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孩子已燃起细细的蜡烛,所有的灯都熄了,留下一片黑漆漆。摇曳而明亮的烛光,映照着一张张天真的笑容,脸上荡漾着神秘的幸福,甜美清脆的生日快乐歌,随着蜡烛一摇一晃,欢乐的烛光洒满屋子的每个角落。生日,他们不可或缺的节日,一个尽情欢乐而隆重的节日,不仅仅意味着长大了一岁,更多的是意味着成熟,渴望,憧憬,尊重。
可我的生日呢,我在迷惘中胡乱地寻找生日的踪迹,我很郑重地问过母亲。之前我问过父亲问过爷爷问过所有的亲属,他们都默然地摇摇头。我只能问生我养我的母亲,那个让她阵痛不已的日子,是否在她的心底有个根?
我想清清楚楚地知道我那个确切的生日,如今不再是童真般的期望,为了满足成长一岁的荣耀,更不是在生日时可以尽情欢乐一番,只是为了应付填写各种各样的表,这些能够把你的人生密码一一记录的表格。谁都不想让自己糊里糊涂地生下来,成了一个没有生日的人。
然而母亲也很茫然,双手抱着脑袋,拼命地在回忆些什么,似乎害怕面对我真切的眼睛,最终只是淡然地说大概是稻子黄了的时候,接着便是她模模糊糊地讲述,仿佛是来自幽幽时光隧道里的,娓娓的话语把你牵入了稻浪翻滚的岁月。
当时家里劳动力少,就她和父亲两人,没日没夜地在田里跑,辛辛苦苦糊着家里五六人的口,很少有坐下来歇一口气的时候,特别是农忙时节,看着田里的稻子熟了,黄灿灿的沉甸甸的,丰收在望,一家人一年的肚子算没问题了,心里喜滋滋的。可南方的天总是在秋天来临时缠缠绵绵地飘起雨,像是要把整个大地淋个透,那黄得发亮的谷子被淋得霉黑霉黑的,在蔸上的也快要透出嫩绿的芽了。农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直跺脚。那刻母亲也感觉自己的肚子阵阵发痛,先前又生过哥哥姐姐,心想着没那么快,便匆匆往田里赶一趟谷子,谁知肚子越来越痛,母亲赶紧往自己的肩上撂了一担,咬紧牙关,终于挺着回到家里。一躺到床上,伯娘叔娘都赶过来,没几分钟,我便“哇哇”地出来了。母亲耐着性子躺了三天,再也坐不住了,心里老是惦着那黄澄澄的谷子,便撑着往晒谷坪去晒谷去了,那时满脑子是黄灿灿的谷子,很奇怪的。
母亲的语气是那么的平静,沉浸在一种幸福的回忆之中,不知是我出生带来的,还是那金灿灿的谷子给的,我不想去探清回忆中结果的真切。
这就是一个乡下小孩的生日,一个稻谷黄了带来的生日,一个黄灿灿的日子。于是在洁白的表格上,我郑重地写下了八月某个谷子灿烂的一天。
家乡是窝在一个远离都市的偏僻的小山村,四周是绵延不断的山呀坡呀,大大小小的农田被割成一块块水波粼粼的镜子。山里的田地是没有歇的时候,黄黄的是稻谷,青青的是玉米,白白的是棉花,家乡人就一整天扛着把锄头,这里锄草那里开垦,要么背个背篓,往山里捡猪食。大伙眼里就只是稻子玉米,还有圈里嗷嗷待喂的猪牛羊。这些都是大伙一年油盐的,马虎不得。没了这些,一年到头就喝西北风了。家里人不管谁都围着这些东西转,要是背着手满村闲逛,会被村里骂为饿死鬼。
小孩呢,则顾不上了。会走路的,让他们自己找小伙伴,满村跑,锅里总是留着吃的东西,饿了自己舀着吃。只在晚上从田间地头回来,放下锄头,收好背篓,把饭菜准备好了,才把这些小孩摞在一起,一一点数,发现少了,便满村粗声大气地喊,没准某个小小的黑影从某个角落钻出来,乖乖地溜回家。那还不会走路的,只要断了奶,便扔在家里,让自个儿爬。交代完大的看好小的,自己则抓一把镰刀或锄头,风一样地往田里地头赶去了,仿佛去看望他们最宝贝的女儿,一脸的兴奋欢喜。
农活如此繁忙,那生小孩的更舍不得花上十天半月地在医院里躺。那时也不兴在医院生小孩,家乡离卫生院也远,十几里小路,颠簸不起,还要交这交那那么多的费用。乡下人只管生娃,一家都那么三四个,生多了,也有经验:什么时候痛什么时候出来,母亲们是心知肚明的,没当回事。生的前些天,都尽管放心往地里田间赶,看看那些玉米呀,稻谷呀,长势怎样了,有没有虫呀,抽了穗没有?在她们眼里这些都比生孩子重要呀。家里的哪头老母牛要生产了,才刚刚有些迹象,那怀孕的母亲便围着怀孕的母牛转,腆着个大肚子,提着水割着草,忙得不亦乐乎。看着一天比一天大起来的母牛肚皮,感到多么幸福。
终于牛犊平平安安地生出来了,自己满心欢喜地抚摸着,突然感觉自己的肚子痛了,越来越厉害,双脚瘫了下来,赶紧叫来大妈伯娘。大家七手八脚抬回床上,小孩也出来了,事后母亲却真真切切地记得那牛犊,毛是黄的还是黑的。若过了些年有人问她家的娃娃是什么时候生的,她若记若忘地说应该是那牛犊出来的那阵子吧。这孩子的生日便是牛犊出生的日子,散发着淡淡的牛味。
乡下人不兴记阳历,更多是农历,比如今天初几初几,还有是一拨接一拨的农事。因为在乡下每个时候都有自己的农事,比如说今天霜下了,布谷鸟叫了,倒春寒了,稻花香了。乡下人记住这些日子,比那确切的几月几日要清楚得多牢固得多。家里的小孩又多,三四个,出生的年份可能倒会依稀记得,但具体是哪一天,就会犯模糊了,只能想起家里相关的某个农事。乡下的小孩于是就有很多诸如此类的小名:狗娃,那肯定是与小狗的出生有关;牛娃,没准跟牛犊同一天出来的,含糊的日子便是乡下小孩不兴过什么生日,但家里那些随之而来的农事却过着隆重而热烈的节日。
稻子黄了,收回家,要过一个新米节。一家人看着黄灿灿的稻田,堆到家,装满粮仓,父母亲笑得嘴咧到了耳根,急急忙忙把脱下来的糯米晒干,碾成白白的米粒,泡在清水里一天;淘干净,装进蒸笼里,加上几把火,没多大工夫,一股甜甜的清香自笼口溢出,飘满整个屋子。家里的叔姑婶都来了,大家有说有笑,兴高采烈地谈论今年的收成。房檐下挂满了红通通的辣椒,像是一副副抢眼的对联,玉米棒也满满地倒挂其中,金黄和火红相互映衬,十分好看。
开饭啰,一锅五色糯米饭,倒在盆中,香气四散。大家纷纷凑过去,抢来一团,捏在手里,不时掰下一两口,丢到嘴里,有滋有味地地品尝着今年新鲜的米,又软又香又甜,大家赞不绝口。那欢乐的情景不亚于现在的小孩过生日的气氛,每年这个时候我也非常的兴奋。
那生了牛犊的,也要过个牛犊节。全家人满心欢喜地围着牛犊转,摸摸它身上的毛,找找它身上的旋涡,想到家里又添了个牛犊,明年可以卖个好价格;或者把那田地耕耘得更好,也逢年过节般割了几斤肉祝贺祝贺。邀上几个亲朋好友,痛饮三五杯,尽情地祝贺这美好的日子。当然大伙也忘不了怀中的小孩,个个都抱来亲了又亲。一家人其乐融融,多难忘的日子。
走在空旷而开阔的田野上,望着层层翻滚的稻浪,我感到格外亲切,那是一层层蓬勃的生命在涌动。跳跃在金色的阳光里,愉悦在阵阵的微风中,我想我就是其中那一棵调皮的稻子,被母亲那双温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过;还有那亭亭玉立的玉米,硕大,挺拔,也许它的的某个生命勃发的时刻,就是我们乡下小孩茁壮成长的时候。母亲赶往田间地头的时候,要么拉个背带,把小孩往背上一拽,扎个结结实实,年幼的我们便跟着母亲穿行在玉米地里稻禾田间,玉米用它尖刺的手招呼着我们,有时还有母亲递过来的一两朵野花。
每个乡下的小孩的命运就这样都跟每个庄稼联系在一起的,跟每个动物联系在一起。稻子黄得发亮长得饱满,自己的生命也就更加丰满康乐。在庄稼“唰唰”地拔节生长中,在牛羊“哞哞咩咩”地呼唤中,我们也一节一节地拔高,一茬一茬的庄稼,一批一批的牛羊供养出我们雄健的身体。
孩子的生日就是这样混杂这些大大小小的农事中,孩子哪天出生并不很重要,重要的是那阵子是否风调雨顺。稻儿满仓,牛羊肥壮,孩子的日子就过得有滋有味。生孩子也是母亲们的农事之一,简单草率,孩子待在屋里,风吹不着雨打不着,没受冻挨饿,没什么好担心的。该搁在心里的是圈里的牛羊喂了吗?稻子抽穗了吗?没有人的操心,这些庄稼就会枯死,这些牛羊就会饿死,那全家人的日子也跟着难熬,孩子难以成活。孰重孰轻,乡下的父母们心里再明白不过了。
稻子黄时是我的生日,牛犊出生是你的生日,插着秧儿是他的生日:庄稼的生日是我们乡下小孩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