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老师算好时间，上门到出版社门口接王编辑下班，请她外面吃晚饭。
王编辑笑他：“难得，难得！”
跑到附近淮海中路上，光明村门口排了买熟食的长队，祝老师说：“今天不吃光明村，我请客吃西餐。”王编辑笑道：“样样好，随便。”
原来祝老师晓得一家新开的法式西餐馆子，要来捧场。王编辑恍然大悟：“老毛病发作，想巴黎了？”
祝老师轻车熟路，点一份头道“蜗牛一口酥”，一式两份。替王编辑拿主意要的主菜是“香槟焖大比目鱼”，自己点一份普普通通牛扒。
厨师刚从法国里昂来，不会讲中文，白生生厨师服、头颈系蓝白红三色法国旗小领巾，跑出厨房来向祝老师王编辑致意，问牛扒要血淋淋还是半分熟。祝老师一反常态，没讲法语。王编辑看他如看水晶人，问：“今天请客，却没兴致和法国人胡调，心里肯定有事？来来来，不要紧张，老实交代吧。”
祝老师讲：“哪有什么事？陪你吃饭，跟厨师浪费表情干啥？”
“你准备好讲就讲。我还不知道你？”王编辑看见蜗牛一口酥上来，晓得现在不是时候。
法国馆子有个特点：刚开张都是好的，因为特意从法国带厨师来；时间一长就捣浆糊：法国厨子太贵，回家了，他们带出的本地徒弟都有颗本地心，渐渐就把法国菜做成了杂交菜，也许有人更喜欢，不过祝老师这路人就再也不来。
味道很正，王编辑夸比目鱼，指出厨师用了好黄油；祝老师夸牛扒，他很娴熟割了一长条牛肉，放到王编辑鱼碟子里。顺便就把设计师和马老板那两件事说出来了。
王编辑慢条斯理吃鱼，不发表意见。祝老师看她吃完，殷勤相问：“要哪样甜点心？”
“甜你个头！把两万元钱要回来再点点心！两万元被骗走了，还有胃口在这里吃西餐？”王编辑明显上火。
祝老师眼里也冒出一星星怒火，不过马上就熄灭了：“不是两万元全骗走，其中一部分吧。现在我们只有认清现实，要么跟绝大多数人一样，随别人胡乱设计我们家，要么只好拿过设计权，怎么喜欢怎么设计，叫制图师替我们按尺寸画下来，照单施工。”
“我不喜欢被人骗。”王编辑前后摆动身子，把刀叉相对放盘子上。
“谁喜欢被人骗？”祝老师伸手握住老婆手，“所以一直我主外你主内，我不让你和骗子打交道。”
“嘻嘻，”王编辑转怒为笑，“你作老师这种人也会被人骗哦！”
“当然，你以为？骗子太多。”祝老师摇头，“骗子多和水土有关。”
“别胡说。”
“谁胡说呢？你听过蟋蟀故事没？美国蟋蟀放在一个盆里，竟然你看我我看你不会斗。喂它们吃米饭，就斗了！这不是水土？”
“你胡说。”
“胡说什么？自古以来……”
王编辑笑得捂住耳朵：“古代都是君子，哪有骗子，你读读史书吧。”
“哈哈，我逮住你了！”祝老师开心笑，“史书？都是骗子写的。哪有什么真的历史？”
祝老师会哄女人啊，一顿西餐就把自己无能的事情遮盖过去，不但遮盖过去，还顺势给自己转了个弯。王编辑听说自己可以尽情设计新居，按她心意安排，顿时也别样地欢喜。只是她还疑虑：“自己设计是好，你却找一个马老板，他能把我们的设计做好？”
“马老板只做隐蔽工程，排排水管排排电线，跟落实设计没直接关系。”祝老师安慰王编辑，“还会找很多专业供应商的。通常这些事由装潢公司总包，现在，你我取代装潢公司，自己统筹管理供应商。”
“行吗？”王编辑声音是飘的。
“行！肯定行！”祝老师说，“不但不让装潢公司剥我们一层皮，而且自己掌握第一手资料，晓得花什么钱买什么东西。你不知道，这里头水可深呢。打个比方，就像我们出国搞自由行，一切自己安排自己开销，不跟旅行团了。”
王编辑嗯一声：“这倒是，跟旅行团顶多被旅行社揩油几千，装修别墅要是遇上不诚实的装潢公司，吃掉我们十几二十万都不晓得！”
“什么遇上不诚实的？有诚实的装潢公司吗？”祝老师问。
“你不要愤世嫉俗，诚实的人肯定有的。”王编辑笑笑。
“当然有，你我就是。不过，不可能干装潢公司这行当。”祝老师说，“干上了，也早破产了，这就叫劣币驱逐良币。”
“马老板更加不可以相信，一个自然人，恐怕这种装修队，连法人都没有。”王编辑提醒老公。
“我明白。我自有对策。”祝老师说，“他不穿西装穿工装，既然透明了，就好办。”
吃了晚饭也不急着回家，祝老师带着娘子往福州路逛，三走两步到了外语书店，他推开门，叫王编辑进去，直奔三楼。原来三楼是卖各类外文画册的，其中三分之一的书架，放着最能挣钱的建筑装潢画册。
“我亲爱的王编辑，”祝老师作一个弯腰邀舞动作，“请随意看，喜欢任何宅子，咱们就把画册买下来。”
王编辑本来爱书，拿起画册，忘记了时间，等到手麻腰酸，已经来不及，连膝盖都疼，这些画册真是又厚又重。
“我感到害怕了。”王编辑说，“装修是个销金窟，我们透支未来太不理智。”
祝老师已经看中了几本，他不动声色：“我们一贯缺乏安全感，不敢在房子上投资。不过，魔都的房价二十多年来一直对我们的谨慎进行证伪。你不害怕，你看看我们的公寓，现在比买下来时候房价翻了十多倍，只要能变现，任何装修都是可以承受的。别墅是稀缺资源，将来房价翻了很多倍，你可以卖了养老，现在的装修简直就是送给你的。”
王编辑吸了口气：“照你这么说，我们贷款买别墅是做了个好买卖？”
“你还不相信？”祝老师笑道，“这要感谢你，我从没想过买别墅。”
从这么个全新角度看问题，两个人一时间不但不觉得没钱装修，反而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装修都赚了。不但赚钱，而且赚了人生质量。
买几本喜欢的画册又有何难？
祝老师说：“男主外，女主内，什么装修风格你决定，哪怕你全铺上榻榻米，我也无所谓。”
“榻榻米？”王编辑喊道，“不是说好欧式？”
“自然是欧式，我开个玩笑而已，”祝老师说，“欧式主要有法式和英式之分，你倾向哪样？”
王编辑说：“你自然崇尚法式，不过，我觉得法式要么太奢靡，要么太时尚，不如人家英国人的宅第大方而老派，有一种庄重堂皇。”
“这倒是不谋而合，”祝老师手里托出挑好的画册：《英国古典府第》、《英格兰乡居》、《英国建筑内部》，“这几本买回家看看。”
王编辑拿过来翻翻，不反对：“记得家里还有一本《马德里和巴塞罗那住宅》，很漂亮，也可参考一下。”
到得福州路上，王编辑看祝老师背书太重，仿佛背了一包砖块，可怜他：“打的吧？”祝老师摇摇头：“我背得动，钱要花在刀刃上，坐地铁！”
回到家，草草梳洗一下，夫妻俩就头对头坐在书桌上扭亮了台灯，一人一本开看。祝老师有祝老师的看法，他啪啪乱翻，啧啧称奇，在装修手册上记录心得体会和奇思妙想；王编辑静悄悄看，不时在画册里放一个小书签，标示自己感兴趣的图片，像女生在找衣裳花样……
“完了！”祝老师一巴掌拍自己脑门，“我忘了重要事！”
“什么？”王编辑笑眯眯看他，“你拍额头的动作很法国。”
“我忘记了人家大部分别墅是改建过的，大白话说，就是有的墙要敲掉，有的门要移位，有的地方要加墙出来，还有的地方甚至要钢筋水泥现浇呢！”祝老师紧张兮兮。
“那又怎样？”王编辑不敏感。
“这就是说，在马老板进场之前，还有一个重要阶段，估计至少一个月，就是请专业人士来改结构，敲敲打打，这边补那边修……”
“马老板不能做吗？”王编辑奇怪。
“绝对不能让马老板做！”祝老师斩钉截铁，“这个事关房子的牢固，关系到居住安全，必须找最专业的公司做。”
他有点发疯，坐立不安了：“我怎么忘记了这个？一时三刻，去哪里找专业公司？人家又哪能直接就派人进场？工期要大受影响的！”
王编辑冷笑一声：“我早就说过你这家伙，做事没计划，脚踩西瓜皮，迟早吃苦头。现在看看，我没说错吧？回到逻辑上来，先搞清楚，到底设计、改结构、施工，哪个在先，哪个在后！排明白次序和日期，心里才有底！”
祝老师不服气，耸起肩膀表示无奈：“别事后诸葛亮，这种事情，既然没经验，都是边做边发现，发现了赶紧应对。你以为自己在美国在欧洲呢？有专业人士提供咨询？你老公还算有能力的，多多支持，少讽刺打击……”
王编辑不置可否，说：“喏，我看逻辑是这样的，理应先完成设计，然后改造结构，然后再让马老板开始隐蔽工程。”
“是啊！”祝老师点头赞同，“求人不如求己，这两天我俩辛苦点，多看资料，把自己要的内部样式描出来！”
祝老师家的别墅装修这才感觉被正儿八经放上了轨道，充分证明任何没女主人参加的家庭建设都是瞎胡闹。
王编辑没到床底下打捞《外太空殖民研究》手稿，她放开编辑业务，忽然成了如饥似渴的读者，把出版社出版过的一套冗长不堪的《装潢设计百科答问》也借回来放在茶几上。祝老师回想孤寂地打造公寓的日子，这下总算有团队了！
制图师小黄很快联系上祝老师，二话没说，跟祝老师到别墅，实地进行复测，改正了左泉的一些测量错误，回去工工整整另外提供了一份实测图纸。图纸看不出比左泉的高明，但明显比左泉做得更精细更用心。
祝老师心思没和王编辑同步，他得用最快速度找到专业改建住房结构的人。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弟弟祝平在外资企业工作，为公司建新房的供应商全要到他手里审核项目。祝平急阿哥所急，介绍同济大学毕业的建筑师老谈来救急。
老谈自己给祝老师挂了个电话，言语爽快：“自己人，别的不用谈，你就是不付费我也得帮你做好！就是一点，麻烦你到我公司来谈一次，我的人个个在工地上忙，要见全，最好是每天下午七点到公司见。”
祝老师满口答应，老谈十分细心，关照祝老师先去一次物业公司，把别墅的建筑结构图借出来。
老谈公司就在同济大学附近，仿佛姓孔不算数，还得住孔庙边上。
祝老师倒腾地铁，一路找过来，找到一个七十年代建的老居民区，才发现办公楼建在居民区里头。他在颤颤巍巍的老旧电梯里一颠一颠地上升，宽慰自己老谈公司就在这楼里，这电梯一定还是安全的。上到十七楼，一个个门洞都挂着小公司名牌，走廊黑咕隆咚，像废弃的隧道。他拍响“永及土木公司”房门，一个黑黝黝的眼镜男开门，请他走楼梯到复式的二楼见老谈。
老谈浓眉大眼，年纪和祝老师相仿，就是同济大学土木工程系本科毕业，一辈子没干过专业之外的营生。他随手指指办公室：“都是同济的，找不到理想工作就在我这里先混，反正来钱；实习生也是我们系里的学生。”祝老师笑道：“黄埔军校分部呀！”
老谈把祝老师的别墅结构图摊在大办公台上，几个人凑上来看，听祝老师讲设想。粗听了一遍，老谈就哈哈一笑：“我心里石头落地了，你这个不难，我就怕你跑来要我帮你挖地下室！”
“地下室？”祝老师心里一动，不过，记得法规规定是不能乱挖的。“能挖？”
老谈看他一看，沉吟说：“当然不能挖，我是说理论上。每个别墅区基础都做得不同，乱挖地下室，损伤地下基础，很容易倒房子。不过，到我老谈手里，朋友有要求都要满足。祝老师你不挖是明智的，不过，即便你不明智，我也会硬着头皮替你安安全全弄出地下室的。”
祝老师笑道：“你够朋友，不过，我是天下胆子最小的，任何规定不敢违反。”
老谈听出祝老师外行，就解释给他听：“楼上加平台不用担心，钢筋水泥现浇，太普通了！只是万一地震，你别特意站在加出来的平台下；如果墙上打新窗户，要看墙体结构，如果墙体不扎实，我会安排在窗户上头加一道梁；底层怕潮湿，反正高度够，浇平台时候，多约些水泥来，替你把地面浇厚；其它砌墙之类，小菜一碟，有要求你随时再提……”
祝老师心花怒放，问：“我赶工期，可否帮忙及早动手？”
老谈查查工期表，咧嘴笑：“老规矩，朋友的事情能照顾就照顾，有支工程队在你家附近，快完工了。一结束我就给你调过去，先赶你家活，你家不复杂。”
祝老师千谢万谢，说：“我和老婆再商议一下，可能还有其它改建地方。以前我们不太敢想。”
老谈哈哈大笑：“尽管改，除了承重墙别打主意，其它你尽管说。”
祝老师笑道：“谈兄爽快，论起来，我读的大学就在隔壁，还常来同济吃食堂，怎么就没早认识你？”
老谈笑道：“你们复旦的，跑过来吃食堂是假，打我们女同学主意是真。哪有闲心认识男生？”
一群同济生，老老小小都笑，祝老师落单，只好陪傻笑。
回家报喜，王编辑听了也高兴：“那我还要把楼梯上的窗加高，改成圆头。”
她总结这几天的研究成果：“作老师你听好，有意见可以提。我的意思是这样子：一，既然花心思装修，我们就精益求精，我不喜欢墙壁露白，英国人房子你看看，基本都有护墙板，护墙板上面不是壁布也是壁纸，色调暗一些，显得高雅。二，我将来是要管家务的，凡是我做家务的空间，厨房洗衣房什么的，全部要高配，自动化程度高一点，否则我马上就成老太太啦，可怕！三，装修时候就要考虑居住安全，水电煤要安全，防盗更要考虑好！”
祝老师挑起眉毛：“这我能有啥意见？全部同意。另外，能做漂亮些就漂亮些。”
王编辑问：“房子有一个真的烟囱，我们是不去用它呢，还是像英国人那样，做一个真壁炉？”
祝老师叹气：“女人呢，就是跳跃思维哦，这个你决定，还早着呢！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我现在只能考虑三件事，一是完成设计，二请老谈改结构，三让马老板开工做隐蔽工程。三件事首要是设计，明天我就让制图师来听要求，让他把我们想好的先画出来。”
马老板虽然曾说不太想接祝老师的隐蔽工程，这时候却打电话来：“祝老师哦，门窗啥时候来拆？”
“着急不着急？拆了窗，雨水怎么办？”祝老师问。
“喔哟，祝老师外行！”马老板笑，“装修了么，就要先把旧的扒掉！雨水大些才好，看得出哪里会漏哪里不牢，趁这机会改好它！”
祝老师想想也好，掐指一算，反正老谈的人马也等不了几天。他问马老板：“你做水电和我叫人改结构不矛盾吧，他们改他们的，你干你的？”
马老板问明情况，说：“叫他们配合我，我不能倒过来配合他们！这样子就不矛盾。”
第二天，祝老师去了别墅，一大早，马老板喊来的工人就闹哄哄围着别墅打转，个个野马一般，手里都是大锤子。一放人进去，顿时到处锤击声。祝老师和马老板在边上看，马老板喊：“手脚轻一点，砸坏了，谁还收你的？”
祝老师起先看不出好歹，眼睁睁看着工人十几二十锤子打在墙体上，才抗议：“马老板，这也太野蛮了吧？窗户拆下来都送给你，就算不领情，你也不能弄坏我房子吧？”
马老板脸皮一黑，恶狠狠开骂工人：“娘希匹！手脚不会轻点？拆窗还是拆房子？”
他对祝老师讲：“祝老师，你放心。我姓马的做事有口碑的，我不会白吃你好处。房子很多地方，改造起来，本就要敲掉。我马上派一个小工帮你敲废墙，不收你工钱。”
竟然他说到做到，第二天，小区钱经理就急着打电话给祝老师：“祝老师，有个民工拿着铺盖卷儿，要住到你别墅工地上。你同意不同意？”
祝老师课后赶到小区，看见一个骨瘦如柴面有病容的农民工蹲在门卫室等他，手里一把锤子，一个凿子，头发老长，带着白尘灰。马老板追电话来：“我派的小工。昨天我已经在房子里装了水龙头和抽水马桶，你让他住下，把要敲要凿的地方指给他，让他慢慢干！”
祝老师帮他登了记，领了小区出入证，带到别墅里。看他啥也没有，又到门口小店买了饼干饮料，还买毛巾牙具给他，悄悄塞他两百元。农民工一口北方方言，千恩万谢：“老板，你放心，我把活儿给你干好！”
祝老师回家，还没走出几步，二楼就传来了砸废墙声音，声音不大，此人似乎体力不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