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二章逸的惩罚
1
这几日，回到九重天，翩翩沐过浴，着一件中衣，心事重重地裹着锦被，坐在房中。
对于纶音，诅咒，夺走容颜，下毒逼迫上翡药山寻死路，千年前的百般折辱，桩桩件件，不可饶恕。
翩翩思量，在搞清楚自己身上的秘密前，宜暂把此事搁后。
如今又有一事蒿恼人。
菩提神宴前，就不见澜灼兮。他虽一直被当成逸而遭到妖界追杀，如今在九重天，应该不会碰到幽篁如风吧？否则，照幽篁如风的性子，必定会不管场合地把澜灼兮捉拿归案。
眼下，既无消息，又不见人。究竟去了何处？
正思量间，房门吱呀开了，少年推门而入。墨发如藻，周身裹在黑袍下，如地狱来的幽灵，寒气森森。
“翩翩。”少年一把揭开黑色锥帽，张狂一笑，凤眼似钻石闪过一丝太阳的光，“久等了么？”
翩翩慌忙裹紧被子，只露出头，心里咯噔一声，“逸？”
“我来接你了。”美少年逸冷笑一声，大踏步上前，一把将少女连同锦被卷起，扛在肩上就往外走，步出房门时，身形便犹如薄雾，与四周仙雾融为一体。
“为何、为何你的语气变了？”
他的手似铜墙铁壁，钳住就挣脱不开，争奈翩翩拳打脚踢，一如打在棉花上。就听到逸吃吃低笑，“多亏了上官僧繇，我的记忆又增加了一些，所以也变得有文化了。待我有朝一日找回全部记忆，定厚葬她。”既叹息又轻薄的声音，还真的是美少年逸才说得出的话。
原来，前几日遇到的蓬莱神仙，收到僧繇临终嘱托，借上九重天之机，已暗中将一切进行，唤醒了逸。
翩翩被扛在肩头，梗着脖子回视他，怒道：“没看出你多有文化，一声不响侵占澜灼兮的身体，一声不响就劫持无辜的人！逸！把我放下来！”
嘭！
翩翩裹在锦被里，应声重重砸向地面。没想到，九重天的云也硬邦邦跟石头一样。
翩翩一脸不甘，昂起脸，“你这个野蛮人……”
逸嘴角挂着神气，“澜灼兮是我救回来的，用他的身体，不是理所当然么？倒是你，竟然连菩提果都拿不到。否则，以菩提果塑造肉身，我倒是可以把这具人类身体弃如敝履。当然，没有我，他就彻底死透了。”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翩翩噎了噎，又被逸扛在肩头，一路云海浩浩，辨认不出方向。宫阙几座，若隐若现，渐入无人涉足之境。过往神仙对他二人视而不见。真个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你要带我去哪里？”翩翩终于喊破喉咙，认命般安份下来，嘶哑着嗓子问道：“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逸！你说句话！”
“这两天，我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想到怎么让你自杀。所以，我一怒之下，杀了很多妖怪。现在想来，让这么多妖族追杀长着我这张脸的人，真是件棘手的事。”说罢，按住她挣扎的手，逸念了个咒，架起一朵彩云，朝凡尘一处山头按下去。
此山名曰凤尘山，山中多精怪妖魅。不知在时间哪段弧线上，凤尘山被魔气污染，一石一草，都有魔性。山脚人家早搬离，轻易无人入山。
夜色凌凌，逸斜靠在山石之上，头枕手臂，拿两眼觑着正做苦力的少女，嘴角高高挂起得意。
翩翩双手被绳索缚住，如镣铐般，却是摄魂绳，有支配被囚人意志的力量。
“你究竟在哪里得到这些莫名其妙的法器？”翩翩徒手搬一块半人高的石头，抹了把汗，继续从东头搬到西头，从西头搬回东头，自夜色微微起始，现已星辰漫天。气喘吁吁，却无法停下。
“把我唤醒的那个蓬莱小神仙，把五千年前麒麟宫殿的沉没之处指给了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潜入宫殿废墟之中，将这些不现世的宝贝搜罗出来呢。还有力气说话？那就继续搬，搬到一点力气都没有为止。”
说罢，逸深呼吸一口凤尘山的魔气，犹如空气般享受，眯着凤眼，浅浅而眠。
又几个来回，翩翩的确已筋疲力尽。她的肚子咕咕叫了半日，嘴唇微微裂开，比流民还可怜。可是，手腕上的摄魂绳，却丝毫不体贴，驱使她做不想做的事。
这种深深的无力感，令她……
忽然，大石头猛地坠地，溅起一片尘灰。翩翩的身体似一片羽毛，飘落一旁。她匍匐在地，神色虚脱，任凭摄魂绳力量越来越强大，亦无力支撑。
“就这点能耐么？”逸一抬手，将摄魂绳收回手中，微微抿嘴，“啧啧，如果承受不住，就死去吧。怎么样？”
翩翩岂是轻易放弃的？脑中不停控制她的声音，这一刻终于暂停。她翻身仰躺在地上，凝眸注视星幕下翻滚的魔气，将整个凤尘山笼罩其中。
“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翩翩面色苍白，嘴唇微张，声音孱弱，“消磨我的力量，饥饿我的意志，你是个喜欢折磨人的变态么？”
“怎么我才有了文化，你就变流氓了？变态是个贬义词，我更喜欢听你叫我，疯子。”逸纵身一跳，单膝跪在少女身旁，仿佛帝王俯视蝼蚁般，他的眸子闪过一丝金芒，浑身散发危险气息，“我最近杀了很多人，发现他们都不是心甘情愿而死的。我想看看你，会不会与众不同。”
翩翩把脸别过去，眸中闪着倔强的光，不再说话。
直觉告诉她，逸对她的仇恨，可不像他口中的赌胜般轻易描述。她感觉得到，他想让她彻底消失在天地间。
因为，她是精灵，除非自愿放弃生命，没有人能真正杀了她。而逸，显然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
2
马黛城高苹山上有个美人窟，为城中王侯公子而建。凡是违背命令的美人，都会被丢进去。无人知晓美人窟内机关，只知有进无出。最终，美人化白骨，白骨化怨灵。几百年来，高苹山上，怨气冲天。
“作为下一个地点，似乎很合适。”逸将翩翩扛在肩头，纵身一跃，脚踏南风，一路往北方高苹山而去。
须臾，二人已站上山顶。
嘭！
翩翩应声而落，重重砸在一山洞外。天光刺目，身旁少年黑幽幽似修罗，居高临下俯视她。
隐藏在锥帽下的脸，因兴奋隐隐有些扭曲。逸开言道：“现在自寻死路犹可，以免待会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昂起脑袋，翩翩倔强盯着他，“省省吧。蝼蚁尚且偷生，我娘亲将我带到这个世上，又岂是让我轻易寻短见的！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话犹未了，一道金芒嗖一声刺入翩翩脖颈。
犹如利剑刺穿，下一秒，体内微微沸腾，痛觉尽失。翩翩心底一沉，“你封印了我的灵魂？这样，怨灵无论怎么伤我，都不会致死！”
“还不算太笨。”逸一手提起翩翩衣领，一手在空中化出结界，结界如漩涡打开，洞口登时显出通往黑暗之路，“这里的怨灵会好好招待你。我等你的好消息，记得，想死，直接死在里面就行了。”
犹如来自地狱般的声音，在头顶上空盘旋。翩翩忽地被推一把，掉进美人窟，便如堕深渊。
美人窟中，亡灵灵体东奔西窜，怨声惨叫不绝于耳。它们无人超度，因此无法超生。翩翩思量着，挣着爬起来，心情沉重。
“这里不是怨灵占领的地方么？为什么这些怨灵，似乎并不想伤害别人？一定另有情由。”
眼前有一条岔道。往左，通往蓝色光源，泥泞湿地。往右，通往紫色光源，干燥石板路。不知有何玄机？
翩翩捡起三颗石子，望天祷祝一番，双手一丢，左二右一。遂拔脚往左走。不料，亡灵立刻随身而行，模样稀奇古怪，似乎只是一团灵体，却隐隐想表达什么。待翩翩深一脚浅一脚行至蓝色光源处，亡灵猛地汇聚，形成一堵墙，挡在翩翩面前。
“你们这是怎么了？”翩翩感受到亡灵的恐惧与惊慌，停住脚步，希望从亡灵墙上看出端倪。无奈，墙知是墙，亡灵只是一团灵体。
“我不能后退，一旦出去，我就会被那个疯子抓走。虽然不知你们是何意，但我必须要走出这道门。”说罢，翩翩穿过亡灵墙，半个身子已跨过去。
忽地，另一只手被拉住，身子一滞。
翩翩回首看时，逸眼眸中闪过两道金芒，如太阳光打在玻璃上，精致剔透，“这里果然别有洞天。我忽然感兴趣了。在我决定让别人看到你前，你会和我一起隐身。走吧，去看看人性最黑暗的一面。”眼前一道强光闪过，翩翩已被逸拉着穿过了蓝光结界。
眼前惑然开朗，竟是一片谷底。
翩翩站在高坡上，放眼看去，连成一片的营帐中，如白雪连天，黑甲士兵驻守在外，格外显眼，气氛肃穆。偶有医师走过，亦神色匆匆，垂眸低首，似乎处在极其压抑之中。站立一会儿，方发现规律。无论从哪个方向进来的医师，最终的目的地，都是营帐群西北处最大的黑色营帐。
黑色营帐一旁，搭建有一栋身份不明的建筑。四周筑有极其强悍的结界，一眼看去，唯有黑雾缭绕，看不清里面的东西。隐隐听得惨叫声传来，仿佛正经历凌迟极刑。
翩翩身子一抖，被逸捉小鸡般提至空中，行至黑色营帐旁，缓缓落地。二人站在营帐外，如入无人之境。
忽听得黑色营帐内传出痛苦的吼叫，伴随剧烈撞击声，心惊肉跳。不远处，几个黑甲士兵手中举着砍刀，闻声赶来，仿佛早已习惯这类情况，神色麻木。
不多时，又有几个医师陆续赶来。内中，有个圆眼医师，神色凋零，翩翩一看，七魄差点飞了。
“常曦？”
常曦，这个名字仿佛就在昨日，飞凤城中毒术教习仿佛就在昨日，替她挡下媚药的常曦，那个纯真而气度非凡的医师，常曦，怎么会在此处？
正惊讶间，但见先前进入黑色营帐的黑甲士兵，步伐整齐地抬一包东西出来，仿佛垃圾一般，扔在一旁的废弃场。隐隐有一缕亡灵升天，还未逃离，就被一股力量吸到美人窟中。
废弃场黑气熏天。垃圾般堆积成山的东西里，有被斩断的手指，清晰可见。
似乎察觉到翩翩心意，原本被挡在外的血腥腐蚀气息，一股脑钻进隐身屏障中。
逸负手而立，翩翩几欲呕吐的神色似乎取悦了他，语气温和不少，“看到了么？肮脏，血腥，命如草芥，随意取之。这样的世界，有什么理由值得你继续苟活？”
翩翩浑身彻寒，抛出一连串问题，“他们为什么要杀这些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常曦会出现在这里？”昂起脑袋，她凝眸注视逸，拥有与澜灼兮如出一辙的俊俏面容，心却天壤之别的少年，“这里是妖界，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们在自相残杀？你的心是什么做的，竟能让你眼睁睁看着，明明有能力制止，却置之不理！”
抬手轻抚翩翩发红的眼角，逸的双眼闪过耀眼的金芒，眼底闪过一丝心疼的神色，如死神般说出审判的话语：“如此充满正义感的话，对一个嗜杀如命，靠吸食他人魂魄来供养自己的恶魔，也太自以为是了。这就是你相信的世界，你内心那点可怜的信仰，一直支撑你活下去的信念，不过是比你强大千倍的人手中，玩弄的东西。”
“别以为这样就能击垮我！”
翩翩倔强的眼神，让逸想起某些模糊的东西，如闪电击中脑海，却最终不得呈现。
他知道，那是封存已久的记忆。
可惜，偏偏在他尚无足够力量记起来时，来打扰他的思绪。逸心头窜起无名火，一把提起翩翩的衣领，半个身子已跨入深不见底的结界，回首道：“既然如此，就去这栋监狱里看看，人性最黑暗的地方，你又能撑多久？”
3
这座四周邪雾绕绕的监狱里，联排牢房足有百长深。关押的全是壮丁，衣衫褴褛，似乎已有一段时日。立在牢中，神色迷茫，瞳孔扩散，四肢僵硬，动也不动，犹如死尸。不，活死人。煞是吓人。
半空漂浮许多亡灵，与美人窟中一模一样，似乎碍于结界，被困于此。越往深处走，越感受到扑面的邪气，压迫而来。
翩翩不禁胆寒，每走一步，都仿佛迈向深渊，“这些是什么东西？”
逸行在少女一旁，自由自在，信手抓一缕幽魂，贪婪吸入腹中，道：“这些都是，我忠诚的臣子，献给我的祭品。新鲜无比啊。”
“你的臣子？祭品？”
言语间，二人来到一处祭祀台。方圆十丈之内，十个黑锥帽下看不清神色的身影，矗立于十个方位，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支撑某种法阵。
一批批活死人被押送至祭祀台，割开喉咙，塞入一颗通体漆黑的珠子。活死人原本麻木的瞳孔登时漆黑转动，覆满眼眶。
但见，在十个黑锥帽的共同施咒下，黑目尸兵关节扭曲重组片刻，便霍地站起！一动不动，如一把钢锉，立在祭祀台边。如此反复，一批批活死人，变成一批批黑目尸兵，被妖族士兵带往反方向、深不见底的牢房。
“这些奇形怪状的人，在制造活死人士兵？”翩翩诧道，不觉捂住嘴，“你究竟带我来这里看什么？”
“他们制造尸兵，我需要魂魄。最近魂魄越来越多，我想起来的，也越来越多了。杀了你，只是其中一个使命。”说罢，逸扬起凤目，颇鄙夷道，“说起来，这个叫天虞的家伙，我和他交过手。他自称以我为尊，要不是那几个长老会的老家伙，他连我的面都认不出来。还敢自称后世信徒，真是狂妄。”
“天虞是你的后世信徒？帮你捕捉魂魄祭品，所以……”翩翩蓦地瞪大眼睛，甚是心神不宁，忽然立住脚，顿悟，“你们是同党！”
“迟钝的脑袋。”逸一把捉住翩翩的肩，微微一笑，惊悚无比，靠近道，“看，很快他们会把妖族子民都抓来。到那时，你会目睹整个妖界的混乱，惨如地狱。怎么样，干脆死了干净。你觉得呢？”
“那你又带我来这里做什么？不是要折磨我么？”翩翩甩开他的手，怒目而视，气冲冲回道：“你逼迫人去死的招数真够烂的。看你的样子，根本不在乎他们炼制什么尸兵，你要的只是魂魄。说些以后妖界会混乱的话，以为能打动我么？我的生命，岂是你能操控的！”
逸的怒火随之暴涨，他一把拽住翩翩的手，力道大如泰山，疼得翩翩面无血色。
“既然天虞宣誓效忠于我，还打着我的旗号要登妖界王位，那就让我看看他的决心吧。我记得你和天虞有些过节，他好像恨你入骨。折磨女人的确不是我的风格，我也做不来这件事。不如就交给他吧。”
翩翩用力拽住逸的前襟，咬紧牙关，挤出几个字：“你、不、会、如、愿、的！”
本以为，小天狐一事告一段落，一切都会告一段落。原来，名震四海的连战营，竟是马黛城一处地下炼制尸兵的场所。冲天怨气是被无辜残害的壮丁冤魂发出的，美人窟不过是掩人耳目。
这么快，又要和天虞见面了。且不说是这般尴尬的场面。他会极尽所能地报复，当初破他九遁阵，坏他大计，顺便还让他在情字上吃亏的少女吧。
沉沉雾霭，浩浩漠漠，楚月微微，碧云缕缕。翩翩昏昏睡去许久，方睁开眼，发现正躺在漫漫黄沙中。一起身，便看到尘烟四起的荒漠，烈阳当空，山焦土黄，满目疮痍，不毛之地。
拔脚走动时，只觉身上挂满千斤，寸步难行。翩翩鼓足力气，拔起左脚，还没落地，就重心不稳，一头栽倒。
半个身子陷入黄沙中，如栽倒的一截葱白。吐出满口黄沙，翩翩越感口渴，浑身血液如同被烤干一般。
她挣着身子爬起来，情知是天虞听命于逸，在她脑中施了精神幻境。虽是幻境，却如梦魇一般，将她牢牢抓住，宛如身在荒漠，在连骆驼都渴死的地方。
步履维艰，一步一步往不远处的绿洲挪动。
她不能服输，一旦倒下，丧失斗志，便会如傀儡一般交付自己的生命。
于荒漠中无处可依的可怜人，如海市蜃楼的绿洲，只会越追逐，越渴望，越遥远，越绝往。
翩翩在上坡时跌倒，一骨碌滚下山坡。精神枯竭前一刻，她再度重新认识了此刻处境。
逸说得很明白，天虞信奉他，他一心要杀她，她是身陷囹圄，插翅难飞。天虞为何信奉他？也许寻到答案，便能知道为何逸要置她于死地。也许，会有一线生机。
传说，天虞信奉的那一位，是眼下正被封印在鬼族极东三世海的那一位。逸只是一缕魂魄，若他真的与三世海那一位有关系，也只是那一位的一缕魂魄罢了。这么说，澜灼兮又是什么身份呢？
翩翩努力寻找答案，直到黄沙把她掩埋。
4
上一世是司景仙，九重天将她投下界，转世成精灵，不死不灭，除非丧失生的希望，自裁。
难道，果真应了人有千算，天只一算？
原来，三生簿上，星盘格中，九重天早算得一毫不漏。她不死，三世海那一位妄想解除封印的目的，便永远不会达成。而夹在中间的她，便是权利与争斗的牺牲品。
荒漠一梦后，翩翩又在阴戚戚的冰窟中醒来。
及至起身，险些冻碎了骨头，翩翩心一横，拔脚又往光源处前进。既来之则安之，既然精神幻境只会消沉她的意志，哪怕前途无路，她也要抗争到底。冰窟鬼魅横行，怪鱼当道。上有冰锥，悬悬而挂；下有冤魂，抢路劫杀。
方走不足一里，翩翩已尝尽噬心削肉之苦。
偏逸注入封魂之法，灵魂不损半毫。锥心之痛，血不流半滴。断骨之绝望，由内而外腐蚀。
一时间，举步维艰，寸步难行，肝肠寸断，体无完肤。
“逸！”翩翩跪倒在地，望空大喊，决绝道，“你不会得逞的！我绝对不会放弃生的希望！我绝对不会！你这个滥杀无辜、吸食魂魄来供养自己的恶魔！永远不会明白，什么是希望！你只是一缕魂，寄居在别人身上，一朝离开，便是无脚蟹！走投无路！你到底在得意什么！”
过足嘴瘾，只觉冰窟越来越冷，翩翩倒抽几口凉气，不觉紧紧抱住自己，抖索着嘴唇，声音低了许多，“既然你不杀我，我也告诉了你，我绝不会寻短见。你就这样冻着我吧，让万鬼来吃我，让怪鱼来啃我，我不怕，你继续浪费时间，我陪你耗。”
须臾，冰冷彻骨的空气骤然扭曲，四周寒冰融化，空中升起火焰。燎原而去，冰窟蹭地化作一片火海。如炼狱般，吐着熊熊火舌，似岩浆四溅。
翩翩神色一变，腾地原地立起，把衣角火星扑灭。肉体伤痕遭烈火炙烤，顿时传来一股焦味。
但见烈火化作逸的模样，对她咧嘴一笑，“天虞那家伙的手段太温和了。我决定亲自陪你玩玩。通过这条烈焰焚烧之路，你会见到你想见的人。”话犹未了，逸的模样骤然融为烈焰，嚣张跋扈。
“我想见的人……”翩翩面前的冰道，如今火舌飞舞。她坐等此处，无非落个被烤成肉干的下场，虽不会死，但被烤成肉干的场面实在难以想象。她决定一试。灵机一动，掏出万草瓶，吞下一枚避火丹，一入火海，丝毫不损。
趁药效未尽前，不顾焰火拦路，拔脚往前跑去。撞进火海尽头，一霎那间，翩翩听到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
“小鬼头。”
话音飘入风中，眼前一阵薄雾飘过，陡然换了人间。
火海不再，翩翩放眼望去，入目的是后河，山川，谷地，勤耕农作的村民，是泽之谷！情知是幻境，翩翩亦顾不得那么许多，时隔千年，重回故乡的感觉很好。
她一路沿后河而行，沿途村民冲她挥手致意，她亦回之。一路前行，越过后河谷，月神殿赫然在前。
方欲入内，忽听得内有女子惨叫传来！侍女捧着血巾，脸盆，匆匆出来又进去，视她于无物。一阵兵荒马乱。
恐有不测，翩翩疾步入内，却见四大长老在外护法，神色紧张。隔屏后，似有女子正在生产。
翩翩越过隔屏，屋内仿佛无人见她似的，各忙各，正痛苦生产的女子，眉眼与她极其相似，那双榴花般的眸子，溢满泪水，宣告绝望。
那是三千年前，她出生之时。那时，风长老算出族长夫人腹中之女极其特殊。为保母女平安，老族长未寻一秘宝，外出数月未归。
“爹爹还没回来，那娘亲岂不是……”翩翩跪在榻前，心揪不已，欲上前握住她的手，争奈她的手如薄雾不可捉摸。
“传我令，我欲耗尽毕生修为，护我女儿平安降生。待族长回来，他自会明白。”
精灵有女翩翩，母先生金珠，内孕一婴。翩翩吸收其母修为得生，其母耗尽修为而死。
三千年前，风长老卦象：精灵有女，其命不祥，前生孽债，双亲承受，此生孤苦，尽前债。
一幕幕画面揭过，翩翩清秀的双颊流下两行泪水。
离姝，她的母亲，一代夫人，三千年前，为生她，耗尽修为而死。
她命运多骞，前生孽债，今生要父母承受，实属不孝。
月神殿哭声渐远。
一阵风过处，翩翩已回到先前火海之中。火海中，走出一个黑锥帽少年，蹲在痛哭的少女面前，抬起她的下颔，将泪痕满面尽收眼底。
翩翩不甘地瞪着他，“你怎么知道这些？”
逸阴测测凝着她，道：“当然归功于我探知到的记忆。”
闻言，翩翩抹一把眼泪，推开他，质问道：“我的记忆里怎么会有这些？你撒谎！”
“你承载了你母亲的修为，虽然一无是处。不过你同时也承载了你母亲的记忆。不过你不知道罢了。”逸一把将翩翩提起，拉至眼前，逼迫道，“那些记忆，让你无法直视自己的生命，因为这是你从另一个女人那里偷来的命。怎么样，是不是该还给她了？她可等着呢。”
翩翩承受着他蛊惑的眸光，讥诮道：“你不知道精灵的心是最纯净的么？这些幻像，只会让我更尊重生命！”
逸错愕片刻，嗤道：“你胡说！那你为何要自己封印这段记忆！”
“我并没有封印这段记忆。”翩翩不怒反笑，“我只是死过一回，所有记忆都丢失了。看吧，你这个没有感情的恶魔，根本不懂亲情。爱是可以战胜一切的东西。你最好杀了我，否则，我绝对不会如你所愿！”
“激怒我，你只会更痛苦。”逸眸光一冷，将翩翩一把丢进火海，扬长而去。
身后，登时传来少女的痛苦惨叫，不绝于耳。逸挑挑眉，颇受用，冷哼一声，遁去了。
5
醒来时，翩翩发现自己身在山洞中。这又是什么把戏？
天光大亮，把少女柔软的身体烘得暖暖的。先前噩梦造成的悲伤，在她心中不会停留太久，因为她尊重生命。生命不应被浪费。
忽然听到兵器之声，翩翩立刻翻身而起，拔脚就往外跑，欲一探究竟。
洞外别是一番天地。远处层峦翠峰，包裹其中一片山谷，山洞就在一处小坡上，犹如一栋土筑的屋子。
举目看去，天高湛蓝，河低清浅，翩翩立刻贪婪呼吸起来，心肺俱开，无比轻盈。
不远处，河滩上一丛丛青蒿玉立，内有一黑袍少年翻手舞剑，隐隐传来疾风声。身姿飘逸，墨发张扬，神情傲然，目光如炬。这幅俊美无俦的画卷，随着红袍少年的招式，缓缓展开。细看拿剑，却是一根竹竿，带起疾风历历，丝毫不亚于削铁如泥的真家伙。
翩翩有些挪不开眼睛，她承认，他的确是位翩翩俊公子。哪怕在眼下如此剑拔弩张的处境中，也无法否认。
逸眼风一转，踩风挥剑，比先前愈加凌厉。斩断的节节青蒿，犹如狂舞的章鱼触角，飞天落地，乘着风势，婉转飞扬，悉数朝山坡上的少女砸去。
茼蒿的苦味登时磨灭乐趣。
翩翩从嘴里摘出一根青蒿。正欲离开，脚边被什么东西挂住。猛地一拉，少女重心不稳，顺着小山坡咕噜噜一口气滚到了河滩青蒿地。满地青蒿，满天青蒿，一路青草覆软泥，摔得满脸狗啃泥。
狼狈不堪。
逸把竹竿直直插到翩翩手边，惊得翩翩一惊，心中惶恐。举目看时，只见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毫无动容，唇角荡着幸灾乐祸的笑，“我改变主意了。我现在不想杀你。”
逸凝着她，一双透亮的眸子邪魅。他如今记起他的使命是杀死翩翩，也记起他是刑天的一缕魂魄。他以为，将翩翩杀死，他就能获得自由。岂料，随着吸食越多的魂魄，他的记忆就越完整。
若翩翩一死，他被创造出来的使命完成，他便没有价值了。司景仙一死，刑天便有望接触封印。到那时，他便会重新回到刑天体内，受他控制。
这个结局，他不接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