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数万年来，朝歌山古道尽皆毁坏，巨石添路，古树盘根所借，巍峨峥嵘。于山脚下，仰望高山，直插云霄，看不到头。
即使是擅御风驾云者，中途亦无落脚处。
翩翩跟澜灼兮一径行到山脚，越发寸步难行。此行，可谓是凶吉全然未卜，青龙白虎同行。
忽然，澜灼兮翻手一变，变出一张宣纸。宣纸在他两手中横捏竖搓，蓦地折出一个牲口。两耳毛尖尖，脸比马还长。吹口气，纸物旋转落地，立地化成一只活生生的大胖驴来。
驴在地上打打蹄子，卷起一小撮灰尘，又低头叫了两声，“一哦！一哦！”
“你何时也喜欢这样复古的法术方式……”
“朝歌山神秘无比，法力不起作用，只能以物化物。”
澜灼兮若无其事地拍拍大胖驴，把翩翩扶上牲口。拣了几块大石头，摆成奇怪的阵，阵中堆上一撮神秘的草，升起一撮火。须臾，空气升温，如绸缎被烧出个口子，这个奇特的阵法似乎催出一个无形结界。
片刻，阵法顿息。原本杂石堵路，荆棘遍布的斜坡上，出现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坦途。
翩翩坐在大胖驴上，澜灼兮牵着大胖驴走过结界，一言不发。
她默默看着澜灼兮的背影，心底泛起疑惑，又很快按下。
进入朝歌山结界，行不多远，来到一条乡间小路，两畔长满稻谷，一望无际的金黄。又行三四里路，眼前渐现人烟。
结界外看，穷山恶水，豺狼虎豹去了都要被饿死。结界里，山水肥美，人家安宁，客栈酒肆，质朴世外。
真是烟雾平地起，朦胧罩村郭。
烈日高照，翩翩伏在大胖驴背上，头发都热得冒烟，唇舌干渴。她扯扯缰绳，握住缰绳另一头的澜灼兮回首，指着不远处的旌旗，“一会儿到客栈去休息。”
翩眼望去，一里之外，果有一旗幡，上书：民江客栈。
“自从人鱼族应劫后，朝歌山才有了这重结界，神秘莫测，不知害了多少神魔。待会儿，别动店家送来的东西。”
“他们跟我们一样，都是来找鱼角的吗？”
“外界传闻甚少，不过，能来朝歌山的，都有自己的目的。”
“闯朝歌山的人这么多，怎么会传闻甚少？”
“如果他们能活着出来，此等壮举，定是要找个书社，复印个几万份，昭告天下。”
言语间，二人抵达客栈。
小二十分殷勤，命门童牵了驴去后院吃草。自己鞍前马后，翣翣眼，就端上来解渴美酒。翩翩早渴得冒烟，什么告诫，忘得一干二净，急忙伸手去倒酒。
澜灼兮一把按住，一脸戒备。
翩翩则咽咽口水，一脸无奈。
“我去探路，你留在这里，免受烈日曝晒之苦。无论看到什么，都别多管闲事。这里的一切很古怪，我不在的时候，记得念本心咒。”
澜灼兮走后，店小二守在一旁，眼睛滴溜溜转，不住地劝翩翩喝酒解渴，并保证此处治安极好，说得天花乱坠，地涌金莲。
翩翩顿悟，若她执意不喝，这里的人便奈何她不得。若真喝了，保不齐就呜呼哀哉了。
是以，翩翩合上双目，眼不见为净，念起本心咒。起初烦躁难耐，口渴欲死，过不多会儿，便口中生津，神清气爽。
不动丝毫法术，念咒归还本心。
不知是念咒使时间过得快，还是不小心睡了过去。待意识重会本体，天已黑了，月色满窗。
翩翩用力伸展胳膊腿，不料周身被捆绑般动弹不得，仿佛侧躺在冰冷地上，欲大喊救命，口内只发出呜呜声。挣扎间，头不慎撞到硬物，发出响声，引来门外脚步声。
吱呀一声推开门，掌灯来看，果然是店小二。
灯光下，店小二脸若死灰，行动僵硬，不顾翩翩挣扎，一手提灯，一手提起翩翩，就往外走。
店小二身材瘦弱，提翩翩就跟提小兔子似的，如此轻松。踏上山坡，淌过小溪，翩翩伸长四肢扑楞，竟连溪面都够不着，方觉不对劲。睁睛一看，月光下，倒影里，店小二僵硬的腋下，挟的分明是头小香猪。
翩翩脑子一团浆糊，尽力一想，仍旧不知如何念本心咒会化成头香猪。
细细回想，似乎白日店小二劝酒不成，后来念咒时，闻到一炉若有若无的香。问题症结定在此，眼下如何是好。翩翩苦哈哈地叹口气，耳边却钻进一声苦哈哈的猪叫。
她在心里难受地打了个滚。
月色破碎，淋漓洒落。正无望间，店小二已涉水迈进幽深树林。不知疲倦地前行，空中逐漫起腐尸气息。
腥臭入鼻，翩翩忍不住连连干呕，耳边遂接连响起猪吼声，死的心都有了。
前方隐隐有人声。翩翩恐是店小二同伙，忙强忍住不出声。睁眼看去，灰蒙月色下，枯林间空地，似是个坟地，一霎间，尸起如林，旁若无人，窃窃私语。
一断手腐尸遽然而起，唬得翩翩傻眼，心肝乱跳，“哎呀哎呀，还剩一只手了。”
又一尸双臂全无，骇然道：“我可一只手都无了。今日白间一无所获，一会儿长虫来了，如何是好？”
另一尸金鸡独立，哭泣道：“还剩一条腿，熬过今晚，熬不过明天。”
苦难之声蔓延，众尸顿时泣不止声。忽然一尸高声道：“长虫来了！”众尸霍然仆地，一如死尸，动也不动。须臾，林间狂风大作，树叶飒飒作响。
月光下，一碗粗的黑影蜿蜒而来，鳞片森然，分明是长七八丈的青蛇！见青蛇到来，在腐尸堆中翻捡吃食，店小二双腿瑟瑟战斗。
一饭后，青蛇陡然耸立，昂起蛇头，细长的眼睛迸出两道闪电，愤怒道：“还缺一个！竟敢逃跑！吾誓捉之，吞其魂魄！”是个恶狠狠的女声。
见被识破，店小二抖着两条腿，扑地跪地，膝行至青蛇前，把小香猪举过头顶，哆嗦道：“三青大人，这个今日捕捉的猎物，特拿来孝敬三青大人！因同行的男子太难缠，小的躲了一日，方敢出来。请三青大人收纳小的礼物。”
蛇眼一眯，果然是只白白嫩嫩的小香猪，喷香喷香，四个小脚还不住地倒腾，妄想逃脱，不自量力。
三青猛地长大嘴巴，喉咙发出嘶哑的吼叫，似畅笑道：“总算有个活物了。今日饶你，明日再去寻。否则，吾拿你的脑袋开刀！”说罢，一口把小香猪含住，口水一骨碌，扔到地上，蛇尾扑地卷起，洋洋洒洒转身往来的方向走了。
2
人鱼族应劫后，后世常有信徒前来朝歌山寻宝。下界居民入仙山，相安无事数万年。
一日，神秘的结界一出，这些下界居民有去无回，再无敢明目张胆地来。凡是偷偷摸摸地来，必定偷偷摸摸被搞定。
凡是一物生，便有一物制。
日久天长，这些居民被瘴气侵蚀，又有蛇妖控制，尸身腐而不坏，堆在莽尸林，供其每日蚕食，以图长久。
行尸们白日外出作恶，化身常人，偶有误闯的，不论仙魔，一入朝歌山，失去法力，就都是瓮中之鳖。
翩翩做了三千年精灵，前世是心高气傲又人见人爱的小仙女，没想到，有朝一日与畜生为伍，做了小香猪。思及此，翩翩扬起小蹄子，捏着鼻子，嫌弃地往身上一抹，揩下来满蹄子粘稠的蛇液，欲哭无泪。
蛇行如滑，虽无使用法术，奈何蛇身长七八丈，三青很快回到老巢。花丛遍地，背靠一片山崖峭壁，着实险峻。
只见三青晃了晃身子，自石壁上咬下一株奇草吃了，瞬间恢复人身，是个婀娜多姿的妙龄女。
三青抓起一把干花，把小香猪上下一撸干净。靠石壁搭了个灶，动作麻利地升起火。火光照耀，映得小香猪榴花般的眸子，泪花闪烁，两颊泪痕。
“不管你生前是个什么神仙妖魔，都注定要在这里陪吾了。趁吾那两个大爷还未回来，把你烤了吃了，改善改善生活，极好。极好。哈哈。”
正窃喜间，一阵狂风过处，石壁上猛然映出一道粗壮的蛇影。
三青瞳孔骤然紧缩，毫毛根根倒竖，赫然回首，果见一条儿臂粗蟒蛇，两眼爆出火光，把她盯牢。哪敢细看，扑地就跪倒在地，忙慌慌求饶道：“二青公子，奴家正为两位公子烤乳猪。绝对没有私自改善伙食的想法！三青对天发誓！”
此地无银三百两。
青皮蟒蛇冷哼一声，没再说话，把小香猪一尾巴卷到身边，又一尾巴将灶打个稀巴烂，这才雍容华贵地摆着尾巴，咬着小香猪，往林子去了。
月色灰暗，蟒蛇很快消失在深林。
思忖良久，三青心下又升起一股疑惑，平常若有私自藏食，定会被大青公子与二青公子一起臭骂一顿，一个月不召寝，今日这公子怎地不惩罚她？
枯林深深，但见青皮蟒蛇把瑟瑟发抖的小香猪放在地上，又从口中吐出一株草，喂给她吃。
翩翩兀自咳嗽了几声，身子逐渐恢复人身。她半是惊奇，半是疑惑地看着青皮蟒蛇，直到蟒蛇逐渐搜缩短至九尺，活脱脱一个少年郎现身，翩翩忍不住嗷呜一声，扑到少年怀里，顿感无比安心。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都快被做成烧烤了，你才来！”
澜灼兮扣住翩翩的腰，得意一笑，道：“我跟踪店小二一路来到莽尸林。看你被青蛇抓去，逼问那群尸体，才知道这是上山的必经之路，被三条青蛇控制。我就将计就计，顺了她几株草药救你。”
翩翩心始安定，只是浑身不舒服，俱是蛇液。
“跟我来。”澜灼兮将翩翩带到莽尸林外的小溪，搭起一个架子，脱下青袍，搁在两人之间。
翩翩去溪水中清洗，澜灼兮则升起火堆，将湿衣物烤干。
月色下，万籁俱静。柴火劈里啪啦响，发出爆空的声音。一时间，山中寂静幽远，思绪万千。
坐在溪水边，翩翩仅着中衣，蹙着眉头，不知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澜灼兮拿一根棍，掏空火堆，让它燃更旺，顺手添了几根柴。
翩翩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下定决心般，开口道：“我知道你救我有目的，但还是谢谢你。”
“……”
“你在我心里，不是个好人。一直都不是，但今日我发现，你心里好像还有善良的部分。你为了活下去，才会犯那么多错。”
“……”
火光映着少年的剪影，一言不发，孤独而寂寞，高傲而清贵。
翩翩继续道：“一直以来，我有很多负担。我的家族，我的身份，包括那些对我的魂魄虎视眈眈，想提升道行的邪道们，都是我的负累。只有在人族的那段岁月，纯真，美好，我遇到了澜灼兮。虽然并没有善终。离开人族后，我一个人独自北上，那段日子，虽然看不见，但我心里很清楚，他们是流离失所的平民，战争只会带来灾难。所以，我在羽城救死扶伤，帮妖族治好了瘟疫，救了那些百姓和妖族的士兵。最后，落得个不得善终的下场。纶音真的是如风杀的么？”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原本，身为司景仙转世，我在精灵族的一生本该过得顺风顺水，年至两千岁，寿终正寝，重归仙班。但是我偏离了命运的轨道，纶音的到来，不过是我修行路上，一块小小的绊脚石。我死了，我的灵魂回到精灵冢，却没有回到天界，因为我劫数未满，就要继续受苦。月师傅救了我，起死回生，逆天改命。我嫁到妖族，是为了报如风收留我一缕魂的恩。可他自始至终没有认出我，所以，我们注定是没有缘分的。分开千年，又让我遇到灼兮，是天注定的缘份。而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克制三世海的封印，封印刑天。你知道的，可为什么还要留着我？”
话音一落，两人间出现长久的沉默。
逸一直在听，心中什么也没想，直到听到澜灼兮是她命中注定的缘份时，微微冷笑。
翩翩深吸口气，有些伤感，“空华神尊说过，只要我重归仙班，这一世的记忆全部都会忘记。虽然我宁愿永远不记得这些事，可是这一世，我遇到了这么多有情有义的人。我知道这是我的劫难，到最后，我会全部忘记。那么，不如只让我经历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我记起来呢？”
“你比我想象中要聪明一些。”
“我看到了。上山时，经过莽尸林，行尸一个不剩。澜灼兮心地善良，绝不会残忍地把他们杀害。因为他们也是身不由己的猎物。你没有法力都如此高深莫测，我实在不懂，为何要假扮澜灼兮，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控制他的身体？”
柴火劈里啪啦响声小了许多，无人添柴，渐成灰烬。
“你以为，凭澜灼兮的实力，能在鬼族行动自如，给龙族太子报信？”逸的声音带着轻浅的笑意，些许落寞，“我要彻底取代刑天，就要增强我的力量。否则，我永远只是他的一缕魂魄，一个影子。这段日子，我想起来的事，越来越多，就越明白为什么几次要杀你，都下不去手。在刑天的意念里，他要你活着，亲眼看着，有朝一日踏平三千界，荡平九州河，十方十地，哀号遍野，就像你最擅长奏的箜篌曲子，闭上眼一听，整个世界都是那个声音，多么美妙。而我，并非要继承他的意志，心中鼓噪着杀戮，对魂魄的渴望，我一路屠杀，还是找不到令我平静的方法。”
“我现在活着，其实和你的处境一样，我只是司景仙的影子。”翩翩紧张地抓住衣物一角，已干了，“所以，刑天与司景仙的恩怨，你与刑天的羁绊，跟我有什么关系。”
逸往后一躺，双手枕在脑后，清冷道：“是么？没有你的存在，刑天怎么会被封印。”
“我现在不想和你讨论前因后果。”翩翩疑惑道，“你假扮澜灼兮，来朝歌山取鱼角，目的根本不是想脱离澜灼兮的身体，而是别有企图吧？毕竟，你一旦脱离他的肉身，也会死去吧。”
“切，就知道你这么麻烦，才会一直假扮澜灼兮。真是够了。”
话音刚落，忽然，平地刮起一阵狂风，吹得火堆灰烬乱飞。只见林中三头长蛇暴出，啸声震天摇地。
“什么？”
翩翩心中一紧，正诧异间，逸早已先行一步，一把扯下烤干的衣裳，不由分说，往翩翩身上胡乱一套，拉到身后。
三长蛇杀意四起，即将扑到手无缚鸡之力的两个肉盾时，一团漩涡般的黑雾骤然挡在逸身前。
电光火石之间，黑雾急速膨胀，犹如一张水涨船高的天罗地网，将三条长蛇囚禁捕杀。
震破长空的撕裂惨叫声后，三条长蛇犹如千斤顶般轰然坠地，横地成梁，一动不动。
“是什么人，在朝歌山还能使用法术？”翩翩瞪大眼睛。
逸反倒一身轻松，语调轻快不少，“你不是想知道答案么？现在答案来了。”
3
星辰万里，新月既出。
一团突如其来击杀三条墙高的青蛇的黑雾急速收缩，霍地化作一个身着墨绿服饰的老者，须白眉长，脸无皱纹，头戴三角帽，手执赤金兽权杖。
见了逸，老者先拱手行了一揖，道：“尊主等候多时，请妖祖与仙子随老臣来。”声音一如青壮年，原来是个鹤发童子。
说罢，先望空画出一个结界，侧身让路。
翩翩一把挣脱逸的手，一面往后退，一面整理衣裳。暗暗称奇，竟能使用法术，必不是善茬。
“我看你是老眼昏花了。”逸冷哼一声，回首拽了翩翩，似对这半路冒出来的老者知根知底似的，一点不怀疑，一径往结界去了。
鹤发童子唯唯，紧随其后。
逸很清楚，如果不把他是刑天的事摆在台面上，朝歌山会是多么危险的存在。
有了这个障眼法，让所有人以为他要复活刑天，他才能顺利进行他的计划。人鱼族鱼角，世间无比锋利之物。既能将魂魄逼出，亦能使之与肉身相融。关键在于，何种法术，何种效果罢了。
结界即将关合之时，又一道幽蓝身影闯入。似在黑暗中等待已久的，神不知鬼不觉。
逸，翩翩，鹤发童子一径来到一处一望无际的海边。
逸不耐，“她人在哪里？”
鹤发童子仲辛微微颔首，敬道：“这是人鱼族世代生活的海域，尊主就在月亮湾。”
抬眼望去，海滩上果然有一轮银闪闪的弯月，一半浸在水里，一半露出海面，如秋千架悬悬而微动。
月上坐一绰约少女，隔得有些远，看不清面容，只见少女在弯月秋千上晃来晃去，赤着双足，激起海面波澜微起，光影明暗交错。
此景仅在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观？
鹤发童子把赤金兽杖横在眼前，凭空一指，空中立刻飞来一条丈宽的银月光白练，随海潮起潮落，风来风往。
月光白练招摇逶迤，将另一头搭在弯月秋千上。少女回首，款款起身，一步一步，宛如天神般，踏着白月光回到海边。
鹤发童子匍匐在地，迎道：“老臣拜见尊主。”听他说话，竟也当得起一个老字。老成。
少女容颜出尘不染，一双水灵的大眼格外明亮，朝仲辛抬手，吩咐道：“起来，老是下跪累不累？”又扫一眼翩翩与逸，眸中闪过一道狡黠的精光，如野兽兴奋，“听仲辛说，这一世的妖祖就长这样？你果真能助我一臂之力，我必不会负你。”
此言当真……撩人。
翩翩打了个抖索。
这个少女十分面熟，脑中划过一道惊雷！千年前，对澜灼兮情意深重的凤贤，和她可不一模一样么？不过，此女言语轻浮，丝毫无凤贤雍容优雅，虽然很不想承认她这一点，不过，仪态与心灵，很多时候，并不相关。
可为何她认不出逸的模样就是澜灼兮？
甚是蹊跷。
翩翩一想到朝歌山十分古怪，眼前又有一群奇形怪状的人，不宜轻举妄动，便乖乖按捺住。
逸将翩翩拽在身后，对少女邪魅一笑，“说话浪荡，举止轻浮，人鱼族的遗孤，就长这样？把鱼角交出来，趁我心情还不错，会助你一臂之力，离开朝歌山。”
闻言，少女不觉嗤笑了一回。复把目光在翩翩身上细细扫过，“这个姑娘甚是眼熟，仲辛，银是不是占卜过，把和妖祖之魂一起来朝歌山的女子杀掉，便可以间接助妖祖一臂之力？”
“尊主……”
“等等！我知道了。差点忘了，通过银的占卜，你只是刑天的一缕魂魄，现在产生了自己的意识，所以决定做些违背刑天意志的事对么？那么护着她啊，那我就非要杀她不可。毕竟，我追随刑天来到尘世，又在人族度过了一段情非得已的时光。除了我，还有谁有资格做最喜欢刑天的人呢?”
“所以……”少女明眸里浸染灰暗，轻轻扬起下颚，“我决定，代替刑天惩罚你。然后再杀了她，这样我才可以早日见到刑天。”
仲辛会意，把赤金兽杖凭空一指，立刻唤来雷声隆隆，闪电和鸣。雷电下，蓦地显出九个同样身着墨绿，头戴尖帽的巫师，踏着海浪，悬悬而立于半空中。似在开启某种法阵。仲辛将权杖驻地，霍然腾空而起，归位海上，将少女围在中心。
“你口中的银，难道就是当初背叛过刑天的巫师么？”面对危险，逸临危不惧，青衣在细细密密的雨中，一毫不湿，五千年前的事，他记得可是很清楚，“十巫师法阵曾是刑天的亲信。”
什么？翩翩暗暗称奇。一奇，逸的灵力还在？二奇，五千年前，刑天被九重天封印之时，根本没听说过十巫师团的存在，更别提与刑天的前因后果。
海上，十巫师齐做法，念起咒语，召来大海之力，海面嘭地燃起无边无岸的大火，在海面蔓延千里。
天昏地暗，滔天烈火中，少女展开双臂，似一只凤凰飞至半空，长发如被风吹开的墨藻般肆意张扬。
烈焰滔天中，少女扯出一抹天真又孤傲的笑，俯视二人，“所以呢？一千年前，十巫师团找到我，将我从人族带回朝歌山，以法阵将养，方记起前尘。我是人鱼族的遗孤，上古的神女，如今的十巫师团，只为了解除刑天的封印而存在！什么背叛，不过无稽之谈。”
狂风骤雨中，逸的双眼凌厉如刀，手掌猛地一握，唤来岚殇剑，直指少女，“很可惜，你已经失去了唯一一个离开朝歌山的机会。”
看到这里，翩翩心如明镜似的。
也就是，这个与凤贤模样一般无二的少女，其实是人鱼族的遗孤，因某个因缘际会，被投生到人族，独活下来。而后以泉州佛国开元寺福婴的身份，被人族皇帝的宠妃明月带回去照顾。那个凤贤，并不是眼前真正的人鱼族神女，而是流落凡尘时经历的一片浮光掠影。
十巫师团曾背叛刑天，如今明面上帮助人鱼族神女复活刑天，却将神女困在朝歌山中。到底有何阴谋？巫师银若果真占卜出未来之事，应该就知道，翩翩身为精灵，被外力所杀，便会回到精灵冢，蛰伏万年，再度重生。
根本不会动摇到三世海的封印。
十巫师团此举为何？翩翩有个大胆猜测。五千年前，十巫师团背叛刑天，或许是醒悟刑天的暴虐与力量多么恐怖。而银早算到未来的某年某日，人鱼族神女会再度苏醒，所以趁那来临之前，将人鱼族神女封印在朝歌山，以绝后患。而银亦算到，逸会带翩翩来朝歌山取鱼角。所以，暗中指使人鱼族神女夺翩翩性命，以彻底神女了断解封三世海封印的妄念？
也许是了，至少能有万年的无虞。谁能彻底杀死一只精灵呢？
这便是九重天高明之处。
可是，人鱼族乃是上古神族，曾与九重天并肩作战，为何遗孤却与妖祖刑天有莫大的渊源？
翩翩透体发寒。原来不止她是九重天的棋子。
世事变幻一盘棋，谁能走出羁绊外。
“逸，银刚刚告诉我，你的名字是逸。这的确是刑天曾用过的名字，没想到，他对你的期望还挺高。不过，冒牌货就是冒牌货。看着你，让我有种滑稽的错觉：妖祖因为有了要保护的人，而开始有了顾忌。呵呵。真有趣。”少女贪婪地汲取来自十巫师团铺天盖地的力量，笑得明媚又妖冶，“岚殇啊，也是一把见异思迁的剑。是不是生锈了，老眼昏花了？让我来给你开开眼。会有一点痛，毕竟磨刀嘛，哪有不痛的。”
雷霆暴雨中，十巫师悬立火海之中，不住地念咒语。
十巫师法阵中，水火相融，万物共生。天雷与海火的对峙。法阵中，骤然射出一道业火，噗地击在岚殇剑身上。霎时间，数道华光迸射，岚殇剑锈迹尽除，如离线的箭，攒出冲天的劲儿，自逸手中飞往天际。
须臾之间，竟没了影。
逸与翩翩未受到一点伤害，然，这才是最可怕的。一切超乎常理的阵法，都是最阴险最恐怖的。
“逸，我们快走！”
“喂！真正的英雄从来不会临阵脱逃！放手……”
“住口！我绝不允许你让我再也见不到澜灼兮！等你还有命做真正的英雄再来迎战吧！”
暴雨中，翩翩忽然想清楚了。虽然，始终逃不出朝歌山结界。但，她一把拽起逸的手，往反方向跑去。
离海边越远越好。
既然十巫师团前方百计把他们带到海边，其法阵必然要借助海的力量，方能最大化。逸罪恶滔天，死不足惜。可是，他用的是澜灼兮的身体。
如果在这种时候，逸的生命被抹去，澜灼兮就……
很显然，如果她的猜测正确，十巫师团的目标是杀了他们。这样，刑天失去与外界联络的媒介，而翩翩将不会短时间内出现在世间。
如此一来，刑天破除封印的机会，少之又少。
十巫师以毕生力量献祭，少女宛如一只涅槃的凤凰，高扬起头颅，立在火海中，接受他们的祝祷。法阵渐接近成功，一股前所未有的喜悦袭上心头。她祥和的面容上，缀着一抹如花如玉的笑意，轻启朱唇，道：“看来你并没有忘记我，翩翩。还是在人族见到你时，长得漂亮些。不过，现而今，也有八分姿色。既然如此，仲辛，去把那具身体给本尊抢过来！日后离开朝歌山，总要入乡随俗。”
二人方奔至近海的山岗，翩翩忽然跪倒在地。
“我的魂魄要被吸走了……”翩翩咬牙坚持，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骤然摄住她的身体，犹如挤海绵里的水，将她的灵魂往外逼。
“我带你离开朝歌山。你不会有事的。”
闻言，翩翩更确信，逸的心中还有那善良的部分。逸既决意脱离刑天桎梏，只要放任她死在此处就可，万年逍遥，不必担心刑天会复苏。何必再救她呢？
逸一把抱住翩翩，试图带她御风而行，可无论往哪里逃，翩翩的魂魄都逃不脱逐渐枯萎的下场。
正僵持间，斜刺里忽然闯出来一个蓝眸男子，将手中的山鬼狂刀望空中一掷，正打在其中一个巫师身上。
尽管山鬼狂刀是上古神器，如此顽强的十巫师，又怎会甘心前功尽弃？十巫师法阵眼看就要中断。一人受损，其余九位立刻分出力量支撑，保全法阵。趁十巫师团兵慌马乱的一瞬，幽篁如风已将二人带离近海。
法阵遍布整个朝歌山结界，可悲的是，无论逃到哪里，都注定逃不出十巫师法阵。银早就算得一毫不差。
银究竟是谁？
4
行到一片湖泊旁，翩翩忽然昏厥，渐渐虚弱，再也无法行动。
换魂术仍在继续，换句话说，十巫师把镰刀放在翩翩的脖颈上，逼出翩翩的魂魄是障眼法。他们，绝不会将人鱼族神女的魂魄交换过去。
“没想到，十巫师一直躲在朝歌山。我失策了。人鱼族遗孤，不过是个被幻想囚禁的可怜人。停下吧，别再做无谓的挣扎了。十巫师法阵一旦开启，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逸显然是最理智的，把翩翩扶到湖畔。
逸掀起一侧唇角，邪魅一笑。“也许是命运的牵引，我虽然竭力对抗刑天的意志，对你竟也产生了一丝不该有的妄念。我杀了很多人，目的很简单。我只是想活下去，变得强大，不再背负刑天赋予我的使命，自由地活下去。没想到，最后还是被十巫师团摆了一道。”收回目光，逸对幽簧如风意味深长道，“虽然，我一直看不起你们孔雀这种妖怪，高傲，又自大，还小气。不过，也不是一点用都没有。”
“你……”幽篁如风眸光一凛。
“我曾在风伯渊蛰伏数万年，虽然被这里的结界削弱了力量，不过足够给他们好看了！照顾好她。”逸视死如归，双手合伽印，须臾之间，一柄杀气凛凛的骨剑破体而出，逸双手握住，腾空而起，望海边风似的飞去。
倏忽间，海边雷鸣震天，火光映世。
自得到鱼角消息，幽篁如风在朝歌山调查数月，此刻再见翩翩，恍如隔世。世事变迁吗，如此之快，有缘没缘，都有定数。
沧海桑田，亘古不变的因果。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东方逐渐破白，光与暗，交替不迭。直到最后，逸以魂祭阵，破除十巫师阵法。朝歌山一战，犹如山崩海啸，沙漠日落，冰川熔焰，偷天换日，沧海更迭。
这场由躺在三十海底已五千年的刑天引起的战争，算是尘埃落定。受法阵灵力影响，朝歌山上，万物凋零，结界顿失，荒芜世界。
自此，人鱼族遗孤下落不明。一传，尸沉海底。二传，受到十巫师法阵的影响，被永恒封印。
而曾身为刑天旧部，如今誓灭刑天的十巫师团，终于浮出水面，为世人所知。
天光洒下山头，翩翩沉睡的身体，犹如露珠，一遇日光，忽然蒸蒸腾飞。
“翩翩。”幽篁如风扬起眼睫，目睹她的精魂消散在朝歌山上空，心底没来由地一阵抽痛。
这回，是真的魂飞魄散了吧？
直到很久以后，大约一年，两年，或者更久，鬼族三世海永生浮牢的封印毫无异动。幽篁如风才重新燃起希望。也许，翩翩并没有死，她的魂魄漂浮在尘世间，重返精灵族，万年后会复活。
他很想做些什么，来弥补无法挽回的，来挽回无法弥补的，皆是无用功。自此，妖界立起一块无字碑，在他心中，刻着不愿承认已死去的人。
睹物思人，尽管如此，并没有开心多少。一场情动，一缕香魂，千年前开启的聚魂阵，在这块无字碑面前，不得不承认永别，带给这个妖界最尊贵的男人比千年更久远的羁绊。
他告诉自己，从今以后，人族羽城那个悬壶济世的布衣少女，从此魂渺于世。而妖界也不会再出现翩翩的名字。
只有一块无字碑。
世事轮回，因果有道。
朝歌山下，一红袍少年徘徊不前。他将一个苟延残喘的巫师挟持，日日酷刑折磨。直到第三十二的日头，巫师终于忍不住，开口求饶：“大侠饶命，我……仲辛情愿告知大侠，当年朝歌山一战，法阵被破，结界消弭，尊主沉睡，只要在结界内受到法阵波及的，无人幸免。我因是祭奠之身，其余九个巫师的力量都集中在我身上，我又日常服用长生叶，这才侥幸捡回一条命。”
澜灼兮不知他是如何活下来的，只记得，逸的灵魂脱离了他的身体，他本该堕下火海，肉身被焚毁，临危时，被一条白月光似的白练牢牢接住，再后来，就是在这里醒来。
一座木屋，摆设简单，一案一礅，一扇窗。还有头痛欲裂的回忆，和比剜心凌迟有过之无不及的痛苦。
手中握着一枚凰配，与千年前他所赠翩翩的一模一样。只可惜，千年前与苏蓬国大战中，凤佩已失。
昏迷前，最后看到的那张脸……凤贤？澜灼兮摇摇头，“凤贤只是人鱼族遗孤在人界伪装的一个影子。”
直到这倒霉巫师找上门，苟延残喘，说在他身上感受到他们尊主的气息。这个谜底，他没心思去猜。
澜灼兮倒是犹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见仲辛，立刻把他抓起来，不肯说，就严刑逼供。
手段如此残酷，他变得不像他。
若痛失所爱，还有谁能从一至终，不变分毫呢。想想，也就宽心了。澜灼兮回忆从前在子阙师傅的密室里，所看过的巫术典籍。照葫芦画瓢，心安理得地把仲辛的手腕隔开，或者制作一种奇特的液体，再逼他喝下去。
澜灼兮又不是巫师，做的不好，难免。
难为仲辛也察觉不出，这些是何种巫术。只觉每次都痛苦难耐，只道十分高明。
一面是对唯恐澜灼兮被刑天所控制的恐惧，妄图从他身上找到复活之法；另一面是苟延残喘，寻找机会东山再起。仲辛的脑袋瓜里，一黑一白两个小人打架，打了三十二天，最终两败俱伤。
左边的小人，死得比较快。
澜灼兮一直敛着眸，闻言，猛地睁开，溢满希望，上前抓住仲辛的前襟，急声问道“长生叶，真能把她救活吗？”
仲辛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叹道：“大侠，无论那个姑娘是否真的神形俱灭，长生叶也只能让她出现在你的潜意识里。形神具备，与生前无异。”
“长生叶，有多少，交出来。”
“且有很强的副作用……”
“交出来！”
将死之心，燃起一丝希望，澜灼兮迫不及待地把长生叶吞进肚里。神思凝聚，眼前果然出现翩翩天真的笑容，白衣如雪，榴花般的眸子如春水化雪，柔情至极。
“你怎么哭了。”
翩翩若无其事地望着他，仿佛每个平常的日子般，静静站在他面前。
她的一颦一笑，在澜灼兮眼中，渐渐被泪水模糊。
“我还没有告诉你，千年前，待我出征回来，要对你说的话。现在，我想说。”澜灼兮微微靠近，却不敢触碰她的衣袂，生怕泡沫幻影，一触即散。
翩翩粲然一笑，胜过最美的光，“你说。我很想知道，一直忘了问你。”
“待我归来，我要带你去看遍九州风景，十地奇事，踏过每一寸土地，在每个清晨，感受每一座山头缓缓爬上来的朝阳那个，在每个傍晚，执手相看海平线上慢慢下沉的夕阳。”
“你的意思是，永远在一起吗？”
“是……你别再突然消失了好不好？”
“只要你希望我在这里，我就不会消失的。”
天不随人愿。长生叶的效果很快消失，当翩翩在澜灼兮的怀里烟消云散，澜灼兮吞下更多的长生叶。
“这是……长生叶吗？”翩翩的目光冷静而平淡，微微一笑，似乎陷入很久远的回忆，“从前，有一只小天狐，我记得他还有一只灵宠，小白狐。那个灵宠很爱吃鸡，小天狐嘛，就很爱嚼长生叶。你一直吃长生叶就会看到我，照你这么说，我有点好奇小天狐吃长生叶会看到什么呢？”
那个喜欢爱雪，一忧郁就嚼长生叶的小天狐，如果没有发生九遁阵绝杀，他其实是个孤高又有抱负的少年，可以成为朋友的吧，翩翩的记忆仿佛停留在了梵音谷中。
“你说，想说什么都可以。我听你说。”
“对了，幽篁如风真的杀了纶音么？我总觉得这种事，像是逸干的。”
“没错，你猜得很对。”
“其实，报不报仇已经不重要了。天道轮回，因果循环，从九重天见过师傅，我就已经明白了。”
一转眼，翩翩的记忆回到空华神府，勾起嘴角，“我的前世还真的好运气，有个这么帅气的师傅。不过，澜灼兮也很好看。”
“是吗？这就是长生叶的副作用吗？没事，能看到你就很开心了。”
他的眼里，心里，都是她。而她说天说地，语无伦次。
两人一世纠葛，千年轮回，受尽颠沛流离之苦，生离死别之难。如今，她在笑，他在看；她在说，他在听。
最温暖的时光，竟是她离开后，他用长生叶所造的幻像。
如此一过，就是十年。再回头找巫师仲辛要长生叶，此人早已不知所踪。
朝歌山的海，终年大浪滔天。澜灼兮坐在岸边，瞑目许久，把与翩翩的过往，一点一滴，在脑海中过一遍。
永无止尽的绝望。
他与她，尚未完成的事，都应不留遗憾。于是，寻到这么一件委托。坐到日落，澜灼兮才起身，御风而起，一径往东海蓬莱去。
5
神仙之中流传两句颇应景的话。
九重天上爱热闹，有个只收礼物不做事的不言神君；东海深处宴席多，有个每年生日过三次的白云真人。
蓬莱仙岛，东海仙山。一向爱热闹的白云真人正在筹备寿辰晚宴。
瑞寿宫中，礼物摆满一壁，足以看出白云真人的神仙缘是极好的。无论大小，礼来不拘。宴尚未开始，白云真人还未出现。
百无聊赖，澜灼兮挨到一棵珊瑚树下，拣块好石坐下。
上官僧繇曾委托他到白云真人处传话，建立衣冠冢，虽然这家伙暗地里找人唤醒逸，是他的敌人。不过，毕竟是九遁阵中有过命的交情，而且，他实在无事可做。还有，她临死前，给他的那朵花簪子是怎么回事？
逸的记忆里，似乎没有和花簪子有关的。而他自己，更是毫无印象。抬眼四下望，来往仙家，多如棉絮，腾云驾雾，祥瑞千条。
不觉打了个盹，埋头睡起来。
见不到翩翩的每一日，简直无聊至极。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东面喧嚣声起。抬起一溜眼皮，觑见东面一队少女神仙嬉笑着往这里来。澜灼兮猛地精神，闪身避在珊瑚树后。
他现在半妖半人之身，行事低调为好。
直到为首的女神仙越走越近，澜灼兮恍然若梦，不觉张大眼睛。一阵嬉闹喧嚣声飘过，耳朵里恍然隔一重棉花，瞬间遥远起来。
“司景仙大人，你等等我们呀。”一群少女神仙争先恐后，要往面容高冷的翩翩手中塞礼物。
司景仙保持风度，奋力奔跑，仍是被追上了，一时被礼物围得水泄不通，无奈地眨了眨榴花般的眸子，只得立住脚。
立在珊瑚树旁，司景仙冷眼扫了众女一眼，目光独立而安静，高傲而清高，“看诸位仙女也是赤诚一片，想必都是真心喜欢我师傅。我重归仙班不久，正需要结交几个好朋友。不如，我把我师傅的喜好告诉诸位，自己争取就是了。也好过通过我传递礼物。”
诸仙女一听，点头如捣蒜，一个个面飞红霞，洗耳恭听。
司景仙作冥思苦想状，忽然眼睛一亮，“有了，我师傅最喜欢东海的海水，要从老乌龟嘴里吐出来的，经过珍珠打磨的，三十三天发酵的……”
闻言，诸仙女已是愣了一愣。
司景仙善解人意道：“若是嫌难，我师傅还喜欢烤龙肉。要洒西海的海盐。待整个西海晒干，打磨出上好的细盐，再把整条烤焦的神龙扔进去滚一圈，满满的烧烤味，可棒了！”
话音未落，诸仙女已是满脸黑线，嘴角抽搐。
脑海中，仿佛已经不约而同看到即将即位天帝的长琴太子，温柔眉眼瞬间杀气疼疼的画面。
长琴杀气腾腾，仙女们心疼肉疼。
见状，司景仙鼓起了嘴巴，故作为难状，道：“看来大家积极的做派都是纸老虎，不堪一击呢。我不过随便说说，就打退堂鼓了。其实吧，有个最简单的，只需去不言神君处取一只千年琉璃盘来。”
闻言，诸仙女中有一声音，壮着胆子问：“不言神君是出了名的老貔貅，只进不出。如何拿得？”
又有稍微与不言神君说得上一句话的问：“拿到了又如何？空华神尊什么没有，哪看得上区区一只盘子？”
“我师傅有个癖好，喜欢玉笋尖，一根根切下来，又白又嫩，那味道！他老人家……欸，你们别走啊。欸！欸！”
“司景仙大人，回见！”
“司景仙大人，我们再也不敢了……”
“快跑啊！”
正要继续前行，只见珊瑚树后忽然闪出一个红袍少年来，“他们应该是误会你师傅要吃他们的手指头了。千千玉笋，少女的手。”
“什么？好恶心的想法。不过误会了好。也罢也罢，没毅力，没胆量，没谋略的三无仙女们，哪里配得上我师傅，这就吓跑了，真不经事。”自言自语地叹了回气，摇了一回头，抬起眼，“你是……”
逸？司景仙忽然手上一抖，拜匣脱手，在空中翻了一翻，眼看就要落地。
按理说，照她的修为，虽然初归仙班，随意念个拾物咒，不是难事。当眼神猛地撞进红袍少年眼底那抹倨傲时，恍惚又捕捉到他的激动，深情，悲伤，压抑，渴望，思念，诧异，她很好奇，一双眼睛如何像万花筒一般，装载这许多情绪。
是以，她呆了半晌。回过神来，心底还未来得及叫苦，就看到红袍少年双手捧上拜匣。
澜灼兮胸口绽开千种情结，万种头绪，“失礼了。”
不，他不是逸。
翩翩不愧是在空华神尊追求者里摸爬滚打，一路刀口舔血闯过来的种子选手，立刻从澜灼兮魅惑众生的俊脸上回过神，定定心，道：“应该是我失礼了。你长得很像我一个故人，不过我知道，他不可能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所以，你是谁？”
“我是澜灼兮。来这里见故人的。”
高山为谷，翩翩归去；大海生尘，翩翩归来。果然……
原来，朝歌山一战，因十巫师法阵成功抹去刑天在世间残留的魂魄。她赎了幽篁如风的情债，逸葬身于十巫师法阵，完成转世之功德，稳固了三世海封印，重归仙班，忘却前尘。
“真不巧，我是来替师傅送礼的，那我们就此各走各的路吧。”
“是空华神尊返回天界了吗？”
“……”听到这里，话头有些不对，司景仙心有九窍，心思玲珑得很。转念一想，顿悟，“哼，没想到俊美少年们现在都没事做了，成日里好男风。孟浪小子，司景仙姐姐劝你，还是先去西海吧。”
姐姐？澜灼兮不觉失笑，“此话何解？”
竟还嘲笑本仙子。司景仙心中气闷，声色严厉些，道：“蓬莱岛属东海，东海离九重天最近。我师傅的空华神府前已经排满了要送礼讨好的神仙妖魔，你一路跟着队伍往后走，自然要到西海，才排得上趟。公务在身，恕不奉陪。”说罢，一径捧了拜匣，往瑞寿宫去了。
从前的翩翩，如今的司景仙。
是她，又不是她。
仍旧，他心里乐开了花。
自此，澜灼兮时常喝玉露生仙气，改换身份，上九重天寻长琴，喝酒叙旧。哪怕整个太子宫都知道，一个与未来天帝称兄道弟的便宜神仙，醉翁之意不在酒。
每年隔四个月，澜灼兮就会守在蓬莱岛的入口，总能找到事做。上一次，是种花。上上次，是把一只凤凰幼鸟拐到蓬莱，再顺理成章把小凤凰送给她。
一晃五百年。这一次，他寻回了万草瓶。站在入口，把各种珍贵药草取出，数一遍，又放回去。
如此反复，直到一朵云彩按下来，那抹白衣胜雪的身影映入眼帘。
九重天的神仙们也摸清了门道。每年白云真人过三次生日，翩翩就要往返蓬莱与九重天之间三趟。空华神尊爱送礼，白云真人爱收礼。诸多仙人猜测，他们才是真爱。然，过往云烟，何足挂齿。
一回回照面，已经有五百年的萍水相逢。司景仙捧着拜匣走来，再见澜灼兮，少了几分冷漠，粲然一笑，问道：“你又在等那只脱了笼的兔子？”
澜灼兮点点头，眼角眉梢尽是温柔，“嗯，我等了一千五百年。不在乎多等一些时日。”
司景仙若有所思，经过澜灼兮身旁时，出言鼓励道，“那真是很长的一段时光。祝你早日找到她。”眼风一觑，见澜灼兮手中有支花簪子，造型小巧，不禁勾起心中记忆，遂小心开言，“这个花簪子我要了，我用世间最美的风景与你交换好不好？因为，这支花簪子和我从前丢的那支很像呢。”
澜灼兮递给她，“好。”世间最美的风景，我已经看见了。谢谢你。
不等司景仙反应，换了话头，问道：“你曾说，我像你的故人，那个故人叫什么？”
司景仙止住脚步，闻言，眉眼微落，沉默了半晌，道：“他叫逸。我此生唯一的错，就是未能履行与他的一个约定。那支簪子，是他送的，很难想象，那样不细致的人会选这样小巧玲珑的礼物。”
澜灼兮心里轻轻抽痛，“你与我说话，是因为觉得我和他长得很像对么？”
“也不全是。你是你，心地也比他善良太多。而且，五千年前，他擅自消失在我面前，不知道去了哪里呢。是个很没有责任心的家伙。”司景仙有些落寞。
“嗯。”
“对了。”司景仙进入蓬莱岛结界时，忽然回首粲然一笑，“兔子这种动物，一旦离开熟悉的生长地，就不会记得回家的路了。不如，重新开始吧。”说罢，翩翩一径往蓬莱岛内去了。
“距离下次光明正大地与你见面，还有四个月呢。未免太漫长了。”
站在原地，一字一字，思量良久，直到日落，澜灼兮才收拾好心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