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赵濛晴的记忆总算没有衰退得太彻底,还记得自己找了一份工作。当她迎着小雨,匆匆忙忙赶到星座物语时,郑樱正在擦玻璃。
“以后,你多睡会儿,10点钟到店里就行。”郑樱笑着说。
“我想多做点事,免得无聊。”赵濛晴低声说。
郑樱笑了笑,放下手中的布:“来,我给你讲讲店里的规矩。”
星座物语在这个地方开了两年多的时间,主营下午茶、甜点。店面不大,一个老板一个员工就足够了。赵濛晴除了做甜点,还要负责点餐收银。不过郑姐说,来这里的客人大多是打包带走,堂食很少,大堂服务不用太费心。客人大多是下午或者晚上前来,所以赵濛晴的工作时间是上午10点到晚上9点,两餐自己解决。
“每天中午12点半到下午2点,我都要出去办点事,这个时候你必须在店里。其他时间要是有事,可以请假。”
赵濛晴眼里明明白白地流露出好奇,只是郑樱显然没有要告诉她的打算,直接站在收银台前,向她演示如何操作,再给她看了店里的主控电脑:“我们店小,两个摄像头就够。客人多的时候,盯一下电脑就行。”
赵濛晴试着操作了一下,意外地发现很简单:“我以为这会很难。”
“这款软件操作很简单,能储存十五天的录像,图像也很清晰。当时我买软件的时候,销售说本市很多公司都安装的是他们的软件。对了,你喜欢什么类型的音乐,可以自己选。”郑樱点开音乐播放软件,笑道,“不过这个监控软件有个缺点,不能自动保存,必须手工点击。”
赵濛晴抬头看了看店里的小清新布置,十二星座在墙上点点发亮,实在不好意思说出自己曾经疯狂迷恋重金属摇滚。她说:“巴洛克的交响乐吧,都行。”
郑樱从收银机里数了几张百元大钞,递给赵濛晴:“这是预支给你的工资。”
赵濛晴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接过还是拒绝。郑樱说:“我听师弟说了你的情况。没关系,我相信你。”
“谢……谢谢……”快到交房租的时间了,要不是她没钱交房租,昨天也不会忍受田人玉的冷嘲热讽。
“好。你先去厨房做点甜品,昨天你做的饼干就不错,小面包或者蛋糕也可以做点。我今天多做了一份简餐,我们一起吃吧。”
赵濛晴受宠若惊:“谢……谢谢郑姐。”
“在我这里,放松就好。”郑姐拍拍她的手臂,赵濛晴微微往后偏了偏身子,像是回避什么。郑姐假装没有留意,说:“你先去厨房吧,缺什么材料告诉我,我叫人送货。”
赵濛晴感激地点点头,把双肩布包放在前台下面,进厨房去了。郑姐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慢慢走回柜台,从抽屉里摸出一个精致的本子,快速地写了几句。
今天赵濛晴做的是提拉米苏和苹果派,虽然郑姐没多说表扬的话,但从她的微笑中,赵濛晴知道她很满意。
午餐是和郑姐在店里吃的。郑姐的手艺很好,盒饭做得相当漂亮,赵濛晴忍不住赞叹:“简直可以上杂志封面。”
“平时没事瞎琢磨的。”郑姐笑说,“对了,今天怎么没见那个小伙子?”
赵濛晴知道她说的是范安戈,说:“他9点上班,我起床的时候他已经出门了。”
“你们住一起?”
“他租……他和我同租一套房子,还有另外一个女孩,我们三个人合租。”
“挺好的。”郑姐低头看着饭盒,“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和他们多聊聊。”
宋医生也说过同样的话。赵濛晴脸上的笑淡了些:“我努力。”
气氛莫名有些尴尬。赵濛晴抬头,望向店外的路,犹豫了好久,她才开口:“郑姐,听说,昨天这附近发现了尸体?”
“是啊,挺震惊的。”郑姐说,“我没去看,今天早上听几个保安说的。说是有人发现河里有奇怪的东西,保安队长就去捞。那么沉的东西,他还以为是有人恶作剧,往水里扔东西,没想到是尸体。”
“警察来了吗?”
“当然来了。保安队长也是个能人,怕成那样还去看了几眼。”郑姐笑说,“听他说,装尸体的口袋里还有其他东西,零零碎碎的。”
赵濛晴偏头看她:“郑姐,你好像不太怕。”
“不怕什么?”
“尸体啊。你说尸体的时候,很平静的样子。”
郑姐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尸体,没什么好怕的。人心,才最可怕。”
这话,听着总有些不明的意味。两个年纪相近的女子边聊边说,没过一会儿,店里便来了客人,郑姐忙放下饭盒招呼:“请随意看。甜点都是今天刚做的。”
赵濛晴背对着门,没有在意,突然听见年轻男子轻快的说话声。
“这个是什么甜品?多少钱?”
赵濛晴手里的筷子骤然掉落。
“于清音我这是为你好!”暴怒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说这话的人,与此时此刻在她身后的柜台前买甜品的男人,是同一个。
于清音是赵濛晴最恐惧的人。她的身体开始发抖,很多片段开始闪现,一帧,一道白光,又一帧,又是一道白光。她缩在小树丛里,双臂紧抱身体,瑟瑟发抖,依稀听见扑通的水声。隔着一排女贞树,男人的声音突然劈头盖脸地砸来,像夏日雷声轰鸣,伴随着狂风骤雨。
如果杀人不犯法的话,她一定会把于清音的头死死地按在水池里,十分钟,甚至更久。
那男人还在柜台前,慢慢地挑选蛋糕,郑姐在给他介绍。
“这是什么?苹果做的?”
“苹果派,我们的西点师刚做的,出炉不到半个小时,很新鲜。”
“这个是不是提拉米苏?”
“对。我们店里的甜品都是当天的,先生是买给女朋友的?”
“不是。她,她很喜欢吃。”不经意地泄露了一丝温柔的颤抖。
赵濛晴低着头,忍受血液的沸腾。她听男人挑好了提拉米苏,付款后脚步声渐远。郑姐走过来拍她的肩膀,赵濛晴惊得差点掀翻了桌子。
郑姐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我,我有点不舒服。”
郑姐仔细地看她的脸:“心跳很快?你的药带了没有?”
“有,有的。”赵濛晴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已经走了,应该是买了一块提拉米苏。她莫名地松了一口气,走到收银台旁,从柜台下拿出双肩布包,摸出药盒。犹豫了下,回头看了一眼,郑姐正在收拾饭盒,根本没有留意这边。赵濛晴忙喝水吃药,擦去水,收拾好了才去帮忙。
“郑姐,刚才那人,是熟客啊?”赵濛晴假装随意地问。
郑姐说:“有些眼熟,算不上熟客。你认识他?”
“不,不认识。”赵濛晴又低头,“觉得他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大概就是这附近的吧。”郑姐看了看墙上的十二星座挂钟,说,“我出去一趟,3点之前回来。你招呼客人就行,别太累。”
赵濛晴点头:“嗯。”
“记得把橱窗里的甜品样品擦一下,有些灰尘。”
“好,我记住了。”
一个人在店里,赵濛晴其实有些害怕。郑姐告诉她,开发园很安全,还留了物管电话,有什么问题打电话找保安。
万一,那个男人又回来怎么办?赵濛晴摸了摸背包,包里有两个手机,一个是自己的,一个是那个人的。迟疑很久,她还是小心地收起包,走进了厨房。
赵濛晴把奶油和黄油融化,混合了白巧克力,做成巧克力酱,再冷藏起来。她想做点白巧克力杏仁松露,甜而不腻,是不错的下午茶。冷藏原料的时候,赵濛晴点开电脑,想换一个背景音乐。电脑操作不太熟悉,不小心调出了店里的监控。
监控其实挺没意思的。赵濛晴发现,星座物语的生意算是不错的,一般中午就有客人来买甜点,但大约是到下午两三点,才会有客人坐进店里吃甜品。下午3点到晚上7点,是店里最忙的时候。晚饭时间来买糕点的大多是女生。赵濛晴想,要不要跟郑姐说说,做一些低卡路里的甜品,女生吃了不发胖,口感不错,这样的甜点销路可能会更好。
她忽地心念一动,将时间轴拉到了半个小时之前。12点半左右,来买提拉米苏的男人走进店里,郑樱迎了上去。很遗憾,她只看见男人个子很高,穿着宽大的连帽衫。他的帽子遮住了鼻子以上的部分,再加上他一直低头看展示柜,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赵濛晴叹了口气,还以为能找到什么线索呢。正要关上监控软件,鼠标不小心扯了一下进度条,拉到几天前。赵濛晴清楚地看见,对准收银台的摄像机画面里,出现了两个人,一男一女。
虽然画面只是一晃而过,虽然戴着棒球帽,还压低了帽檐,但她怎么可能认不出,跟在男人身后的女子就是自己。
摄像头给了那男人一个正面。蓝色的长袖T恤,年轻帅气的脸。他选了两款蛋糕,没有给现金,刷手机付款。他手里握着的手机,与赵濛晴包里的那款一模一样。
赵濛晴的身体开始发抖,双手死死地撑在柜台上,双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她来过这里,她见过那个男人……她是不是得了精神分裂?人格分裂?天花板、柜台、收银机在赵濛晴眼前默契地转起了圈,汗水慢慢地透出皮肤,黏住头发,黏住衬衫。她闭上眼,任凭黑暗包裹住全身。
赵濛晴是被人晃醒的。
“醒醒,赵濛晴!”
她像是已经放弃了挣扎的溺水者,突然有一只手伸进水里,抓住了她的手。她一睁开眼,肺里陡然充满了新鲜干净的空气,呛得她一阵阵地咳嗽。
范安戈的脸几乎要挨上她的脸了,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焦急担忧:“你没事吧?怎么睡着了,还是昏倒了?”
“你,扶我一下。”赵濛晴的声音很微弱。想起来了,她的身体顺着柜台滑到地板上,还好,没受伤。
范安戈小心地伸手,扶起赵濛晴。赵濛晴心里装了一团火,灼得五脏六腑的水分都变成了汗珠。她靠在范安戈的肩上,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卡座挪去。每走一步,喘息几下,短短两米的距离,走了一分多钟。
“你真的没事?”见赵濛晴缩在沙发一角,神色疲惫而憔悴,范安戈问,担忧就像溢出的水,怎么都掩饰不住。
赵濛晴连说话的力气都拿不出,只是轻轻摇了摇脖子。
范安戈跑到前台,倒了一杯温水,放在赵濛晴手边的小桌上。赵濛晴看见杯子里还插了一根塑料吸管,怪怪的,莫名有些想笑。
看不出这人还挺细心。只是,这种被照料的感觉,让自己像个病人。
赵濛晴偏过脸,她本来就是病人。
“喝点水,多喝水。”
赵濛晴心头一暖,手上的力气回来了少许。水温正好,入口不凉不烫。一抬头,对上范安戈的眼睛。她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这个人,眼睛漆黑深邃,有细碎的水钻在跳。
偏开头,赵濛晴低声说:“你怎么会在店里?”
“来看你工作得怎么样,结果没发现人。我以为你在厨房,结果一转过来就发现你倒在地上,吓尿。”说着,他又摸出一支烟,不点燃,只斜叼在嘴里,痞气十足,“你说你,是不是又胡思乱想了?”
赵濛晴扯了扯嘴角。多奇怪的人,细心和粗俗在他身上完美地融合。她放下杯子,坐直身体,范安戈连忙阻拦:“你要不要请个假回去休息会儿?幸好是我来了,要是来个坏人怎么办?”
“不是说这里的物业保安很负责吗?没事的。”
“话不能这么说。保安负责不等于没坏人。昨天还在河里发现了尸体,你不知道?”范安戈神秘兮兮地靠近,“我还去看了的。”
赵濛晴定定地看着他:“你看到了什么呀?”
“早被隔离起来了,什么都看不到。”范安戈说,“不过我听到法医对警察说,死亡时间是上周五。要是知道尸体在水里泡了这么多天,那些保洁阿姨肯定不敢在河里洗拖布了。”
“河里洗拖布?”胃里一阵阵地翻涌,真有那么荒诞的事?
范安戈说:“你不知道,这条小河是活水,从东边引过来的。不知道当初怎么设计的,沿着那家医院墙根,再绕着流出来。平时还挺干净的,有几个保洁阿姨最喜欢在河里洗拖布。这下发现了尸体,她们怕是连河都不敢接近了。”
“医院?什么医院?”赵濛晴心里一动。
范安戈往她身后指了指。赵濛晴转头,看见大约二三十米远的地方有一栋七层楼高的白色方形建筑。
“那是医院?”赵濛晴问,“怎么没看见大门?”不知不觉间,身体的不适感少了很多。
范安戈说:“这家医院怪得很,开了四个小门,在四角。不过……”他压低了嗓门,“这家医院最近死了人,听说开始闹鬼了。”
赵濛晴目光一闪:“福田医院?”
“对啊,你也知道这事啊。听说那个女大学生死了以后,晚上经常有人看见有个长头发的女人抱着孩子在医院走廊里走来走去。”范安戈一本正经地提醒,“所以,晚上你千万别去那医院。”
明明是很恐怖的话题,赵濛晴并不害怕,倒是感觉好了不少,她看了看时钟,扶着沙发扶手站了起来,说:“谢谢,我该去做甜点了。”
“确定没事吗?”范安戈见赵濛晴脸上的血色恢复了一些,这才放下心,说,“那好,我不打扰你了。下了班一起回家?”
“我晚上9点才下班,你不用等我。”
范安戈本来已经走出了店门,突然冲回来,在赵濛晴头上摸了摸。
“乖,早点回家。”
赵濛晴还在愣神,他已经闪到了门外,大笑着走了。赵濛晴有些生气,但更多的是感激。不知缘由地,她的脸突然红了。
闭上眼,长舒一口气。睁眼,天花板的星座灯密密麻麻,每个小亮点与其他亮点之间并没有直接的联系,但是从恰当的角度看去,偏就组成了两条鱼,或者举着大螯的天蝎,甚至是半人半马的怪物。
赵濛晴再一次摸出不属于自己的手机,低头想了很久,终究还是叹气,进厨房做糕点去了。
朗姆酒布朗尼烤好时,郑姐正好回到店里。她深吸一口气,捕捉到空气中飘动的甜香,笑着说:“辛苦了。”
郑姐的笑感染了赵濛晴。她也笑:“没事。下午来了几个客人,提拉米苏卖完了,我就又做了点布朗尼。”
“做得很好。”
被夸奖的感觉真美妙。见郑樱正在埋头整理东西,赵濛晴迟疑了一下,说:“郑姐,今天下午有两个客人是扫二维码支付的,你收到没有?”
郑姐没有在意:“柜台最下面那个抽屉,我的手机放在里面。你打开看看。”
“这样啊。”赵濛晴又看了郑姐一眼,慢慢拿出一部通体粉色的手机,“你的支付宝有指纹密码锁吗?”
“没有,你直接点开看就行。”
赵濛晴低头,快速点开最熟悉的那个手机支付图标。界面有些卡,在登录界面停留,赵濛晴手心沁出了汗。终于等到了收款界面,她第一下就点到了收款。手机上,清晰地显示出转账记录:某某某给你转账12元,某某给你转账18元……页面往下,往下,翻到了上个星期五3月17日13点03分的记录。
“壮志凌云”向你转账38元。
监控上,那个男人扫描二维码支付的时间,就是13点03分。
壮志凌云,显然不是真实的名字,最多是个网络常用ID。
咔嚓,像是蛋壳裂了一条缝。赵濛晴发现,记忆里那个男人模糊的脸,稍微清晰了一点,组成脸庞的大方格变成了小方格。
“赵小姐,你真的考虑好了?”
男人的声音很温柔,像春风一样。笑容亲切,仿佛是熟识多年的朋友。就像他推来的蛋糕,香甜而美味。
可是,我真的不认识你。赵濛晴在心中默默地说。
以后的时间里,赵濛晴很认真,努力让自己忽略掉不适感。买提拉米苏的男人没再出现。他可能是于清音的同事、助手或者合作伙伴,他不认识自己,自己也没做坏事,怕什么?
忙碌到8点多,店里的客人渐渐少了起来。赵濛晴本来还想做点蛋糕,郑姐却说,明天做也来得及,晚上做太多反而浪费,催赵濛晴赶紧回家休息。
赵濛晴感激地笑笑:“谢谢郑姐。”
“回去早点睡。”温黄的灯光下,郑樱的脸柔和而亲切。赵濛晴背着包,踏着点点路灯,往回家的路走去。
第一天上班,除了晕倒一次,没发生什么事。赵濛晴摸出手机,找到了心理医生的电话,发了一条简短的短信。
“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我觉得还好。谢谢。”
收好手机,赵濛晴抬头,发现正好走到仿古水泥桥上面。朦胧中,水泥桥像弓着背的怪兽,正垂涎看着她。赵濛晴退了一步,忍不住看了一眼桥下潺潺的流水,不知为什么,她总感觉水里有人。
哗啦,哗啦,水声清晰入耳,仿佛有人正在踩水。
赵濛晴的背上泛起一阵凉意,望着近在咫尺的桥,又四下看了看。开发园区的路都是横平竖直的,不过这个桥,走下一个路口也是一样的。
她闷头匆匆往南走去。好在,道路两边的大楼还有人在加班,临街的窗户露出明亮的灯光,越往前灯火越明。无谓的紧张慢慢被夜风带走,赵濛晴转过街角,从一座公司大楼前慢慢走过。
这座公司的装潢大气豪华,门口停满了各种豪车。赵濛晴头也没抬,在树影下找寻自己的影子,黑色的人影从身前到身后,再从身后到身前。这时,身后的商厦,大门前响起了一阵男人爽朗的笑声,她突然抬起了头。
眼前,是都市常见的夜景。她在夜晚的阴影里,听着身后的热闹。
男人的声音响亮,仿佛在最遥远的南极洲也能接收到他愉悦的心情:“我这个外甥女,从小就能干。我从来都是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栽培。”
赵濛晴一动不动,低头找自己的影子。
“那是董事长看得起我,我肯定要全力报答。”
影子又淡又长,是一个奇怪的长条。那是自己吗?
有人插嘴:“董事长不是还有个女儿吗?怎么……”话没说完,像是被谁打断了。
董事长顿了顿,说:“今天是我们欧新研制的新药正式上市的日子,就不要说那些败兴的话了。”又是一阵笑,“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公司不会亏待你们的。清音你也是,保重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也是你们年轻人做事业的本钱。”
赵濛晴抬头,找天上的星星。睁大了眼,也穿不透雾霾,怎么会看到星星?
“谢谢董事长。”男男女女的笑声奉承声此起彼伏,欢喜的浪潮一阵一阵,赵濛晴心口抽着痛。
“我先回去了。家里孩子还小,得回去陪陪。你们年轻人,好好玩好好吃。还是那句话,公司不会亏待任何人。”
赵濛晴慢慢地,慢慢地,往道路内侧挪去。一阵轰鸣,豪车喷了她满身的灰烟。尾灯红得刺眼,鲜艳欲滴。赵濛晴想起手腕上的血痕,和车灯的颜色一模一样。
那阵热闹的笑声慢慢散进了大楼。赵濛晴一点点转身,抬头看夜空,欧新两个大字,红黄蓝绿白,各种色彩混合在一起,虽然丑出了新高度,但在黑暗天空的衬托下,它比彩虹还要夺目。
赵濛晴抬手擦去眼泪爬过的痕迹,低头转身,快步往前冲去。没留神,差点撞到前面正走来的一个行人身上。
“对不起。”赵濛晴不敢抬头,低声道歉,急匆匆往前走。那个人突然叫了一声。
“这位女士,请留步。”
赵濛晴有些疑惑地顿住脚步,转过身。路灯下,一位穿着警服的中年男人正看着她,他身边还站着另外两个人,一男一女。被三个人这么盯着,不知为什么,赵濛晴全身开始发冷。
“女士,你好。”向她问话的是一位年轻女子。赵濛晴这才发现,她穿着警服,漂亮又干练。
“请问上周五,你有没有见过……”她拿出一张照片,放在赵濛晴眼前。
普通的询问,普通的音调,一切都显得平常。赵濛晴愣愣地,看着照片上男人的微笑。
“我……”
“小姐,你见过他吗?”
赵濛晴突然转身,迈开步子,沿着林荫路大步奔跑,像要逃离一只怪兽,又像是在奔向不知名的黑暗。她的腿机械似的转动,胸口剧烈起伏,喘息声在耳边回荡。没有光亮,没有出路,甚至,没有希望。
体力对赵濛晴而言是最奢侈的。跑到街灯通明的大马路时,她已经坚持不住,扶着路灯大口地喘气。警察来了,警察来查线索了,怎么办?怎么办?恐惧像一张大网,束缚着她无处可逃。
行人三三两两经过,对她视而不见。城市森林里,她这样的陌生人太多太渺小,谁会关心她?连最需要的人,也在重要关头抛弃了她。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回到住处,室友们都不在。赵濛晴连澡也没洗,径直躺到了床上。关掉手机,闭上眼,不看不听不闻不动。
如果,灵魂就此消失,那些人一定会弹冠相庆。毕竟,自己的存在,就是他们的障碍。
赵濛晴呆呆地睁着眼,黑暗中,漆黑一片,听觉还灵敏了不少。她听见田人玉开门的声音,哼着歌打开电视,调频换台。她听见,范安戈回来的声音,钥匙随意丢在鞋柜上,金属和木头碰撞的叮当声,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耳朵里。
范安戈:“赵小仙女呢?”
田人玉:“哟,带了好东西回来就不问问我?”
范安戈:“不是请你们一起吃吗?”
田人玉:“蛋糕?你买的?”
范安戈:“公司的新药上市,开会庆祝。赵小仙女没回来?”
田人玉:“在的吧,你敲敲门?”
赵濛晴听见他走到卧室前,听见他抬手敲门,听见他喊自己出去吃蛋糕。所有的声音她都能听见,只是,不想动。
就这么躺着吧,躺着吧,直到宇宙的尽头。
范安戈最终放弃了,和田人玉说了两句,回了自己的房间。过了一个多小时,田人玉突然接了一个电话,声音轻快高扬:“……是吗?好啊,有空……好,半个小时后你在楼下接我……”立刻关上电视,一番梳洗打扮后,关门走了。小小的三居室,又恢复了一片宁静。
赵濛晴缓缓地拿起了手机,找到想要联系的那个人。莹白的光照着她的脸,憔悴,泪痕纷乱。手指在屏幕上触点,随着光标的闪动,六个字出现在对话框内。
“宋医生,谢谢你。”
除此之外,她再也想不出更多的话表达自己的心情。起床,开灯,穿好衣裳,翻出许久没用的化妆品,就着灯光仔仔细细化了一个淡妆。
摸开手机,在联系人列表里拨弄,在“妈妈”两个字上轻抚一阵,终究按了下去。
电话通了,很久才被接起。
“小晴,这么晚了,有事啊?”
“妈,我……”
“是钱不够?你爸就是说说而已,要是没钱了给妈说。但是你怎么什么事都瞒着家里?你爸爸生气也是应该的……”
“不是的,妈……”
“你等等啊。”电话放了一阵,又拿起来,“没什么事,就是你弟弟晚上总要闹一会儿,真是……不过小晴啊你那么大个人了,还真得学学你弟弟,活泼一点外向一点,你这样的性格,小时候就默不作声的,别人都说你这孩子是个哑巴,可把我担心死了。”
好不容易等到了母亲说话的间隙,赵濛晴终于说出口:“妈,你身体还好吗?”
在生赵濛晴的时候,赵母遇到了难产。好不容易生下了赵濛晴,又出现宫内感染。多年来,赵母的身体一直不好,这也是赵濛晴最关心的事。
赵母说:“我没事,倒是你,跟你爸爸认个错。学学你姐姐,她多好,整天劝你爸……”
赵濛晴已经把手机扔到了一边。听筒里传出叽里呱啦的埋怨、抱怨,赵濛晴已经听了无数次。她不想把最后的时间浪费在听这种话上,于是干脆地关了机。
想到以后再也听不到这样的唠叨,再也不会因不知名男人的手机而恐惧,赵濛晴微微一笑,竟有一种淡淡的兴奋。
打开门,虽然客厅漆黑一片,赵濛晴还是轻车熟路地飘到厨房,摸到水果刀,原路飘回。
割腕自杀的人都要吃安眠药,据说是怕疼。可是赵濛晴数了数宋医生开的药,剂量并不够。没办法,她只好吞完手头仅有的十来颗。刀在手腕上轻轻比画,试探性地割了两下。她皱眉,刀刃和皮肤亲密接触的感觉,还是挺疼的。可是没办法,也许明天、后天,会有更疼更难过的事在等着自己。早了早断,早死早超生。
头开始发晕,眼皮渐渐沉重。赵濛晴一狠心,往下狠狠一划,水果刀割了一个空。她再费力地睁眼,对着手腕最细的地方划下去。殷红的血,一颗、一线、一片,从皮肤深处沁出。她浅浅一笑,缓缓往床上倒去。
真好,快要解脱了。
卧室门没有锁,明天一大早,范安戈或者田人玉就会发现自己。总归是同住屋檐下,闻到臭味也不太好,赵濛晴想。意识开始模糊,身子开始飘忽,快了,快要进入永恒的沉睡了。
“哐当!”
遥远而沉闷的撞击声将沉睡吵醒。赵濛晴闭着眼,头偏到一边。
“赵濛晴!”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声嘶力竭,像要穿破厚重的云层。
“赵濛晴你醒醒!”
可是我只想睡觉。
“赵濛晴!你睁开眼看我!”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值得我看。
天旋地转,嘈杂喧闹,时而明亮如闪电,时而沉暗如黑夜。那个人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回响,吵得像苍蝇。痛感就像一棵大树,密集的根须缠住身体和灵魂,抽走所有的力量和勇气。恍惚中,似曾相识的脸飞快地晃过,比流星还快。
睡吧,睡一会儿,再睡久一点,睡到宇宙的尽头。星星在全身打转,十二个星座闪着刺眼的光,逼近,再逼近,相隔几万光年的星星越来越大,越来越亮,融成一片茫茫白光。
眼皮慢慢地动了动,更多的光芒争先恐后地挤进眼眶。赵濛晴偏了偏头,头发与枕头摩擦发出沙沙声。凌乱的脚步由远及近,停在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