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乌德站在老桑树上有些眩晕,他慌忙搂住近旁的一根粗枝,感觉自己很像秋风里高挑在枝头的孤独的柿子。他趴在枝丫上全身稀软。
巴乌德稀软的目光透过桑叶的缝隙直落到学校食堂门前,那里黑压压排满打饭的人,他们都是槐中的学生,其中不少他高一的同学。隐隐听到他们不耐烦地把碗筷敲得山响,巴乌德胃里一阵空洞的抽搐。两天前,他也是夹在这样的队伍里敲响碗筷的,那声音急切而充满幸福。挨到一个小小的木质窗口,递上一两张粗糙的馍票,一两个黑黢黢的馍就实实地到了手;再转到另一窗口,向里面的人递上几分几毛的小票,半碗一碗的汤菜就温软了一身的饥寒。他们三五成群,在空旷的操场围成不规则的一圈,说笑打闹中吃完了晚饭,夕阳给这些明显营养不良的学子,青黄的脸颊涂上一层不相称的红亮。
巴乌德在这样的夕阳下神情凄然,犹如枝叶上一片焦黄的桑叶。他已经接连两天没有进食了,自打前天早上花掉最后一张饭票后,巴乌德再也没去过食堂。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有着天生的自尊和敏感,他不允许自己饥饿的窘相在同学面前裸露,更害怕他的同桌好友椿树掰一半自己的黑馍满校园追他。于是他爬上了这棵桑树。
这棵苍老的野生桑树,是巴乌德下午上体育课时就看中的,他觉得这正是躲避晚饭的理想去处。当时他在骄阳下眯起眼睛,很清晰地看见桑树的顶枝上一片紫莹莹、粉嘟嘟的桑葚,他不得不敬佩自己的眼力,饥饿能使周身各器官散发意想不到的能效。他在惊异中吃力地爬上桑树,紧抱树枝一阵腿软目眩,白布短袖衬衫湿淋淋地溻上脊背。两只热恋的知了叽的一声长鸣,扫过他的眉毛,飞向不远的杨树,撒他一头一脸的冷尿。层层的桑叶不断摩擦他高挺的鼻子,清幽的香一缕缕钻入鼻孔。巴乌德真想变成白胖胖的蚕宝宝,懒洋洋地躺在桑叶上吃食、看天。蚕不担心自己挨饿,一树苍绿的桑叶会使它们的日子饱满。
终于攀上最高的枝条,深紫的嫩红的桑葚一嘟噜一嘟噜随着他摇晃。巴乌德张嘴去咬,淡紫色的汁液在舌头和牙齿间快活流动,近乎呆滞的肠胃被这酸甜召唤得咕噜噜蠕动。他吃得狼吞虎咽,嘴巴、手掌和衣襟染成紫拉拉的颜色,伸长脖子打了一个酸酸的饱嗝。他想到乡下的父亲,这是他两天来一直在想盼的一个人,按照当地回民的习惯,应该叫“伯”的那个高个子男人。
伯两天前就该送口粮给他了,每月的这个时候,伯的身影就会准时出现在操场尽头。这时巴乌德才发现站在桑树的高枝上,一眼能看到操场尽头的小路,那条南北小路一直通往槐中的大门口。巴乌德嘴角流着紫色的汁水,目光长长地挂在小路上。有一阵恍惚中看见了挑着箩筐悠悠而来的伯,伯左腿有些瘸,挑筐就晃动得厉害,但全然不影响他的英俊。伯穿粗布家染灰白汗衫、深蓝大腰短裤,他高大匀称的身体随着箩筐的晃动有一种无言的力和美。
伯排行老二,是爷爷三个儿子中最帅气的一个,这常常让巴乌德心生骄傲,他常在夜间暗暗使劲,希望像田野里的高粱拔节长高,他担心在身材上遗传了矮个子母亲。想到母亲,巴乌德又想到了父亲挑来的箩筐,一头装着巴乌德当月交给食堂的粮食,另一头,一打开就溢出母亲和家的味道,有连夜烙好的杂面饼子,有腌制得喷香的辣豇豆,有刚出菜缸的咸蒜瓣儿,还有补着厚厚补丁,散发着皂角香味的衣裳。伯在临走时,往往把粗大的手在怀里一阵紧摸,摸出一卷被汗水浸得软湿的纸币来。伯把钱塞进巴乌德手里说:“拿着!”然后就将空箩筐挑上肩头,一高一低地晃出校门。巴乌德忍不住朝他的背影喊:“伯!”伯亮起一双深陷的大眼睛,说:“回呀!”巴乌德的声音就浸了泪色。
知了仍在不远处聒噪,太阳光在它们的鸣叫中软塌,燥热从天地间缓缓消退。一只白翅膀的小鸟落在巴乌德近旁的细枝上,歪着精灵般的小脑袋娇声啼叫。鸟儿惊奇悬在树枝上的少年和他大眼睛里溢出的泪水。这时巴乌德听见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巴乌德拨开浓密的枝叶,见操场上没有一个人,他怀疑自己是想念父亲耳朵产生的幻觉,不想又传来更响更急的呼唤,声音来自脚下。巴乌德一出溜滑到树杈,看树下一老一少两个人,仰起两张慌张的脸。少年尖锐地喊:“巴乌德!你咋躲这儿来啦?快下来!”是后村的椿树,看他一张因焦急而皱巴巴的小脸,巴乌德突然忍不住想笑,可是他猛然认出树下的老人是政教处主任,就连忙收敛了绽开的笑纹。主任上前抱住树干,就像准备抱住沿树干滑下来的巴乌德。巴乌德的双脚一落地面,老主任的双手就按在了他的肩上,他说:“巴乌德你得回家一趟。”他说这话时,巴乌德看见他浑浊的眼球泡在血色里。他问:“回家弄啥?”又问,“现在回吗?天快黑啦!”椿树尖声说:“你家来电话了,叫你快回哩!”巴乌德一听就笑出声来,他们村偏僻得要命,别说电话,连电都没有。老主任看看夜幕笼罩的操场说:“跟我走,孩子。”
直到走到食堂门口,老主任才松开巴乌德的肩膀。他让椿树从食堂拿一个布包出来,塞进他怀里,说:“巴乌德,你家刚才来电话了,一个叫马前的表哥打来的,说你父亲病重了,让你连夜回家一趟。”巴乌德确实有个表哥叫马前,这说明家里来电话是真的,但他还是不信:“不会的!俺伯身体扎实得很哩,没见他有过病儿灾儿的,没啥事儿,不回了。”椿树就看老主任的脸。老主任拍着巴乌德的后背说:“还是回去看看吧,你家人等你呢。”又拍几下后背,就像拍一匹懵懂的小马,说,“快走吧!路上小心!”
天边收起最后一缕彩纱,城墙和树木隐在混白的天空,归巢的小鸟在半空中低飞,县城的街道在暮色中灰暗,归家的路人脚步匆忙,裹带股股黏稠的疲惫。
少年巴乌德走在灰色的街道,听不见自己脚板踏在路面的声音,活像一张轻飘的皮影。他被家里打来的这个莫名的电话疑惑着,他知道表哥因这电话,要跑到十五里的公社,这中间没有一条平整的官路,大都是乡亲在野地凭空踩出的纵横的小道,太阳和月光下,土路似洗得亮白的羊肠子。“看来伯真的病了,难怪他不来送月粮给我呢。”想到这儿,巴乌德心头一阵紧缩,脚步明显迈得更快,走着走着路灯亮了。
第一次进城是父亲送的,巴乌德考上了县城的高中,这是十几年来第一个老回回的孩子上高中,这对于偏僻贫穷的乡村,无疑是最响亮的事情。村人送他进城就像送状元入朝,他们争相塞吃食给他,家做的布包塞满乡老们的心情。妈妈单薄的身体倚靠在村边的槐树,不断撩起围裙擦拭涌出的热泪。伯挑着一对箩筐,扁担的沉重压不拢咧开的大嘴。从李庄到槐城,一百零八里的路程,父子俩从天明走到天黑,快走到槐中时,路灯突然地亮了。小乌德待在路灯下无法移步,犹如踩上母亲刚熬出的黏稠的桐油,他怀疑是谁把清洁的月光收拢了,注入晶莹剔透的玻璃泡内,一群群的飞虫在光明里起舞,巴乌德也想起舞了。伯说:“这比咱家的洋油灯亮多了。以后,你就能在路灯下可劲儿念书了。”
巴乌德顺着路灯看上去,一弯玉梳似的新月悬在幽蓝的天幕。
东寨门就在脚下。听伯说,解放前青砖垒砌的城门高过云彩,土匪攻了三天三夜硬是土末未掉。现在城墙没了,寨门也没了,但仍叫寨门,巴乌德知道,出了东寨门就出城了,他深夜的跋涉还未真正开始。巴乌德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他对城边最后一盏路灯充满依恋,他知道没有灯光的夏夜是多么黑暗,他背靠灯柱出了一口长长的闷气。
斜挎的蓝布包包硬硬地压着肚皮,麻木的肠胃翻出一股难闻的嗳气,使他想起临走前老主任的赠予,慌忙打开,手指感受它的弹性,敞开的布包散出一股粮食的甜香。一个高粱面馍,路灯下泛着幽光,再摸,又一个,布包仍沉甸甸地垂着,掏出一个凉凉的家伙,竟然是一个手电筒!老主任晚自习巡堂时的专用,此时却实实地握在自己手里,巴乌德心底升腾起暖暖的明亮。
巴乌德坐在东寨门的路灯下,就着头顶晕黄的灯光,三两口吞下一个高粱面馍,第二个馍送到嘴边时,还是忍下了,余下的近百里夜路,他要给自己一个殷实的希望。他把馍装回布包,站起身整了整衣裤,双手紧握手电筒,一脚踏进城外的夜路。巴乌德的视野深洞般幽暗。
没走多远,巴乌德紧绷绷的心就有了松动,他的眼睛很快适应了城外的夜空,天空竟让人意想不到的明净。那弯弯的月牙洒下清幽的玉光,星星在云朵里眨着迷人的亮眼,路两旁的杨树把天空切成弯曲的河流,巴乌德如游走在河底的一尾鲢鱼。还有不少的鱼同他一起游走,有空手的,有挑担的,有拉架车的,有赶毛驴的,也有推独轮车的,大都是青壮的男子,他们急急地赶路,朝着相同或相反的方向。独轮车吱吱扭扭,挑担的吱吱呀呀,毛驴打着响鼻,汉子嘴角的劣质香烟明明灭灭。巴乌德愿意靠近他们,尽力同他们的脚步保持一致,热烘烘的牲口味、辣丝丝的烟草味,都让他感到踏实。
伯也吸这劣质的草烟,巴乌德小时候没见伯吸烟,左腿伤残后才吸上的,他往往是一边咳嗽一边抽烟,妈就扯开嗓子骂,骂他越来越不上杈[1],越活越没成色,今儿个吸烟,明儿个还喝酒哩,就不怕遭鼠迷[2]。伯就站起来,拍掉屁股上的土躲得没影。
一个同今天相似的月夜,伯喊巴乌德出门串亲,半路塞给儿子一个鸡蛋,鸡蛋被伯暖得烫手,儿子明白,这鸡蛋是伯从妈那儿费力偷来的,伯的声音蚊虫般细小,儿子还是听出伯是让他去代销点换大白鹅香烟。穿过一个幽深的杨树林,伯说,这红皮鸡蛋个大,换一盒烟还要讨上两颗水果糖,糖当然是犒劳巴乌德的。伯在树林边等候,叮嘱儿子抓牢鸡蛋别跌碎了,巴乌德就聚拢五个小手指紧紧抠住。快到代销点门口了,巴乌德转身回来了,一脸的苦楚,伯看见他指缝里滴答流水儿,知道儿子用劲过大把蛋壳抠破了,就蹲下来仰脸把鸡蛋喝了,抹抹嘴说:“回吧!”父子俩走得垂头丧气。
想到这儿巴乌德猛然笑出声来,把身边的驴子惊得一仰脖子,还给巴乌德一串长啸:“呜哇!呜哇!呜哇!突噜——”静夜里犹如晴天霹雳,吓得巴乌德几乎跌坐在地。
笔直的大路就这样走到了尽头,夜行的人车来到了四岔路口。辨不清脸面的人分手时都有了不舍,黑暗里犹如同舟的亲人。他们叮嘱这个半大的娃娃,从哪里下路,在哪里拐弯,哪个村里狗狠,哪条沟里水深。他们停下人车看他拐上土路,这才呼啦啦散去。
巴乌德的双脚踩在土路上有些飘忽,分手的一刹那他差点哭出,他多想其中有一人与他同路,结果他独自走上向北的路途。小路两旁,一边是一人高的高粱地,一边是低矮的红薯地,巴乌德就溜红薯地边走,鞋面被露水打得精湿。高粱秆在黑夜里站成一堵黝黑的墙,在巴乌德的紧张里移动,一会儿波涛样涌来,一会儿潮水般退远。
他打开手电给自个儿壮胆,一道光柱扫过高粱秆射向夜空,这才发现光柱是没有尽头的,活像一个粗长的线头被谁在高空中扯住,扯得无限制地长。如果有人顺光柱爬上去,会爬得无限高远吗?会够到弯弯的月亮吗?他觉得应该有谁爬这光柱才对,叫谁呢?他就想到了精瘦的椿树。他把电筒直射天空,就说:“爬呀椿树!”椿树就一提裤子抱住了光柱。椿树这小子猴子般敏捷,眼看就爬得看不见了,他啪的一下关掉开关,通天的光柱就消失了,椿树咕咚掉落在他脚边的硬地上,揉着屁股龇牙咧嘴地瞪他。巴乌德被自己恶意的构想逗乐了,疲劳和恐惧消退了几分。
他的幽默来自他的父亲。
爷爷年轻时跑过大铁船,开过皮毛行,积攒下血汗银子,在乡下置买了百亩土地,就给自己和后人置下了地主的帽子。爷爷无常后,他的三个儿子顶替他挨批斗,弟兄仨戴着纸糊的高帽子,反捆两手在土台子上跪成一溜。
口号一响,批斗就开始了。父亲就碰他大哥的腿,口号呼一声,他就碰一次,像给他们打拍子。
大哥小声问:“干啥?”
他悄声说:“错了!”
大哥问:“错啥?”
他说:“跪错了!”
大哥偏过头剜他一眼。
他说:“真错了!”
又朝大哥身边挪了挪,说:“哥东弟西嘛!你是大哥,该跪上首啊!”
大哥咧嘴刺啦一笑,立马掩住了:“都啥时候了,还耍嘴皮子!”伯的左腿就是那天打坏的。那晚,哥仨满身是伤,却笑得浑身发抖,从此父亲多了一个外号,叫“跪错了”。
此时的巴乌德多么希望父亲病重的消息也是错的,是表哥电话打错了,是老主任听错了,一切都是错的,那他白跑百十里夜路就没有白累,他多么想听伯和妈惊奇地说:“乖乖呀,你咋这时辰跑回啦!学校有事啦?”那他就会和他的父辈挨斗一样,虽然浑身疼痛,但会笑出泪来。他是多么的渴望啊!
疑惑瞬间又塞满胸膛:一向健壮的父亲怎会突然病重了呢?他大冬天跳冰河都啥事没有,连喷嚏也没打一个。
这件事是妈妈讲给他的,巴乌德那时还睡在妈妈的肚子里。妈妈说,这事让她越想越后怕,至今还落个心口疼的毛病。巴乌德说:“我也心口疼。”妈妈说:“你也是那时候落下的。”
那个冬天冷得漫长,太阳极少露脸,有水的地方都结着薄冰。妈和伯去看后庄生病的妗子,妈提一兜积攒多日的鸡蛋,肚子把红艳艳的棉袄顶得老高。刚来到后庄村口,有个男人头发老长,嗒嗒地跑过,差点撞上妈妈的大肚子。伯吼:“弄啥哩你?”男人还是跑,姿势像刚出锅的麻花,软软地拧着劲跑,一头栽进了旁边的河沟。伯立马跑过去,见冰面砸出一个人形,河水夹杂碎冰不安地晃动,伯想都没想,甩掉大袄扑通跳进冰窟窿。妈跑过来,只见伯的棉袄,不见伯的身影,大喊:“救人啊!来人哪!”手里的鸡蛋碎了一地。
众人来时,伯已把男人推到岸边。伯嘴唇青紫,一只棉鞋水淋淋挂在脚上,一只鞋孤零零歪在冰面。男人躺在泥里哆嗦一团,张嘴吐水,如一条待死的鱼。这男人的确想死,想了好几个月,从夏到冬断断续续,他发了大半年的疟疾,发热时热个死,发冷时冷个死,一个膘肥体壮的大汉,硬是瘦成一把干柴。今儿个实在受不住了,就一头扎进了冰河。
“没想你伯把他救起后,没几天竟好了,第二年还生了个大小子。这孩子脑袋灵光着哩,读书像喝凉水一样。”这小子我认识,正是好友椿树。
面前是一条不宽的水沟,水汽雾蒙蒙升腾,巴乌德挪动酸软的双腿,伏在沟边喝一通凉水。他爬到岸边一棵歪脖子柳树下,摸出最后一个高粱面馍。胃大张贪婪的口,嘴巴木木的怎么也张不动,只吃一半,他就出溜到树根,脑子混沌一片。
终于看见自家的老屋。巴乌德瘫软在大门外,破败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他虚弱的身子滚进院子。他用尽力气喊:“伯!妈!乌德回来了!”院子寂静,没人回应他的喊声。他扶着门角站起来,见伯呆坐在磨盘上面无表情,妈坐在灶屋的门槛,一边哭诉一边抖动手里的白毛巾,巴乌德见妈妈的嘴巴一张一合,却没发出丁点儿声音,他胸口憋闷得仿佛要炸裂,他倒地痛苦地呻吟一团。
巴乌德捂住胸口不住地翻滚,一只大手托起他的脖颈,他闻到熟悉的烟草味儿,就喊:“伯!伯!”有人唤他:“学生!学生!”声音闷闷的活像装在坛子里。
一激灵,醒了。巴乌德的家没影了,眼前的水沟白亮亮的,天上的月牙正对着他看。原来是做了一个梦,胸口仍闷闷的疼。
突然耳边有人问:“学生你醒啦?”这才发现他躺在一个人的怀里,那人身上有股呛人的烟草味。巴乌德一骨碌爬起问:“谁?”那人说:“别怕学生,你咋睡在这儿啊,快离开吧!”说着站起来走向他的挑子。这是乡间最常见的剃头挑子,原来他是个游村的剃头匠,巴乌德的心稍微平静了下来。
剃头匠担上挑子走得大步流星,巴乌德一路小跑紧紧跟上。他庆幸在旷野无人的后半夜,能遇到一个这样的同路。如果不是他的热心,他小子还昏睡在水沟边,生病不说,更重要的是误了回家的路。一想到家里,巴乌德又一阵心急火燎。一口气走了二里多路,俩人都累得呼呼喘息。前面有村庄蹲在夜里,隐隐一两声狗叫,像是在梦呓。男子卸下挑子,点着一根烟,狠吸一口,徐徐吐出,荒野里就有了袅袅的人气。
“你这孩子咋黑天昏地地睡那里啊!还哼哼地叫,差一点儿把俺吓死哩。”剃头匠弹弹烟灰说。巴乌德就把家有病人的事讲给他听。剃头匠半天没吭气,一根烟抽完了,走过来摸摸巴乌德的头,哀叹一声。
接着上路,扁担吱吱呀呀。剃头匠一走一颤地说:“昨天,鹿寨和三合村打架,死了两个,铁锨拍的,头都扁了,血呼啦啦的,沟水都红了,就那向阳沟,你睡的地方。”巴乌德收住脚,回头看水沟,夜把远方盖得严实,哇的一声疾跑。剃头匠追喊:“这时辰知道怕啦?你家伙快把俺吓死,黑糊塌塌的,俺想,咋又死一个哩……”
有一段路他走得昏沉,模糊中,弯曲的小路蛇一样扭动舞蹈。混沌中见剃头匠拐上右边的土路,还朝他使劲摆手,示意他一直往前,就是回家的路。
感觉有暗白的光提亮他的四周,抬起厚重的眼皮,见天的一角已鱼肚般亮白了。
寂静一个世纪的夜渐渐热闹了起来。有人赶着牛下地,一手扶犁,一手扬鞭,嘴里喔喔地使唤着牲口。拾粪的老头,一手提筐,一手拿锨,紧跟着牛屁股,把热腾腾的牛粪铲进粪筐。
赶牛的人走近了,看了巴乌德一眼,又看一眼,吁一声拉牛站下。
问:“你,李庄巴家的学生吧?”
巴乌德说:“是哩。”
“你伯叫巴社吧?”
巴乌德说:“是哩。”
赶牛人扬扬手说:“快回家吧!”
拾粪人也扬扬锨说:“快回吧!”
巴乌德就木顿顿地走了。他们在身后说:“看这孩子我真想哭一场。”1“看样子走了一夜。”
巴乌德的脑子灌了糨糊般黏稠得撕扯不开,脚沉重得像穿了一双铁鞋,走得如一具木偶。
不知何时,太阳已高过野洼的芦苇,芦苇一棵紧挨一棵,风挤进去试图把它们分开,结果它们挤得更紧密了,芦苇叶哗哗的声音,压过巴乌德沉重的脚步。
赶牛人犁过半亩地回村,见那学生正围着苇洼转磨磨,毛驴拉磨般奋力地转,一圈又一圈。他拉住他,丢下牛和犁,走上李庄的路。
他说:“你伯是条汉子啊!截那辆大马车像飞一样。”“还瘸着一条腿。”“那红马惊了,拉着马车疯跑,一马车妇女娃娃,给南王庄产婆送吃食。”“马车停住了,你伯倒在马蹄下,吐了一夜的血,去了。”
巴乌德眼前涌起一团白雾,忽悠忽悠,铺天盖地。白雾里,他看见他的妈妈被村人搀扶着,张着手无声地哭喊,身后是数不清的人,头上戴着白帽,云一样朝他涌来。
2013年第4期《民族文学》2013年第9期《散文选刊》转载
注释
[1]不上杈:豫东农村方言,当地打麦时用木杈挑麦秸,碾碎的麦秸和麦壳挑不起来,就称“不上杈”,这里寓指人不成器、不走正路。
[2]鼠迷:回族经堂语,意为倒霉、不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