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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乌苏里船歌

深夜,我在钓鱼台宾馆的房间里正整理着几天来采访的笔记。忽听有人敲门,深更半夜的,谁呢?一问,原来是我新结识的好朋友,赫哲族姑娘依尔娜。

“珊珊,你不是和我说过你要到乌苏里江去体验生活吗?今天夜里去乌苏里江捕大马哈鱼的船队就要出发了。”依尔娜一进屋就急着对我说,“你要愿意去,我叫人把你捎上!”

早在儿时,我就从电影里看到赫哲族渔民在乌苏里江同旧沙皇、新苏修英勇斗争的迷人故事。而今,尤其是读了莫日根的小说《蓝色的乌苏里江》,我对那神奇而富于魅力的地方更加神往,亲眼看一看的强烈欲望使我再也无法按捺了。没来前,我和我大学时的同学、现在的未婚夫阿贵约好,他先到乌苏里江贩大马哈鱼,在乌苏镇等我。之后,我们再一同返回。谁知,来到这里竟被暴涨的大水困住了,通往各处的公路也被大水淹没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眼下我何不坐渔船到我的未婚夫身边呢!对,到乌苏镇玩上几天,然后再到捕鱼滩地进行采访,这是多么好的机会呀!我急忙把随身带的东西装进旅行袋里,二话没说就跟着依尔娜跑出来。

河沿的渔船发动了机器,发动机声像炒爆豆一样“噼里啪啦”响着,岸上送行的人们黑糊糊一大片,有的跑来跑去,有的一一话别,还有的往船上搬东西,好不热闹。依尔娜领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了一只带篷的渔船附近。

“艾稀特,把我的好朋友带上,她要到乌苏镇去。”依尔娜指着我对岸上的一个小伙子说。

嘿嘿!这位渔民叫“艾稀特”(几天来对赫哲族老人的采访中,我知道这是赫哲语,意为乖孩子),多有意思的名字。

皎洁的月光下可以看出这位赫哲族渔民艾稀特是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他头戴棉军帽,身着军大衣,一副远征的打扮。他走过来把我打量了一番,便回头对依尔娜说:

“嗨!你捎的人原来是个大姑娘呀!这一身穿得也太单薄了,深秋乍寒的不冻成‘刨花’才怪哩!要是换成个小伙子,实在不行我还可以抱在怀里暖和暖和,可她是个大姑娘,你叫我怎么办呢?”

哼!真是个没皮没脸的,跟他的名字一样乖气的东西!

“你别胡说八道。”依尔娜压低嗓门,“人家是记者!”

“记者就不是姑娘了?明说吧,你们这些梳‘马尾巴’的不抗冻,到时候哭叫起来我可是不哄哟!”

“少啰嗦,你懂啥,人家穿的是城里新时兴的羽绒服,既轻便又暖和,你连听都没听说过。”接着她用命令的口吻说,“人家可是带着特殊使命去采访的,路上你可要小心关照啊,不然小心人家回去给你登报!”依尔娜说着往我跟前凑了凑,“你别在乎。他这个人刺刺嘴,豆腐心,你尽管放心好啦。”然后转身对艾稀特说,“行啦,你领她上船吧!”

这时,大部分渔船的船尾吐着浓浓的黑烟像虾一样灵巧地倒出去了。

“沿边水太浅,船拢不靠岸,你又没有穿水靴,来吧,还是我把你抱上去吧!”

让一个大小伙子抱来抱去的多不好意思。可是,坐这样长不过三丈、宽多说二米的机动渔船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冰凉刺骨的秋水我竟不知所措。

艾稀特好像猜中了我的困窘,又重复了一遍:

“来吧,还是我抱你上船吧!”那语气比原来温和多了。

我默许了。我无法拒绝他的帮助,只等着他来抱我上去。可谁知,他的动作粗鲁得很,只见他走到我身前,像抱小孩似的把我举过头顶,放到高高的船头上。可他的手却不偏不倚正好落到我胸部那块姑娘家圣洁的禁区上掐得我生疼。说句实话,我的这块禁区连我那热恋着的阿贵都没有触碰过。只是不知道这个艾稀特是出于无意,还是趁机占便宜。总而言之这个赫哲人是粗野的,一路上我得严加防范才是!不然……

船上的渔民告别亲人启程。那有节奏的机器声震破了秋夜的寂静。如水的月光下,镜面似的河面被二十多只渔船犁过。立刻变得波连浪涌,此起彼伏,使倒映在水面上的星空摇摇荡荡,朦朦胧胧。卡机的轰鸣声像开了锅的爆豆“噼噼啪啪”地响着,手电光柱在河面上晃来晃去,只只渔船燕飞似的争先恐后,很是热闹。

刚到这里的几天前,这个河床还很深,两旁的柳树还婆婆娑娑地展露着树梢,放眼望去,白茫茫无边无际。渔船在这样盈满的河面上可怜得如一片柳叶。好大的水呀,我心里不由涌起一阵阵的恐怖。

将那一刀削就的“烤叉”[1]哟

捧在阿玛哈[2]的胸前

那人人羡慕的姑娘哟

走进了我的新房……

卡在船尾的挂机与坐在后舱盖上掌舵的艾稀特几乎一般高。他坐在左侧,右手握着舵杆驾驶着高昂着船头的渔船。瞧他那得意样,快活得像条鲫鱼。他那机器声伴奏的男高音颤颤巍巍的。活见鬼!他为什么要唱这么一首歌?莫非是用情歌来挑逗我?哼!想在我身上打主意,妄想!我可不吃那一套……

船队驶出了莲花河,此时,象征着这个渔村的天然钓鱼台便向我们推移而来,黑糊糊的愈来愈高大。船队在钓鱼台下湍急的水流中驶入了浩淼东去的黑龙江,顺流而下。江面很宽阔,北岸是俄罗斯的草原,南岸是沿江而卧的山脉。过了额图村,山脉就到了尽头。

“你冷不冷?冷的话就进船篷里去,里面暖和。”艾稀特唱完一支歌对我说。

说实在的,虽然我穿着羽绒服,脚却有点冷,但我想到每只捕渔船都是两人(一个人是无法捕鱼的),此刻的船篷里肯定睡着他的伙计,我一个姑娘家怎么可能和男人待在一个篷里呢,这个刺鬼又想戏耍我,于是我说:“不冷的。”

“那好。”他嘻嘻笑着,“你到我身边来坐,咱们好相互解解闷!”他的声音挺高,大概怕被轰鸣的机器声淹没。

听他那话,简直是个无赖,他是不是又想找机会占便宜?(姑娘家圣洁的禁区可不许再度受到侵犯!)但转念一想,他不敢!篷里还有一个人呢!如果他真的那样我就喊,看他的脸面往哪放。眼下我也感到很寂寞,也许说说话会忘记寒冷,再说机器声噪音大,离远了也听不清楚。于是,我怯怯地挨着他的右侧坐下来。

“知道吗,船队为什么黑夜走?”他说话带着的温热气息几乎撩起我的鬓发,“到乌苏里江捕大马哈鱼可不是件容易事,一路得走一千多里,经过额图、勤得利、八岔、抚远、乌苏镇抓吉。从我们这儿到勤得利农场是闭了眼都能行船的,但一到八岔附近就不同了,那里支流繁多,七汊八汊就把你弄迷糊了。所以,这段黑夜走,那段就赶在白天了。”

没想到,黑天行船还有它的道理。

“你不是就想体验生活吗?嘻嘻!”他有几分得意地笑笑,“你别认为像在城里逛商店一样好玩,不是吓唬你,这可不同陆地,船上船下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举一动都得加小心!再说水上的生活也不自由,你们姑娘家不同我们男的,有什么要求和不方便的事你只管说,别不好意思!”

清冷的秋夜,空气像凝固似的变得有棱有刃,令裸露的脸颊阵阵刺痛。白天和黑夜仿佛就是夏天和冬天一样有差别。天冷尿多,我的下腹部早已鼓胀难熬,只是羞于启齿,既然他这样有心暗示,我就鼓起勇气来。

“那么,就请你把船靠岸!”

可是,我的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渔船在江心上行进,四下里望去都是白茫茫一片,靠岸谈何容易?

听我这么一说,他明白了我的意思,立时收了油门,随之高昂的船头落下来,他摘挡熄火。

“有事到船尾,抓住舵杆!”他关切地说着就钻入船篷里,放下小木门。

此时,几只渔船从我们船的左右侧疾驶而过,我们的船落在船队后面。

我为难极了,明晃晃的月光下,在一个素昧平生的小伙子跟前例行“公事”实在是不体面且又难堪的事。我不知所措地犹豫着,十分尴尬。

望着渐渐远去的船队,我的心一横,什么都不怕了……

我的脸颊一阵灼热,咳,做女人真难。

我又坐到原位上,他把军大衣脱给我,执意让我穿上。穿就穿,我把它穿在身上依旧坐在他的侧旁。此时他加大油门向前追赶。

“你叫什么珊珊吧?哦,听说你在省城当报社的记者,混得怎样?几年了?”

土老帽总是这样,问一些他根本不该知道的事情,我实在不愿意回答他,但又似乎不行。

“半年。”

我心里一阵好笑,我俩似乎调了个,他倒采访起我来了,还居高临下。

我们赶上了船队,此刻,天已亮了。

原来,艾稀特还挺英俊哩,两道浓淡相宜的眉毛衬着双大眼睛,一张略稚气的圆脸冻得红扑扑的,散发着青春的活力。此刻,他又咧开嘴唱起来:

忙莫——

没有云彩的月夜啊

比白昼还要晴朗哟

冰凌花的心底哟

比江水还要清澈哟

……

他唱的这支民歌就是与藏族的“格萨尔”相媲美的著名的赫哲族说唱——依玛堪[3]。他的音质洪亮,宽广,而且唱得既婉转又动情。看来,艾稀特倒是一个继承依玛堪的好歌手呢。

“喂!我亲爱的记者美人!清晨的寒冷你体验得怎样啊?你的那双眸子也好像冻僵了似的!快啦。再有十多里就到八岔了。”他不知我在遐想,却认为我是冻的呢。

这个艾稀特,看模样觉得还不错,就是语言不经过加工就急着从嘴里飞出来。听他说的那个话,真不害臊!让船篷里的那个人听见了像什么话!我不由透过蒙着透明塑料布的小窗向里看去——嗬!哪有什么人,只见里面铺着狍皮和上面的一捆行李。这么说,行了半夜,这只船上只有我们二人!真可怕。他……假如他起了歹心……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依尔娜姑娘也是,为什么不说清楚呢?要是早知如此,何必动身!可是,路还这么远……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去法院告。不!那我这个记者就完了,还会带来不可洗刷的坏名声,到那时,当我的阿贵知道了……“呜——呜——”突然,两声汽笛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我抬头一看,原来我们已经到了八岔村,一片两层楼的楼群附近泊着一艘大拖船。

大水漫进了村里,幸亏国家照顾赫哲族,家家都住上了楼房,不然都得逃之夭夭。人们各自奔向了自己的亲朋好友。艾稀特将船开进了一家小楼下面,拢好船。门都没敲一下就闯进了人家屋里,好像他就是这家主人似的。

“大清早地破门进来,我还以为是强盗呢,原来是艾稀特呀!一路顺风吧!”正要生火做饭的一位年轻女人急忙跟我们打招呼。

“怎么,才做饭哪?俗话说天气冷尿多,肚子饿尿多。你别啰嗦了。我们都饿了。喂,你好,当家的去哪啦?”艾稀特这个人有点粗野,他的问候近乎是骂人。

这位年轻的赫哲女人见我穿得不多,赶快把我让上了炕头。

“这位姑娘是城里的记者,我们依尔娜的好朋友,名字叫珊珊。”艾稀特正儿八经地把我向赫哲女人介绍了一通。

饭做好了,赫哲女人端上金红晶亮的大马哈鱼子、煎大马哈鱼、油炸江鱼和米饭鱼汤来热情款待我们。艾稀特大大咧咧,没等别人动筷子,他早已狼吞虎咽着,边吃边对我说:

“我亲爱的记者美人,我们姗姗来迟了,看人家早已吃上马哈鱼了。这在你们城里连见都没见着吧?我们赫哲家是好客的,来,可劲吃啊!”

“你这个人说话总是没有一点分寸。人家城里人可不像你这么不文明。”赫哲女人斜了艾稀特一眼。

“哦,她既然是依尔娜的好朋友,那就是我的好朋友。不过,大嫂你没说错,我改正就是了。”

她对艾稀特好像挺刻薄,但对我特别优待。她夹了两块油炸鱼放到我的碗里说:“这是我们八岔个体户罐头厂的特产,尝尝。”

艾稀特喝汤也很特别,舀了满满一大碗像老牛似的吸着。

“我说艾稀特,吃完饭,你先把外屋地的水往外泼一泼,都快进灶了。”赫哲女人毫不客气地给他指派活计。

“好家伙,饭还没吃完,给派上活啦!依我看就甭泼了,两三天后你就省事了——外屋地行船,炕头上撒网哩!”艾稀特嘴上也不饶人。

“以后的事你别管。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软,你就给我泼好了。”赫哲女人也不甘示弱。

艾稀特泼完外屋地的水,回屋对赫哲女人说:

“嘿,阿格[4]去乌苏里江走了不到三天,江水就灌了门洞,真要再涨几天,还不知会怎样呢?”

“你阿格不在,你在不也一样嘛……”

瞧!乡下人总归是乡下人,说那男的出言粗鲁,那女的也并不逊色多少……

这时,艾稀特不知出去干什么去了,我和赫哲女人天南海北地闲聊了起来。我甚至委婉地向她诉说了黑灯瞎火地跟一个小伙子一起行路的苦衷。

“没事,好妹妹。”赫哲女人瞅我笑了笑,说,“我了解艾稀特,虽说他嘴皮子刻薄一点,但心地善良得像乳汁似的,他不会乱来的。”

赫哲女人停了片刻又说:“有些人把我们赫哲人编造得一无是处,实际上哪有的事。当然少数不要脸皮的人哪儿都有,城里就没有啦?听说还有卖色相捞钱的呢。”

她说得很像那么回事,但谁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由于起了风,浪大,船队只好在八岔住下。

这家只有一盘炕。晚间,艾稀特只能和我们睡在一起了。赫哲女人给我拿出了一套很干净还散发着肥皂香的被褥。睡觉时,我们以炕桌为疆界,我和赫哲女人睡一边,艾稀特睡另一边。

不知怎的,我没有一点睡意。这种男女不分、混在一块儿睡的事,我还是头一次。要是艾稀特不像话,钻进我的被窝里来,怎么办?不怕丢脸,你就来,我要喊醒赫哲女人……可是……哎呀,他要是和赫哲女人发生什么,该怎么办?他俩不是毫无顾忌地没遮没拦地说了不少相互挑逗的话吗?那我该……

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不由想起我的阿贵。阿贵呀阿贵,不是你住在那么偏远的小镇我怎么会落到这般窘境呢!

我存有戒心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赫哲女人忙活了一天,似乎很累,平静而均匀地呼吸着,睡得正香。我所担心的艾稀特也正鼾声如雷,早已进入梦境。

一场虚惊。或许我想得太多了……

椭圆形的江心岛,柳绿花红,阳光灿烂,几只鱼鹰在不停地啁啾。我和阿贵臂挽着臂在金色细柔的沙滩上,奔跑向蓝蓝的江水。忽然浓雾漫来,阿贵不见了。我惊愕不已,欲呼不能,正在焦急万分之时,我被一个年轻的美男子搂在怀里……

我从睡梦中猛然惊醒,原来是赫哲女人在轻轻推我。哦,那搂我的美男子会是谁呢?我实在不愿意中断这场梦。然而,又不得不起来,为了实现我的爱情,必须丢弃虚幻的梦!不管怎样,只要到了乌苏镇,就会见到那儿的情人。我强打精神起来穿衣服。

艾稀特早已起来了,正在地上等我。

“亲爱的记者美人儿,咱们还得继续前行啊。”他说。

我跟着艾稀特走出了热烘烘的小楼。

我们又起程了。

给根——

鱼儿在哪儿欢游

亲爱的江水知道

谁让我俩在这儿相会

缘分告诉了我

……

艾稀特又唱起来,连唱歌也离不了“亲爱的”,他怎么这么喜欢“亲爱的”呢?他到底有没有个“亲爱的”呢?

这个名字叫“乖孩子”的小伙子,虽然“亲爱的”不离口,却也显得并不无知。一路上,他给我绘声绘色地讲起了赫哲人的历史、风土人情、地方特色及神话传说,还讲了赫哲渔民祖祖辈辈,在每年的五花山时节就到千余里外的乌苏里江捕大马哈鱼的习惯。大马哈鱼在江里生,又到海里成长,再从海里通过乌苏里江到黑龙江结束生命的过程,像人那么充满思乡之情,落叶归根的趣闻。

在交谈中我才知道,艾稀特曾念过高中,怪不得他懂得那么多。我想问他是否参加过高考,但不好开口,怕触碰别人的伤痛处。

将近中午,他赶鸭子上架似的手把手教会了我掌舵驾船。他这是为了腾出手做午饭。他拧着煤气灶开始做饭。烤塔拉哈[5]杀生鱼,焖和和饭[6]……动作干净利落,井然有序。剖鱼时,他顺手将一块鱼肝塞进嘴里生吃了。这使我想起这个以渔猎为生的民族还带有原始的野性。

吃午饭时,艾稀特换我掌舵。他左手把舵右手高高地向邻船举起酒碗表示让酒,邻船的渔民也举起酒碗微笑着示意,那眼神里有羡慕,接着,艾稀特把酒往江里倒了点,算是敬神了。

“珊,你不喝口酒吗?”他抿了一口酒对我说。这次,他没有叫我“亲爱的”却叫了个“珊”!

“不,不!我向来滴酒不沾。还是你自己……”烟酒不分家,喝酒的人往往有酒伴才喝得有滋有味。我不由想起他为什么一个人去捕鱼就问,“你怎么没带伙计?”

“噢,伙计在乌苏镇等我,早已约好了。”他朝我一笑又说,“要不,你跟我一起到滩地打鱼算了,省得找那伙计啦,哈哈……”

不等我反应,他又说:“说归说,笑归笑,其实,真要和我打鱼,那罪你都遭不了,成宿的夜捕,仅那个困劲你都过不了关!而我,一到那个时候,喝点酒就兴奋不困了。再说,我是个不甘寂寞好激动的人,喝几口酒,唱几支歌,心里就敞亮了,好啦。你吃完饭也别闲着,越待越冷,我看哪,不如咱俩对几支渔歌,空气兴许会热乎起来。像你们当记者的参加歌舞的机会不会少,来,就唱《泉水带走你那甜甜的心》。”

山道旁边的依尔嘎[7]

不怕严寒满山坡

绿叶亲着你那红红的脸

泉水带走你那甜甜的心

……

艾稀特唱完一段后,问我为什么不接着唱,我说这支歌我不会唱,他却让我唱一支自己会唱的歌。

唱就唱,读北大中文系时,我们经常开联欢会。那时,我还是台柱呢!现在还在乎你!不过,我得唱一支他也会的歌。于是,唱起了前不久跟依尔娜学来的依玛堪片段《哈渔岗上》。

来到了哈渔岗上

有我心爱的乎那吉[8]哟

这时,他用几乎跟我一样高的嗓门和起来:

比那蓝天明净高远

赛那烟花婀娜风韵

“珊!真没想到你唱得这么好!”我们唱完一段,艾稀特动情地说。

就这样,我们热热闹闹地边行边唱,忘记了时间,唱走了太阳,唱来了月亮,一下子唱没了柴油。待艾稀特往机器里加好油,船队早已没了影,连晃来晃去的手电光也不见了。艾稀特拧了油门,加足马力追了一程,还是不见影。

此刻,他渐渐收小油门。因为艾稀特也弄不明白前面的几个江汊,哪条是支流,哪条是主流。行驶不远,艾稀特就把船驶入二流,熄了火。

“珊珊!我们只好在这宿营了。虽然我来过两次,但都是白天。不过,凭我的猜测,再有五六十里路就能驶出这七汊八汊的乱江汊子啦。”他说着就走到船头,把锚扔进江里。

我环视周围,一片汪洋,只有露出水面稀疏参差的柳树梢证明这里不是海。这么大的水,百儿八十里也不会有人家的!望着想着,我的头皮一阵发麻:我们一男一女在这船里过夜,这怎么行!我心里跳个不停。莫非是艾稀特故意找这个地方扎营……到底要出事了。难道这是我跟他唱什么《哈渔岗上》招来的麻烦不成?!

“艾稀特!咱们就不能闯过这带江汊子到抚远县再宿营吗?”我带着一线希望问。

“那可不行,瞎胡乱闯,钻进人家俄罗斯内河怎么办?到那时,人家俄罗斯还能聘请我当个捕鱼技术员干干,而你不得成了老毛子的玛达姆[9]呀,一辈子算完了!”艾稀特讲了一通不行的道理。在我听来,他是存心找借口,故意要在这没有人烟的江面上过夜。

“艾稀特同志!”我觉得对他不应再客气了,“野外宿营也行,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咱们是不同性别的两个人,在这荒郊野外,彼此放尊重点才是。”

他愕然地瞅了我好一会儿,说:

“珊珊同志原来是这么想的呀?!你不说我还没想到呢。虽然我是个打鱼的,但我也是个有大有小有姐妹的人啊!总之,我也是个人啊!”

他蓦地侧过脸,闷声不响地收拾船上的东西。

我的话是不是重了点?他大概是生气了。那就生去吧,只要路上平安无事,到时候,我宁愿给他磕三个响头,赔礼道歉。

暗蓝色的天幕缀满了无数晶亮的繁星,茫茫的黑龙江笼罩在朦胧的夜色中。世界寂静得怕人,恍如在另一个星球上。

艾稀特总低着头,默默地在直流电灯光下收拾鱼,切菜,开始熬鱼汤。

看他那闷闷不乐的样子,我不禁后悔起来。自己没带吃的不说,还一路穿着人家的军大衣,现在他又在忙活着熬鱼汤给我喝。可我说了些什么话?太伤人家心了。然而,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一样无法收回。只好用行动挽回一点后果,我想帮他做饭,便伸手帮着洗锅。

艾稀特看我一眼,轻轻地一笑说:

“珊珊同志,你还是进篷里歇着吧!这儿的一切你不熟悉。再说,这儿可不比你们城里的厨房那么顺手,还是我来吧。”他谢绝了我的帮助。

“艾稀特,你肯定在生我的气,我真不该那样对你……”话还没说完,他就接过去:

“嗨!那生啥气!你也没说错呀。一个姑娘家,特别是不了解少数民族地区的城市姑娘都具有的本能。如果我是姑娘也会这样的。这是造物主对每个姑娘家的厚爱……”

他嘴上跟我说话,手却不停,不一会儿就从煤气灶上端下来鲜香诱人的乳白色鱼汤和热气腾腾的馒头。

“珊珊,趁热就着鱼汤吃点干粮吧,夜晚抗冷!”

吃过晚饭,艾稀特就进船篷里铺好被褥出来对我说:

“珊珊同志,你进里面先睡吧,我到前舱下几串豆饼钩,明早好吃活鲤鱼哩。”艾稀特把我让进篷里就到前舱去了。

虽然艾稀特嘴上说没生气,可成见早已装进了他的心里,叫我“珊珊同志”哩,这比他开始称我“亲爱的”还叫人难堪。他的这句话使我感觉出这是对我的讥讽和挖苦,过分的恭维不就是挖苦吗?

船篷里,一床软缎被褥被他铺得很整齐,褥子上面还铺着一张大狍皮,头上有电灯,坐在里面,脑袋和篷顶还有半尺间距,篷里的宽窄长短正好容纳两个人卧躺。四周很严,里面暖暖的。昏黄的灯光里,我看见枕边有一个拉链黑皮夹。我顺手拉开,里面装的是好几本杂志,还有一本日记。我想看又觉得不合适,就挑了一本《苏联文学》翻了翻。她的照片怎么跑到艾稀特这儿来呢?我和依尔娜那么好,也没说送给我一张照片留作纪念啊!噢,对,这本杂志是依尔娜的,是艾稀特向她借的,里面那娟秀的钢笔字使我确信无疑。干脆,相片归我了。但是,这样艾稀特就会发现我翻过。不,我不能让他知道。我又把照片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你跟依尔娜是怎么认识的?”出于对那张照片来历的好奇,我从船篷里出来,一边帮他弄顺钩绳,一边这样随便地问道。

“长话短说吧,在学校里我俩是同班同学,在社会上我俩又是赫哲乡业余文艺演出队的骨干,我们的双人舞《金色的网滩》还在北京获了奖。”艾稀特低着头回答了我的话,随后偷偷地扫了我一眼。

“好啦,你进篷里先睡吧!”

“还是你进去睡吧,掌了一天的舵够累的,休息不好怎么行,进去睡吧!”我劝说。

“让你进去你就进去睡,有啥啰嗦的,你让我安静一会儿好不好?”艾稀特显得不耐烦了。

我又钻进暖烘烘的篷里,侧卧在厚厚的软软的被褥上,没有一点睡意。此时此刻真让我不可思议。咳,人生一世真是奇怪,什么样的事都要经历一番哪。谁能想到,像我这样在城里长大的姑娘,偏偏在这千里之遥,一片汪洋的江面上过夜,讲给我的阿贵听简直就是一个星球探险般美妙传奇的故事。想到这,我的眼睛灿然幻化出一幅甜蜜的情景:长途航行中阿贵是那么神气地驾着船,我俩始终是无拘无束,尽情地相依相爱。如果在公园里总是不安于眼前的世界,那么现在在这空旷的野外,一切都属于我们,可以放纵地大声呼喊,倾诉衷肠。阿贵会不顾一切疯狂地吻我,吻遍我的全身……呵,死鬼!男人们常显得那样粗鲁,但那粗鲁也许正是男人们的魅力所在……

温暖的气息像一首催眠曲,使我眼前的一切变得蒙眬了。胡思乱想中,我的眼皮越来越沉……

这是哪儿啊?这是哪儿啊?摇晃得这么厉害,像箩筛上的米粒倒过来,滚过来……恶心得都快把心呕吐出来啦!我四下环视,啊!我吃惊地张大嘴巴,周围几支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我摇晃着,几个黄头发蓝眼睛青白脸的俄罗斯兵正坐在这个摇晃得要命的直升机里像魔鬼似的揣着手枪恶狠狠地盯着我……我急忙向下俯视,只见一个人奔跑着仰脸追赶着头上的飞机,这不是阿贵吗?他一边跑还一边大声呼喊我的名字:

“珊珊,珊珊……”

惊惧未定,欲呼不能,一急,我从噩梦中醒来。

渔船在剧烈摇晃,仿佛天翻地覆。浪头“哗哗——”地连连砸在钉着塑料布的船篷上,又从船篷上“哗啦啦——”涌进前后舱,同时夹杂着风裹着雪粒洒在船上,我一骨碌爬起来。

“珊珊,珊珊,快穿上这件救生衣,快!”见我醒来,艾稀特从门外把救生衣扔给我,又把门关严。

此时的处境非常危险!只觉得渔船忽而被浪头高高托起,忽而又被深深地抛下,侧倾角很大,随时都有翻扣的可能。东倒西歪中我胡乱套上救生衣,系紧带子,不顾眩晕的折磨推开小木门。瞬时,一股彻骨的寒风卷着雪粒灌进来,呛得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迷蒙中,艾稀特站在脚舱里,双脚像钉在舱板上一样稳,左手操着一支桨,掌握着方向,使船不至于顺浪;右手在不停地用水撮住外淘水,渔船在剧烈地摇晃,狂风卷着雪粒漫天飞舞,肆意地打在他的身上。他全身已挂了一层薄冰,在昏暗的天幕下晶莹闪亮。又一个浪头在我脸上开花,我猛地关了小门,缩进船篷里。

是冷?是怕?我浑身不断地颤抖,一阵悲凉从心中油然而生。俗话说生身有地,死处有方,难道这就是我生命的尽头?!

在我极度的绝望中风浪越来越小,渐渐地黑龙江收敛了它狂野不羁的烈性,不知不觉间风平浪静了,终于恢复了先前宁静的秋夜。

艾稀特呢?他怎么样了?怎么好长时间没有听到他的动静呢?被风浪吓蒙的我,此刻才缓过神来,急忙推开小木门,向外一瞅,艾稀特盖着一层薄冰的军大衣,蜷缩在脚舱里一动不动。

望着他那雪雕冰塑般的身躯,我心里一阵内疚:在我们身处险恶环境的时候,人家忍冻挨冷,迎风斗浪,把生死置之度外;而我却躲进天壤之别的船篷里,考虑着个人的安危!原来我是如此的自私,躺在里面想入非非而不顾在风雪中受苦的人。

我的良心受到了谴责。

“喂,艾稀特!你进去睡吧,我在外面活动活动。”我冲着近乎半睡的艾稀特说道。

“别摆样子啦。还是快回篷里睡你的觉吧!”虽然他的口气这么硬,但我还是听出他每吐一个字是那么艰难,带着颤音。

“这怎么行,驾船全靠你,如果把你冻坏了,我们都得葬身这里了!”

“好啦,别把问题看得这么严重,我们捕鱼的赫哲人是从风浪里钻出来的,是不怕冷的,再对付两个小时就天亮了。”接着,他又柔声说,“珊,快回去吧,我没事的!”

我无言以对,只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一个很平常的赫哲族小伙子,却这样正派善良,我也是个有大有小有姐妹的人啊!他那动情的话语又在我耳畔萦绕,可我竟然无缘无故伤害了他……

感觉告诉我,下半夜的气候更是非同一般的冷,他再这样蹲到天亮真会把他冻僵哩!看来,我得较真了。

“艾稀特,你听着!恶劣的天气是无情的,你非要蹲在这儿受冻,这是在生我的气。用这样来彻底惩罚我昨晚那一句冒失的话未免器量太小了吧,起来!”我毫不犹豫地扯下他的军大衣,一把将他提起来,“跟我一起进篷里!”

见我这样气汹汹的,他没再说什么,若有所思地站了片刻,便脱掉肥大的挂了一层薄冰“嘎吧嘎吧”作响的雨衣裤和胶靴,钻进了船篷里。

我俩并排躺在一起,一只枕头我让给了他,自己脱下救生衣枕在头下,然后拉开被子盖在我俩身上。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浑身抖得厉害,真吓人!

“嗯,艾稀特!”等他暖和过来,我轻轻地用臂肘碰了碰他,“实在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我由衷地向他道歉。

他淡然地说:“没什么,只要你能理解我们捕鱼的赫哲人就好了。”那话语里,似乎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

原来,艾稀特腼腆得像个大姑娘,他不好意思把手伸进被窝里,而是平放在被子上,那双手显然是冻麻木了,在昏黄的电灯下和水萝卜没什么两样。

“艾稀特!”我一把握住了那双冰冷的手,“我给你焐一焐吧!”

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么大勇气。不过,我绝不是借此向他调情。艾稀特也没有躲闪,任我抚摸着。

“明天驶过这带河汊,到抚远县站一下,你从那里可以坐客车到达乌苏镇,没多远了。”他声调轻轻的,既安慰我又使此时的局面不至于尴尬。

艾稀特太累了。刚刚暖过来,便睡着了。不久,他翻了个身,宽厚的胸脯挨在我身上,头也几乎碰到我的头发。他睡得很香甜,我唯恐弄醒他,没有推开。一股热烘烘的气息微微拂动着我鬓角的汗毛。望着他这力挽狂澜的宽阔胸脯,给人以神圣与安全、踏实而温馨的感觉。他的手早已被我焐热了,可我还是没有松开。如果开始焐他的手纯属关切,那么现在完全是另一种感受,一种莫名其妙的甜蜜感。啊,这是想到哪了?一个姑娘家,陷入这样一种微妙的情感是危险的呀!然而,实在无奈,事实上我已经陷入了这样一种微妙的情感中……在不知不觉中,我也睡着了。

“突突……”一阵机器声突然把我叫醒了,我打开小木门从篷里出来,天已经大亮了。不知艾稀特什么时候起来的,起了钩,拔了锚,摇着了机器。此刻,他已挂了挡,开始起程了。

清晨的江面干巴巴的冷,风虽不大,却像刀一样把顶风驾船的艾稀特的脸吹得通红。

“艾稀特,来,围上我的围脖吧,你的脸都冻红了!”我把我的拉毛围脖摘下来,在他的军帽外把他的脸围得严严实实,只露两只眼睛,望着我,他调皮地向我表示感谢。在给他围围脖的过程中,自然,他那握着舵杆的手几次碰到我的禁区上,但我没有像以前那样神经过敏。

他还穿着那双冰脚的水靴,不知里面有没有他的情人给织的毛袜子?算啦,等我回到省城给他买双又防水又暖和的时髦靴给他寄来不就行啦?

别看艾稀特这么年轻,在航行的经验方面却是个手心里长毛的老手了,他简直用不着判断就能从众多复杂的江汊中准确无误地驶入捷径的主流河汊。没用两个小时,我们就告别了让人头痛的乱江汊子地带,进入了一顺向东的宽阔江面。

渐渐地,漂亮的抚远县小山城展现在我们面前。

“艾稀特!我不想进城了。你看这地势这么高的小山城都淹着边了,我想,通过乌苏镇的公路也一定会被水淹而不通车。反正到达乌苏镇还有半天的路程,有人跟你做伴不更好吗?”我提议道。

“那倒也是,当时我只考虑到你很着急,所以才那么安排。”

他扯开嗓子又唱了。

不知怎的,我听他那“亲爱的”不再感觉那么刺耳。

……

经过三天的长途航行,终于来到了祖国第一个迎来曙光的乌苏镇。

“哎呀,珊,可把你盼来了!”我们刚踏上街道,阿贵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发现了我们。他惊喜地望着我,“你是怎么来的?”

“哦,我来介绍一下,这是赫哲族朋友艾稀特,我就是搭他的渔船来的。”

艾稀特点点头:“你们谈吧。我到一个朋友家去。”说完,他朝我们微微一笑便转身走了。

当我把艾稀特介绍给阿贵时,阿贵连看他都没看他一看,更不用说握手了。意想不到的尴尬,使我的脸顿时火烧火燎。

回到阿贵住的房间,我本想劈头盖脸地向他发一顿火,质问他为什么连礼貌都不讲。但想到刚一见面就这样似乎不大合适,就忍了忍,平静地说:

“生意怎样,还好吗?”

“贩了几趟马哈鱼,收入挺可观的。”阿贵捉住我的手抚弄着说,“你好像生我的气了。珊,对一个打鱼的不必在意,你知道我是多么想你!”

“你这是什么话?打鱼的怎么了?”

于是,我将旅途中意想不到的遭遇和感受全都告诉阿贵。我看到,在我讲述的过程中阿贵的脸不断发生奇异的变化。

“什么?就你们两个人?”阿贵把眼睛瞪得像铜铃。

“你别多心,人家艾稀特是一个真正的好人。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大的水,公路都被淹,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船……”

“够了!”我的话被阿贵粗暴地打断了。

万万想不到,我们竟能翻脸。

我生气,他却软下来,他惊异地看了看我说:

“珊,请别发火!你知道你在我心中是占有多么重要的位置呀!算了,咱们到饭店吃饭去吧,为你接风洗尘,可不能因为一个水里捞财的打鱼人伤了我们的感情呢!”

见鬼去吧,呸!我站着没动。

“珊,别生气了!我这还不是为你好,你没听别人说吗?黑龙江的赫哲人粗野得很,恶呀!”那发出卷舌的恶字拉得老长,脸上的表情也像吃了苍蝇一样难看,“没把你弄死就算不错了,你说,他真的在你身上……哎,你就照实说吧,路上那个打鱼的……都干了些什么?”

“干了些什么?刚才我不是全告诉你了吗?”

“你们俩睡在一个船舱里的时候……”

我第一次发现阿贵竟是这样令我恶心。

阿贵冷笑了两声:“我也把话明说了,你想继续维持跟我的关系,就必须满足我的要求。”

“嗬哩,阿贵!你想干什么那是你的自由,我可不是向你乞求爱情的奴隶,既然你尿水里照镜子——自己埋汰自己,那就别怪我了。”

“我的珊!都怨我不好,是我错了。”他从衣袋里掏出几沓人民币塞在我手上,“今晚我包房间……这钱都是你的。”

我把那肮脏的东西朝他脸上狠狠地摔去,冲出门外。

我茫然地跑到街上,泪水夺眶而出。此刻,多么巧啊,艾稀特正迈着矫健的步子向我走来。我慌忙擦干眼泪。他来到我的跟前,我竟拘束起来。

“艾稀特……”

“噢,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啊,他说是特意来找我的!于是,我们来到一家饭店。

我要了一桌丰盛的菜肴,又买了一瓶白酒满满地斟了两杯。

“怎么,原来你会喝酒?那在船上为什么不喝我的酒?”艾稀特惊异地望着我。

“我从没喝过酒,但今天非常例外。首先我感谢你在路上对我的照顾,再者,我委屈过你,特向你赔礼道歉,也是自罚吧……”

但是,喝酒最主要的原因我没有说出来,我只顾狂饮。

艾稀特惊呆了,他好像看一个可怖的魔鬼一样看着我,碰都没碰一下餐桌上的酒杯。

“艾稀特,”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努力使自己尽快地平静下来,“你不是找我有事吗?”

“噢!”艾稀特笑模笑样从怀里掏出一沓人民币和一张纸条,说,“我想让你辛苦一下。”

我接过纸条,上面写着他的通讯地址和一个人名——莫日根。一看到这个人名,我就神经质地把纸条放到餐桌上。莫日根,就是那个《蓝色的乌苏里江》的作者,是他让我心驰神往地来到这里。看来,艾稀特同莫日根有过来往。

“这纸条是咋回事?”我急忙地问。

“噢,这是我的名字和通讯地址。”

“什么?你就是莫日根?是《蓝色的乌苏里江》的作者?”我越发惊奇了。

“你看过我的那篇拙作啦?”他惊喜地问。

“你不是艾稀特吗?”

“艾稀特是我的绰号,他们都这么叫我。”

一切昭然若揭。我叫他“乖孩子”他才叫我“亲爱的记者美人”的。

“珊,这些钱,我想请你买一件羽绒服。”

“羽绒服?”

“对!就是像你身上穿的这个样式!”

“哈哈哈……!”我忍不住笑起来,“这是女式的!”

“不,是给依尔娜买。她曾夸奖你穿的羽绒服!你回省城买完寄来就行了。”

猛地,我好像被什么迎头击了一下似的,一阵晕眩。

我这次和莫日根的旅程,是依尔娜安排的,她明明知道我们将要走三四天的路,而且还要在荒无人烟的野外同船夜宿,却毫不忧虑地把她心爱的人交给我。看来,她对自己心爱的艾稀特百分之百地放心。细一想,依尔娜和莫日根一样高尚,他们的心能够容纳的何止是自己的情人!

我的表情变化,被莫日根看在眼里。

“如果多有不便的话,那就算了。”他以为我是在为买羽绒服的事发愁呢。

“不,我可以买……我一定给你买到。”

至此,我能替他办的唯一事情就是买羽绒服,也是唯一能够尽我心意的一次机会。不管怎么说,我也要自己掏钱给他买。

“如果你真的要把钱给我的话,那就是小瞧我了!”当他的那沓钱在我们手中推来推去的时候,我板起面孔嗔怪说。

这句话起了作用,他温顺地收了钱。

眼下,理智告诉我,我们必须分手了!

当我送他到江沿的时候,已是夜色朦胧。我真不甘心就这样结束我们渔船上同舟共济的情缘。我握着他的手,实在不愿撒开,但又不得不撒开。

我热泪盈眶,目送他迈着矫健步伐走向渔船,离我远去……

注释

[1]烤叉:赫哲人择婿的方式,即那个小伙子一刀就能削出一半鱼条的烤叉,那他就会被(未来的)岳父看中。

[2]阿玛哈:赫哲语为岳父。

[3]依玛堪:赫哲族说唱形式。

[4]阿格:哥哥(赫哲语)。

[5]塔拉哈:赫哲的独特风味菜,即把鱼烤得半生不熟,切碎条拌作料吃。

[6]和和饭:赫哲族饭,即鱼和小米一起熬制成不干不稀的饭。

[7]依尔嘎:赫哲语,迎春花。

[8]乎那吉:赫哲语,姑娘。

[9]玛达姆:俄罗斯语,即老娘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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