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从琼空殿回来后,便一直在院中修剪着花草,从天亮到天黑,饶是任何人劝着都没有用。
一仆从忽然从殿外匆匆跑了来,“夫人,苏姑娘……在殿外。”
“素儿。”夫人一听,便放下手中的剪子向殿门走去,可走了没几步便被仆从拦了下来。
“夫人,夫人,苏姑娘说不让您出去。”
“不让我出去是什么意思?”夫人正问着,便注意到殿外那空旷石板上立着的一抹红色。
正是苏霁歌。
那孩子第一次站得离她那么远,远到她都有些辨不清苏霁歌的五官。
“苏姑娘说,夫人就在殿内站着,托仆从带几句话。”
夫人看着殿外的苏霁歌,眼角湿润,声音颤巍,“你说。”
“四年前,幸得夫人照料才活了下去。当初上玄水,也是为了报夫人的照料之恩。如今一年之期已到,便也不再叨扰。此一别,许是再也不见,夫人日后定要照顾好自己。”
随着那仆从声起,殿外的苏霁歌抬手平展,行顿首跪拜礼,至最后声闭,足足三个跪拜礼。
最后一个礼行完后,苏霁歌便头也没回的离开了,她甚至没有再抬头多看夫人一眼。
许是不敢,或是不忍,她都没有再回看一眼。
哪怕一眼。
走到玄水边时,俯视着那缭绕云气,当时上玄水时仓促,却也是在玄水众人的注视中来的,而如今走了,却是自己一人,倒像是逃走一般,狼狈至极。
苏霁歌纤手一挥,缎伞现了出来。她回身看了看那红瓦深墙,依旧是威严屹然,而她却已是千疮百孔。
这里的人,这里的事伤透了她。
再见了,玄水,再也不见了。
手间一转,苏霁歌便下了玄水。
她并没有回羌无城,而是去了玄水的正南方。
那个她三年间都不曾回来的地方,那从小养她育她的家。
她走入一片溪谷,清水潺潺的流着,弯了腰身的长藤柳,繁花肆意绽放如长毯般,一切都似在迎她回来。
穿过了溪谷,迎面而来的百花香气勾起了苏霁歌的记忆,她拖着步子向里走去,广袤平原上百花盛放,溪流贯穿其中,无数只萤火伴着灵蝶缓缓升起,在那暗淡的黑夜中为她拓出一条蜿蜒长路。
苏霁歌随着他们的指引走过了那绒草软花,来到了一长阶下,她抬头看着那白软玉砌成的长阶,每迈一阶心便被深划一道,那三层足足八十一阶长阶几近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过了最后一阶,入眼便是那奢华至极的穹白金銮殿,通顶的白玉硫瓦,下承云朽白木嵌金柱,殿外左右两尊金兽像坐镇,气势何纵恢宏,尊盛磅礴至极。
人人都记得玄水之巅是灵泉玄水之源,可谁又记得万花镜谷才是聚天下灵气之地。
这里曾经受万人朝拜敬仰,而如今却萧条破败鲜有人知。
纤手一转,一坛桃花酿已在手上,苏霁歌随意坐在长阶上,斜倚着玉栏肆意的喝着酒酿。
那桃花酿没一会儿便见了底,她不尽兴,红袖一挥,地上瞬间多了足足十几坛酒酿。
一坛,接着一坛,又一坛。
喝到最后她连酒坛都拿不稳,却依旧灌着自己,跟疯魔了一般。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把自己喝醉了,心便不那么痛了。
苏霁歌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再醒时,已是正午。
暖阳刺地她有些睁不开眼,好不容易扶着玉栏站了起来,头却疼得跟要炸开了一般。
“早知道,就不喝那么多了。”苏霁歌揉着太阳穴,看了眼地上那些东倒西歪的白瓷酒坛,随脚踢翻了几个。
“出去走走吧。”她自顾自地说着,瞬移出了万花镜谷。
一出万花镜谷便是没了边际的森林,即使是深秋,这里却依旧绿得恣意。
繁密的枝叶挡掉了不少日头,让苏霁歌的头脑瞬间清醒了些,她漫无目的的在那森林里走走停停,就像不知该何去何从一般。
就那样兜兜转转地走着,漫不经心。
眼神一瞥,她注意到不远处有株新出花的菊草,她便上前去看。那菊草还鲜嫩得很,仅有一朵绽开了的花,都说菊草难遇,有些人一生也见不到一次,没想到竟叫她碰到了。
苏霁歌蹲下身轻嗅了下那菊草,是淡淡的清苦味儿。
她刚想伸手碰那菊草,却有一卷云华服进了她的视线,她的手就僵在了原处。
随着头顶的那声轻唤,苏霁歌艰难的抬了头,看到了那些天她想见却无法见的人。
她还未站直身子,就被白源骋拽入了怀中,清冷的气息扑了个满怀。
“幸好你没事,幸好你没事。”白源骋鲜少惶恐,可自与苏霁歌虚灵境一别,他就整日心神不宁,差点生了心魔出来。
“你来,有事吗?”苏霁歌声音出奇地平淡,甚至带有些不耐烦。
“我来接你回玄水。”他边说边牵起了苏霁歌的手,那手冰凉的很,就好似刚在冰水中浸泡了一般。
“为何会想着来这里。”
“我都想起来了,你就是素儿,万花镜谷是你的家。”可话还未说完,苏霁歌便将手抽了开。
“家?”她眉目低垂,嘴角扬起一抹嘲弄。
苏霁歌过于平静的反应让白源骋心下不安,他上前想要拉回她的手,却被她避了开。
“苏霁歌,你怎么……”
“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吗?”苏霁歌看向东边一处。
“是万花镜谷的东侧。”
苏霁歌深吸一口气,抬眸看向白源骋,眸中冷漠,那眼神就像当时在玄水初遇苏霁歌时,他的眼神一般,厌恶至极,甚为不屑,“这里是森雾潭,是凌家,是长华宫。”
腰间的碎铃轻响了一声,两人几近分毫之距,“你知道的吧,你父亲对阿卿做过什么,两年前不对,现在已经是三年了。三年前那场大火,凌家上下除了阿卿,无一生还。”
她微扬起下巴,声音低缓,“而那场大火,便是你父亲放的,他不仅放了火,还派了数千修灵司围了森雾潭,不放过任何一个人。”
“我知道我父亲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我定会让他对凌家死去的人有个交代的,我……”
“你口中的素儿……”苏霁歌陡然提高了声音,“早在三年前的那场大火里死了,而她的家,四年前就被毁了。”
“我现在就带你回玄水,我让父亲为当年的所作所为负责,我……我们成亲,好不好。”白源骋几近乞求,双手不觉抚上苏霁歌的双臂,想要得到她的回应。
成亲。
成亲啊。
苏霁歌嘴角戏谑,眼中却已满是酸楚,她低头笑道,“你父亲如何负责?凌家数千性命,就算是用他的命来抵,都未免太过轻责了。”
“你又如何与我成亲,你白源骋为人端正,行事果断,早已被仙家委以重任,要护苍生,匡扶世间,是日后要承白家家主之位的人。而我,一个被世间唾骂,被仙家容不得的人,终究是高攀了。”
那些话,与苏霁歌而言,句句嘲弄,辛酸苦楚由不得半点解释,与白源骋而言,则句句诛心,讽刺至极。
苏霁歌伸手用力地褪去了放在自己臂边的手,转身一步一跄的走了。
她褪去了白源骋的手,连同那些年无法言说的喜欢也一并褪了个干净。
眼瞅着苏霁歌离自己越来越远,可白源骋却怎么也迈不开步追上前去。
他清楚在他和苏霁歌之间横着数千人的性命,是血,是魂,是无法说清的悔悟,也是无法弥补的歉疚。
可她要他怎么放得下,她苏霁歌早已是他命定之人。
现如今,更是他削骨剜心都无法放弃之人,他该当如何。
白源骋第一次无措起来,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苏霁歌放下凌家的恩怨,也不知如何能让她回到自己身边。
这仿佛是一道无解的考题,难透了他。
苏霁歌在回万花镜谷时,发现结界外有一昏睡的白衣女子,要不是注意到那人左耳有一碎银长蝶,尹思渺约莫真得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被遗弃了。
从她手里苏霁歌捻出一张墨纸,上面只有几字,恐勿事而已。
没想到这家伙如此莽撞,竟跑去屠杀冰苍睚眦。
苏霁歌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伸手在尹思渺眉心打了一记响指,不一会儿人便醒了过来。
许是刚醒,神志有些浑噩,尹思渺呆愣的看了苏霁歌几眼,嘴里还鼓囔,“这是在哪啊。”
苏霁歌并未作声,只是笑着看她。
“我不是要,不是要去找苏儿的吗,我明明是要去……”
“苏儿!!!!”尹思渺瞬间清醒,忙在地上摩挲自己的长剑。
一抬头,注意到一人倚着手笑看着她。
在看到苏霁歌的一瞬,她整个人都僵住了,鼻尖也不由的酸了半分。
“还好你活着,还好你活着……”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尹思渺早已泣不成声,头抵在苏霁歌肩旁痛哭。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她声音断续,听得苏霁歌心疼极了。
“我这不是没事吗,没事的。”她伸手抱着尹思渺,轻声安抚。
尹思渺哭得大声,若是让旁人听了定是觉得吵闹万分,可那一哭却将苏霁歌心中的愁思烦绪全部哭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