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巴洪台吉躺在卧房的西炕上，回想着一天的所见所闻。临睡前把当天的事情理顺弄清，是他的习惯之一。年轻时他可不喜欢这样，一是懒二是不屑。整洁的卧房非常安静，连绣花针掉落的声音都听得见。他翻了个身面朝西墙而卧：“那匹狼不像是被雷劈死的，倒像是被禽类给啄死的。那道银光是何物？世上真有人眼看不见的神鸟吗？黑雕、皂雕、褐鹰等猛禽发现血尸，成群地落下来乱糟糟地抢夺食物时，只要野狼出现，就丢下食物飞去。它们怕狼，狼吃饱离去，它们才敢落下来抢食残羹剩渣。宝格达山上真有能啄狼的大鸟吗？旱獭达日巴对这一带的山水了如指掌，他肯定知道。他要是不知道，其他人也不会知道。昨晚梦见翼展足有一庹长的白海东青，给我送来一尊萨满使用的、人头鸟羽麒麟身的青铜神偶。它向天空飞去时，羽毛红彤彤的像燃烧的火焰，不一会儿又像银色的绸带融化在天际之中。今天看见的那道银光，许不是我梦见的那只白海东青？有缘之物才会在梦里出现。如果真有能啄狼的神奇大鸟，何不把它捉来，训养成猎鹰？”奥巴洪台吉胡思乱想着迷迷蒙蒙地睡着了……
奥巴洪台吉肩挎弓箭，独自一人行走在一望无际的碧绿原野中。茫茫绿野像泛着涟漪的湖面，远处的羊群似白云散落。他隐约听到了哭声，仔细一听，又像动物在哀嚎。于是，向四处看了看，既不见人影，也不见动物的踪迹，四周变得鸦雀无声。不一会儿，从远处的树林传来婉转而清脆的歌声：
失去母亲的黄羊羔
整天在咩咩地哀伤
那揪人肺腑的叫声啊
使青草都枯黄
林中孤单的黄羊羔
整夜在咩咩地悲伤
那滚落的泪水啊
使鲜花都凋零
“是谁在这荒凉的野外唱如此悲悯的《北林的黄羊羔》？”奥巴洪台吉感到奇怪，停下脚步抬头张望，一只鹿不知何时来到身边，顶着树杈似的犄角，瞪着一双黝黑的眼睛，腿根像裹了雪白的缎子般光滑。“你不是被我射中的那只鹿吗？这回你休想逃走！”他心中一喜，举起弓箭就向鹿的心窝射去。中箭的鹿变得像山一样巨大，摇摇晃晃地倒下后又一跃而起，抖搂掉身上的箭，眼里放着亮光，说起了人语：“奥巴你给我听好了！所有生灵都有情绪，都有爱恨、感恩、委屈、愤怒。你知道心凉是什么感觉吗？一颗心若是凉透了，再灼热的阳光也不会将其融化。奥巴，你要是不伤害那只抓回家的鹿崽，我就为你盖一座金顶玉阶的宫殿。”声音在山谷里回荡，身影也模糊不清了。奥巴洪台吉既讶异又气愤，大声喊道：“你是人是鬼？说清了再走，我有话要问你……”
奥巴洪台吉被自己的喊声惊醒。他做梦了，情景却那么真切，让人都不敢相信这是一场梦。于是，翻来覆去地想：“到底要向它问什么来着……”怎么也想不起来，又躺了一会儿，睡意全无，便下炕披衣出屋。天已亮，家家户户的烟囱冒着炊烟。那苏拉在牛角瓶里灌满牛奶，把鹿崽喂得饱饱的。
奥巴洪台吉居住的城池叫根切尔城。城墙高而坚固，城墙四角建有角楼，正门上的城楼以青砖堆砌而成，柱上雕刻着惟妙惟肖的野兽花鸟图案，半圆形角楼以巨石砌成，遭遇火炮攻击也不会坍塌。城中百姓千余户，以宫中奴仆、洪太吉的亲眷、守城卫兵和极少的商贩为主。平日里守城兵丁不过百人，战时则会聚集大批人马。主要建筑便是洪台吉府的宫殿了。一排排青瓦房、一座座雪白的蒙古包错落有致；仓库和马厩整洁有序。其次是奥巴洪台吉血亲们居住的青瓦房，再其次就是平民百姓的房子——屋顶遮芦苇，外墙抹着牛粪和黑泥，窗子只有巴掌那么大。
奥巴洪台吉用过早茶发了身透汗，打着饱嗝拿起配银饰的玉石烟袋，对擦饭桌的侍婢说：“把我的衣帽拿来，今天我去串门。”“大人，知道了。”侍婢应声退出屋，唤来专门管理洪太吉衣帽的侍婢。她俩从雕刻着回纹杏花纹的做工精细的沉香木柜子里取出他的帽子、衣带、左大襟青缎子蒙古袍，双手捧进屋后服侍他更衣。她俩站在奥巴洪台吉的两侧提起长袍的肩部，将衣襟面向他轻抖一下披在他肩上。奥巴洪台吉先把右手伸进袖筒，再把左手伸进袖筒。她俩扣好领口、腋下、襟角的银扣，束好腰带，把帽子送到他手上。他接过帽子弹了弹顶上的珊瑚珠，抚平头发双手把帽子戴好。蒙古人视帽冠与头同等尊贵，最忌讳丢帽子。谚语道：“双人行尊长者，单人行尊帽冠。”
奥巴洪台吉让苏博岱管家和那苏拉，把前天刚从牧场拉回来的大尾巴黑羯羊拴上勒勒车，又从仓库拿来一瓮酒、两坛酸马奶装上车。准备停当后，率一支人马向哈达图山脚走去。那苏拉按照奥巴洪台吉的吩咐，先行前往哈达图山口，将鹿崽放回山林，然后快马加鞭地追了回来。
天空万里无云。根切尔谷地上暖阳高照，小鸟欢快地啾鸣，牛羊悠闲地吃草。奥巴洪台吉他们来到了旱獭达日巴家。颈系皮绳的两只黑花狗守在门口，个头足有两岁牛犊那么大，见到生人竖起鬃毛汪汪地狂吠不止。旱獭达日巴早就醒了，懒在炕上握着烟杆抽烟。他是远近闻名的老猎手，身体干瘦，脾气倔强。通过观察野兽的足迹，能辨认其公母，能判断其踪迹，还能在规定时间内，成功捕捉隼和海东青等猛禽。他虽然脾气倔强，但不被招惹，还是挺和气善良的老人。他用旱獭肉烤制的曝肚格，堪称人间美味。旱獭跟兔子都是草食性动物，最容易上水膘。草木回春大地泛绿时节开始上膘。旱獭达日巴把旱獭猎来，从其嘴巴或臀部剥下皮，挖掉肛门掏出内脏，腹膛内塞入羊拐骨那么大的河砂石，再把调味用的山葱和沙葱填进去，撒上盐巴扔进灶坑用锅扣上，烤半天即可食用。烤好的曝肚格滴着黄灿灿的油脂，嚼在嘴里真是口齿生香呀。旱獭达日巴听到外面的动静，自言自语着：“这是谁呀？一大早搅得人家鸡犬不宁。不会是盗贼吧？盗贼也不怕，只有老命一条，你们啥也抢不着。”他推开门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冲着两条狗喊道：“黑斯格、尼斯格，别叫了。”站在门口把手搭在额头上看着奥巴洪台吉他们。
奥巴洪台吉把马鞭和缰绳递给那苏拉，边说“猎人家的狗就是厉害！主人不在家的话，咱们没近屋门，说不准就被撕烂了”，边迈着四方步向旱獭达日巴走去。旱獭达日巴这才认出了奥巴洪台吉，忙屈膝请安：“洪台吉大人，旱獭达日巴给您请安。”奥巴洪台吉说：“起身吧，不必多礼。”那苏拉走上前搀扶他起来。苏博岱管家盯着两条黑花狗羡慕地问：“你的狗毛色像抹了油脂般光亮。老人家，是怎么养的呀？”旱獭达日巴用黑粗的手指揉着三角眼说：“哪是我养它们，是它们在养我这个老棺材瓤啊。”说完躬身为奥巴洪台吉开门。黑窝棚脏乱不堪，连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奥巴洪台吉用手赶着嗡嗡飞的黑苍蝇，从地上捡了块黄羊皮革，垫在屁股底在上座的位置坐下了。
“我昨晚梦见花喜鹊落在马桩上欢快地啾鸣，原来是洪台吉大人要光临寒舍的预兆。麻雀都嫌弃我这黑窝棚，可是尊贵的洪台吉大人说来就来了。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太阳是打哪边升起的呀？”旱獭达日巴乐不可支地忙着点炉灶。奥巴洪台吉的随从们，有人宰羊，有人煮肉，有人打扫脏窝棚。不一会儿，羊肉就煮熟了。
奥巴洪台吉请旱獭达日巴坐到身边说：“常言道，肚为官，身为奴。今天你是主人，咱们不分台吉和庶民，坐在一起喝酒吃肉。”他把随从们也叫过来，大家围在一起动刀割肉开吃开喝。旱獭达日巴向奥巴洪台吉敬酒道：“洪台吉大人，垒石祭敖包是蒙古人的习俗，庶民尊重诺彦是理所应当的规矩。庶民达日巴祝大人永享富贵，世代为官！”奥巴洪台吉接过酒碗说：“我先饮为敬，再敬老人家一杯。”旱獭达日巴却说：“哎呀，达日巴不敢喝大人的敬酒呀！”奥巴洪台吉说：“酒席上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尊重长者是唯一的礼数。你是长者理应受到尊重。”旱獭达日巴双手接过酒碗，颤巍巍地送到嘴边，将酒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旱獭达日巴已有些醉意。他借着酒劲壮着胆子，眯缝着一双小眼睛问奥巴洪台吉：“大人，真不敢相信呀，朽木疙瘩我竟然坐在您身边开怀畅饮。好像在做梦啊，您不会是迷路至此，一定是有事而来吧？”奥巴洪台吉说：“听说后山上，有一只能啄狼的白海东青，是真的吗？”“您说什么？白什么……”旱獭达日巴耳背，有时也借着耳背装糊涂，小声嘀咕他的话，总是听得见。奥巴洪台吉拉高嗓门说：“白海东青。”“啊，白海东青！后山上有一只，它可不是凡鸟，是有灵气的天鸟。”“为什么不捉回来训养成猎鹰？”“俗话说得好，积雪压山，年岁压人。我老了，走不动了。再说了，哪那么容易就能把它捉住。捉回来了，也不容调训。枯木疙瘩我还没动手调训，说不准就先行归西喽。过日子要紧，过日子要紧呀。要是再年轻几岁，我还真想跟它试巴试巴。”奥巴洪台吉说：“我请你出山，把它给我捕捉回来！”并讲述了昨晚的梦和狩猎时遇见的奇妙事情。旱獭达日巴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想找理由推托，便挠了挠后脑勺说：“大人，就为此事还亲自跑一趟？差人传命过来，我也不会违抗，只是我这个老棺材瓤，手脚笨拙得已不听使唤，怕是完不成您的任务呀。”奥巴洪台吉说：“你是有经验的老猎手，我相信只有你能胜任。老人家，就答应吧，我不会亏待你。”旱獭达日巴知道洪台吉说的那只海东青是故乡的神鸟，打心眼里不愿触碰它、侵犯它。苏博岱管家看他不说话，一脸不悦地说：“十天之内必须把那只海东青捉来送到洪台吉府。只要能捉到就赏你十只羊。”奥巴洪台吉说：“不要给他限定时间。”旱獭达日巴瞥了一眼苏博岱管家背过身子不说话。放在火撑子[4]上的铜壶噗噗响着，水烧开了。
苏博岱管家向旱獭达日巴吹胡子瞪眼道：“你难道想抗命？”这话把旱獭达日巴惹恼了，他心想：“我就这一堆一块，就算不答应你能把我咋地！”但老猎手并不糊涂，不想得罪奥巴洪台吉，压下火爆脾气，把涌到嘴边的狠话咽进肚子里说：“我不稀罕那十只羊，狗肚子消化不了黄油。”又挠了挠只有几根白毛的脑袋，眯缝着眼睛看着奥巴洪台吉说：“大人您亲自为此事而来，庶民达日巴没理由抗命。可管家老爷让我十天内把大鸟送到府上，这比登天还难，我可没能力完成。”奥巴洪台吉说：“我向来看好你，别说是一只野鸟，就是一尊天龙，也能给我捕回来。”旱獭达日巴说：“大人如此信任，我倍感荣幸，那就豁出老命试一试吧。老家伙我不中用了，再说那海东青可不是普通的飞禽，是天鸟呀。它视觉敏锐，嗅觉灵敏，对食物极其挑剔，把它捉住可不是容易办到的事情。你们是不生孩儿的婆娘，不懂生孩儿婆娘的痛呀。”奥巴洪台吉抿嘴笑了笑说：“那当然喽，毕竟是两条腿的人跟长翅膀的飞禽较量嘛。”又对随从们说：“你们就按照苏博岱管家说的去办吧。”旱獭达日巴一脸紧张地说：“感谢大人的赏赐，庶民达日巴只会打猎取食，不善饲养牲畜，从下生之日起便靠打猎为生，家乡的山水是我的衣食父母，只要后山和密林在，旱獭达日巴的活路就不会断。”奥巴洪台吉说：“那你想要什么？我都满足你。”旱獭达日巴用粗黑的手指指了指肚子说：“我就喜欢喝两口苦水，请大人赏我几碗吧，好让我把这破皮囊灌得满满的……”奥巴洪台吉朗声笑道：“可都听见了吧？从今天开始你们把老人家的皮囊每天都要给我灌得满满的。”
旱獭达日巴喝得面红耳赤，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事情，便说：“大人啊，达日巴我没有捕鸟网，原来的鸟网破烂不堪，早就不能使了。女真人的领地有上好的鸟网，从他们那里给我弄一张……”他反复叨念着这件事，终于抗不过酒力倒在榻上呼呼地睡去。苏博岱管家吊斜着眼睛瞥了瞥鼾声如雷的旱獭达日巴说：“好猎手凭着风向传递的气味，就能判断猎物所在的方位。这老头要是身体不闹毛病，捕捉大鸟的事情肯定能成。我父亲常说，雕和海东青交配，才能生出不凡的神奇大鸟。”奥巴洪台吉接过话茬说：“是啊，狼和狗交配所生的不正是狼狗吗？”
大家有说有笑地开怀畅饮，苫着兽皮和毡子块的黑窝棚被他们的说笑声震得直打颤，旱獭达日巴依旧呼呼大睡着。
奥巴洪台吉那晚回到府中，差人叫来儿子巴图拉和幼弟图莫台吉，吩咐他俩带些人马到女真人的领地，借几张捕鸟网回来。他俩领命后趁夜出发，翌日傍晚掠回来数量不少的牲畜和财物。
注释
[1]台吉：蒙古族贵族的称号。
[2]察嘎力博：【宗】巫师。博教即萨满教，察嘎力博即察嘎力萨满。
[3]敖包：在草原上堆起的土堆，石碓。
[4]火撑子：放置在蒙古包中央熬茶煮饭的支架型炉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