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多过去了,我升上了小学四年级,而乔万尼,终于可以去幼儿园了。不过不是爸爸上班的那家,要是让两个马扎里奥家的人待在同一个地方,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上学第一天我们都去了。车停在入口,下车后看到人行道和马路上都是小孩,跑的、叫的,还有摔跤的,抱着爸爸妈妈的,当其他父母在和老师寒暄,或者和别的父母交流的时候,我们呢,我们什么都没有做。
我们就像站在世界最高悬崖上的跳水运动员一样,屏息静气。
爸爸抱着乔万尼走向大门。他转过头来的面容让人印象深刻,流露出既睿智又老练的表情,仿佛在说:幼儿园嘛,不过是小意思,我见多了。
乔万尼在爸爸怀里走进他的第一所学校。我们看着他在我们眼前长大,像见到太阳初升,又像是野花绽放,我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眼看他消失在幼儿园的大门内。他昂首挺胸,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不同颜色代表我们每个人喜欢的一种,好让他觉得我们就陪在他身旁。
乔万尼那时已经不用纸尿裤了,他刚学会怎么不尿在身上,但是眼睛还是眯缝着,后脑勺也还是扁扁的,脚上还穿着矫形鞋,我不知道那些人能不能把他照顾好,因为他还是不晓得怎么走路。
这也是他度过的第一个没有家人陪伴的日子。
他带去的只有青蛙拉娜。
其实我小时候也有一个想象出来的朋友,他叫“波波”。波波小得就像小草那么高,他可以溜进关起来的房间,听到别人说话,然后捉弄我的同学,特别是安东尼奥。我跟乔万尼说过,虽然波波一直陪着我,如果他去幼儿园的时候需要,我也可以借给他。但是乔万尼不想要虚拟的朋友,他喜欢可以摸到的。所以他决定带上青蛙拉娜,作为既是他想象中的又是真实存在的朋友,每天都带去。如果你们问我那一天他是不是偶然而为,也许是的,可现在过去很多年了,到他上中学还带着。与其说是他带着青蛙拉娜去学校,不如说是青蛙拉娜带着他去上学。我们也不确定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的。
我记得有天妈妈回来说,学校老师告诉她,乔万尼希望给拉娜也安排一张桌子、一个凳子,他还要求和拉娜一起去厕所。有的时候,想去厕所的只有青蛙拉娜,乔帮它解释的原因是,它还不会说我们的语言。更令人惊奇的是,其实乔万尼自己那时候也不怎么会说话,他最经常说的“卟切盖”(buciugheghè),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老师们大概是发现了乔从教室去食堂要花半小时,才会让他最先出去。因为乔很固执,他希望像其他小朋友一样,自己去食堂而不是让老师抱着他去,但是他又还不会走,所以只能让他自己先爬过去或者爬着走过去。
直到有一天,教室门刚打开,本来要跟着乔万尼去食堂的瓦伦蒂娜老师和同事才说了几句话,一扭头乔就不见了,一眨眼的工夫就只剩老师一个人。而且也不是他经常玩逃跑那样,是真真正正的不见了。以前很快就能发现他在附近某个地方摇摇晃晃爬着走呢,但这次不知怎么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且通常要么能循着他吐的痰、口水印、一只鞋子呀,要么就是能听到别的小孩被他碰倒的哭声、掉落一地的扑克牌、弄翻在地的小柜子什么的,发现他的踪迹。那一次真奇怪了,悄没声地失踪了,就连他那特殊的痰迹都看不到。
总之,整个幼儿园都要急疯了,停了所有的课,叫来了保安,都去找他了。
必须找到他。
老师们把厕所、储藏室、垃圾桶都翻遍了也没找到,直到食堂的开饭音响起,有些老师去陪孩子们用餐,幼儿园的女园长正要打电话给我妈妈还要报警的时候,绿班的一个小朋友卢卡大叫起来:“嘿,他在这儿呢!”
卢卡和乔是好朋友,很是担心他跑去哪儿了,所以他闭上眼睛许愿,希望乔万尼能掉进他的餐盘里。结果愿望真的实现了。不过不是乔自己降落到卢卡的盘子里的,而是在老师分发午餐的时候,卢卡看到餐车盖的桌布下面突然伸出一只手,才发现乔万尼就在里面。
原来乔爬上了走廊的食堂餐车,正好那时没人看着,所以没有引起怀疑。要不就是厨师帮他保密,让他一直待在那儿,先运餐车到厨房去取了食物,然后再去的食堂。这大概是他在幼儿园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现了,堪比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弗莱明发现了青霉素,乔治克·鲁姆发明了薯片(注:乔治克·鲁姆为了让客人满意,将厚薯条切得很薄,放了很多盐,不经意中创造出来的薯片)。薯片可是乔万尼当时的最爱,搞不好还超过了对青蛙拉娜的感情。总之,餐车变成了乔万尼的专属穿梭列车,他会在十一点四十五分上车,要是过点了,比如没涂完彩色卡片之类的,他就会改乘十二点那班。
上幼儿园的第二年,也就是穿梭餐车发明的那一年,乔万尼终于开始说一些有内容的话了,意思能表达得更清楚,“卟切盖”的口头禅也没有了。我认为这不是偶然,绝对跟他以前比别人早半小时走出教室去食堂有关,而在教室的小朋友们,一定就是在这神奇的半小时内,去学会怎么说话才让人明白的。自从他有了餐车,就不用错过这段学习时间了。
不过让他参与表演却是一件难事。乔很害怕幼儿园生涯中不可避免的演出环节。他害怕舞台,害怕面对大众,害怕爸爸妈妈、外公外婆、兄弟姐们聚在一起发出的嘈杂人声,也害怕举起的摄像机和手机。让他和同学们一起唱歌是绝不可能的事,要是他在舞台上,总是会逃走从而引发严重的混乱,让小朋友们放声大哭,家长们大失所望,害得全班准备已久的演出完全泡汤。
只有一次,老师们把他放在了最后一排,嘱咐他安静地坐着,不动就行。不过这次互相妥协的方式让他意识到一点:他可以用沉默而不是逃跑来避免唱歌的痛苦。还没有上小学的乔仿佛像华尔街的银行家一样精于计算了,他对商业恐怕有种天生的第六感。
我记得在演出之前,老师们找到坐在大厅侧面的我们一家人,有妈妈爸爸、乔娅拉、爱丽丝,当然还有我,我们就像某种秘密组织成员聚在一起暗中商议什么事,类似篮球赛上请求暂停的时候,队员们会在一起双手交叉,然后高举向上空,大喊口号,唱着国歌的那种组织。
老师对我们说:“看着吧,我们想了办法能让他演完全场。现在拜托你们……”我简直能看到老师说这番话时眼中隐含的热泪,“分散坐到其他家长们中间去,千万,千万不要跟他打招呼,也不要让他认出你们来。否则,你们知道的,他肯定拔腿就跑,我们也不可能再把他拉回来了。你们明白吗?”
我们全体都规规矩矩地点点头,摆出战斗般的沉默姿态。
“我们是隐身的。”爸爸说。
就像老师吩咐的那样,我们坐到了大厅的中间,隐藏在人群当中,除了爸爸。因为他的大肚子凸出来,就像怀了五个月的孕妇,要是往中间挤,恐怕一排人都要站起来,就会被乔看见了。于是他让我们先走,自己去最后一排或者更边上。我看着身穿橘黄色衣服和五分裤的他转身离开,心想他很快就会和那些不太在乎演出的其他小孩的兄弟姐妹玩闹起来。说到底他就像个孩子似的,但是当社会要求他不得不担当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也可以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他从来不在乎。不过这是后话了。
总之,孩子们从侧门陆续走上舞台,排好队形。乔万尼搞不懂这种精心安排的队伍,他就像事先说好的那样坐到了最后一排。
演出开始。我们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乔万尼,他正在四下乱看,可能沉浸在某种无法揣测的神秘思想中。一切看上去还不错。歌声此起彼伏,已经到了第五或者第六首了,还没有出什么差错。就在副歌部分响起的时候,仿佛被某种射线牵引,乔万尼毫无征兆地抬起双眼,就像不用装备X光透视仪,也能逐个扫过家长们的大脑似的。然后,他看到了我。我对自己也说了就当我是隐身的,本来没太在意,但那一刻突然吃了一惊:他真的看到我了,并用他金星人一般的眼睛锁定我……我再也无法假装自己看不见了,我鬼使神差般地抬起手,对他竖了个大拇指。真的只有这个动作。我不是要跟他打招呼,只是想鼓励他做得好,很棒,就这样一直保持下去,直到长大。
没别的了。
可是我还来不及放下手,他就已经站起来,从老远的地方冲向我们。当他一弄懂我手势的意思,就发起了冲刺,连连跨过前排像其他小朋友表演唱歌那样,摇摆着身体、手背在背后、闪烁着陶醉而天真眼神的班上同学。
那时的乔已经不再爬着走了,他开始用一种被我们定义为“走+跑+翻”组合的姿势跨过人群,冲开人墙,家长们挨个站起来,椅子们纷纷被移开,他就像是被摩西从演出中解放的奴隶,奔向他的家人。他扑上来拥抱的时候,我们既尴尬又深受感动,就在舞台上响起洪亮的大合唱时,大家一个接一个地跟他紧紧拥抱在一起。
我用眼角的余光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着我们。有的人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拍了,举起摄像机来拍我们。一位老太太手抚着胸口,拿出一块手绢拭擦眼泪。我感到无地自容,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永远不再出来。而爸爸呢,那会儿本来还在和大厅后排的孩子们玩呢,当他发现情况不对时,他也从人群中突然出现了,扑向我们的他就像雪山压顶,说起来,大概比他儿子对我们造成的伤害点数还大。而我呢,不但不再为他的体重而窘迫,在他庞大的身躯下,竟然有了一种解脱感。
演出结束了,随着第一阵掌声响起,小朋友们似乎受到了乔的感召,就像多年未见那样,一个个怀揣着强烈的爱意冲向他们的父母。这大概是我们——不,我的错,演出在集体汹涌的情感大爆发和汪洋泪海中结束了。
我觉得我再也不会踏入这所幼儿园一步了。
说实话,上台演出和面对人群都不是乔最怕的事情。还有很多他害怕的东西。
比如,圣诞老人。
我知道你们会问,圣诞老人有什么好怕的?就拿我来说,我十一二岁的时候还相信圣诞老人真的存在。直到那一年我发现了妈妈手里拿着肯定有很多人见过的那种圣诞老人寄来的信。说真的,要是可能的话,那时我宁可相信妈妈不存在,也不愿意相信圣诞老人不存在。真该死!这个红胖子本来是唯一一个不对你有什么要求,就会送你礼物的人啊。不像主显节那个送礼的,要你表现好才可以,表现不好就给你一块“炭”(注:在意大利的传说中,主显节这天骑着扫帚的女巫贝梵纳会从烟囱钻进屋里来,把礼物装在靴子里送给小孩,而淘气的孩子会收到样子像黑炭块的糖)。圣诞老人就没这么多事,就像有一年圣诞节前两天,我用自来水笔戳了安德烈的手,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老师问数学小考中谁抄了他的答案,他居然把我的名字告诉老师(这事说来话长),可圣诞老人还是给我带了礼物。
我们发现乔害怕圣诞老人,是因为每年乔都想方设法要绊倒圣诞老人或者让他噎到。一到12月25日,乔就往壁炉隔板上的拿铁咖啡杯里扔玩具小兵、小动物模型或者小车什么的,故意放得让人看不见它们的样子,这样要是圣诞老人来了,就会吞进去然后噎到。我们还发现他会在靠近窗户的地板上或者其他能让圣诞老人进来的地方,大面积投放玻璃弹珠。
很多乔万尼害怕的事情都很古怪。比如家里上下楼的楼梯他怕,但是花园里的梯子和家具上的梯子他就不怕。他可能不怕能够挪动的梯子,像是可以爬到柜子高处拿东西的梯子。要是把他放在桌子上坐着他也哭,他还特别怕肚子贴着桌面,但要是让他双脚站在桌上他就不怕。去海边也是,他要爸爸把他从水里抱出来擦干,而不愿意用脚踩在沙子上,可是把沙子撒在他身上或者头上都没事,可能关键问题在于他不能用脚碰到沙子,而不在于沙子本身。还有草,草是乔万尼的无数个敌人之一。除非是去捡玩具,否则他绝不可能踏进草地一步。他害怕人群,可是他要说什么的时候又想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因此他不怕教室,而且那里很明亮,没有怪兽,也没有昆虫。
他对很小的东西也很害怕。
所以他才会把它们扔进圣诞老人的咖啡杯吧。
乔的怪异举止真的很奇怪。我越长大越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奇怪,当我要父母解释为什么会发生某种情形时,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为什么会打仗呢?”
“因为他们不想和好。”
“为什么他们不想和好呢?”
“因为他们在吵架。”
“他们为什么吵架呢?”
“因为他们想的不一样。”
“为什么他们想的不一样?”
“因为我们都是不一样的。”
“为什么呢?”
“因为,不然就不好玩了。”
就像问诸如以上种种问题一样,我问过爸妈很多乔的事。因为他有好多不能做的,就像面包上的巧克力酱一样显而易见。
我更多的是问自己。我已经不在乎乔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关心的是乔的未来。他学不学得会算数?能不能自己去买面包?他学说话就学了很久,现在还说不太好,以后怎么说、怎么写?要是他又不会唱歌又不会写字,以后很可能找不到工作。我问自己:他为什么要那么早戴眼镜?为什么别的小孩子不需要?为什么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什么都弄不明白?
甚至最让我难过的是,他竟然不能翻跟头。
那是有一天,妈妈对我说乔的脖子很软的时候。
“为什么他脖子很软?”
“因为他生下来就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呢?”
那一刻我满脑子想的就是,我那么会翻跟头他怎么不会,我都想好了要和他一起翻的啊。就连爱丽丝和乔娅拉也抱怨过,天哪,跟乔一起什么都做不了。不过她们也只是有点担心罢了,而不会因此和乔发生矛盾。但是我想和他一起玩啊。因为我不能老是跟会摆出龙虾姿势的爸爸斗着玩,一开始还挺好笑的,后来只要看见他坐在椅子上,双脚有规律地做出开开合合的动作,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反正那个消息对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好多好多我想和我兄弟做的事情都做不了了。他是个会扔Wii游戏机,会把小汽车放进嘴巴里,对毛绒玩具也会下手的人。吵架跟他是不可能的了。他还害怕草。我想,怎么搞的?所有超级英雄都会翻跟头的,他到底是哪种类型的啊?
我开始怀疑他到底是不是超级英雄。
而且他的超能力我都不喜欢。
秋日的一天下午,我用电视机看家里拍的DVD视频,找一些我想看的东西。突然,屏幕上出现了我的影像。那是三岁的我。我靠在爸爸去掉辅助轮的儿童自行车旁。后来我抓住车把手,就像骑哈雷·戴维森(Harley Davidson)摩托车的骑手那样歪歪扭扭地前进。街道坑坑洼洼很难骑直线,我戴着头盔,爸爸跟在后面,当然不是出于安全考虑,我已经知道他不具备这种意识。我试图保持平衡,用力蹬脚踏板,我动了,往前骑了一米又一米,我控制不住要倒了,又没倒,在我最后要倒未倒的时候,平衡找回来了,然后继续十分得意地骑完全程,我做到了。那就是我,三岁的我,完美掌握动力学法则的我,街头之王,自行车之王。
妈妈为了记录成长中的点点滴滴,把它们都拍下来了。
我站起来,关掉电视机。对乔说:“你看到了吧,乔?看见没?”乔万尼趴在地毯上,手托着下巴。
“你哥哥我在电视里哦。”我说,“你明白不?那是我比你还小的时候。你看到我多厉害了吧?可以骑没有小轮子的自行车。哎呀,超级简单的,动动腿就行。我搞不懂为什么你做不到。不过别担心,我教你。一边看视频一边学,OK?”
乔自信满满地看着我。
我也回了他一个满溢兄弟之爱的眼神。
我说:“乔,甭管你会不会说话,能不能唱歌了,我们想别的办法,忘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至少,自行车……你要学会它。”
我兴致高昂的教育课程被门铃声打断了。我去开门。是皮埃娜奶奶,她带了豆角来跟我们一起吃晚饭。那时我已经把我骑自行车的视频放了不知是两遍还是更多次,反正不超过十次。好像有人对我说过,有些事情光是从旁边看别人怎么做,就能学会的。
然后妈妈来叫我们吃晚饭了。
桌子上已经摆好碗盘了,有豆角还有肉。一看就知道哪个是乔的盘子,因为里面的食物都弄碎了。是乔娅拉的主意,因为之前乔差点被一根香肠噎死,后来,把他要吃的东西切成小块就成了我们几个小家伙的任务。我们尽忠职守,只要是扔到案板上的东西,不论大小,我们都会切成碎片。
我们可不会放过任何东西。
我们不允许危险再次发生。
乔一直有很严重的消化问题。很小的时候他就经常把吃的东西吐出来。他是真的很不舒服。时间久了以后,他知道要去厕所吐,得掀开马桶盖再吐进去。有时候可能只是有想吐的感觉,他也会逃走,跪在马桶上,假装做出舔水的样子。要么等这一阵子不舒服过去,要么说不定就真的吐了。他因为胃的问题真的动过好几次手术。
香肠事件是在某天吃午饭的时候发生的。
除了在上班的爸爸,我们都坐到饭桌旁。乔娅拉说起学校某个她喜欢的同学的事,爱丽丝在跳舞,妈妈说遇到一个人,跟她说了一些好笑的事。大家心情都很愉快,我没什么可说的,就安静地听着。
总而言之,我们沉浸在那些事件的讨论中,没人照看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极大危险的乔万尼,我们当时应该也意识到了没人在管他。
我们本来不应该这样的。
所以乔万尼趁我们说话的时候,抓起一小截对他来说太大的法兰克福香肠,谁知道他是怎么把这该死的香肠拿在手里,并且送进嘴里的呢。他吞进喉咙的话足以致命。他就像一个大汗淋漓的人,被丢在一场乱喊合奏会前面,让他什么也看不见,甚至因为人群存在而更加紧张,以致窒息。实际上乔已经喘不上气了。把他翻过来的时候,他发出微弱的咝咝声,像中毒了一样浑身发紫。我们吓了一大跳,妈妈开始摇晃他,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叫,试着把他喉咙里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弄出来。我吓得半死,拿起座机给爸爸打电话,那一切发生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后来妈妈用手机打给我们的邻居,她的好朋友奈莉,让她跟着救护车一起来。
感觉整个世界一片昏暗。
乔娅拉和爱丽丝在哭泣。我只有恐慌。我记得我第一次明白了这个词语的意思。我记得妈妈抱着乔万尼痛哭。他已经没有了呼吸,有种死亡的气息。死亡感也围绕在我身边,从厨房里、桌子下、冰箱里和食物中,特别是那截剩下的法兰克福香肠中散发出来,无处不在。
奈莉赶来了,妈妈跑出门外。万幸的是医院就在不远处,可以说真的很近很近了。我明白为什么爸爸妈妈要搬到医院附近了,他们真的太明智了,早就料到了会有事发生。
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就算是今天,我还是很难想象妈妈当时都做了些什么。大概过了不到半个小时,电话铃声响起,是妈妈,她让我们放宽心,事情都解决了,乔万尼现在很好。他们还是忍了一段时间才打电话,好确定乔万尼真的没事,现在可以百分百肯定他被救回来了。事情就是这样,要不然,我们就没法继续我们的故事了。
但我仍然记得那半个小时,家中死气沉沉。乔娅拉、爱丽丝和我留在家里,三个人一声不吭,没有人敢开口,生怕说错什么话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乔娅拉和爱丽丝紧紧地搂在一起,我紧紧地抓着暖气片。我们似乎在等待一场暴风雪把我们淹没。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在那一天之前,我以为寂静大概就是没有噪声。原来寂静也是一种声音,世间还存在别样的寂静。
那半个小时之内,寂静对我发声:我说过的吧,乔需要你,无时无刻不需要你。我已经明白,没有乔,我也不愿意再活在这个世界上。他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而我的问题呢?我要自己一个人,不受打扰地、静静地想一想,总会找到解决办法的。至少我希望如此。
乔从那天起就害怕去医院,害怕医生。但他的生活中少不了要去医院就诊。妈妈是唯一一个能分清他那一堆药盒里的说明书的人。这么说吧,我们家里爸爸是发动机,我们几个小孩是车轮和齿轮,妈妈就是燃料,乔呢,四仰八叉地躺在车座上听音乐,笑嘻嘻的就好了。他最近听的是卡帕雷查(注:意大利说唱歌手Caparezza)的歌《并不凡高》(Mica Van Gogh)。我记得乔还小的时候,妈妈总是带他到处去做什么理疗还有,音乐疗法。言语什么疗法,名字太难记我记不清了,反正最后结尾音都是“咿啊”(疗法的结尾单词),所以我一听到妈妈在门外喊“我去什么咿啊”,就知道是和乔有关的。
妈妈做什么事都是为了我们。
妈妈说她的毕业和期末考试都排在我们后面。
妈妈洗衣服、熨衣服、刷碗、清扫厨房、整理房间,大多数时候,我们从学校回到家里,午饭不是摆在桌上,就是放在冰箱里、炉灶上和锅里。妈妈是个创业家,她把每一天都投给了我们,虽然她投的不是钱,但她付出了时间,付出了每一分、每一秒,付出了她的生活。不过真要投钱的话马扎里奥家也没多少。
但是我们并没有真正察觉到这一点。至少我们两个男孩没有。有时候我会想象,这些年里,爸妈的脑袋里装满了云朵,就算下雨了,我们也不知道,因为我们不会淋到一滴雨。
妈妈和爸爸总是会为我们遮风挡雨。
好了。
就像之前提过的,乔万尼的生活离不开医院。比如每年他都要去核定残疾人等级。做个测试,进行一番谈话,医生根据乔的表现来确定他的自理能力,国家有相对应的激励政策。
说实话,测试的环节是乔唯一擅长的部分:乱来。
有一回我也陪着去了。我们约好的医生要决定给我们的残疾补贴金额。你们都懂的,这可是件大事。
我们走进房间,医生向我们问好。我坐在不会打扰到他们的角落沙发椅上。妈妈和乔面对着医生。事务性的对谈,采用残疾人协会的标准来判定结果和对应的金额。妈妈是最紧张的,她就像站在拳击台角落的教练,用手紧紧压着乔万尼的肩膀。
医生默默地研究测试卡片,翻看以前的就诊记录,口中碎碎念着,表情让人捉摸不定,我们猜他搞不好是肠卜师(注:古罗马时代以观察祭祀动物的肠子来占卜吉凶的人)之类的人。接着他抬起头说:“好了,还有两个问题要问。”医生拿出两张印有图案的卡纸:第一张是火苗,第二张是足球。
他问:“你会离哪一个远一点呢?”
我松了一口气。乔万尼喜欢玩火,一看到火就激动得要命,总想离它们更近一点。
乔看了看医生,又看看图案,再看看医生,再瞅一眼图。他摸着下巴仔细想了想,然后伸出食指,指向“火”。
“咚!”我想,为什么是火?为什么呢?
医生满意地点点头,说:“很好,非常不错。”他拿走卡片,换了两张新的有人的图案,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他问:“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心想:真棒!我们可是花了好多年也没能跟他解释清楚这个问题。
乔看了看医生,然后看着卡片。又看了看医生,目光再次转向卡片。他摸着下巴仔细想了想,然后伸出食指,指向“男人”。
“咚!”他真的弄懂了?我还以为他不知道呢,纯运气呢。可是他居然一个也没指错,这怎么也说不通。
医生面露微笑,继续加问题:“你几岁啦?”
这也是我们久攻不下的碉堡。按他的算法他一直停留在三岁。
结果他用手指比出“7”这个数字。
妈妈吓得面如土色,惊叫道:“不是吧?!”
“他错了吗?”医生问,然后翻着手里的卡片说,“应该是对的吧?”
“不不,他是说对了,只是……”
医生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笔和一张纸,纸上有两个黑色的圆点。他说:“把图案连起来。”乔在家的时候,你要是给他一张纸,根本不可能连上两点,他会到处乱涂乱画,不亚于爆炸之后的现场。可是他用笔点在第一个圆点上,然后就像拿了一把直尺一样,笔直地连到另一个圆点上。
然后医生又拿出两支彩笔,说:“现在用红笔画一个红色的长方形,绿笔画一个绿色的长方形。”
乔万尼乖乖照做了,他一辈子都没这么听话过。
情况急转直下,医生和乔万尼进展到了开起玩笑、互捅胳膊肘什么的程度,似乎他俩已经默契无比了。相关分数也在不断增加。简直让人震惊。我和妈妈交换了一个绝望的眼神。随着时间过去,问题越多,补助金也就离我们越远。
终于医生抬头说道:“太太,看到了吧,他根本不需要资助。您的儿子虽然发育迟缓了点,但是自理能力完全没问题。很棒。你们做得很好。坚持下去。”大家都明白,他说这番话,是让我们心里好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