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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拔示巴

他竟然睡着了。他又眨了眨眼,只见四周似乎弥漫着一层薄雾。他失败了。紧握的拳头朝地面猛捶一记。第一滴热泪滴上手背时,他才知道自己哭了。

59

二〇〇〇年四月二十五日。哈利的办公室。

初春来得很晚。到了三月底,排水沟才发出咕噜声,水开始流动。到了四月,远至松恩湖的冰雪都已融化。随后春寒又至,白雪再度飘落下来,吹积成堆,连市中心都积满一堆一堆的雪。过了好几个星期,太阳才又将冰雪融化。去年积在街上的狗粪和垃圾这时露出头来,散发阵阵恶臭。风从开阔的格兰斯莱达街上吹起,渐吹渐强,吹到了奥斯陆美术馆,风中已挟带细沙,使得街上行人得不时揉揉眼睛或把细沙从嘴里吐出来。此时奥斯陆的热门话题是有一天将成为挪威皇后的单亲妈妈、欧洲杯和反常的天气。警察总署的热门话题则是哪个同事在复活节做了什么,以及薪水调涨幅度小得可怜。日子一样过下去,仿佛一切照旧。

一切并非都照旧。

哈利坐在办公室里,脚搁在桌上,看着窗外的无云天际。退休的太太们戴着丑陋的帽子在早晨出游,占据整个人行道。小货车闯过黄灯。所有的细节让这座城市笼罩在一层假象之下,仿佛一切再正常不过。他一直纳闷:好像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不允许自己受到蒙蔽。爱伦下葬已过去近六个星期,但他往窗外看去,却看不到一丝改变。

门口传来敲门声。哈利并未答话,门还是打开了。进来的人是犯罪特警队队长莫勒。

“我听说你回来了。”

哈利望着一辆红色公交车驶入车站,公交车车身贴着斯德布兰德人寿保险广告。

“老大,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哈利问,“为什么他们管这叫人寿保险?卖的明明就是死亡保险。”

莫勒叹了口气,靠着桌边坐了下来。“哈利,你这里为什么连一把多余的椅子都没有?”

“人如果没坐下来,讲话会更快切入重点。”哈利依然望着窗外。

“你没来参加葬礼,哈利。”

“我得换衣服,”哈利说,更像是自言自语,而不是对莫勒说话,“我的确出了门,当我抬头看见四周聚集着一些悲惨的人,就以为我已经到了,直到我看见玛雅穿着围裙站在那里等我点喝的东西。”

“跟我猜想的差不多。”

一只狗在褐色草地上游荡,鼻子在地上嗅闻,尾巴翘得老高。至少还有人欣赏奥斯陆的春天。

“怎么回事?”莫勒问,“最近很少看见你。”

哈利耸耸肩。“我很忙。我家有个新房客,一只仅有一只翅膀的大山雀。而且我忙着坐在那里听答录机的留言。过去两年我收到的留言刚好可以录成一盘三十分钟的录音带,那些留言全都是爱伦留的。很悲惨,对不对?或许也没那么惨。唯一悲惨的是她打最后一通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却不在家。你知道爱伦找到那个人了吗?”

莫勒进来之后,哈利一直看着窗外,这时才转过头望向莫勒。“你还记得爱伦吧?”

莫勒叹了口气。“哈利,我们大家都记得爱伦。我也记得她在你的答录机里留的言,你还跟克里波的人说爱伦指的是步枪走私案的中间人。我们只是还没能逮到凶手,并不代表我们已经忘记她了,哈利。克里波和犯罪特警队已经侦查这件案子好几个星期了,我们几乎都没时间合眼。如果你来上班,就会看到我们查案查得有多努力。”莫勒话才说出口,立刻就后悔了,“我的意思不是说……”

“对,你就是那个意思,而且你说得很对。”哈利伸手揉了揉脸,“昨天晚上我在听爱伦的留言,其中有一则留言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留,说的全都是一些建议,比如她认为我应该吃些什么,结论是我应该多去喂喂小鸟,做完重量训练以后应该多做伸展运动,还要记得艾克曼和弗里森。你知道谁是艾克曼和弗里森吗?”

莫勒摇摇头。

“他们是心理学家。他们发现一个人微笑时,脸部肌肉会触发脑部的化学反应,让你对周围世界产生更多正面的态度,让你对自己的存在感到更满足。他们的研究只是证明了那句格言的正确:如果你对世界微笑,世界也会对你微笑。有好长时间爱伦让我对此信以为真。”哈利抬头望向莫勒,“够悲惨吧?”

“非常悲惨。”

两人露出微笑,坐着沉默不语。

“老大,我从你的表情看得出来,你来是有事要告诉我。什么事?”

莫勒跳下桌子,在办公室里踱起步来。

“那张三十四人的光头嫌疑犯名单中,只有十二人没有不在场证明,OK?”

“OK。”

“我们用在那顶帽子上采集到的皮肤微粒做了DNA化验,确定了帽子主人的血型,这十二个人当中有四个人符合。我们从这四个人身上采集血液样本,送去进行DNA化验,结果今天出来了。”

“结果怎样?”

“没有人符合。”

办公室陷入寂静,只听得见莫勒的橡胶鞋底发出的声音,每当他要转身,鞋底就会发出细微的叽叽声。

“克里波排除了爱伦的男朋友是凶手的可能性?”哈利问。

“我们也比对了他的DNA。”

“所以说我们回到原点了?”

“可以这样说。”

哈利转头望向窗外。一群鸫鸟从大榆树上振翅飞起,朝西边的广场饭店飞去。

“会不会这顶帽子是用来误导我们的?”哈利说,“凶手在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还踢散了自己的脚印,怎么会笨拙地在距离被害人几米的地方掉了帽子?这说不通吧。”

“可能吧,可是帽子上的血迹是爱伦的,比对是符合的。”

那只在草地上嗅闻的狗又沿原路走了回来,哈利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狗在草地中央停下脚步,鼻子贴着地面,犹疑不定,站了一会儿,然后才朝左边走去,离开哈利的视线。

“我们得追查那顶帽子,”哈利说,“还有有前科的人,清查过去十年所有曾经被控重伤害罪或曾因重伤害罪进过警局的人,包括阿克什胡斯郡的前科犯。一定要确定……”

“哈利……”

“什么事?”

“你已经不在犯罪特警队了,而且这件案子现在是克里波在办,你这样不是要我得罪他们吗?”

哈利默然不语,只是缓缓点头,视线停在艾克柏区的方向。

“哈利?”

“老大,你有没有想过你应该在别的地方?我是说,你看看这差劲的春天。”

莫勒停下脚步,微微一笑。“既然你问了,我就跟你说,我常常觉得如果能住在卑尔根一定很棒,对家人和孩子都很好,你知道的。”

“不过你还是个警察,不是吗?”

“当然。”

“我们当警察的对其他事又不拿手,你说对吧?”

莫勒耸耸肩。“可能吧。”

“可是爱伦对其他事也很拿手,我常常觉得她来当警察,抓那些调皮捣蛋的孩子,真是浪费人才。这种事像我们这种人来干就好了,用不着她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莫勒走到窗前,站在哈利身旁。

“天气到五月就会好多了。”他说。

“嗯。”哈利说。

格兰区的教堂钟声响起,当当敲了两下。

“我来想想办法,看可不可以把哈福森安排到这件案子的侦查小组里。”莫勒说。

60

二〇〇〇年四月二十七日。外交部。

布兰豪格对女人的丰富经验告诉他,在极个别的情况下,如果他认为某个女人他不只是想要,而且一定要得到,可能的原因不外乎四个:她比其他女人更漂亮;她比其他女人更能给他性满足;她比其他女人更能让他觉得自己是男人;最重要的,她喜欢的是别的男人。

布兰豪格确定萝凯正是这种女人。

一月的某天他曾打电话给萝凯,借口是他想在奥斯陆的俄罗斯大使馆安排一位新武官,需要一份评估。萝凯说她可以寄一份备忘录过来,但布兰豪格坚持要她当面报告。那是周五下午,布兰豪格建议去洲际饭店的酒吧碰面,顺便喝杯啤酒。因此,布兰豪格知道了萝凯是个单亲妈妈。萝凯婉拒了他的邀约,说她得去托儿所接儿子。他爽朗地问:“我想接小孩这种事,你们这一代的女人一定都有男人代劳吧?”

萝凯虽未正面回答,但从她的反应中,布兰豪格觉得她目前是单身。

他挂上电话时,对这些发现感到非常开心,尽管他多少有点恼怒,因为“你们这一代”这几个词,强调了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

接着他便打电话给梅里克,想不露痕迹地套出萝凯·樊科小姐的资料,但事实上他说的话距离“不露痕迹”太远,梅里克一听就知道他别有用心。

梅里克和往常一样,发挥消息灵通的特长。萝凯曾是布兰豪格所在的外交部的口译员,在驻莫斯科的挪威大使馆工作过两年。她曾和一个俄罗斯男子结婚。她的丈夫是个年轻的基因科学教授,不仅迅速掳获了她的心,还立刻将理论转为实际应用,让她怀孕。然而,这位教授天生就带有酗酒的基因,而且偏爱使用肢体语言来表达感受,因此她的幸福婚姻只维系了很短一段时间。萝凯并未像其他年龄相仿的女人那样陷入相同的错误。她不等待,不原谅,也不试着了解,第一拳挥出之后,她立刻抱着欧雷克走出家门。她丈夫的家族在当地颇具影响力,曾向法院申请孩子的监护权,若非萝凯享有外交豁免权,绝对无法顺利带着儿子离开俄罗斯。

梅里克说萝凯的丈夫已对她提出控告,布兰豪格依稀记起俄罗斯法院曾寄一封传唤令到他的信箱。但萝凯当时只是个口译员,于是布兰豪格指派下面的人处理此事,并未对萝凯的名字留下特别的印象。梅里克提到俄罗斯和挪威相关单位仍在仔细研究这件监护权官司,这时布兰豪格立刻中断他们的谈话,打电话给法律部。

布兰豪格打给萝凯的下一通电话,直截了当地邀请她共进晚餐,没有使用任何借口。萝凯客气但坚定地表示拒绝,布兰豪格便口述一封写给萝凯的信,最下方是法律部最高主管的签名。信中说,由于这件监护权官司已延宕许久,现在外交部“基于对欧雷克俄罗斯家族的人道立场考虑”,决定向俄罗斯当局让步。如此一来,萝凯和欧雷克就得遵从法院裁定,前往俄罗斯法院出庭。

四天后,萝凯打电话给布兰豪格,表示想跟他见面讨论一下私事。布兰豪格说他很忙,这也是事实,并问可不可以过几个星期再见面。萝凯请求布兰豪格尽快跟她见面,布兰豪格发现她谦恭有礼的专业口吻中带有一丝尖锐的音调。长久的沉默过后,布兰豪格说自己唯一空闲的时间是周五晚上六点,地点是洲际饭店的酒吧。

到了酒吧之后,布兰豪格点了金汤力,聆听萝凯叙述自己的遭遇,他认为萝凯的问题不过是一个母亲受到本能的驱使而觉得走投无路。他严肃地点点头,尽可能用眼睛表达同情,最后甚至大胆地将他父亲般慈爱的手,关切地放在萝凯的手上。萝凯全身僵硬。他表现得若无其事,说很遗憾以他的地位无法驳回部门最高主管的决定,但他当然会尽一切力量避免让她去俄罗斯法院出庭。他还提醒萝凯不要忘了她前夫的家族具有很强的政治影响力,而他也同样担心俄罗斯法院可能做出不利于她的判决。他坐在椅子上,出神地看着萝凯噙着泪水的褐色眼眸,觉得从未见过像她这么美的女人。随后他建议去餐厅共进晚餐,继续享受这个夜晚。她感谢并婉拒了邀请。他的后半夜只有威士忌酒杯和付费电视陪伴,绝对是个扫兴的结局。

第二天早晨,布兰豪格打电话给俄罗斯大使,说明挪威外交部针对欧雷克·樊科—高索夫监护权官司一案,有一些内部事宜需要讨论,可否将俄罗斯当局最新的要求寄来?俄罗斯大使从没听过这件案子,但答应会响应挪威外交首长的要求,并以急件寄出。一星期后,俄罗斯当局要求萝凯和欧雷克前往俄罗斯法院出庭的信函寄到,布兰豪格立刻将复印件寄给法律部最高主管,同时寄了一份给萝凯。这次萝凯第二天才打电话来。布兰豪格听过萝凯的陈述之后,表示要他影响此案有违外交准则,而且在电话里谈论这件案子不是明智之举。

“你知道,我自己没有小孩,”他说,“但是听你这样说,欧雷克应该是个很棒的孩子。”

“如果你见到他,你一定会……”萝凯说。

“这没有问题,我刚好在信封上看见你住在霍尔门科伦路,离这里近得很。”

他听见电话另一头传来犹豫的沉默,但心里很清楚形势对自己有利。

“明天晚上九点好吗?”

一段很长的沉默之后,才听见她的回答:“六岁小孩到九点早就睡着了。”

两人改约六点。欧雷克和他母亲一样有一双褐色眼眸,而且是个规矩的乖孩子。然而令布兰豪格不快的是,萝凯咬住法院传唤令的话题不放,也不肯送欧雷克上床睡觉,让人很容易怀疑萝凯把儿子放在身旁沙发上是为了当挡箭牌。布兰豪格也不喜欢欧雷克盯着他的眼神。最后,布兰豪格终于明白,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但他站起来准备离去时,依然做了点尝试。他看着萝凯的眼睛说:“萝凯,你不只是个美丽的女人,而且十分勇敢。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对你的评价非常高。”

他解读不出她脸上的表情,但仍决定冒险一试,倾身在她面颊上轻轻一吻。她的反应有点矛盾。她嘴角泛起微笑,感谢他的赞美,但眼神冷若冰霜,最后还加上一句:“布兰豪格先生,真抱歉浪费你这么多时间,尊夫人一定在家里等你很久了。”

他的意思已经表达清楚,因此他决定给萝凯几天时间思考,却一直等不到她的电话。另一方面,俄罗斯大使写来一封信,要求反馈,布兰豪格明白他的询问激起了欧雷克监护权官司一案新的波澜。尽管令人遗憾,但事情既然发生了,他觉得没有理由不好好利用这个机会。于是他立刻打电话到密勤局找萝凯,告诉她这件案子的最新发展。

几周后,他再度来到霍尔门科伦路的大木屋。这栋木屋比他家的更大,色泽更深。对了,应该说他们家才对。这次相约的时间在欧雷克的就寝时间之后,萝凯跟他相处起来似乎放松了许多,他还把话题转到了比较私人的方面,这意味着当他说自己和妻子已升华到柏拉图式的精神关系时不会显得太唐突,他还说做人有时不必太过理性,应该跟随身体和内心。就在此时,门铃响起,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令他心生不悦。萝凯前去开门,回来时身旁跟着一个高大男子,头发极短,近乎光头,双眼布满血丝。萝凯向布兰豪格介绍那高大男子是她在密勤局的同事。布兰豪格觉得自己绝对听过他的名字,只是记不起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听过。他立刻从心底厌恶眼前这男子的一切,他厌恶这人破坏自己的好事、厌恶他满口酒气、厌恶他坐在沙发上盯着自己却一言不发,跟欧雷克一个样子。但最令他厌恶的,莫过于萝凯的态度出现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整个人焕发出光彩,还匆匆跑去泡咖啡,听了男子简短隐晦的回答,还恣意地放声大笑,仿佛男子的话语多么机智诙谐似的。萝凯阻止男子自己开车回家时,语气中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关怀。唯一令布兰豪格感到些许宽慰的,是那人突然起身说要回家。男子离开后,外面立刻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这表示他起码还有点自知之明,知道应该开车撞死自己。然而男子对布兰豪格苦心经营的氛围所造成的伤害是无法弥补的,不久之后,布兰豪格也坐在自己的车里,打道回府。他坐在车里,脑中突然浮现那条规则,一个男人决心要得到一个女人的四个原因中最重要的那一条:她喜欢的是别的男人。

第二天,他打电话给梅里克,问那个高大短发的警员是谁,乍一听觉得惊讶,接着却大笑不已。原来那个男子正是被他晋升并分派到密勤局的人。命运就是这么爱捉弄人,但命运有时也取决于挪威外交部的决策。布兰豪格放下话筒,精神为之一振。他迈开大步,穿过走廊,去参加下一场会议,路上吹着口哨,不到七十秒就到了会议室。

61

二〇〇〇年四月二十七日。警察总署。

哈利站在他那间老办公室门口,看着一个年轻的金发男子坐在爱伦的椅子上。年轻男子非常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直到哈利咳嗽一声才惊觉门口有人。

“你就是哈福森吧?”

“对。”年轻男子说,面带询问的神情。

“斯泰恩谢尔市警局来的?”

“没错。”

“我是哈利·霍勒,我以前就坐在你那个位置,只不过坐的是另一把椅子。”

“那把椅子已经快散架了。”

哈利微微一笑:“它就是那样。莫勒是不是请你去查爱伦·盖登命案的一些详细资料?”

“一些详细资料?”哈福森高声抗议说,“我已经马不停蹄连续工作三天了。”

哈利在他那把旧椅子上坐下,椅子已经被换到爱伦的办公桌前。这还是他头一次从爱伦的位置看这间办公室。

“你有什么发现,哈福森?”

哈福森蹙起眉头。

“别担心,”哈利说,“要这些数据的人就是我,你可以去问莫勒。”

哈福森的脸庞突然亮了起来。“啊对!你是密勤局的哈利·霍勒!抱歉,我上手有点慢。”他那张略带稚气的脸上画出一条大大的上扬弧线,“我记得澳大利亚那件案子,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有好一阵子了。我是在说……”

“哦对,名单!”哈福森用手指关节轻叩一沓打印纸,“过去十年因重伤害罪进过警局、被控告或定罪的人都在这里。超过一千人。这还算简单,要找出谁理光头就麻烦了。数据上没提到这个特征,可能得花好几个星期……”

哈利的背靠上他那把办公椅。

“我知道,可是犯罪记录上有使用武器的代码,你可以搜索枪械的代码,看看剩下几个。”

“其实我看见这么长的名单之后,就想这样建议莫勒。他们大部分都是用刀、枪或拳头。几小时后应该就可以列出新名单了。”

哈利站了起来。“很好,”他说,“我不记得我的内线电话号码了,你可以去查电话表。还有,下次你有好建议,不用迟疑,马上提出来。我们奥斯陆的人也没那么聪明。”

有点缺乏信心的哈福森听了暗自窃笑。

62

二〇〇〇年五月二日。密勤局。

大雨如注,猛烈地下了一整个早上,而后太阳出人意料地闪亮登场,刹那间将天空所有乌云燃烧殆尽。哈利坐在椅子上,双脚搁在办公桌上,双手枕在脑后,骗自己说,他正在思索马克林步枪走私案。其实他的思绪早已飘到窗外,沿着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和电车轨道,滑行到霍尔门科伦区,来到云杉林荫下残余的灰色雪泥旁。萝凯、欧雷克和他三个人曾在那里的泥泞小路上跳跃,避开较深的水洼。哈利记得他在欧雷克这个年纪时,周日也曾那样散步。那时他们走的路如果比较长,他和妹妹远远落后,父亲就会在较低的树枝上放一块块巧克力,妹妹至今仍坚信“速食午餐”牌巧克力是长在树上的。

头两次见面,欧雷克跟哈利没什么话说,但没关系,哈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哈利在欧雷克的Game Boy掌上游戏机中发现俄罗斯方块游戏,毫不留情也毫不羞愧地使出全力打到四万多分,大胜一个六岁小男孩后,两人之间的隔阂才稍微化解。于是欧雷克开始问哈利一些办案的事,雪为什么是白的,以及其他一切问题。这些问题会让所有成熟的男人眉头紧锁,却也会让他们专注回答,以至于忘了害羞。上星期日,欧雷克发现一只换上冬季新毛的野兔,于是欢天喜地地跑到前头,留下哈利在后头握着萝凯的手。天气冷飕飕的,但两人心头暖烘烘的。他把她的手臂前前后后甩得老高,她转过头来朝他微笑,仿佛在说:我们是在玩游戏吧,这好像不是真的。他注意到一有人接近,她就变得紧张,他便会把手放开。后来他们在福隆纳区的山坡上喝热巧克力,欧雷克问,为什么现在是春天?

哈利邀请萝凯跟他共进晚餐。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一次她说要想一下,后来回电拒绝。这一次她也说要想一下,但至少还没拒绝。

电话响起,是哈福森打来的,他听起来相当疲倦。“一百一十个使用武器犯下重伤害罪的嫌犯中,我已经查了七十个,目前为止有八个是光头。”

“你是怎么查到的?”

“我打电话去问的,凌晨四点很多人都在家,很令人惊讶吧?”

哈福森有点没自信地笑了笑,哈利则陷入沉默。“你打电话去问每一个人?”哈利问。

“当然,”哈福森说,“有的是打手机。真惊人,他们很多人都……”

哈利打断他的话:“你直接要求这些暴力罪犯向警方提供他们现在的长相?”

“也不是,我说我们在找一个有一头红色长发的嫌疑人,问他们最近有没有染发。”哈福森说。

“我不懂。”

“如果你是光头,你会怎么回答?”

“嗯,”哈利说,“斯泰恩谢尔市果然有几个精明的家伙。”话筒另一端传来紧张的笑声。

“把名单传真给我。”哈利说。

“我一回来就传给你。”

“回来?”

“我进来的时候,有个警员在楼下等我,说他要看这件案子的笔记。应该很紧急吧。”

“我以为现在是克里波在办爱伦命案。”哈利说。

“显然不是。”

“是谁要看?”

“好像叫什么乌拉之类的。”哈福森说。

“犯罪特警队没有人叫乌拉,是不是汤姆·瓦勒?”

“对对,”哈福森说,有些不好意思,又补上一句,“我有好多人名要记……”

哈利想出言训斥这个新来的年轻警察,竟然连对方叫什么名字都搞不清楚,就要把侦查数据拿去给别人看,但现在不是教训他的好时机。这小子已经连续熬夜三天,可能站都站不稳了。“干得好。”哈利说,就要挂上电话。

“等一下!你的传真号码是多少?”

哈利凝视窗外,艾克柏山的上空又有云层开始聚集。“电话表上查得到。”他说。

电话才挂上就又响了起来,是梅里克打来的,请哈利立刻去他办公室。

“新纳粹党的报告进度怎么样了?”梅里克看见哈利出现在走廊上,问道。

“乏善可陈。”哈利说着重重坐在椅子上。梅里克头上的挪威国王和王后垂眼瞧着哈利,“我键盘上的E键卡住了。”哈利补充道。

梅里克挤出微笑,跟照片中的挪威国王差不多,然后要哈利暂时把报告的事放在一边。“我需要你去办别的事。贸易公会的信息长刚刚打电话来说,有一半的贸易公会领导人今天都接到死亡威胁的传真,署名是88,也就是‘希特勒万岁’的缩写。这已经不是头一次了,可是这次消息泄露给媒体了,他们已经开始打电话询问。我们追踪到死亡传真是来自克利潘的一台公共传真机,所以才认真看待这次的死亡威胁。”

“克利潘?”

“克利潘镇是赫尔辛堡东边五公里的一个小地方,居民有一万六千人,是瑞典最大的纳粹巢穴。那里的家族有一脉相承的纳粹血统,可以追溯至三十年代。挪威的新纳粹分子都会去那里朝圣和学习。哈利,我要你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哈利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们要派你去做卧底,哈利。你必须渗透进当地的网络。你的任务、身份和其他细节,我们会再一点一点替你安排。请你做好长住的准备,我们的瑞典同人已经为你准备好住处了。”

“卧底,”哈利重复一次,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太懂怎么当间谍,梅里克,我是个警探,你不会忘了吧?”

梅里克的微笑退却,露出危险的表情。“哈利,你会学得很快,不会有问题的。你可以把这次任务视为有趣又有用的经验。”

“嗯,要多久?”

“几个月吧,最多六个月。”

“六个月?”哈利大吼。

“想法积极一点,哈利,你又没有家人的牵绊,没有……”

“小组里还有谁?”

梅里克摇摇头。“没有小组,只有你一个人,这样比较可靠,你直接向我汇报。”

哈利揉了揉下巴。“为什么要选我,梅里克?你这里有那么多渗透专家和极右派人士。”

“凡事总有第一次。”

“那马克林步枪呢?我们已经追踪到一个纳粹老兵,现在又有署名‘希特勒万岁’的威胁,我在这里继续进行我的工作不是更好吗?”

“我已经决定了,哈利。”梅里克已懒得微笑。

这里面有种不正当的气味,哈利大老远就闻得出来,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来自哪里。哈利站起身来,梅里克跟着站了起来。“过了这个周末就出发。”梅里克说,伸出一只手。

哈利觉得握手颇为奇怪,梅里克也察觉到了,脸上表情突然变得很不自然。但为时已晚,梅里克手已伸出,五指张开,无助地悬在半空中。哈利迅速地握了握他的手,化解了这个尴尬的场面。

哈利经过接待处的琳达,琳达大喊道信架里有他的传真,哈利顺手将传真拿了出来,一看原来是哈福森传来的名单。哈利浏览那张名单,在走廊上迈出沉重的脚步,心中估量着去瑞典南部一个小地方跟新纳粹分子交往六个月,对他有什么好处——对他保持清醒的头脑没好处;对他正在等待萝凯回复晚餐邀请没好处;对他想揪出杀害爱伦的凶手更是绝对没好处。他猛然停下脚步。最后一个名字……

名单上出现一个老朋友的名字,应该不至于让他感到惊讶,但这次感觉很不一样。这就像他拆开那把史密斯威森左轮手枪,清理后再次组装完成会听见的声音,一种顺畅的咔嚓声,告诉他每个部分都已嵌合到正确位置。

他回到办公室,立刻打电话给哈福森。哈福森记下他的问题,答应一有发现就会尽快回电。

哈利靠上椅背,耳中听得见自己的心跳。通常来说,把所有看似不相关的小线索拼凑起来并非他的专长。他一定是福至心灵。十五分钟后,哈福森打电话来,哈利觉得像是等了好几个小时。

“没错,”哈福森说,“鉴识人员在那条小路上采集到的靴子脚印中,有一组是四十五号的战斗靴。他们分辨得出是什么牌子,因为靴子还很新。”

“你知道谁会穿战斗靴吗?”

“哦,当然知道,战斗靴是经过北约组织认证的,很多人指名要穿,尤其是在斯泰恩谢尔市。我还看过几个英国足球流氓穿着战斗靴。”

“对。光头族。靴子少年。新纳粹分子。你找到照片了吗?”

“有四张,两张是在阿克尔小区工坊拍的,两张是一九九二年贝利兹青年中心外的示威照片。”

“他在照片里戴帽子吗?”

“戴,阿克尔的照片有。”

“是战斗帽吗?”

“我看看。”

哈利听见哈福森的呼吸冲击着话筒,噼啪作响。哈利在心中做了个无声的祈祷。

“看起来像贝雷帽。”哈福森说。

“你确定?”哈利丝毫不掩饰心中的失望。

哈福森十分确定。哈利大骂粗话。

“说不定靴子会有用处?”哈福森谨慎地提出。

“除非凶手是白痴,不然他早就把靴子丢掉了。他懂得把雪地上的脚印踢散,就已经说明他不是个白痴。”

哈利拿不定主意。他心头再次浮现一种感觉,突然,他心中确认了凶手是谁,但也知道这样很危险。危险的原因在于这让他排除了所有恼人的怀疑,排除了那些照片中细微可见的矛盾。而怀疑就如同一盆冷水,当你十分接近凶手时,一定不希望被泼一头冷水。过去哈利也有过如此确定凶手的经验,结果却不幸证明是误判。

哈福森开口了:“斯泰恩谢尔市的警察都直接从美国订购战斗靴,所以能买到战斗靴的地方并不多。如果这双战斗靴几乎是全新的……”

哈利立刻明白了。

“很好,哈福森!你去查出谁会卖战斗靴,从出售军队剩余物资的商店开始查。然后拿照片去问,看有没有人记得卖过他一双战斗靴。”

“哈利……呃……”

“我知道,我会先取得莫勒的同意。”

哈利知道要找到一个记得所有买鞋客人的售货员,概率极低,但如果这个客人的脖子上有“胜利万岁”刺青,那么概率可能稍微高一点。反正去查吧,正好让哈福森学到命案调查工作有百分之九十是在浪费时间。哈利挂了电话,打给莫勒。犯罪特警队队长莫勒听完哈利的所有陈述后,清了清喉咙。“很高兴听见你跟汤姆终于有了交集。”他说。

“哦?”

“汤姆半小时前打电话给我,说的话跟你几乎一模一样。我准许他把斯韦勒·奥尔森带来署里问话。”

“哇。”

“绝对同意。”

哈利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莫勒问他还有什么事,哈利只是含糊地说了声“拜拜”,就挂上电话。他转头朝窗外看去,只见施怀歌德街已开始涌入高峰时段的人流车潮。他选了一个身穿灰色外套、头戴老式帽子的男子,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看着他慢慢走过,最后离开自己的视线。哈利感觉自己的心跳已差不多恢复了正常。克利潘。他几乎已把克利潘抛到脑后,但这时它如同宿醉般朝他袭来。他心想,该不该拨打萝凯的内线电话?却又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此时,奇怪的事发生了。

他的眼角余光看见窗外有个物体正在移动,起初他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只见那个物体迅速接近。他张开嘴,但脑部企图组织并喊出来的话语,未能抵达他的口腔。一声轻柔的“砰”传来,窗玻璃微微震动。他坐在椅子上,凝视窗玻璃上一块湿润的地方,一根灰色羽毛粘在那里,在春风中微微颤抖。他一动不动,接着抓起夹克,朝电梯跑去。

63

二〇〇〇年五月二日。毕雅卡区,库克利街。

斯韦勒调高收音机音量,一边慢慢翻阅母亲新买的女性杂志,一边收听新闻播报员讲述贸易公会领导人最近收到恐吓信的新闻。客厅窗户正上方的排水槽仍在滴水。斯韦勒高声大笑。那些恐吓信听起来像是罗伊·柯维斯那帮人搞的鬼,希望这次信里没有太多拼写错误。

他看了看表。今天下午赫伯特比萨屋一定爆满。他口袋里连半克朗也不剩,不过这星期他修好了家里那台威法牌旧吸尘器,老妈可能愿意借一百克朗给他。去他妈的王子!上次王子答应斯韦勒“再过几天”就会把钱给他,结果一转眼过了两个礼拜,这几天他的几个债主又开始放狠话威胁他了。最糟的是,他在赫伯特比萨屋的桌子被别人霸占了。看来丹尼斯汉堡店斗殴事件完全褪色只是迟早的事。

上次他在赫伯特比萨屋,心头就涌出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想站起来大喊在基努拉卡区杀了那婊子女警的人是他。最后他奋力一戳,鲜血喷涌而出,那女人死在尖叫之中。他觉得没必要提到当时他不知道那女人是警察,也没必要提到他见到鲜血之后差点呕吐。

去他妈的王子!王子从头到尾都知道那女人是警察。

斯韦勒赚到了钱。没有人可以否认这个事实,但是他还能怎样?事后为了小心起见,王子禁止斯韦勒打电话给他,说是得先避避风头。

外面大门的铰链发出尖锐声响。斯韦勒站了起来,关上收音机,快步走进走廊。上楼梯时,他听见母亲踩在碎石道上的脚步声,然后进了自己房间。这时,母亲将钥匙插入门锁的丁零声响了起来。母亲在楼下找东西时,他站在卧室中央,端详镜中的自己。他抚摸自己的头皮,感觉仅一厘米长的头发如同刷子般摩擦手指。他下定决心,即使四万克朗拿到手,也要去找份工作。他讨厌待在家里,而且老实说,他也讨厌赫伯特比萨屋那些“同志”。他厌倦了跟那些前途迷茫的人混在一起。他在技术学院上过“强电”这门课,而且他擅长修理各种电器。很多电工都需要学徒和助理。再过几个星期,他的头发就会长长,盖住后脑的“胜利万岁”刺青。

是的,他的头发。他突然想起那天深夜接到的一通电话,一个带特隆赫姆口音的警察问他有关红头发的事。早上起来之后,他以为那是一场梦,直到吃早餐时母亲问怎么有人凌晨四点还打电话,他才明白那是真的。

斯韦勒的视线从镜子移到墙上。墙上有希特勒的照片、Burzum黑金属乐队的演唱会海报、印有纳粹党徽的旗子、铁十字勋章和《血与荣耀》的海报,那张海报是约瑟夫·戈培尔[28]的老海报复制品。突然,他觉得自己的房间十足是个青少年的房间,这还是他头一次这么觉得。只需把瑞典白亚利安反抗组织的旗帜换成曼联队的围巾,把希姆莱的照片换成大卫·贝克汉姆的照片,就会让人以为这是个普通青少年的房间。

“斯韦勒!”老妈大吼。

他闭上双眼。

“斯韦勒!”

这声音挥之不去,永远挥之不去。

“什么事!”他的吼声充满了整个头部。

“有人来找你。”

来这里?找我?斯韦勒睁开眼睛,犹豫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从来没有人来过这里。据他所知,没有人知道他住在这里。他的心跳开始加速。会不会又是那个说话带有特隆赫姆口音的警察?

他走向房门,这时房门突然打开。

“嘿,斯韦勒。”

春日太阳低低挂在天际,阳光穿过窗户从房门口洒了进来。他逆着强光看见一个人的轮廓站在门口,但他马上认出了说话的声音。

“见到我不开心吗?”王子在身后关上房门。他好奇地扫视墙上的装饰,“你这个地方真不赖。”

“她为什么让你进来?”

“因为我给她看了这个。”王子举起一张证件在斯韦勒面前晃动,证件上绘有挪威警徽,底色是金色和浅蓝色相间,证件另一面写着“警察”。

“哦,靠!”斯韦勒倒吸一口气,“这是真的吗?”

“谁知道?放轻松,斯韦勒。坐啊。”王子指了指床铺,自己则反坐在椅子上。

“你来干吗?”斯韦勒问。

“你说呢?”王子对着坐在床沿的斯韦勒露出微笑,“今天是算总账的日子。”

“算总账的日子?”

斯韦勒依然惊魂未定。王子怎么知道他住这里?还有那张警察证件。他看着王子,突然觉得如果王子是警察,倒真是像——梳理整齐的头发、冷酷的眼神、吸收大量阳光的古铜色脸庞、结实的上半身、黑色软皮短夹克、蓝色牛仔裤。他之前竟然都没注意到,真是奇怪。

“对,”王子依然微笑着,“算总账的日子终于来了。”他从夹克内袋里抽出一个信封,递给斯韦勒。

“也该是时候了。”斯韦勒说,露出转瞬即逝的紧张微笑,把手指伸进信封,“这是什么?”他问道,抽出一张折叠的A4纸。

“上面印有八个人的名字,犯罪特警队很快就会来找这八个人,而且一定会采集血液样本,送去进行DNA化验,比对你在犯罪现场掉的帽子上采集到的皮肤微粒。”

“我的帽子?你不是说你在车上找到我的帽子,还把它烧了吗?”斯韦勒惊恐地看着王子。王子摇摇头表示遗憾。

“我好像回过犯罪现场,那时候一对吓得半死的情侣正在等警察赶到,我一定是不小心把帽子‘掉’在距离尸体只有几米远的地方了。”斯韦勒用双手来回抚摸自己的光头。

“斯韦勒,你看起来好像很困惑。”

斯韦勒点点头,想微笑,嘴角肌肉却不听使唤。

“你想不想听我说明一下?”

斯韦勒又点点头。

“杀警案向来被警方列为首要侦办案件,不管花多长时间,一定要抓到凶手才肯罢休。当被害人是我们自己人的时候,我们不择手段寻找线索,这是警察手册里不会写到的。这就是杀害警察的麻烦,负责这类案件的警察是不会放弃的,直到他们……”王子指向斯韦勒,“逮到凶手为止。一切都是迟早的事,所以我自作主张,推了办案的警察一把,好缩短侦办时间。”

“可是……”

“你可能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要帮警察找到你,因为你一定会把我供出来,好减轻自己的刑责,对不对?”

斯韦勒吞了口唾液。他试着去思考,但事情太多太复杂,他的头脑卡住了。

“我可以明白这一点很难让人想得通,”王子说,用手指抚摸挂在墙壁钉子上的铁十字勋章仿制品,“当然了,命案发生后,我可以开枪当场把你击毙,但这么一来,警察就会知道你有一伙想消灭证据的同伴,于是就会继续展开追查。”

王子从钉子上取下铁十字勋章项链,挂在自己脖子上。勋章吊在他的皮夹克前方。

“另一个做法是,我自己来‘侦破’这件命案,在逮捕你的时候把你击毙,并且布置得像是你拒捕一样。问题在于,这样做看起来太高明也太可疑了,人家会想我怎么可能单独一个人侦破命案,而且我又是爱伦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大笑几声。

“别害怕,斯韦勒!我只是告诉你这些是已经被我排除的做法而已。我认为可行的做法是坐在一旁观察,掌握办案进度,看着他们包围你,等他们一靠近你,我就跳出来接棒,跑完最后一圈。对了,追查到你的是密勤局的一个酒鬼。”

“你是……警察吗?”

“适合我吗?”王子指了指铁十字勋章,“我不是警察,当然不是。斯韦勒,我跟你一样是战士。一艘船必须要有无懈可击的隔水舱壁,否则只要有一丁点破洞,就会导致整艘船沉没。你知道我向你透露我的身份,代表什么意思吗?”

斯韦勒只觉得口干舌燥,已无唾液让他吞咽。他感到万分恐惧,担心自己性命不保。

“这表示我不能让你活着离开这个房间,你明白吗?”

“对,”斯韦勒声音嘶哑,“我……我的钱……”

王子把手伸进夹克,抽出一把手枪。“坐着别动。”王子走到床边,在斯韦勒身旁坐下,双手握住手枪,指向房门。

“这是格洛克手枪,世界上最可靠的手枪,昨天才从德国送来的,制造序号被锉平了,市价大约八千克朗,就当作首付款好了。”

格洛克手枪发出砰的一声,斯韦勒跳了起来,睁大眼睛看着房门上出现的小孔。阳光穿过小孔射入房间,犹如一道激光,光束中可见尘埃舞动。

“感觉一下,”王子把枪放在斯韦勒大腿上,起身走到房门旁,“紧紧握住。完美的平衡,对不对?”

斯韦勒不情愿地用手指圈住枪柄。他感觉到T恤下的肌肤泌出汗水。天花板有个洞。这时他想,都还没找水电师傅来,现在这颗子弹又打出了一个新的洞。接着他预料中的声音传来。他闭上双眼。

“斯韦勒!”

她听起来好像快淹死了。斯韦勒握住枪柄。她的声音听起来总像快淹死了。然后他睁开眼睛,看见王子在房门前以慢动作回过身来。王子扬起双臂,双手紧握一把浑圆黑亮的史密斯威森左轮手枪。

“斯韦勒!”

枪口喷出黄色火焰。斯韦勒眼前浮现母亲站在楼梯底端的景象。接着子弹击中他,钻入他的额头,从后脑穿出,透过“胜利万岁”刺青中“万岁”两个字,射入并穿出木质墙骨,穿过隔音层,停在石棉水泥外墙之前。斯韦勒一命呜呼。

64

二〇〇〇年五月二日。库克利街。

哈利四处找咖啡,犯罪特警队一位警员从保温瓶里倒了一杯给他。他站在毕雅卡区库克利街一栋丑陋的小房子前,看着一个年轻警员爬上楼梯,标记子弹从屋顶穿出的小孔。好奇民众已开始聚集,为了安全起见,警察用黄色封带围绕现场拉起封锁线。梯子上那个年轻警员沐浴在午后阳光中,但底下那栋房子却黑暗空洞,哈利站在那里已开始觉得寒冷。

“案发过后没多久你就在这里了?”哈利听见身后有个声音问道,转过身来,见是莫勒。莫勒越来越少在犯罪现场露脸,但哈利听许多人说莫勒是个好警探,有些人甚至说应该准许莫勒继续到现场查案才对。哈利把自己的咖啡举到莫勒面前,莫勒摇摇头。

“对,大概五分钟之后到的。”哈利说,“是谁告诉你的?”

“中央总机。他们说汤姆报告发生枪击事件后不久,你就打电话要求支援。”

哈利转头望向门口停放的红色跑车。“我到的时候就看见汤姆的车停在这里。我知道他要来,所以不惊讶。可是我一下车,就听见可怕的号叫声。起初我以为附近有狗,后来我走上碎石路,才知道声音是从屋里传出来的。那不是狗的叫声,是人在喊叫。我不想冒险,所以打电话请求厄肯警区提供支援。”

“是他妈妈?”

哈利点了点头:“她彻底吓疯了,我们花了半小时才让她冷静到能清楚说话的地步。韦伯还在客厅里问她话。”

“那个神经质的韦伯?”

“韦伯没问题的。他工作的时候有点沉闷,可是他很能应付处于这种状态的人。”

“我知道,我是开玩笑的。汤姆的心情呢?”

哈利耸耸肩。

“我知道,”莫勒说,“他是个冷冰冰的人。好吧,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我进去过了。”

“这样的话,你当向导吧。”

两人往一楼走去,莫勒沿路与许久不见的同事低声打招呼。

卧室里到处可见犯罪特警队的专门人员,闪光灯不停闪烁。黑色塑料布盖在床上,上面画出尸体躺卧的轮廓。

莫勒的目光在墙上游移。“天哪!”他低声说。

“斯韦勒·奥尔森的那一票没投给社会主义者。”哈利说。

“莫勒,你什么都别碰。”哈利认识的一位刑事鉴识组警监喊道,“你应该还记得上次发生的事吧。”

莫勒显然记得,他憨厚地笑了笑。

“汤姆进来的时候,斯韦勒坐在床上。”哈利说,“根据汤姆的说法,他站在门边,询问斯韦勒关于爱伦遇害那天晚上的事。斯韦勒假装记不起日期,所以汤姆又问了几个问题,才慢慢搞清楚斯韦勒没有不在场证明。根据汤姆的说法,他请斯韦勒跟他去警局做笔录,这时斯韦勒突然抓起一把左轮手枪,朝汤姆开枪。枪应该是藏在枕头底下的。子弹从汤姆肩膀上方飞过,穿过房门朝这里飞来,再从走廊穿出天花板。根据汤姆的说法,他立刻拔出警用左轮手枪朝斯韦勒射击,阻止对方继续开枪。”

“反应很快,枪法神准,我听说了。”

“正中额头。”哈利说。

“也没那么奇怪,去年秋天汤姆拿到了射击测验最高分。”

“你忘了我的成绩。”哈利语带讽刺地说。

“罗纳德,进展如何?”莫勒大声问道,转头朝一个身穿白衣的警监看去。

“很顺利。”白衣警监站了起来,呻吟一声,把背挺直,“我们在这里的石棉水泥墙上发现了击毙斯韦勒的子弹。射穿房门的那枚子弹穿过天花板飞出去了,我们得看看能不能找到那枚子弹,好让弹道组那伙人明天有东西可以玩。反正弹道情况符合证词。”

“嗯,谢谢。”

“不客气。你老婆最近好吗?”

莫勒述说妻子近况,却没问候白衣警监的妻子。哈利知道白衣警监目前没有老婆。去年刑事鉴识组有四个男同事在同一个月跟老婆离婚,大家在警署餐厅里还开玩笑说一定是满身尸臭惹的祸。

他们看见韦伯独自站在屋外,手里拿着一杯咖啡,望着梯子上的警员。

“还顺利吗,韦伯?”韦伯眯着眼朝他们望来,仿佛要先了解自己是否要费力气回答这个问题。

“她不会有事的,”韦伯说,又朝梯子上的警员望去,“当然她说自己不能理解怎么会这样,她儿子讨厌看到血什么的,不过这里发生的事实没什么疑点。”

“嗯。”莫勒伸手扶在哈利胳膊肘后方,“我们去散散步。”

两人沿着街道慢慢向前走。这个地区尽是小房子、小院子,街道尽头的区域是公寓。许多孩童涨红了脸,气喘吁吁,脚下啪嗒啪嗒地跑过他们身旁,争相去看转着蓝色灯光的警车。莫勒等他们走出其他人的听力范围,才开口说话。

“我们抓到杀害爱伦的凶手了,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呃,那要看你说的高兴是指什么。首先,我们还不知道是不是斯韦勒干的,要等DNA比对……”

“DNA比对结果一定跟斯韦勒相符。你怎么了,哈利?”

“没什么,老大。”

莫勒停下脚步。“真的吗?”

莫勒把头侧向斯韦勒的家。“你是不是觉得一颗子弹就要了斯韦勒的命,太便宜他了?”

“我都跟你说没什么了!”哈利勃然大怒。

“说出来!”莫勒喝道。

“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实在太蹊跷。”

莫勒蹙起眉头:“蹊跷?”

“像汤姆这样一个经验老到的警察……”哈利压低声音,一字一句缓缓说道,“竟然会单独接下任务,去找一个嫌疑人问话甚至实施逮捕,这打破了所有成文和不成文的规定。”

“你在说什么?你认为汤姆挑衅斯韦勒?你认为汤姆逼斯韦勒拿出手枪,好让他替爱伦报仇?是这样吗?所以你刚才满口都是‘根据汤姆的说法’,好像我们署里一点都不相信同事说的话?还让一半的犯罪特警队同事全都听到?”

两人怒目相视。莫勒几乎和哈利一般高。

“我只是说这件事实在太蹊跷了,”哈利说,撇过头去,“仅此而已。”

“哈利,够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追在汤姆后面赶来这里,也不知道你到底在怀疑什么,我只知道我不想再听到这件事,也不想再听到你含沙射影的任何事,听清楚了没?”

哈利的目光停留在斯韦勒家的黄色房子上。在这个下午,在这条宁静的住宅街区,那栋黄色房子比周围的房屋都要小,也不像周围的房屋那样围有高耸的篱笆。其他房屋的篱笆让这栋外墙为石棉水泥包覆的丑陋房子显得毫无防备,周围的房屋似乎都轻视这栋黄色房子。空气中闻得到篝火的酸味,远处毕雅卡赛马场播报员金属般的声音随风飘来又散去。

哈利耸耸肩:“抱歉。我……你知道的。”

莫勒把一只手搭在哈利肩膀上:“我知道,哈利。她最棒了。”

65

二〇〇〇年五月二日。施罗德酒吧。

老人正在阅读一份《晚邮报》,全神贯注地研究赛马的形势,忽然看见一个女服务生站在他桌旁。

“嘿。”女服务生在老人面前放下一大杯啤酒。一如往常,他并不回应,只是看着女服务生找钱给他。她的年龄不太容易看出来,但老人猜测在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她的面容看得出岁月用力刻画的痕迹,就如同她服务的这群客人一般。但她笑容很甜,可以一口气喝完一两杯啤酒。女服务生离去。老人举起玻璃杯,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环视整间酒吧。

他看了看表,站起身来,走到酒吧内侧的公共电话前,投下三枚一克朗硬币,按了号码,然后等待。铃声响了三声之后,电话被接起来。

“喂,你好。”

“辛娜?”

“对。”

老人从辛娜的声音中听出她感到害怕,她已经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这是第六次了,也许她已经看出其中的规律,知道老人今天会打电话来。

“我是丹尼尔。”老人说。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辛娜呼吸急促。

“我说过了,我是丹尼尔。我只是想再说一次多年前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请别这样,丹尼尔已经死了。”

“至死不渝,辛娜,至死不渝。”

“我要报警了。”

老人挂上电话,戴上帽子,穿上外套,慢慢走进阳光之中。圣赫根公园出现了第一个花苞。时候快到了。

66

二〇〇〇年五月五日。晚餐。

萝凯的笑声穿透了满座餐馆中嗡嗡不绝的说话声、餐具碰撞声和服务生忙进忙出的声音。

“……我看见答录机有留言,吓得半死,”哈利说,“你知道答录机有个小灯会闪烁,好像一个小眼睛,然后就听见你那威严的声音。”他压低嗓音。“我是萝凯,星期五晚上八点吃饭,别忘了要穿体面的西装,要带体面的皮夹。黑格听了都吓死了,我还得喂它吃两颗小谷粒,给它压压惊。”

“我才没那样说呢!”她大笑,不忘提出抗议。

“反正也差不多。”

“才怪!还不都怪你答录机上的提示语。”

她也压低嗓音学着哈利的语调说:“我是哈利,请给我留言。真的是太……太……”

“太有哈利风格?”

“一点也没错。”

这是一顿完美的晚餐、一个完美的夜晚,现在该是糟蹋它的时候了,哈利心想。“梅里克给我派了新工作,我得去瑞典执行卧底任务,”他说,玩弄着手上的法里斯牌矿泉水玻璃瓶,“得去六个月,过了周末就出发。”

“哦。”

哈利在萝凯脸上并未看见任何反应,感到惊讶。

“先前我打电话给妹妹和爸爸,告诉他们这件事,”他继续说,“结果爸爸说话了,还祝我一切顺利。”

“那很好。”萝凯脸上掠过一丝微笑,忙着看甜点菜单。“欧雷克会想念你的。”她低声说。

哈利看着她,但搜寻不到她的目光。

“你呢?”他问道。

她脸上掠过一抹苦笑。“他们有川味香蕉圣代。”她说。

“来两份吧。”

“我也会想念你。”她说,视线移到下一页菜单。

“有多想念?”

她耸耸肩。

哈利又问一次,然后看着萝凯吸了一口气,仿佛想说些什么,却又叹了一口气。跟着她又吸了口气,最后终于开口说道:“抱歉,哈利,现在我生命里的空间只够给一个男人,一个六岁的小男人。”

哈利觉得仿佛有一桶冰水当头浇下。

“不会吧,”他说,“我没那么糟吧。”

她从菜单上抬起双眼,脸上带着古怪的神情。

“你跟我,”哈利说,俯身越过餐桌,“今天晚上在这里,我们是在调情,我们玩得很开心,可是我们要的不止这些,你要的不止这些。”

“可能吧。”

“不是可能,是很确定,你想要全部。”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你就得告诉我你想怎样,萝凯。过几天我就要去瑞典南部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了,我不是个需要宠的男人,我只想知道等秋天我回来的时候,我们还会剩下什么?”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这样的。我知道这样说很怪,可是……另一个选项是行不通的。”

“什么选项?”

“做我想做的事,带你回家,脱光你的衣服,整晚跟你做爱。”

最后这句话说得又轻又快,仿佛这是她希望压到最后一刻才说的话,而当她说这句话时,必须完完全全照本宣科,说得直截了当,不加任何修饰。

“那么再一个晚上呢?”哈利说,“再几个晚上呢?那么明天晚上、后天晚上、下个星期呢?”

“别说了!”萝凯的鼻梁浮现愤怒的纹路,“哈利,你必须明白,这样是行不通的。”

“对。”哈利拍出一根烟,点燃,允许萝凯抚摸他的下巴、他的唇。她温柔的触摸犹如电击般冲击他的神经,最后留下麻木的痛。

“不是因为你的关系,哈利。有一阵子我以为自己可以重来一次。我经历过整个过程,两个成人,没有别人介入,简单明了。自从……自从欧雷克的父亲之后,我第一次对一个男人这么有感觉。所以不会只有一个晚上,这样……这样不好……”她陷入沉默。

“是因为欧雷克的父亲酗酒吗?”

“你为什么这样问?”

“我不知道,也许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你不想跟我发展进一步的关系。倒不是说你得跟别的酒鬼交往过,才知道我不是个好对象,可是……”

萝凯把手放在哈利手上。“你是个好人,哈利。问题不在你。”

“那问题到底在哪里?”

“这是最后一次了,就这样,我不会再跟你见面了。”

她的眼睛望着哈利,哈利这才看见她眼角闪烁的泪光不是大笑过后留下的。

“那故事的后半段呢?”他问道,勉强挤出微笑,“是不是跟密勤局的所有事情一样,只有需要知道的人员才能知道?”

她点点头。

萝凯张开口,似乎想说什么。哈利看得出她快要哭了。她转而咬住下唇,把餐巾放在桌上,向后推开椅子,未发一语地起身离去。哈利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看着那条餐巾。她一定是把餐巾捏在手里好一阵子了,他想,因为那条餐巾已经被捏成了一颗球。他看着那条餐巾犹如一朵白色纸花缓缓舒展开来。

67

二〇〇〇年五月六日。哈福森的住处。

哈福森被电话铃声吵醒,数字闹钟的夜光数字显示凌晨一点三十分。

“我是哈利,你睡了吗?”

“还没。”哈福森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说谎。

“我有几个想法,跟斯韦勒有关。”

从呼吸声和背景的车流声听得出哈利正走在街上。

“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哈福森说,“斯韦勒的战斗靴是在亨利易普森街的‘最高机密’服饰店买的,售货员指认过他的照片,还可以提供购买日期。是这样的,克里波曾因为圣诞节前夕发生的侯格林命案清查过斯韦勒的不在场证明,今天我已经把数据全都传真到你办公室了。”

“我知道,我刚从办公室出来。”

“这个时间?你今天晚上不是约了人吃饭吗?”

“呃,提早结束了。”

“然后你还回去工作?”哈福森以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

“对,我又回去工作了。我看了你的传真之后有几个想法,不知道你明天可不可以再帮我查几件事。”

哈福森呻吟一声。第一,莫勒非常明确地告诉过他:哈利跟爱伦命案一点关系也没有。第二,明天是星期六。

“哈福森,你在听吗?”

“在。”

“我想莫勒一定跟你说过些什么,别理他,现在你有机会可以多学一点警探的办案技巧。”

“哈利,问题是……”

“哈福森,别说话,听我说。”

哈福森在心里暗暗咒骂,闭嘴聆听。

68

二〇〇〇年五月八日。威博街。

刚煮好的咖啡香气飘到门口,哈利正在玄关把夹克挂在一个已挂满衣服的衣帽架上。

“谢谢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答应见我,樊科先生。”

“别客气,”辛德在厨房咕哝着说,“我这样的老人很乐意帮忙的,只要能帮上忙就好。”辛德把咖啡倒在两个大马克杯中,放在厨房餐桌上。哈利的指尖在沉重的深色橡木餐桌上来回抚摸。

“这桌子是在普罗旺斯做的,”辛德没等哈利发问便说,“我太太喜欢法国乡下的家具。”

“这张桌子很棒,你太太的品位非常好。”

辛德微微一笑。“你结婚了吗?还没?没结过婚?别拖太久哦,一个人生活会越来越困难的。”他笑了几声,“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结婚的时候已经超过三十岁,在我那个年代来说算是晚婚了。一九五五年五月。”辛德伸手指向餐桌旁的墙上挂着的一张照片。

“那真的是你太太?”哈利问,“我还以为是萝凯。”

“哦,当然是我太太,”辛德这才望向哈利,面带惊讶之色,“我忘了你是萝凯密勤局的同事。”

两人走进客厅。客厅里堆的纸张比上次哈利来时又增加不少,如今除了书桌前那把椅子,其他椅子全都被纸堆占据了。

“上次我给你的那些名字,你查出了什么吗?”辛德问道。

哈利粗略说明了自己的发现。“不过有新的事情发生,”他说,“有一个女警察被人杀害了。”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

“已经破案了。我们正在等待DNA化验结果。樊科先生,你相信巧合吗?”

“不太相信。”

“我也不相信。所以当我发现同样的人一直出现在看起来毫无关联的案子当中,我心里就会冒出疑问。爱伦遇害的那天晚上,她在我的答录机里留言说:‘我知道我们要找的那个人是谁了。’她那时正在帮我调查从约翰内斯堡订购马克林步枪的中间人。当然了,这个中间人跟凶手不一定有关联,但是时机太巧了,尤其爱伦又急着找我。步枪走私案我已经查了好几个星期,那天晚上她打了好几通电话找我,口气又很激动,这可能表示她觉得生命受到威胁。”哈利伸出食指放在咖啡桌上。

“你给的名单里有一个人,侯格林·戴尔,去年秋天被人杀害。警方在侯格林陈尸的巷子里发现许多东西,其中最醒目的是一摊呕吐物。呕吐物的血型跟侯格林不符,而且一个超级冷血的专业级杀手是不可能在犯罪现场呕吐的,因此警方并未立刻把呕吐物跟命案的任何环节联系在一起。不过克里波刑事调查部为了排除呕吐物属于凶手的可能,还是把呕吐物的唾液样本送去进行DNA化验。今天稍早的时候,我的一个同事把呕吐物的DNA拿去跟我们在爱伦命案现场发现的一顶帽子上的DNA做比对,结果两者相符。”哈利停顿下来,望着辛德。

“原来如此,”辛德说,“你认为凶手可能是同一个人。”

“不,我不这么认为。我只是认为这两起命案可能有关联,而且斯韦勒两次都在命案现场并非巧合。”

“为什么两起命案不可能都是斯韦勒干的?”

“有可能两起命案都是他干的,可是斯韦勒使用的暴力手法跟侯格林被杀的冷血手法明显不同。你有没有见过球棒对人体造成的伤害?软质木棒可以击碎骨骼,导致肝脏和肾脏等内脏破裂,通常被害人的皮肤看起来像是毫发无伤,但是会死于内出血。侯格林则是颈动脉被划开,这种杀人手法会让鲜血喷出来,你明白我说的吗?”

“明白,可是我不懂你的意思。”

“斯韦勒的母亲跟我们说,斯韦勒晕血。”

辛德端起马克杯正要凑到嘴边,却在半空中停住,又放了下来。“对,可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斯韦勒可能在杀了侯格林之后,因为看到血流满地而呕吐。不过重点在于杀害侯格林的凶手是个用刀的行家,法医在验尸报告上写道,凶手下刀有如外科手术般精准,所以只有精通此道的人,才有可能使出这种手法。”

辛德缓缓点了点头。“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了。你想知道森汉姆的挪威军人当中,有谁能使得出这种杀人手法。”

“对,有这样的人吗?”

“有,”辛德握住马克杯,眼神飘向远方,“就是你没找到的那个人,盖布兰·约翰森。我跟你说过我们都叫他知更鸟,对不对?”

“你可以跟我多说说这个人的事吗?”

“可以,但我们得先多煮点咖啡。”

69

二〇〇〇年五月八日。伊斯凡路。

“谁?”门内传来一声轻喊,声音细小而恐惧。哈利透过磨砂玻璃可以看见她的身形轮廓。

“我是哈利·霍勒,我们刚刚通过电话。”

门打开一道缝隙。

“抱歉,我……”

“没关系。”

辛娜·尤尔敞开大门,让哈利走进门。

“尤尔出去了。”她露出抱歉的微笑。

“我知道,你在电话里说过,”哈利说,“其实我是想向你请教几个问题。”

“我?”

“可以吗,尤尔太太?”

尤尔太太领着哈利进来。她的铅灰色头发十分浓密,绾成个髻,再用一枚老式发夹固定。她浑圆的身体左右轻摆,令人联想到柔软的拥抱和美味的食物。

布雷抬起头,望着他们走进客厅。

“你先生一个人出去散步?”哈利问。

“对,咖啡馆不让狗进去。”辛娜说,“请坐。”

“咖啡馆?”

“他最近的习惯,”她微微一笑,“去咖啡馆读论文。他说他不坐在家里,脑筋转得比较快。”

“也许有点道理。”

“绝对有道理,而且还能做做白日梦吧。”

“你觉得会是什么样的白日梦?”

“这个嘛,我不知道。也许可以想象回到青春年华,在巴黎或维也纳的路边咖啡馆喝咖啡。”她脸上又掠过抱歉的微笑,“不说这个。要不要喝点咖啡?”

“好,谢谢。”

辛娜走进厨房。哈利细看墙上的装饰,见壁炉上挂着一幅年轻男子的肖像,身穿黑色披风。哈利之前来尤尔家并未注意到那幅肖像。披风男子的站姿稍嫌夸张,眼睛遥望画家身后远处的地平线。哈利走到肖像前,见上面嵌着一块铜质铭牌,写着:奥布雷嘉·康涅里·尤尔,1885—1969。医学顾问。

“那是尤尔的祖父。”辛娜说,端着一托盘的咖啡用具回到客厅。

“原来如此。你们有好多肖像。”

“对啊,”她放下托盘,“那幅肖像旁边是尤尔的外祖父沃纳·舒曼医生,他是伍立弗医院在一八八五年创立时的创办人之一。”

“这位呢?”

“尤纳斯·舒曼,国立医院的顾问。”

“那你的亲戚呢?”

辛娜困惑地看着哈利:“什么意思?”

“你的亲戚在哪里?”

“他们……在别的地方。要加奶油吗?”

“不用,谢谢。”

哈利坐了下来。“我想问你一些‘二战’时的事。”他说。

“不会吧。”辛娜冲口而出。

“对不起,不过这件事很重要,可以请教你吗?”

“我听听看吧。”她说着替自己斟上咖啡。

“‘二战’时你是护士……”

“对,在东部战线。我是叛国贼。”

哈利抬起双眼,辛娜冷静地看着哈利。

“我们这些叛国贼大概有四百人,战后全被判刑。虽然国际红十字会曾经向挪威当局恳求终止所有刑事诉讼,我们还是被判了刑。挪威红十字会一直到一九九〇年才道歉。尤尔的父亲,就是照片里的那位,动用关系替我减刑……一部分原因是我在一九四五年春天帮助过两个反抗军男性成员,而且我从来没加入过国家集会党。你还想知道什么?”

哈利凝视自己的咖啡杯,突然想到奥斯陆有些较高级的住宅区竟如此安静。

“我想问的不是你的过去,尤尔太太。你还记得前线有一个挪威士兵叫盖布兰·约翰森吗?”

辛娜往后缩了缩。哈利知道他问对了人。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辛娜问,面容紧绷。

“你丈夫没跟你说过吗?”

“尤尔什么事都不会跟我说。”

“原来如此。我正在查几个去过森汉姆并且上过前线的挪威军人。”

“森汉姆,”她轻声复述,“丹尼尔去过那里。”

“对,我知道你跟丹尼尔·盖德松订过婚,辛德·樊科跟我说过。”

“那是谁?”

“一个前线老兵,你丈夫认识的反抗军成员。辛德建议我找你问有关盖布兰的事。辛德中途叛逃,所以不知道盖布兰后来怎样了。不过另一个叫爱德华·莫斯肯的老兵跟我说,一枚手榴弹在战壕里爆炸,爆炸后的事他就不清楚了,但如果盖布兰活了下来,应该会被送到战地医院。”

辛娜的嘴唇在颤抖,布雷缓步走来,她把手指埋入布雷坚硬的厚毛中。

“我记得盖布兰,”她说,“丹尼尔从森汉姆写来的信和我在战地医院收到他写来的字条上,有时会提到盖布兰。他们两个人很不一样。我想,盖布兰就像他弟弟似的。”她微微一笑,“丹尼尔身边的男人大都会表现得像他弟弟。”

“你知道盖布兰后来怎么样了吗?”

“就像你说的,他后来被送到战地医院。那时我们的战区开始被苏联人攻陷,我军展开全面大撤退,医院在前线得不到医药补给,因为所有道路都被四面八方拥来的撤退车辆堵住了。盖布兰伤得很严重,尤其是他膝盖上方的大腿部位卡了一枚弹壳碎片。他的脚长满坏疽,面临截肢的命运,所以我们不再苦等永远送不到的医药补给,把他抬上车,让他跟随撤退车辆往西边去。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卡车后车厢,他满脸胡须,身上盖着毯子。卡车轮胎陷入有半个车轮高的春泥里,他们花了一小时才绕过第一个弯道开上公路。”

布雷把头搁在辛娜大腿上,一双哀愁的眼睛看着她。

“那是你最后一次看见他或收到他的消息?”

辛娜缓缓端起精细瓷杯,凑上唇边,小啜一口,再放下杯子。她的手没怎么晃动,但微微颤抖。“几个月后,我收到盖布兰寄来的一张卡片,”她说,“里面写到有一些丹尼尔的个人物品,其中有一顶苏联军帽,据我所知,那好像是战争纪念品。他的笔迹不太容易辨识,但是伤兵写的信多半都是那样。”

“那张卡片,你还……”

她摇摇头。

“你记得那张卡片是从哪里寄来的吗?”

“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个地址让我想到绿树和郊区,而且他康复了。”

哈利站了起来。

“这个叫辛德的人怎么会认识我?”她问道。

“这个嘛……”哈利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所有的前线士兵都听过我的名字,”她说,嘴角泛起一抹微笑,“那个把灵魂卖给恶魔换取提前出狱的女人。他们都是这样想的吧?”

“我不知道。”哈利说。他知道该离开这里了。这里距离环绕奥斯陆的环路只有两条街,但实在太安静,像是在山里的湖畔似的。

“他们告诉我丹尼尔死了以后,”她说,“我就再也没见过他。”她的目光落在远方。“收到勤务兵替他转送的新年贺信之后,才过三天,我就在死亡人员名单中看见丹尼尔的名字。我不相信那是真的。我告诉他们我不相信,除非亲眼看见他的尸体。所以他们就带我去北区总队焚烧尸体的地方。我走进坟坑,踏过死尸,在一具具焦黑的尸体中寻找,查看一对对漆黑空洞的眼窝,可是没有一具尸体是丹尼尔。他们说要认出丹尼尔是不可能的,可是我说他们错了,他们又说丹尼尔可能被放在已经掩埋的坟坑里。我不知道,可是后来我再也没见到他。”

哈利清清喉咙,辛娜吓了一跳。

“谢谢你的咖啡,尤尔太太。”

辛娜送哈利来到门口。哈利站在衣橱旁,扣上外套扣子,情不自禁地在墙上挂着的照片中寻找她的容颜,但没找到。

“我们要告诉尤尔吗?”她问道,替哈利开门。

哈利诧异地看着她。

“我是说,我们要告诉尤尔我们谈过这件事吗?”她赶紧补充道,“说我们谈过‘二战’和……丹尼尔?”

“呃,如果你不想告诉他,当然就不用说。”

“他会发现你来过。我们可不可以说你只是等他回来,后来你就去赴另一个约?”她露出恳求的眼神,但她眼神之中还蕴含着别的东西。

哈利一时说不出那东西是什么,直到车子开上铃环街,才恍然明白。他不得不打开车窗,让自由的、震耳欲聋的引擎怒吼声灌入车内。那是恐惧。辛娜在害怕什么?

70

二〇〇〇年五月八日。诺堡区,布兰豪格家。

布兰豪格用刀子轻敲水晶杯沿,向后推开椅子,用餐巾稍微擦了擦嘴唇,轻轻地清了清喉咙,唇边掠过一抹微笑,仿佛对即将向宾客发表的演说兴味盎然。今晚的来宾有警察总长安妮·斯托克森及其夫婿,以及梅里克夫妇。

“亲爱的朋友和同事。”布兰豪格余光看见妻子脸上僵硬的微笑,仿佛在说:“抱歉,我们必须听他开讲,这不关我事。”

布兰豪格讲述的是友爱和共和,内容涉及忠诚的重要性和正能量的保护作用,因为民主总是容忍平庸、无责任感和领导层级的无能。当然,你不能期望民主选举选出的家庭主妇和农夫了解他们肩负的责任的复杂性。

“民主的回报就是民主本身。”布兰豪格说,这是他剽窃来的一句话,“但这不代表民主不需要付出代价。当我们任命钣金工人作为财政部长……”

他说话时有停顿,利用空当察看警察总长安妮的神情,见她正侧耳聆听自己的演说。他不时插一两句关于非洲前殖民地民主化过程中的俏皮话,他在那些地方出任过大使。这篇演讲在其他场合说过许多次,但今晚他自己并没有受到鼓舞。他的思绪飘到了别处,过去这几个星期,他的思绪一直在同一处打转,在萝凯·樊科身上打转。他对萝凯着了迷,有时他希望忘了萝凯。他为了得到萝凯已花费太多心思。

他想到自己最近使出的手段。若非梅里克是密勤局局长,这个手段不可能成功。他必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除去哈利·霍勒这个家伙,把他弄出奥斯陆,弄到一个萝凯与任何人都联络不到的地方。

布兰豪格打电话给梅里克,说他在《每日新闻报》的眼线说业界传言,去年秋天美国总统来访时发生了“某些事情”。他们必须立刻采取应对措施,以免太迟,因此必须把哈利藏到一个媒体找不到的地方。梅里克不也正有同样的想法吗?

梅里克只是发出“嗯”和“啊”的声音。布兰豪格坚持必须把哈利藏起来,至少藏到传言被人淡忘为止。老实说,布兰豪格一度怀疑梅里克不相信自己的话,而他的怀疑并非没有道理。几天后,梅里克打电话给他,说哈利已经被送到前线一个被上帝遗忘的地方,那个地方位于瑞典。布兰豪格高兴得抓耳挠腮。如今再没有什么可以破坏他为自己和萝凯所做的安排了。

“我们的民主政体就好像是个美丽的、脸上带着微笑而有点天真的女孩。事实上,社会上善的力量之所以会凝聚,跟精英主义或权力游戏一点关系也没有,这只是我们唯一的保护,保护我们的女儿——民主政体——不会受到侵犯,政府不会被恶势力控制。因此,忠诚,这个几乎被遗忘的美德,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就显得非常重要而且不可或缺。是的,这个责任……”

众人移师到客厅宽阔的扶手椅上,布兰豪格传下一盒古巴雪茄,这是派驻哈瓦那的挪威领事送他的礼物。“这雪茄是古巴女人在大腿上揉制而成的。”布兰豪格眨了眨眼,悄声对安妮的丈夫说,但安妮的丈夫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只露出冷淡僵硬的表情。安妮的丈夫叫什么名字来着?他的名字是……老天,难道忘了?托·埃里克!对了,她丈夫叫托·埃里克。

“埃里克,要不要再来点干邑?”

埃里克抿着嘴淡淡一笑,摇了摇头。也许他是个苦行主义者,一星期要慢跑五十公里,布兰豪格心想。这个男人很单薄,身材、脸庞、头发,无一不是。布兰豪格在发表演说时,曾看见埃里克跟妻子交换眼神,仿佛在提醒妻子某个笑话,而这个笑话跟他的演说不一定有关系。

“明智的决定,”布兰豪格酸不溜丢地说,“安全总比后悔好?”

“布兰豪格,有电话找你。”

“艾莎,我们有客人。”

“是《每日新闻报》的人打来的。”

“我去办公室接。”

电话是新闻组一名女记者打来的,布兰豪格没听过她的名字。女记者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年轻,布兰豪格在心里想象她的长相。女记者询问了今晚发生的示威游行。这场示威游行发生在托马斯海特街的奥地利大使馆外,抗议约尔格·海德尔[29]和极右翼自由党赢得选举,入主奥地利政府。女记者只想请布兰豪格发表几句简短的意见,登在早报上。“布兰豪格先生,您认为这是检视挪威和奥地利外交关系的适当时机吗?”

他闭上双眼。他们是来试探他的,这些记者不时会来试探他的口风,但彼此都知道他们讨不到什么好处,他经验非常老到。他感觉到自己已经有点醉意。他的头轻飘飘的,眼睛在眼皮里跳舞,但要应付记者绰绰有余。

“这是政治判断,不是我这个外交公务员可以决定的。”他说。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他喜欢女记者的声音。她有一头金发,他感觉得到。

“不知道以您丰富的外交经验,能不能预测挪威政府会采取什么行动?”

非常简单,他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不预测这种事。

这回答恰如其分。一个人在他这个位子上不必多久,就会觉得自己已经把全天下所有问题都回答完了。年轻记者通常会以为他们的问题是第一次被提出来,因为这个问题他们花了半个晚上才想出来。他短暂的停顿会让他们印象深刻,但同样的问题他已经回答过数十遍。

我不预测这种事。

他很惊讶自己还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女记者的声音有种磁性,让他很乐意多帮点小忙。以您丰富的外交经验,她如此说。他想问她,打电话给伯恩特·布兰豪格的主意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吗?

“身为外交部最资深的公务员,我必须确保我们跟奥地利之间保持良好的外交关系。”他说,“很明显,我们都注意到了其他国家对奥地利发生的事所做出的响应,然而跟一个国家保持良好的外交关系并不代表我们认同这个国家发生的任何事。”

“不对,我们跟几个军事政权都保持外交关系,”电话那头回应,“您认为奥地利政府为什么会引发暴力示威游行?”

“我认为应该跟奥地利近年的历史有关。”他应该就此打住。这话说到这里就应该打住。“奥地利同纳粹主义颇有渊源,毕竟大部分的历史学家都认同在‘二战’期间,奥地利实际上是希特勒领导的纳粹德国的盟友。”

“奥地利不是跟挪威一样是被占领的吗?”

他忽然想到他完全不知道如今学校对“二战”历史是怎么说的,显然学校教得很少。“你说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也许他真的喝多了。女记者说出她的名字。

“这个嘛,娜塔莎,在你打电话给别人之前,我先帮你一点小忙。你听过德奥合并吗?这表示奥地利不是被占领的,跟一般对这个名词的解读有所出入。德军在一九三八年三月进驻奥地利,没有遭到任何抵抗,直到‘二战’结束都维持这种状态。”

“就跟挪威一样喽?”

布兰豪格大感震惊。娜塔莎的口气如此确定,对自己的无知没有一丝羞愧。

“不,”布兰豪格缓缓说道,仿佛在跟一个头脑迟钝的小孩说话,“跟挪威不一样。挪威人一直在抵抗,挪威国王和挪威政府迁到了伦敦,随时准备回归,同时制作广播节目……鼓励家乡的同胞。”他听出自己的措辞有点不恰当,随即补充说,“挪威全体人民肩并肩抵御外来侵略,只有少数挪威叛国贼穿上党卫队制服,上战场替德军作战,这些人是社会的败类,无论哪个国家都必须承认这种败类的存在。但是在挪威,善的力量凝聚而起,强有力的人士领导反抗运动,率先为民主政体铺路。这些人对彼此忠诚相待,根据战后的分析,是他们救了挪威。民主的回报就是民主本身。娜塔莎,请删掉我刚刚说挪威国王的那一段。”

“所以您认为跟纳粹党一起作战的人是败类?”

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布兰豪格决定结束这段对话。“我只是说,那些在‘二战’期间背叛祖国的人,应该对法官从轻量刑感到高兴。我在许多国家出任过大使,那些国家的叛国贼会被一一枪决,而我不敢说挪威没有枪决叛国贼是否正确。回到你想要的评论,娜塔莎,外交部对示威行动与奥地利新国会成员都不予置评。我这里还有客人,恕我无法继续说下去,娜塔莎……”他说了几句客套话,挂上电话。

布兰豪格回到客厅,见众人正准备离去。“这么快就要走了?”他露出微笑,但并未出言挽留。他觉得累了。

他送客人到门口,跟警察总长安妮握手握得特别用力,嘴上说只要有地方能帮得上忙,请随时来找他。工作上一切顺利,但是……

他睡前想到的最后一件事是萝凯,以及萝凯那个被他发配边疆的心上人。他带着微笑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却头痛欲裂。

71

二〇〇〇年五月九日。腓特烈斯塔市到哈尔登市。

火车上的座位空着大半,哈利在窗边找了个位置坐下。

坐在他正后方的少女拔出随身听耳机,哈利听见歌手的声音,但乐器声难以分辨。他们在悉尼合作的监视专家曾向哈利解释,人耳在声音细微时,会放大人声的频率。

在所有声音归于寂静之前,你最后听见的声音会是人的声音,哈利认为这让人颇感欣慰。

雨滴在车窗上画出一道道颤抖的水痕。哈利凝望窗外平坦潮湿的土地。铁路旁的电线在电线杆间升起又落下。

腓特烈斯塔站台上有一个土耳其禁卫军乐团正在演奏,列车员跟哈利解释,说他们正在排练五月十七日独立纪念日的演出。“每年这个时间的星期二他们都会在这里表演,”列车员说,“乐团团长认为在四周都是人的地方彩排更实际。”

哈利在行李袋中塞了几件衣服。密勤局为他在克利潘镇准备的公寓很简单,但家具齐全,包括电视机、收音机甚至还有几本书。

“《我的奋斗》[30]之类的。”梅里克咧嘴说。

哈利没打电话给萝凯,尽管他可以打,最后听听她的声音。

“下一站是哈尔登市。”伴随着噼啪声,广播里传出带鼻音的播报声。这段播报说到一半,就被尖锐、刺耳而不和谐的火车刹车声打断了。

一个音调称不上不和谐,他心想,一个音调称不上不和谐,除非跟别的音调混在一起。即使连爱伦这样有乐感的人,也需要听一会儿才能从几个音调中听出音乐。即使连爱伦也不能百分之百确定地指出,在某个时刻,音调是不和谐的。这是错的,这是谎言。

然而这个音调在他耳中十分尖锐,表现出令人气恼的不和谐。他要去克利潘监视一个可能的传真发送者,而这份传真至今激起的不过是几份报纸的头条新闻而已。他看过今天的每一份报纸,四天前恐吓信的新闻还炒得沸沸扬扬,今天却已被淡忘。《每日新闻报》今天的头条是痛恨挪威的滑雪运动员拉瑟·许斯和外交部副部长伯恩特·布兰豪格,如果报上引述的话正确无误,那么布兰豪格是说,叛国贼都应该判死刑。

另一个音调也不和谐。也许是源于他的希望。萝凯离开餐厅时的眼神,几乎明确表示她亲手斩断了自己的爱意,任由他如同自由落体般坠落,除此之外她还留下八百克朗的账单,亏她还夸下海口说她会买单。这说不通。又或者说得通?萝凯去过哈利家,眼睁睁看过他灌酒,聆听他含泪述说一个他认识不到两年的身故同事,仿佛她是哈利唯一有过亲密关系的人。可悲呀。人类不应该看见彼此赤裸的样子。可是当时她为什么不当机立断,斩断情丝?当时她为什么不对自己说,这个男人只会带给她难以应付的麻烦?

一如往常,只要私生活变成沉重的负担,他就会逃到工作里。这是某类男人的典型代表,他在什么地方读过类似的话。这可能是为什么他会把整个周末都花在构思阴谋论及其细节上的原因,一股脑把所有元素——马克林步枪走私案、爱伦命案、侯格林命案——全丢进一口大锅之中,搅拌一番,熬出一锅臭气熏天的汤。可悲!

他的眼睛扫过面前那份摊开在折叠式餐桌上的报纸,目光停留在外交部副部长的照片上,只觉得这张脸有点面熟。

他用手揉揉下巴。根据经验,他知道当案情陷入胶着时,大脑会倾向于自行联想。马克林步枪走私案的调查已告结束。梅里克说得很明白,他已宣布本案不成立。梅里克要他去写新纳粹党的报告,潜伏到瑞典一群不成气候的青少年之中。这真是……去他妈的!

“……站台在列车左侧。”

如果他跳车,最糟的结果是什么?只要外交部和密勤局仍担心去年的收费亭误伤事件会泄露出去,他就不可能被开除。至于萝凯……至于萝凯那边,他不清楚。

火车发出最后的呻吟,停了下来,车厢变得安静。走廊外传来门被摔上的声音。哈利坐在位置上不动,耳中更清楚地听见随身听播放的歌曲。这首歌他听过很多次,只是不记得在哪里听过。

72

二〇〇〇年五月九日。诺堡区,洲际饭店。

突如其来的剧痛令老人措手不及。他屏息蜷曲在地上,把拳头塞进嘴里,防止自己尖叫。他保持这个姿势,试着保持清醒,承受着一波波光亮与黑暗的袭击。他睁开又合上双眼。天空在他上方旋转,时间仿佛加快了脚步:云朵加速飘过天际,星星在蓝天闪耀,白昼转为黑夜,再转为白昼、黑夜、白昼,最后又转为黑夜。阵痛结束后,他闻到身体下方潮湿泥土的气味,意识到自己仍然活着。

他保持相同的姿势,直到呼吸恢复正常。汗水湿透了他的衬衫。他翻过身,趴在地上,再度向下俯瞰那栋房子。

那是一栋深色原木大宅。他从早上就趴在这里了,知道这时房子里只有妻子一个人在家。然而房子一楼二楼的灯全都亮着。她一发现黄昏降临,就走遍整间屋子,把灯全都打开。根据这个行为,他推测她应该怕黑。

他自己也怕,但不是怕黑,他从不怕黑,他怕的是时间的加速流逝,也怕那剧痛。那种剧痛对他来说是一种全新的体验,而他尚未学会如何控制它,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控制它。而时间呢,他只能尽量不去想癌细胞正在分裂、分裂、分裂。

天际浮现一轮苍白明月。他看了看表:七点三十分。不久天色就会变得太暗,只能等到早上,如此一来他就得在这里露宿一晚。他看着自己做的防风小屋。防风小屋由两根Y形树枝构成,他把这两根树枝插入泥土,只留半米突出地面。两根树枝之间架着一根剥去树皮的松树枝。他又砍下三根长树枝,放在松树枝旁的地上。他在这个结构上方铺上一层厚厚的云杉小树枝,这样就有了屋顶可以避雨保暖,同时也能避免自己被意外走上小径的路人发现。他花了不到半小时就搭好了这个防风小屋。

他估计自己被行人或附近居民看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要从将近三百米外,在云杉密林的树干之间发现这个防风小屋,必须要有过人的眼力才行。为了安全起见,他在整片空地上铺满云杉小树枝,还在步枪枪管上缠了布条,以免午后低垂的太阳照射到钢质枪管,产生反射。

他又看了看表。那男人哪里去了?

布兰豪格转动手中酒杯,再次看表。她跑哪里去了?

他们约好七点三十分见面,现在都已经七点四十五分了。他把杯中的威士忌喝完,拿起酒瓶又斟了一些。这瓶约翰逊牌爱尔兰威士忌是客房服务人员送来的。爱尔兰也只出了这么一样好东西。他又斟了一些威士忌。今天是乌烟瘴气的一天,《每日新闻报》的头条让他的电话响个不停。虽然他接到了不少支持电话,最后还是打电话给《每日新闻报》的新闻主编,他大学时期的老友,说明他的话被错误引用了。他答应向对方提供外交部部长在欧洲金融委员会会议上捅出大娄子的内部消息,作为交换条件。主编请布兰豪格给他一点时间考虑。半小时后,主编回电,表示这个娜塔莎是新来的记者,她已经承认自己可能误解了布兰豪格的意思。报社方面不会发出免责声明,但也不会继续追踪这则报道。损害控制进行得很成功。

布兰豪格豪饮一口,让威士忌酒液在口中翻滚,浓烈但温醇的芬芳深入他的鼻腔。他环顾四周。他曾在这个房间度过多少个夜晚?有多少次他在这张稍软的特大号床上醒来,由于前晚多喝了几杯而略感头痛?有多少次他请身边的女伴——若女伴还躺在身边——搭电梯到一楼的早餐餐厅,再走楼梯到大厅,这样她看起来像是参加完早餐汇报离开,而不是从客房离开。这样做只是为了安全起见。

他又斟了一些酒。

萝凯就不一样了。他不会叫萝凯搭电梯到早餐餐厅。

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他站起来,再看一眼金黄相间的特制床罩,心中微感恐惧,但他立刻把恐惧推到一旁,四步走到门前。他在玄关镜子中检视自己的仪容,用舌头扫过亮白的门牙,用手指蘸点唾液顺了顺眉毛,然后打开房门。

她倚在墙边,外套扣子没扣,里面是一件红色羊毛衫。是他要求她穿红色衣服前来的。她眼皮沉重,给了他一个扭曲的假笑。布兰豪格十分诧异,他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她一定是喝了酒或吃了什么药。她冷淡地打量他几眼,用他几乎认不出来的声音,咕哝着说她差点找不到地方。他挽住她的手臂,但被她甩开了,他只好用手扶着她的背,引导她走进房间。她一进房间就在沙发上瘫坐下来。

“喝酒吗?”他问道。

“麻烦你。”她含糊不清地说,“要我马上脱光吗?”

布兰豪格替她斟了杯酒,并不答话。他知道她玩的是什么把戏。倘若她以为作践自己就可以坏了他的兴致,她可就大错特错了。他的确更喜欢她扮演成他在外交部的爱情俘虏,做个无法抗拒充满自信的男性魅力而爱上上司的天真女孩,然而最重要的是她屈服在他的欲望之下。他已经很老了,不再相信浪漫。现在他们之间唯一的隔阂是他们各自追求的东西:也许是权力,也许是事业,也许是孩子的监护权。

外交部副部长这个职位会令女人迷恋,这并不令他感到困扰,毕竟他自己也是一样。他可是伯恩特·布兰豪格,外交部的副部长。天哪,他努力了一辈子才坐上外交部副部长这个位子。就算萝凯想用药物麻痹自己,把自己搞得像妓女,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抱歉,我非得到你不可。”他说着在她酒里放了两个冰块,“一旦你认识我,就会更理解我。不过让我先给你上第一课,让你知道我工作的动力是什么。”

他把杯子递给她。

“有些男人一辈子都在地上爬,为找到碎屑而满足。我们这样的男人站起来用两条腿走路,走到桌子旁边,正当地占有一席之地。我们是男人中的少数,因为我们的生活方式偶尔需要表现残暴,而残暴需要力量。我们必须从社会民主主义和平均主义的教育方式中挣脱出来。如果要在力量和在地上爬之间做选择,我宁愿打破短视的道德主义,道德主义无法在特定背景中定义个人行为。我内心深处相信,有一天你会因为这些而尊敬我。”

她不发一语,只是将手中那杯酒一饮而尽。

“哈利对你不构成威胁,”她说,“他跟我只是好朋友而已。”

“我想你在说谎,”他说,不情愿地在她递来的酒杯中又斟上酒,“而且我必须独自拥有你。请不要误会,当我开出条件,要你立刻跟哈利断绝联络,并不是出于嫉妒,而是基于纯粹原则。反正不管梅里克把他派到瑞典还是其他地方,他在那里待上几个星期也不会有什么伤害。”布兰豪格咯咯笑了几声。“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萝凯?我又不是大卫王,而且哈利……对了,大卫王命令将军派到前线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乌利亚。”她低声说。

“没错,乌利亚死了,对不对?”

“不然就没什么故事好讲了。”她对着酒杯说。

“不错,可是这里没有人会死。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卫王和拔示巴后来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不是吗?”布兰豪格在萝凯身旁的沙发上坐下,用手指抬起萝凯的下巴,“告诉我,萝凯,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圣经》故事?”

“成长的教育环境好。”她说,撇开她的头,拉起衣服,从头上脱了下来。

布兰豪格看着她,吞了口唾液。她很有吸引力,里面穿的是白色内衣。他特别要求她穿白色内衣。白色内衣衬托出她肌肤的金黄色光辉,完全看不出她生过孩子。但事实上她生过孩子,还为孩子哺乳,这些在布兰豪格眼中都让她更具魅力。她完美无瑕。

“我们不赶时间。”他说,把手放在她膝盖上。她的脸并未露出任何情绪,但他感觉她在躲避。

“随便你怎样都行。”萝凯耸耸肩说。

“你想不想先看一封信?”他的头朝一个褐色信封侧了侧。信封躺在桌子中央,上面有俄罗斯大使的封印。那是俄罗斯大使卫丁米尔·亚力山德罗夫写给萝凯·樊科的一封短信,告知她先前俄罗斯当局请她代表欧雷克·樊科—高索夫出席监护权听证会的传票已经取消,由于法庭案件积压过多,这场听证会目前无限期延期。要拿到这封信并不简单。布兰豪格不得不提醒俄罗斯大使还欠自己几个人情,除此之外,布兰豪格答应俄罗斯大使做一些事,其中几件几乎达到外交部部长才能批准的层级。

“我相信你,”她说,“我们赶快把事情办完好吗?”

他扇了她一耳光。她没有眨眼,只是晃了几下脑袋,仿佛脑袋连接在布娃娃身上。布兰豪格揉揉手掌,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萝凯。“萝凯,你不笨,”他说,“你应该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安排,再过六个月这件案子才会度过追诉期,只要我打一通电话,新的传票随时都可以寄来。”

萝凯怒视布兰豪格,布兰豪格终于在她死寂的眼神中看见一丝生命力。

“我想这个时候你应该道歉。”他说。

她的胸口上下起伏,鼻孔微微颤抖,眼眶慢慢湿润。

“怎么样?”他问。

“对不起。”她的声音细若蚊鸣。

“大声点。”

“对不起。”

布兰豪格眉开眼笑。“这样才对嘛,萝凯。”他替她擦去脸颊滑落的一滴泪,“好了,你只要了解我就好了。我希望我们能交个朋友,你明白吗,萝凯?”

她点点头。

“真的?”

她吸吸鼻涕,又点点头。

“太好了。”

他站起身来,解开皮带扣。

这天晚上特别寒冷,老人钻进了睡袋。虽然他躺在厚厚一层云杉树枝上,地面散发的寒气依然穿透他的身体。他的双脚冻到僵硬,不时还得左右翻身,以免上半身也失去知觉。

那栋大宅的窗户依然亮着灯,但现在外面一片漆黑,以至于他透过步枪瞄准器能看见的东西已经不多。但情况还不至于到绝望的地步。面对森林的车库入口那盏小灯是亮着的,只要那男人今晚回家就好。老人透过瞄准器向外望去。那盏小灯虽然没发出太大亮光,但车库门颜色很浅,足以让他清楚分辨那男人的身形。

老人翻过身,背朝下躺着。这里很安静,他听得见车子驶来的声音,前提是他没睡着。胃部发作的剧痛榨干了他的体力,但他不能睡。过去他执勤时从未睡着过。一次也没有。他感觉得到心头那股恨意,并用恨意温暖自己。这股恨意很不一样,它不像另一股恨意缓缓燃烧着稳定的火焰,一烧可以烧上许多年,烧去并清除杂念,创造出洞察力,让他看得更清楚。这股新的恨意燃烧得如此猛烈,让他不知道究竟是自己控制了仇恨,还是仇恨控制了自己。

他透过云杉林的间隙,望着上方的星空。四周寂静无声。那么静。那么冷。他就快死了。他们都会死。这样想很好,他试着把这个想法牢记在心里,然后闭上眼睛。

布兰豪格看着天花板的水晶吊灯,水晶映照着窗外的“蓝点”品牌广告牌。那么静。那么冷。

“你可以走了。”他说。

他没看她,只听见羽绒被掀开的声音,然后下陷的床铺回升。接着他听见穿上衣服的声音。她没说一句话。他触碰她时,她没说一句话。他命令她抚摸自己时,她也没说一句话。她躺在床上,四肢大张,眼神黑洞洞的。黑暗中带有恐惧与怨恨。那黑洞洞的眼神令他非常不舒服,以至于他没能……

起初他忽视她的眼神,等待感觉出现,心中想着他拥有过的其他女人,这一套向来都很管用。但感觉一直没上来。过了一会儿,他命令她停止抚摸,没有理由让她来羞辱自己。

她像个机器人般听从命令,让自己遵守诺言,不多也不少。欧雷克的监护权官司还有六个月才丧失时效,时间多的是。没必要太心急。还会有其他日子,其他夜晚。

他回到了原点,显然他不应该喝酒。酒令他麻木,令他对萝凯或他自己的抚触都没有反应。

他命令她进入浴缸,替两人倒了酒。热水,肥皂。他长篇大论地述说她有多美丽。她一言不发。那么静。那么冷。最后连热水也冷了。他替她擦干身体,又带她躺回床上。泡过澡后,她的肌肤变得有些粗糙干涩。她开始颤抖,他感觉到她终于开始有了回应。他的手往下移,再往下移。接着,他再度看见她的眼睛。又大又黑,一片死寂。她的眼睛死盯着天花板。魔法再度失效。他想打她耳光,把生命拍进那对死寂的眼睛里。他想用掌心掴她,看着她的肌肤发热、发红。

他听见她从桌上拿起那封信,打开包的扣环。

“下次我们少喝点酒。”他说,“你也是。”

她没回答。

“下个礼拜,萝凯,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时间。你不会忘记吧?”

“我怎么会忘记?”她说。房门关上,她已离去。

他站起身,给自己又调了一杯酒。约翰逊威士忌加水,最佳良方。他缓缓啜饮威士忌,又躺了下来。

再过不久就是午夜。他闭上眼睛,但睡意不来。他听见隔壁房间有人打开付费频道。听起来应该是付费频道,那些呻吟声栩栩如生。又听见警车的鸣叫声划破黑夜。可恶!他辗转反侧。这张软床已经睡得他背部僵硬。他在这里老是睡不好,不只是床的问题。这间黄色套房永远是饭店客房,是个陌生的地方。

他跟妻子艾莎说他要去拉尔维克市开会。一如往常,艾莎问起时,他说记不起他们下榻旅馆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里嘉饭店?如果会议很晚才结束,他会打个电话,他如此说道。但你也知道这些深夜晚餐是怎么回事,亲爱的。

艾莎没什么好抱怨的。布兰豪格给她的生活,以她的背景来说是难以奢求的。托布兰豪格的福,艾莎得以环游世界,前往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住在奢华的大使官邸,周围总有一群仆人侍候。她可以学习外国语言,认识新奇刺激的人。她这辈子要做什么事,不需要动一根手指头,也没工作过一天,若突然要她靠自己生活,她会不知所措。布兰豪格是她存在的基础,是她家庭的基础,总之,布兰豪格是她的全部。因此,布兰豪格并不在意艾莎可能会怎么想或不怎么想。

然而当下布兰豪格想的却是艾莎。他应该在家跟她躺在一起的,如此便有一具温暖熟悉的身体倚着他的背,有一只手臂环抱着他。是的,经过这些冷冰冰的对待,来点温暖总是好的。

他又看了看表。他可以说晚餐提早结束了,他决定开车回家。不仅如此,她还会很开心,她最讨厌夜里一个人待在那栋大房子里。

他躺在床上聆听隔壁房间传来的声音。然后他下床,迅速穿上衣服。

老人不再年老。他正在跳舞,跳的是华尔兹,她把脸颊倚在他脖子上。他们跳舞跳了很久,两人都汗流浃背。她的肌肤滚烫地烧灼着他。他感觉得到她在微笑。他希望就这样继续跳着舞,就这样抱着她,直到整栋房子烧成灰烬,直到时间凝止,直到他们睁开眼睛,发现已来到另一个国度。她轻声说了几句话,却被音乐声淹没。

“什么?”他说,弯下了头。她把嘴唇贴在他的耳际。

“你得醒来了。”她说。

他猛然睁开眼睛,对着黑夜眨了眨眼,跟着便看见他呼出的白色雾气矗立在他眼前。他没听见车子驶来的声音。他转过身,低低呻吟一声,努力把手臂从身体下方抽出来。吵醒他的是车库门开启的声音。他听见引擎加速声,正好看见那辆蓝色沃尔沃轿车被漆黑的车库吞没。他的右手臂麻了。再过几秒,那男人就会走出来,站在小灯之下,关上车库门,然后……到那时就太迟了。

老人焦急又笨拙地拉开睡袋拉链,抽出左臂。肾上腺素在他血管里奔驰,但睡意迟迟不肯退去,像一层脱脂棉蒙住所有声音,并让他视线模糊。他听见车库门关闭的声音。

他已从睡袋里抽出两只手臂。幸而今晚星光满天,有足够亮光让他迅速找到步枪,放定位置。快!快!他的脸颊抵上冰冷的步枪枪托。他眯起眼睛,透过瞄准镜向外看去。他眨了眨眼,竟然什么也看不见,他赶紧伸出颤抖的手指,拿下缠在瞄准镜上的防霜布条。有了!脸颊抵上枪托。现在呢?车库失焦了,一定是碰到测距仪了。他听见车库门发出砰的一声,关了起来。他转了转测距仪,下方那男人进入焦距。只见那男人身材高大,肩宽膀阔,身穿羊毛外套,背对他站立。老人眨了两下眼睛。那场梦仍如同薄雾般弥漫在他眼前。

他想等男人转过身,确定是那个人才开枪。他的手指勾在扳机上,小心翼翼地压着。如果他用的是自己受训操作多年的步枪会容易得多,他的身体已记住扳机的压力,所有的操作都已化为条件反射。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杀一个人并不困难,只要受过训练就不难。一八六三年的盖茨堡之役在空旷野地上展开,相距五十米之处,两队由新兵组成的阵营站着向对方开枪射击,射击了好几轮,却没有一个人中枪。原因不在于他们枪法差,而在于他们瞄准的都是敌人头顶上方。他们只是尚未跨过杀人门槛而已,一旦你开过杀戒……

车库前的男人转过身,似乎直接往老人的方向望来。那就是他,毫无疑问。男子的上半身几乎填满瞄准镜。老人脑子里的迷雾开始散去。他屏住呼吸,缓缓地、冷静地增加扳机上的压力。第一发一定要命中,因为除了车库小灯的那一圈光晕,其他地方都是漆黑一片。时间停止。伯恩特·布兰豪格已与死人无异。老人的脑子异常清醒。

这也是为什么他心中刚感到某个环节出错不到千分之一秒,他就知道错在哪里。扳机扣不下去。老人扣得更用力些,扳机依然不动。是保险栓。老人知道为时已晚。他的大拇指找到保险栓,将保险栓扳开,再从瞄准镜望出去,却见那圈光晕中已空荡无人。布兰豪格已离开那圈光晕,走向大宅另一侧面对马路的前门。

老人眨了眨眼,心脏在肋骨内猛烈跳动,如同榔头般敲击胸腔。疼痛的肺部呼出一口气。他竟然睡着了。他又眨了眨眼,只见四周似乎弥漫着一层薄雾。他失败了。紧握的拳头朝地面猛捶一记。第一滴热泪滴上手背时,他才知道自己哭了。

73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日。瑞典,克利潘镇。

哈利从睡梦中醒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他一走进这个公寓房间,立刻就发现这根本不是个可以睡觉的地方。卧室和外面繁忙的街道之间只隔着一道薄墙和一片玻璃窗。但街对面的超市晚上打烊后,整条街却似乎陷入一片死寂,路上没有一辆车经过,当地居民似乎全被黑夜吞噬。

哈利去超市买了一张大比萨回来,放进烤箱加热。他心想,坐在瑞典吃挪威生产的意大利食物,真是怪异。吃完比萨,他打开积满灰尘的电视。电视就放在角落一个啤酒箱上。电视显然有点故障,每个人脸上都发出诡异的绿光。他坐着看电视播放纪录片。一个小女孩替哥哥开了个人信箱,哥哥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环游世界各国,她整个童年都在收哥哥寄来的信。哥哥从无家可归的巴黎街头、以色列的集体农场、穿越印度的火车、几乎要走投无路的哥本哈根寄信给她。纪录片制作得十分简单,播了几段短片,用的多半是静态照片,再配上旁白,是个奇怪、忧郁又哀伤的故事。哈利一定还梦见了这则故事,因为他醒来时,故事中的几个人物和地点还浮现在眼前。

唤醒他的声音来自挂在厨房椅子上的外套,四壁萧条的屋子里回荡着高音频的哔哔声。平板式电暖器已开到最强,但他裹在薄薄的羽绒被里依然冻得半死。他的脚踏上冰冷的油地毯,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

“你好?”

没有回应。

“你好?”

耳中只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妹妹,是你吗?”

谁有他的手机号码,而且会在三更半夜打电话给他?他唯一能想到的人只有妹妹。

“发生什么事了吗?是不是黑格怎么了?”

哈利决定把黑格留给妹妹照顾,心中多少有点犹豫,但妹妹看起来很开心,还答应一定好好照顾黑格。不过电话那头不是妹妹,妹妹不是这样呼吸的,而且妹妹会回答。

“你是谁?”

依然没有响应。

哈利正要按断电话,却听见细微的呜咽声,连呼吸声也开始颤抖,听起来对方似乎要哭了。哈利在沙发床上坐下,透过蓝色薄窗帘的缝隙,可以看见ICA超市的霓虹灯招牌。

沙发旁的咖啡桌上放着一包烟,哈利抽出一根香烟点燃,靠着椅背坐了下来。他深深吸了口烟,听见颤抖的呼吸声变成低低的啜泣声。“别哭。”他说。

一辆车从窗外马路上驶过。一定是沃尔沃汽车,哈利心想。他拉过羽绒被盖上双脚,开始凭记忆讲述一个小女孩和哥哥的故事。故事说完,她的啜泣声也停止了。他说晚安,挂了电话。

早上刚过八点,手机又响了起来,外面已天色大亮。哈利在羽绒被里的双脚之间找到手机。电话是梅里克打来的,口气听起来很紧张。“马上回奥斯陆,”梅里克说,“有人用了那支马克林步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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