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赤和林丹汗为实现各自的野心,都在积极争取科尔沁。奥巴洪台吉左右为难,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心病也越来越重。巴图拉看见的那支人马,便是林丹汗从察哈尔派到科尔沁的使者和他的随从。
林丹汗的使者抵达科尔沁的翌日早晨,奥巴洪台吉接见了他。屋里飘着奶茶的香味儿,桌上摆满了奶酪、黄油、手把羊肉等美食。使者名叫恩和乌力吉,是奥巴洪台吉的老相识。恩和乌力吉满面笑容地走进屋来,边请安问候边从怀里掏出红玛瑙鼻烟壶,高举齐眉敬给奥巴洪台吉。奥巴洪台吉接过鼻烟壶,打开壶盖闻了一闻说:“老朋友,昨晚休息得可好?呼图克图汗的身体吉祥?”恩和乌力吉说:“我呀,一觉睡到天明。你们这儿雨水充沛空气清新,路途上的疲劳全被赶走了。咱们的呼图克图汗,身体安康吉祥。”“大汗吉祥安康,就是咱们蒙古人的福分。甚好,甚好。”奥巴洪台吉请恩和乌力吉落座,他俩一边喝茶一边聊。
恩和乌力吉本次出访科尔沁,是替林丹汗摸清奥巴洪台吉的心思,了解他究竟心往何处。于是,闲聊几句便切入主题。他说:“大汗为你们科尔沁甚是殚虑。莽古斯·照日高齐身为科尔沁部族的嫡传血脉之一,却先后把幼女札吉和孙女许配给努尔哈赤的四子皇太极。与后金频繁往来,还跟那努尔哈赤刑白马乌牛[1]起誓示好。这不是故意往您脸上抹灰,分明不把您放在眼里吗?!”奥巴洪台吉说:“我也甚感担忧,可他宁愿钻狼窝,也听不进我的劝。我们是同宗同祖的一家人,他却甘愿跟那努尔哈赤联姻通好。手心手背都是肉,掰哪个不疼?我对他们也不便使气动硬。可说,锡尔呼纳克台吉出走后,呼图克图汗想让谁来当内喀尔喀五部左翼三万户特命大臣?”恩和乌力吉说:“代青台吉向大汗推荐了长子扎尔布,大汗没答应。我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科尔沁左翼的明安·达尔罕如今怎么样?他的几个儿子还跟努尔哈赤走动?大汗已颁布诏令,从今往后跟后金联姻通好者,称兄道弟者,均受法律制裁。您早就知道了吧?”“是啊,我知道。明安·达尔罕一家虽说跟后金有往来,可交情一般。前些日子,从白女真那儿逃来一批百姓,明安的三儿子亦尔都齐将他们收为属民,扣下他们带来的三百多头牲畜。努尔哈赤气得要死,先后派来好几个使臣,索要逃民和牲畜。亦尔都齐只还回一百六十头牲畜,其余的全部霸为己有。明安的七儿子齐驽呼额日和,还把努尔哈赤手下人的一匹良驹掠来,当成了自己的坐骑。”“哦,莽古斯·照日高齐是您的什么人?”“高祖博第达喇·卓尔郭勒有九个儿子。莽古斯·照日高齐、明安·达尔罕、额日·洪果尔宾图,是高祖二儿子纳穆赛·都喇勒的三个儿子。”“如此说来,他们可都是您的堂叔?”“是的。”“莽古斯·照日高齐到底想干什么?拜在努尔哈赤的脚下,快跟那老家伙穿一条裤子了。咱们的北元虽然与那明廷平起平坐,跟他后金国抗衡至今,但扰攘动乱的局面依旧存在。喀尔喀、卫拉特、察哈尔、科尔沁等各部,相互掣肘频发内讧。削弱我方的实力不说,还给对手提供了可乘之机。三足鼎立的局面下,咱们蒙古怕是不占优势呀。”“咱们失去了一次绝佳的机会。古勒山大战中,蒙古各部没有形成合力共同对敌。如果当年察哈尔、喀尔喀等部都派军支援九部联军,九部联军就可彻底摧毁建州女真的军事实力。努尔哈赤就不会有今天,别说称帝建国,说不准连小命都保不住。家父当时采取的策略最正确——消灭女真,占其领土,把浑河流域统统变成蒙古人的游牧地。”“洪台吉大人,成事在天,败事在人。谁都无法改变天时!那个时代虽已远去,我们却要继续生存。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为蒙古的忠心若在,我们的未来就会阳光明媚。关键时刻,才能辨别人之好歹,心之忠奸。”“您我相识多年,却往来甚少,所以您还不了解我的为人。我奥巴向来对蒙古汗廷忠心不贰。汗廷若是洁白的毡房,我奥巴愿成为支撑毡房的立柱。请您回去务必向呼图克图汗回禀我的忠心誓言。科尔沁自古人旺力雄,从未受过外敌欺辱,我们能为自己的土地做主。为了家园,我跟努尔哈赤争了半辈子,他却奈何不了我。呼图克图汗若有意起兵攻后金,我奥巴就当马前卒,为蒙古汗廷冲锋陷阵,高举弯刀直捅努尔哈赤的老窝。”奥巴洪台吉慷慨地说完,抬头看了眼恩和乌力吉,不禁想起他方才的话,心中想道:“呼图克图汗还是放不下疑心,依旧怀疑科尔沁对汗廷的忠心。身为蒙古的大汗,心胸却如此狭隘?他若不敞开胸襟放眼未来,执意猜疑下去,蒙古的未来将何去何从?”
壶里的茶喝过一半,他们的谈话愈发深入。恩和乌力吉说:“圣祖成吉思汗,薛禅皇帝忽必烈汗时期,女真人可是咱们拴马的马桩,套马的马杆呀。到了岱宗汗时期,他们的其中一支选在易守难攻的险峻地带筑墙建城,实力有所壮大,向蒙古人举兵进攻。双方展开了殊死搏斗,场面非常惨烈,虽然双方都有死伤,他们的尸体却漫山遍野血流成河。”“是啊,这一切都变成历史了。如今我倒是为咱们的呼图克图汗有所担忧。唉,真是皇帝不愁太监愁。右翼三万户的情况是不是不太乐观?”“西土默特的阿勒坦额尔德尼洪台吉,迎请图伯特[2]的三世达赖喇嘛索南嘉措,在西部普及黄教以来,那边的情况就不太稳定。索南嘉措为了大面积普及黄教,迎合蒙古人崇善尚美的心理,为诺彦台吉封了无数个封号,诸如‘转千金法轮之咱噶喇瓦抡彻辰合汗’‘济农汗’‘忽必烈汗的转世’‘拔都汗的转世’等等。您一定也有所耳闻吧?‘若无可汗,百姓何其生活’,这是蒙古人自古以来的生存规则。现在倒好,全乱了。那边的人现在可是信佛不信官,崇教不尊政呀。这样下去谁都说不好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恩和乌力吉无奈地摇了摇头。奥巴洪台吉蹙眉而坐沉默不语。恩和乌力吉喝了口茶拿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您可知道这割据分裂的状况是从何时而起的吗?”“我不太清楚。”“北元初期,蒙古贵胄为争夺统治权,各自拥立大汗,陷入了篡弑的动乱之中。后来,达延汗继位,在满都海彻辰哈屯的辅佐下统一蒙古,建立了黄金家族在蒙古的绝对统治。满都海彻辰哈屯殁后,身为蒙古中兴之主的达延汗,为巩固政权摒弃元朝官制,废除太师、丞相等官制,分封九个儿子为济农、洪台吉,为儿子们赏赐领地,导致九子各自为政,各占一方领土的局面。兄弟之间为争夺更高的权力、更广阔的牧地,像囊中犄角摩擦不断战乱不止。中央集权的国家变成了以部落为主的若干独立王国。所以说呀,由来已久的历史根源,造成了现在这种分裂割据的纷乱局面。咱们的呼图克图汗就陷在这样的困境之中。”奥巴洪台吉拿着牙签一边剔牙一边说:“咱们从今往后难道就不能多加走动,加深彼此间的了解?有了良好的沟通渠道,呼图克图汗也不必怀疑我们对汗廷的忠心。我奥巴为振兴蒙古抱有坚定的信心,对咱们的大汗肝胆忠诚。为了收复失去的土地,让军马畅饮浑河水,替父祖洗刷耻辱,我奥巴日思夜想时刻准备着呐。”说完把剔出的肉丝使劲吐了出去。听着奥巴洪台吉的表态,不知是有所感动,还是心怀惭愧无以面对,恩和乌力吉咧嘴干笑了一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说:“洪台吉大人的肺腑之言,鄙人回去后定向大汗如实回禀,大汗也可了却后顾之忧。其实,我这次来还有一件重要事情。”奥巴洪台吉面色坦然地说:“奥巴我洗耳恭听。”“听说洪台吉大人有一匹疾如闪电快如飞梭的白马。若把它献给大汗,大汗定会心花怒放。临行之前,大汗特意嘱咐过我。他说:‘奥巴要是愿意把他的神驹赠与我,你就牵回来吧。’您也是知道的,咱们的大汗能骑善射,喜猎爱马,向来视良马为珍宝。您倘若答应,我这次就替大汗牵回去。”奥巴洪台吉万万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不禁想到:“他们这不是明目张胆地要挟我吗!”心里真是五味杂陈七上八下,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屋里鸦雀无声,只听得见从屋外传来的搅嗜酸马奶的声音。恩和乌力吉眯着眼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奥巴洪台吉不言不语了好半天,挠了挠后脑勺说:“尊大汗的要求,奥巴将奉命把坐骑燕白献给大汗。努尔哈赤去年欲以十甲五十骏将它换取,我都没松口。”恩和乌力吉听到如愿的回答,为圆满完成出使任务心生惬意,把茶碗往前一推,结束了今天的早茶。
奥巴洪台吉换上青缎子旧袍,拿着衣带和佩刀来到院中。那苏拉为燕白备好鞍轿嵌珊瑚、夹垫扣银钉的马鞍在等他。他系好衣带,把佩刀掖入腰间,从那苏拉手里接过缰绳,蹬着马镫翻身上马。燕白晃动着马头,迈着轻盈的步伐原地转了一转,丢下几颗粪粒,减轻了身体的重量,便颠步小跑起来。
奥巴洪台吉在辽阔无际的根切尔谷地上策马疾驰。树林、花草、畜群,从他身边一闪而过,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还有林鸟的啾鸣和马群的嘶鸣。他像是在考验坐骑的耐力,不收缰绳一路疾驰。燕白脚下生风,如一道闪电越跑越快。“爱驹呀,疾驰吧,一路疾驰到天涯海角吧!”他的眼眶被泪水浸湿,眼泪即将夺眶而出。“奥巴呀,你个堂堂男子,竟为一匹骏马哭泣,男儿泪最耻辱!”他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耻,爬上前面的山丘,降缓速度勒缰下马。
天空明朗笼罩四野,山丘起伏连绵无止尽。朵朵白云似洁白的绒毛,在湛蓝的天上缓缓飘移。山脚到河谷满眼翠绿,各种各样的野花争奇斗艳,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河水在绿毯的怀抱中,像一条长长的银带蜿蜒。牛羊散在河边吃草,水鸟飞起飞落不住地啾鸣。
奥巴洪台吉卸下马鞍,频抚马头站立良久后,为它上好脚绊让它去吃草休息。他把被马汗浸湿的鞍韂里朝外铺在地上盘腿坐下后,一边抽烟一边想心事:“努尔哈赤为争取科尔沁靠拢后金,对我采取了利诱、离间、威胁等各种手段。跟他比起来,林丹汗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但威逼科尔沁,还怀疑我们对汗廷的忠心,以各种借口压榨我们。努尔哈赤想借力壮大,林丹汗希望我们瓦解。科尔沁的未来将何去何从?雨季惧洪灾,旱季恐火灾,冬天惧白灾,夏天恐旱灾。这前怕狼后怕虎的日子何时是头?林丹汗这次遣使索要我的燕白,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是为攻打科尔沁找理由寻借口呀。他是蒙古的大汗,我对大汗向来忠诚。父亲的死肯定跟努尔哈赤有关,我一直怀疑是他害死了父亲。他是我的敌人,就算有来世依旧是我的敌人。莽古斯·照日高齐和宰桑父子俩的心思,我早就知道。他们想从我手里夺走科尔沁洪台吉的名分和权力。怎能同室操戈,骨肉相残?我若动手,他们肯定跟努尔哈赤联手来搬我的头颅。目前的形势错综复杂,万不能轻举妄动,科尔沁不能分裂。忍辱负重,从长计议,跟谁都不能翻脸……”想到此,他抬头看了看燕白。燕白一会儿啃几口青草,一会儿扭一扭俊美的脖颈,那样子实在可爱。
奥巴洪台吉为解身上的疲乏,伸开腿脚在鞍韂上枕着马鞍躺下,想起父亲生前说过的话:“奥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发生多激烈的动荡,都不能让科尔沁分裂。国破家亡、部落纷争、外敌欺压,让蒙古变成了如今的样子。为争夺汗权,蒙古历史上发生过无数起父子相争、兄弟相残的悲剧。频发的内讧让蒙古大伤元气,为外敌创造了有利时机。儿啊,就看你的了,科尔沁的命运在你手上,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失去自己的土地。家园完整,科尔沁就不会灭亡。”想到此,他暗下决心:“林丹汗如果真要向我发动战争,我也无所畏惧。他既然不念骨肉亲情,我何须顾虑重重?世上没有救世主,自己的命运自己主宰。我以战马为伴战刀为友,打小在沙场上驰骋作战,何惧于他?身为五尺男儿,舍掉一匹马算什么?我们的蒙古只要不再发生扰攘战乱,别说是一匹马,献出头颅又如何。到底是谁害死了父亲?努尔哈赤,林丹汗,还是另有其人……”
奥巴洪台吉躺在暖阳高照的野外,压抑的心情渐渐好转,只想就这样一直躺到地老天荒。大自然的宽广宁静,像一剂治愈身心疲惫的良方。他的心越来越豁亮,心情越来越安宁。微风中夹杂着马汗的味道,还有花草的清香。于是,闭上眼睛感受宁静,看见了肉眼所不及的美景,闻到了世间不曾有的奇异芳香……
奥巴洪台吉睡着了。一觉醒来,旱獭达日巴坐在他身边抽烟。他说:“您夜里没睡觉吗?睡得可真香啊。”奥巴洪台吉听到说话声,拄着胳膊肘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旱獭达日巴手贴在耳后,拽了拽耳廓才听清楚他的话。他说:“看见您的燕白了。好些日子没见到大人,身体安康吉祥?”“身子好着呢,心情不好呀。”这一觉让他恢复了精神,如麻的心情又归于平静。他心想:“把燕白献给林丹汗是正确的。一来可以把他稳住,没有借口他就不敢向我科尔沁发兵;二来通过此举,向莽古斯·照日高齐父子明确我的立场,让他们知道跟努尔哈赤走下去没有好果子吃,也可让努尔哈赤那老狐狸趁早收回吃掉我科尔沁的野心。说不准能收获一石惊多鸟的效果。”奥巴洪台吉瞅着旱獭达日巴张嘴打了个哈欠。旱獭达日巴说:“气大伤身,山高累马。为何像孤家寡人似的一个人来到野外睡觉?”奥巴洪台吉说:“人活在世,草木一秋,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我啊,操心的事比头发丝还多。身为部落首领,责任重如泰山呀。”“大有大的烦恼,小有小的幸福。老棺材瓤达日巴只知幸福不知烦恼。只要吃饱喝足,我就开心逍遥。哎哟,扯远了,您的猎鹰训好了吗?好猎鹰的眼睛是最亮的,阳光雪光都不惧。”奥巴洪台吉说:“洗了几次肠胃都不成,不知还要折腾多少次才能成。”“大人,千万不能嫌麻烦就半途而废。训成上好的猎鹰,不但要付辛苦,还要付感情。您对它用心,它就懂得回报。您要是把它训成了,它凭借您的声音、呼吸、动作就能明白您的心思。”“接下来该怎么做?”“您把晒干的生牛皮割成小颗粒,拌在掺芦苇屑的肉团里喂它。这样就能把它的肠胃彻底刮净。普通的鸟经不住这番折磨,您的海东青不会有问题。只有给它刮净肠胃,才能让它彻底放弃野性,您才能够真正驾驭这只猎鹰。”奥巴洪台吉微微点了点头。旱獭达日巴在靴底磕了磕烟锅说:“大人,今年雨水好,旱獭上膘早。出门前我在灶坑里埋了两只。您要是不嫌弃我的黑窝棚,就请去家里喝二两小酒,尝尝我烤的曝肚格。”奥巴洪台吉一边起身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浮土说:“好啊,这就去。”
奥巴洪台吉从旱獭达日巴家出来后往家走去。他已微醺,下了呼和希里越过哈达图渡口时心想着“歌唱能让苍天高兴,驰骋能使大地欢喜”,便略带颤音地唱起来:
春季到来
冰雪融化……
只唱两句就唱不下去了。于是,清了清发干的嗓子,以沙哑的男低音继续唱:
去那春营地哟
春营地在远处
遥遥路途
缓步走哟……
他的歌声低缓而深沉,寂寥忧愁的曲调,隐藏着一股澎湃激昂的力量。燕白竖耳倾听着他的歌声,迈着轻盈的步伐驮着主人一路颠跑。
注释
[1]刑白马乌牛:宰杀白马和黑牛祭天。
[2]图伯特:蒙文音译,藏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