得有些口渴,便想去林中取一些水,怎料鞋子脏了,刚一蹲下来就被人一棍子打中了脑袋,随后便有些神志不清了。
“啊……。”
他喃喃地出声,像是一声痛呼,方才意识到他和这个小女孩看起来差不多年纪,脑袋晕乎乎的。其实敲得不重,他想说没事,可是发不出声,只是看着那个老人拿出纱布给他包扎。
“别慌,爷爷在。他还没死,能治好。”
老人一边安慰着女孩一边给他治伤,确定他无恙了之后才松了口气,回头教训道:“爷爷是带你出来打猎的,你怎么能打人呢?”
小女孩不知所措地低下头,眼里泪花打转:“我……我害怕,我听到草丛那边有动静,我以为是老虎。”
她说着俯下身,仔仔细细地盯着他头上的伤口,还轻轻地用手去探了探,不停地问:“你……你真的没事罢?”
“没事。”他终于开了口,有些艰难道,“你们……是谁?”
小女孩抿着唇不答,摇了摇头,反问:“你是谁?”
他愣了一瞬,一时什么也想不起来,脑袋有些昏沉,意识却逐渐开始清晰,愈发强烈地感觉到……
这是梦境。
“我叫云沐。”他听见自己开了口,声音十分稚嫩,不觉让他有些想要发笑,“我是从江都那边来的,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小女孩没有再说话,小跑到一边,从包袱里拿出了一包吃的,歉疚地往他手里塞,随后躲到了老人的后边。
“我们住在这附近的村子。”老人注视着他身上价值不菲的衣衫,目光微动,什么也没有透露,“小少爷,你从哪里来?老夫现在就将你送回,并上门赔罪,还望你不要怪这个孩子了。”
小女孩咬着唇:“不行啊爷爷,这是……这是我的错。”
“回去。”不知为何,老人忽然厉声将她斥了回去,“赶紧回村里找阿晚罢,回去我再罚你。”
听到了这句话,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他看出这小女孩有麻烦了,莫名地想要阻拦,想要说无妨,可嗓音嘶哑到什么也说不出来,不知为何竟着急了起来。
“……少爷?少爷你快醒醒!”
一个呼声将他唤醒,云沐霍然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是小厮的脸,旁边还坐着一个大夫,正伸出手来给他诊脉。屋子里空荡荡的,弥漫着沉甸甸的药香,与方才之景截然不同,唯独相似的是……
他的头上仍然绑着纱布。
“我……怎么了?”
小厮见他转醒,拍着胸口坐了下来,直喘着粗气:“刚才我来给你送些吃的,谁知就看见你头上在冒冷汗,我吓坏了就赶紧去请大夫。你一直在做噩梦,叫都叫不醒。”
云沐有些愕然地揉了揉眉心。
自陈王伏诛,关东与朝廷的关系变得有些紧张,士兵们亦是大气不敢出,毕竟陈王的手下全都被处死了,他们在关东呆了多年,难免被人惦记着。
不知不觉,他来到这里竟然已经有一年了。
云家本姓童,祖先是前朝遗臣,云重一心培养他的兄长,可惜兄长英年早逝,而他也早早地被先帝封了侯,常年征战沙场。
百年来的国仇家恨,竟显得如此可笑。
景帝最终没有杀掉所有云家人,只是命他们离开京城,而握有兵权的云沐则是被贬去了关东带兵,也算是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心慈手软的皇帝么……真是与先帝真是一点都不像啊。
关东的日子并不好过,先不谈恶劣的天气,偶尔甚至会遇上他国来的细作。前不久难民暴涨,细作混在其中,他不好在人多时出手,为了救一个孩子不慎被围攻,受了轻伤,还伤到了脑袋。
刀光闪烁之时,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小女孩,以及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女子,一点一滴都印刻在脑海里,难以忘记。
难得回朝之时,他曾去云州看过两次,第一次是赶上了州牧一家出行,谁也没有见到,而第二次却是有些迟疑是否应该去打招呼。
那日恰是重阳节,家家户户都是一派喜庆氛围,云沐的一袭黑衫在人群之中显得有些突兀,慢慢走到了州牧的家门口,听见里面传来小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喊声,似乎有十几个人在里边,喧闹声一时不断。
大门敞开着,门前的灯笼亮着暖人的红光,他抬手准备敲门,好奇地向里张望,却突然看见一把扫帚飞了过来,径直从他眼前扫过。
云沐的手僵在了半空,瞧见一个挺着肚子的年轻女子正将手边的东西砸向一个青年男子,而旁边站着的白发老人一点都没有阻拦的意思,还悠闲地喝着茶,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了。
如此熟悉的一幕景象。
“人家大夫不过是来给我诊个脉,你把人吓出病来是怎么回事!”
男子固执地反驳道:“哪有人诊脉还在手上摸来摸去的?”
女子听罢,不由叹了口气,扶额与身后人道:“严公公,拜托你去城里再找一个大夫来罢,最好是个女的。”
老人笑而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自从隔壁的宋大夫去世,他家的主子看谁都有意见,一年来吓跑了好几个大夫,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悬丝问诊的,又嫌人长的猥琐。好在随着女官制度的发展,地方也开始招收医女,真是……太难伺候了。
念及此,他正欲出门,余光却瞥见有什么在外面,然而转头之时却谁也没看到。
只是……错觉罢?
云沐最终还是没有走进那扇门,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徐徐转身离开了。
京城那边已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不知未来究竟会如何;大不了便是辞去官职,过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也不错。
这般想着,他一时分了神,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一个圆球从旁边滚了过来,看起来还有些重量,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
他好奇地将圆球捡了起来,才发现是铜质的,的确很重。
“可以还给我吗?”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对面响起,他微讶,瞧见一个捧着书的小童站在他面前,虽然年纪很小,却看的出是一身的书香气,模样秀气可爱。
云沐点点头,将圆球递了过去,“你拿得动么?”
小童摇摇头,取来一个小小的木制推车,大眼眨了眨:“你放上去就好了。”
他不过五六岁的模样,表情却总是一本正经,小小的人推着小小的车,胳膊还夹着书本,看起来十分有意思。
云沐将铜球放了上去,觉得他的轮廓有些眼熟,便问:“你叫什么?”
小童本是准备走了,又转头看看他,答道:“夏语冰。”
他轻轻念了一下这个名字,摸了摸小童的脑袋,一种难言的欣慰之情油然而生。
……的确像是她的性格啊。
时光飞逝,一晃又过去了将近十载。各地的官衙渐渐都开始出现女子,而上一届科举甚至还出了一名女状元,前不久刚被封为了御史中丞。
去年秋分,景帝立了储君,封为祈山太子。七国之间虽然互相牵制,但总体来说此刻是国泰民安,楚国与檀国那边也愈发老实了。
云沐是在两年前回朝的。三军之中换了不少新面孔,景帝遂将他召回统领左军,表示不在意云家当年的叛乱了。
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云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尽管离开了十余年,他的赫赫战功在朝中仍有不小的影响。况且在当年,傅茗渊与太傅等人也提议过将他留在朝中,只是景帝的心中尚存一份疑虑罢了。
这一届的武试是由他担任考官的,副官从一大早便开始忙忙碌碌。武场之中聚集了不少年轻人,朝气蓬勃的面孔令人不禁回想起了当年。
离开考还有一个多时辰,他便去堂中休息片刻,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吵闹,正不解地要去看,哪知副官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大叫道:“将将将……将军!刚才外面忽然来了一个小丫头,把所有人都打趴下了,就等着进来参加最终考核呢!”
云沐有些不可思议。
女子的文试虽然已经办了不少年了,但武试的通过率几乎为零,大多连第一关都撑不过去;今年的这个……居然这么厉害?
见他似乎丝毫没有着急的样子,副官蹙眉道:“而且啊……那丫头太可怕了,名牌上竟写着姓‘夏’,是不是该跟陛下汇报一下啊……。”
云沐愣了一下,立即前去武场,果然看见先前的不少考生都躺在地上鬼哭狼嚎,还有一些干脆弃考了。而在这群人的中间,赫然有一执枪的少女站在阳光之下,肤色在阳光之下显得白皙红润,俏丽的脸蛋上洋溢着满满的自信,嗓音清楚明亮。
“——云州夏晚宁拜见!”
望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副官痛苦地扶额,向云沐投去求救的眼神,而他却只是耸了耸肩,看向了远方那一轮明媚的朝阳。
看来这朝中……又要不太平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