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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悲喜两相依

一路上右眼皮乱跳,她问白苏:“我看是有什么坏事情等着我呢,眼皮子跳得厉害。”

白苏笑:“您哪,只别噘着嘴就成,其他还能有什么事?又不是头一回出门,永平侯家也不是不会看眼色,哪敢给您添堵啊?好姑娘……好郡主,您只管笑一笑,陪着说几句话就成,咱们也不久待,早早就回府歇着,可好?”

她点头,依然闷闷不乐。想起来上马车的情形,问道:“我瞧后头多了一辆蓝顶的马车,里头坐的是什么人呢?”

白苏道:“那是平福戏班的马车,永平侯府向咱们家借人,搭台唱戏去。”

半夏嘀咕道:“也不知道那个余九莲能不能上台,不过涂一层指甲盖那么厚的妆,按说是看不出来的。”

景辞道:“余九莲啊,你不说我都忘了有这么个人了,真是,去哪儿都跟着,烦人……”

看来她今日难消这一把无名火。

饮宴照例是寒暄、喝茶、听戏,一个个的依照尊卑位分去见主人家。永平侯府是依着北地风韵建造而成的,府邸大气磅礴,与时下京中人追捧的江南细致的风格大相径庭,单看这宅邸也要觉着永平侯是个极具气节之人,谁能想得到他暗地里谄媚到了如此地步。

景辞演惯了名门淑女,行路屈膝,半点纰漏没有。她从永平侯老夫人手里得了一对白玉镯子,但成色还不如她首饰匣子里惯用的那一只,她便只叮嘱白苏好好收着,需要时再拿出来戴一戴做做样子。

她默然觉着永平侯府虽瞧着热闹,但远不如国公府奢靡大气。

开春了,少爷小姐们的心思也活络起来,妇人家听戏看戏,姑娘小姐们便都往永平侯府自凿的定风湖上去了。乍暖还寒天气,春风将桥上女子的浅红深绿、天蓝靛紫的裙摆扬起,翻出一首缠绵悱恻的词。少年郎风采翩翩踏舟而来,联一句诗,拨一弦琴,风过湖面,一圈圈涟漪沾满风流。山中人亦要拨开垂柳,吟一句“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不怕情怀错给,只怕辜负春光。

景辞挨不过安陆侯家吴二小姐的邀请,被几个相熟的姊妹拉着也上了穿湖而过的长廊。

船上的、桥上的,隔着三五米对诗,嘻嘻闹闹一片笑。

景辞懒得去凑热闹,便捏着帕子站在一旁。

荣靖原本在船上帮三弟出主意,突然见锦绣堆里一阵惊呼,人群散开来又聚拢,不知谁家的丫头扯着嗓子喊:“有人落水!”湖面上孤零零飘着一方手帕,帕子上绣的是松溪泛月,空灵别致。再向前,他认出半夏来,那丫头急得要跳水,见他来,似见着救命稻草,甩开前头不知是谁家提着裙子小心翼翼要走的小姐,慌张地道:“荣二爷,郡主落水了,荣二爷快救救我们郡主吧……湖水这样深,眼见着就没了人影,再不下去救人,就没了呀!”

他想也没想,踏上栏杆,扑通一声跳入湖中。湖水冰冷刺骨,利锥一般扎着脊梁,从尾椎疼到后颈。寒天冻地的日子,衣服穿得笨重,浸水更似千斤,哪里还游得动。他头脑发昏,只觉着自己也要被封死在这湖底,唯有勉力一试,才能救她救自己。他艰难地寻找着她的裙衫,他只记得她的裙衫粉红鲜嫩,似三月桃花,明艳芬芳。

反观景辞,如中邪一般被个水鬼似的东西往下拖,水鬼铆足了劲儿要将她淹死。那一年她被父亲冤枉赶去别庄上悔过半年,由景彦陪着胡天海地地玩,早把泅水练得通透,但也禁不住这样杀人似的拖缠,加之她身上还有斗篷冬衣,再多一刻就只有死。她心一横,拔了头上的宝石簪子,往“水鬼”身上刺,一下接一下,咬着牙带着最后一击的架势,刺得碧绿的水泛红丝,那人将将松手,她便抓上一只粗壮手臂,竹青色外衫,团花蝠纹,乌纱帽不知被水带去何处,一个大男人也被冻得唇色乌青。莫名的,她竟在这一刻看得如此清楚。

平湖镜面,让哭声、惊叫声、怒喝声催起波纹,半夏哭得瘫软在地,抱着红漆柱子哭得声嘶力竭,终于哑了嗓子。白苏向一身黑衣的陆焉回话,一样是浑身发抖,哆哆嗦嗦讲不明白。仆役们一个个下水,巴掌大的定风湖眼看就要被人装满。忽然湖面起了动静,荣靖从湖心钻了出来,怀里紧紧搂着的是面白如纸、神色混沌的景辞。一时间人都往湖心挤去,簇拥着将二人往岸上送。陆焉早已经在湖边等着,他扯了披风将人一裹,牢牢抱在怀中,唤了几声“景辞,景辞”,她不应,晕晕沉沉要睡,他的心便被火焰燎来燎去,锥心地疼。

心是冷的头脑是热的,整个人在三伏天和数九寒冬里翻来覆去,哪有活路?他带着一身怒气,快步向前走去,临走时候还不忘吩咐众人:“今日若有人敢说一句浑话,本督活剐了他!”这一句话震得一群未经世事的少年少女瑟瑟发抖。

湖边一时静极,胆小的姑娘捂着嘴哭,没人出声。

景辞在湖底结了冰,捞上来便开始发热。陆焉寻了最近的一间屋子进去,顾不上叫丫鬟来伺候,亲手将她里里外外剥了个干净,白花花、赤条条如新生儿,只不过她从嘴唇到脚趾都被冻得通红,明明冷得像屋檐上的冰凌子,她却觉着皮下滚烫滚烫发烧发热,仿佛让人架在火上烤,翻来覆去不得安逸。

她的头发也滴着水,陆焉帮她拆散了发髻,裹上他的外袍搁在枕边,她被他囫囵塞进两床厚厚的棉被里,包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他适才停下手来,冲着门外大喊:“人呢?都死了不是!生火!叫大夫!窗户都关上,炭火烧起来,地龙呢?都活腻歪了不是!”

春山一早去找大夫,石阡在外头回话:“义父,永平侯府家的管事来问,可有什么缺了短了的,只要义父吩咐,他这就送过来。”

陆焉冷哼了一声,道:“旁的不缺,只缺他这条狗命。当差办事不用心,还留着做什么?连着今日看管做事的下人一并填进湖里,省得还要你们动手。”

管事吓得膝盖打颤,眼皮翻白,烂泥似的瘫在地上哭哭啼啼求饶。陆焉懒得多听,让石阡将人拖出去交给永平侯自己处置。

他心如火焚,一刻钟催了三次,都说大夫在路上,立马就到。眼看她血色全无,分毫寻不出平日娇憨的面庞,长长的睫毛结了霜,好似个冰冻了的景辞,他的心猛然一酸。在炭火上烤热了的手伸进被子里,探一探她依然捂不暖的小脚,搓揉着脚趾放进怀里,冷得人直起鸡皮疙瘩,但他却只忧心她,只望着她。他低沉而又喑哑的声音,陪着千万分小心,唯恐惊了她。陆焉唤:“小满,小满,应我一声。”

景辞的眼皮动一动,他的心就悬起来,高高挂在半空,飘来荡去没个着落。

她睁开眼,他的心便落地。她张开口想要说话,无奈发不出音节,只听见嗯嗯两声,细微得仿佛被闷在被子里。但他了然,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似握着失而复得的宝贝。他握着她纤细苍白的指尖扫过自己的唇瓣,他忘乎所以,对着她呢喃:“小满,小满……”他想再贴近却又不敢,只能这样不远不近、不亲不疏地念着她的乳名,一个音一个音拼出一个旖旎万千的梦。

她呢喃:“陆焉……”

“嗯?”他抬眼,眉峰上挑,望住身前秋水满溢的眼眸。

“真是冻死人了,我这辈子还没有这样冷过,冷得人就要死了一样。”她娇娇的,带着哭腔,语调起伏中将他一颗心来来回回地揉搓,那颗心又是酸,又是涩,只在她软软的尾音上讨到一丝丝甜。

他隔着厚重的棉被抱紧了她道:“不怕,我守着小满。明日我就将这湖用砂石填了,再不必怕它。”

她强撑着冲他弯一弯嘴角,露出个疲惫不堪的笑容来:“你好大的脾气呀,原也不是这湖作怪,是里头有鬼呢,它抓了我的脚往湖底拽,要不是我厉害,可真要死在永平侯府了。”

陆焉道:“我本在前院说话,听见后头一阵乱,打听是你落水才赶来,可惜晚了一步,只看见你的帕子,却见不着人影。好在小满是盖世英雄,那贼人才未能得逞。”其实他心里想的却是,要将那人拿住了千刀万剐,凌迟处死才解恨,却又怕说出口吓住了她,便只在脑中盘算着。

景辞问:“文修哥哥呢?”

陆焉答得简短铿锵:“没死。”他伸手替她掖好了被角,一丝风都透不进,“先顾着自己吧,风寒入体,你哪里抵得住?”

景辞强打精神同他说上三两句,便听石阡在门外喊:“义父,半夏同白苏二位姑娘求见。”

陆焉将怀里的小脚裹进被子里,再理好了衣襟道:“让她们进来吧。”

这两人手里都提得满满当当,半夏一进来就要往床上扑,被陆焉一个眼神吓回去,再多的眼泪也只能老老实实往肚子里咽,语调都轻软起来,她怯怯地问:“郡主好些没有?奴婢拿了衣裳鞋袜来给郡主换上。”

陆焉递给白苏一个警告目光,起身坐到厅中太师椅上去。

半夏的眼泪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她憋着声响,一边忙着给景辞穿衣服,一边抽噎道:“可苦了郡主,遭了这样大的罪,奴婢死上一万次都不够。”

“好了好了,还没哭够呢!想死回去,有的是法子,别说太后跟前,只怕老夫人那一关就难过。”白苏扶着景辞,将藕荷色并蒂莲肚兜系上,内衣裤都是府里带来的,石榴红的短袄上带着玄色短绒毛,瞧着就暖和。樱草色的马面裙颜色鲜亮,更衬得肤白如脂,只是景辞脸上不见血色,更显出苍白病态。

景辞仍躺进被子里,安慰半夏:“好了好了,别哭了,回头我跟祖母求求情,本也不是你们的错……”她话还未说完,有人就撂了茶杯,碰得桌面一响,唬得半夏一个激灵打直背,她又怕又不敢回头,眼珠子转了一圈不知该看哪里才好。

那阎王发话:“换好了衣裳就滚,废人留着有什么用处,不如跟着永平侯府的人一并填湖。”

半夏给吓得站不起身,哆哆嗦嗦拉住白苏,跌跌撞撞逃也似的窜了出去,留着景辞领口上一排蝴蝶扣仍未扣上,露出一段光洁的锁骨。

她怨他:“你怎的凶成这样,吓死个人。”

陆焉哼着气,走过来细心地将她剩下的盘扣一一扣上,大拇指拂过她面庞,眼睛里却带着杀意:“没用的人,留着做什么。”

景辞不答应:“不许!就不许你在我跟前凶。”

他笑,拿了巾帕来为她擦头发:“呵——这天底下谁都不如郡主管得宽。”

“反正就是不许,你一皱眉我就害怕。”

他的十指穿过她乌黑冰冷的发,嘴角轻勾,眼底眉梢拨弄出春色,叹息着换了语调:“好,臣听郡主的。”

这话说得人心里都要酥上一酥。

外间一阵嘈杂,有人旋风一样进来,石阡也没敢拦,那人叫嚷着“小满小满”,不管不顾地就要闯进卧室来。陆焉一抬手扯了床帐,将床上风光遮个彻底。那人冲动上前,被他一条手臂拦在半路:“三少爷留步,男女大防,规矩礼法不可废。”

景彦自然不服,要将他推开去瞧景辞:“你让开!我们家的事情哪轮得到你来管!”

陆焉一步不退:“祖宗的规矩人人都得守,三少爷不为自己,也应当为郡主的闺誉着想。男女七岁不同席,没得兄弟姊妹都成年了,还不讲礼法,卧室寝居想进就进。”

景彦一抬胸脯,同他对上:“爷就进了,怎么的?”

这就要斗起来。

未想等来的却是里头的一声呼唤:“青岩,别闹。”

短短一句话,听得景彦心中一阵委屈。平日里他同人争执,即便是他有错,景辞也只是在背后教训,哪有当面就这般喝住他的?她分明是偏袒。他瞪着陆焉,眼睛里冒火:“我就是来问一句,你有事没事,没事咱们回府,再不来永平侯府这破地方。”

答话的人却不是景辞,陆焉看一眼遮得严严实实的幔帐,慢悠悠地道:“三少爷若着急,可先回府里去,郡主的起居本督会来照顾,如有不满,可请二老爷或是老夫人来问,本督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满不回府,跟着你算什么意思?”

景辞为难:“青岩,你先回去好不好?我实在难受,没精神说下去。”

景彦道:“我都是好心,怎就变成我的错处了?”

春山一溜小跑奔进来,气喘吁吁地道:“义父,大夫来了。”

陆焉伸手,示意景彦让一让,引了大夫来床前,挑开幔帐只露出一段细白皓腕,腕上皮肤净白,透出青紫色血管枝枝蔓蔓。老大夫时不时捋胡须,磕磕巴巴说上半天,大意是寒气入体,开一副方子先吃着。但景辞已经开始一阵阵打寒战,额头热得滚烫,昏昏沉沉要睡。

陆焉骂一句庸医,指派春山去胡太医府上请人,再让石阡准备车马。自取了景辞备用的暗花缎面镶边翻毛斗篷将人罩住,让她的头靠着自己的肩,横抱在怀里,急匆匆地向外走。景彦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脚下用力踹翻了圆凳,暗骂了一句:都怪永平侯!

陆焉走时天色已暗。

永平侯后院小佛堂内,白日里不点灯,全然黑漆漆一片。

那狐狸精、水鬼此刻幻化成俊俏儿郎,他头戴巾帽,身穿褐色襕衫,慵慵懒懒与美须公永平侯同坐,又倒一杯葡萄美酒自斟自饮,哪有什么进退礼法可言。

他用舌尖舔一舔嘴角,妖气森森:“侯爷瞧见没有,那可是他的心肝眼珠子,旁人碰都碰不得的心上人。咱们权倾朝野的西厂提督,这不是一样有软肋?啧啧……只可惜他是个太监,看上的却是侯爷的儿媳妇儿,这……不过倒也无妨,横竖他是个没根的东西,坏不了郡主贞洁。”

永平侯并不饮酒,立身在薄透窗棂前,冬日的光拂过他的额角射向地面,风中的粉尘纤毫毕现,他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前有魏阉为祸朝纲,后有他陆焉残害忠良,不杀不足以雪恨。”

余九莲歪嘴笑道:“侯爷英明,白莲教教众愿为侯爷马首是瞻。”

二人再举杯,各自会意。

斜阳晚晴,挽不住长街薄雪,天涯离情。

晚霞渲染街道,骏马拖动浮灯,街上行人马车远远望见提督车驾便依次让开,未有人敢叫嚣吵嚷。响鞭过处只听得见车轱辘滚滚,青骢马打响鼻,马蹄踢踢踏踏,背靠夕阳,追风弯月。

陆焉将景辞抱在怀里,臂弯垫在她的脑后,她的三千青丝落在他的膝头,一张芙蓉面,一抹桃花唇,娇娇弱弱尚未睁眼,已美得让人心醉。他说:“小满,跟我说说话,别吓我。”他的手骨节分明,探向她额头,微颤。

随即,他心下一沉,她烧得滚烫。

景辞撑开眼皮,小脑袋往他怀里拱了拱,仿若一只寻母的幼兽,小小的手无力,但紧紧地攥住他胸前的宝石扣,生怕一晃眼他就不见。她嘟囔道:“陆焉……我好难受……”

不过一瞬,她一蹙眉,一声呼唤,他便要拔剑屠城。

环住她的手臂再收紧,仿佛就能借着这力道留住她的魂。他的唇微凉,贴在她额上,细细碎碎的吻落在她眉心眼尾。“小满,小满!”他一路呢喃,吻过她绯红的面庞,继而辗转在她耳畔,轻声细语地唤她,“小满,忍过这一回,我跟小满保证,再不让你受苦,好不好?嗯?”他的尾音悱恻,不知藏了多少缠绵的情,未能解的意。相思入骨,如藤蔓一般缠紧了一颗心,碰一碰便是疼。

她小小声地哼一句好,侧脸贴着他胸前腾云的鹤,偷偷瞄他紧张神色,混沌中带了笑,苦中乐、涩中甜最是动人。不自觉的,春葱般的柔荑抚上他的脸,指腹滑过他饱满的唇,再爬上他眼角泪痣,她说:“陆焉,你生得真是好看,害我一见着你便什么脾气都没有了,好窝囊。”

他握住她的手,把一根根手指放在唇边亲吻。她发烧他醉酒,双双不知明日事。

陆焉说:“在我心里谁都不如小满好看,一见小满我便什么烦心事都不记得,只想逗小满开心,守住小满,让你一辈子安安逸逸,无忧无虑。”

景辞抓他的手背去冰自己烧得滚烫的脸颊,明明睁大了眼睛,却仿佛什么都看不清,蒙眬中,眼瞳映出他一池温柔,她着实熬不住,低语:“我头疼……”

他便将拇指按压在她太阳穴上道:“我给小满按一按,一会看过大夫,吃了药就好。小满乖,忍一忍。”

她的身子跟着颠簸的马车慢慢摇晃,眼前事物都成了重影,她舔一舔干涩的唇瓣说:“我好想睡啊。”

“那就睡吧,我不吵小满了。”

她又不依,像个任性的孩子:“可是我还想同你说话——”

他笑,吻一吻她微蹙的额心,万分耐心地哄着她:“我不走,我守着小满。等你醒来,我们再慢慢说,说一天一夜好不好?你乖,现在闭上眼好好睡一觉。”

她在他怀里点头,面颊蹭得他的外袍窣窣作响:“好,咱们说好的,你不许走,也不许送我走,回头我还有账要同你算呢。”

他轻轻拍她后背道:“好小满,好乖,闭上眼,到哪儿我都守着你。”话语似暖风拂过,吹散了愁绪,熨帖了心。

这一世半生凄苦,半生繁华,都因多一个你,才得这人间一许春色。

陆焉将景辞安顿在自己房中,春山先一步赶回来,已经将屋子里烧得暖融融的,掀开门帘似走进春末。胡太医惯常老练,诊脉开方一气呵成,同陆焉交代了些要紧事宜,便留了小徒在提督府上照看,匆匆回宫当值。

景辞窝在床上,只留下中衣,仍旧迷迷糊糊没清醒。他一时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时到院内吩咐石阡点齐人马拆了平福戏班。他由春山服侍着摘下翎羽乌纱帽,换上家常衣裳,柔软的缎面只看得见团花暗纹,半点绣线不沾,素雅得紧。

日头渐渐下沉,半开的窗户里只透出熹微的光,潋滟的红自他侧脸晕开,渲染一室羞赧。他指尖捏着景辞的珍珠耳坠,两颗饱满圆润的珍珠迎着光在他眼前晃动,而他全神贯注,神色难辨,不知在想些什么。

门外,石阡犹犹豫豫来报:“义父,定国公府大少爷来了,说是不敢叨扰义父,要接郡主回府养病。”

他撑开窗户,让暖香四溢的内堂透出些许生气,不屑地道:“定国公府大少爷算什么东西?想要人,让老夫人亲自上门说话。给他一杯茶,已是天大的脸面,什么定国公府,不过名头好听,现如今也就剩个空架子罢了,甭给脸不要脸。”

石阡不敢应是,亦不敢回话,里头已经咬牙:“让他滚——”他这显然是迁怒,霸道蛮横,半点道理不讲。

石阡只得硬着头皮去挨骂。

穿绿衣的丫鬟梧桐端着药进门来,陆焉便到床前去,手臂穿过她颈后,握住她瘦削的肩,缓缓将人扶起来靠在他胸前。“小满……小满……”他唤她,“乖,起来喝药。”

景辞的呼吸灼烫,眼皮有千斤重,撑不起来,闭着眼同他说话:“不要蜜饯,就喝水。”

“好,来,张嘴。”莲花底纹的白釉勺子就在她嘴边,抵着下唇喂进去。

药苦得人皱眉,景辞迷迷糊糊地道:“好难喝……”

陆焉已然舀起第二勺:“小满乖,喝了药头就不疼了。”

她一口一口皱着眉喝完,苦巴巴咂嘴:“药喝完了还是头疼,你又骗人。”

他放下碗,无奈又宠溺地笑:“世上要真有入口百病除的神药,天涯海角我都给小满找来。你听话,躺下再睡会儿,醒来带你去逛元宵灯会。”

她不答应,依然往他怀里钻:“你又哄我呢,我这病才好你就肯带我出门?恐怕连院子都不让出。我躺平了更难受,你让我靠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好——”他一抬手,梧桐与身后两个端着蜜饯茶水的丫鬟无不双眼向下看,窸窸窣窣退出门外。他将锦被向上拉一拉,盖过她肩膀,“郡主的话,臣洗耳恭听。”

她将滚烫的脸颊贴紧他胸前冰冰凉凉的贡缎,想一想才说:“我没话说呢,就想你陪着我。”

他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原以为郡主长大了,这一看,仍是个七八岁的小娇娇。”

景辞病了也不老实,她伸出手,拨弄他襟口一颗小盘扣:“我病了嘛,又差一点淹死在湖底,难不成还容不得我闹一闹呀?赶明儿我还要吃神仙肉,拔凤凰翎呢。”

“臣为郡主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倒也不必你赴汤蹈火,我睡不着,你给我唱个曲儿吧。哄哄我这个病怏怏的可怜人,成不成?”应或不应?她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他哪还有说不的余地,她要拿他的命他都点头,再双手奉上。“小满想听什么?”

“还唱小时候的那些小曲儿。”

他便向前坐了些许,扶正她的背,将她再抱紧些,手掌隔着锦被,有节奏地拍着她,明快简短的民间小调就唱在她耳畔。

“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五里铺、七里铺、十里铺。行一步、盼一步、懒一步。霎时间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斜阳满地铺,回首生烟雾。兀的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他仿佛将这呢哝小调唱出《关山月》的苍凉悠远,欢乐去,离别苦,寸寸断人肠,自古由喜转悲,因爱生忧,是红尘凡夫逃不过的劫数。

他疯了,上了瘾,昏了头,不顾自己是多么鄙贱的身份,他放不开手,戒不掉心,抽刀断水水更流。

他莫名心惊,攥紧了她的手。

“小满——”他轻声唤。

他的曲反复唱上三两遍,垂目看,她的呼吸平稳,已入睡。再摸一摸她额头,热度依旧未减,他眉心的皱痕便又显现出来。他轻手轻脚将她放平,用湿帕子敷在额前,满是心忧。

入夜,他守她半宿,也听她说了半宿胡话,一时叫父亲,一时喊救命,嘴唇烧得干涩起白屑。他每隔一炷香时间要喂她一杯水,还扶着迷迷糊糊的她进过一碗药。听她哭着说难受,到后来发不出声,揉着眼睛在床上翻来又覆去,怎么躺都依然是痛,从头到脚没有一处能安生。

一辆马车把胡太医连夜从宫里接到提督府,再诊脉,老人家捋着白须直摇头:“不成不成,这一关难熬。”一剂猛药下去,景辞仍不见起色。恰好春山来问平福戏班的人如何处置,陆焉径直说:“杀,格杀勿论。”

这一句话吓得药童多抓一片黄芪,哆哆嗦嗦求师傅救命。

但春山上前来,压低了声音对陆焉说:“余九莲说,您若杀他,必令西厂后患无穷。”

陆焉冷冷地道:“下三烂的东西,好大狗胆……”

小药童跟着梧桐下去熬药,胡太医道:“若要降温还有一法,以老酒擦拭身体,或可有一时之用,能撑到这一服药起效即可。”

陆焉吩咐春山:“把余九莲先看管起来,账慢慢再算。”

三更天,月朗星稀,京师棋盘格似的街道里寂寂无声。小仆从地窖取来封存多年的宜城九酝,梧桐与桑椹端着水盆巾帕候在床前,不料陆焉挽了袖子,露出半截结实白净的手臂,沉声吩咐道:“都出去,东西留下。”竟是连丫鬟都懒得多看一眼。

等语疏人静,他径自掀开被,从她中衣上的小圆扣起,一点一点解开来,一寸一寸露出净如初雪的皮肤,指尖向下,干干净净的指甲滑过轻轻凹陷的锁骨窝,似攒着一汪盛年女儿红。静静的,一双红烛做伴,唯有眼儿媚,等人尝。

捏着她的衣襟的手映着微红烛光,不知为何忽而一顿,他的眉头收紧又松开,轻轻叹一口。恨自己,明知是要命的毒,吃人的兽,被这香气一熏,也要蒙着眼迎头而上。

“小满,你不该救我,我也不该救你。”痴人都是泥塑的菩萨,抱得再紧也渡不了巨浪翻天的大海。

月亮躲进云里,一丝光亮不留。风吹得树叶沙沙沙抽泣。他终是瞧见了,她胸前的柔软,似桃花一朵开在孤清雪夜,分明是圣洁,不容触碰,在他漆黑深沉的眼瞳中却印出了娇媚与妖娆。一时间仿佛有风来,牵扯着令她摇曳生姿,令她婉转多情,令这一个平平常常的夜晚繁花开遍。

宜城九酝绵软馥郁,味存久远,沾了她的身,又被添上一味女儿香。一丝丝如锦缎如春蚕,从鼻尖钻到脑后,一呼一吸之间他已微醺,面红耳热,脑子里想着要逃开,眼睛却不动,顺滑的帕子擦过那朵新开的桃花,他呵一口气,它才开,又娇娇怯怯缩回,紧紧地攒成一团,实想让人咬上一口,再捏住了,掐出痕,拧出血,一瞬间揉碎在掌心。

他疼,浑身都疼,疼得想伸出手,就此掐死了她,那血那肉都化在他手里,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回味着她的香,不够,不够,这哪里够。

谁知病的是谁,疯的是谁,地牢里关得久了,任谁都要癫狂成痴。

嘘——噤声。

酒精在温暖暧昧的空气里蒸发,将她的潮红高热都渡给了他。他的手修长而清癯,骨节分明,不似女子纤细又不同于男儿粗糙,多看一眼便要赞他生得刚刚好,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将将如此,莫不中意。

他掌心经过她圆润的肩头,细弱的手臂,再到平坦起伏的小腹,再而就是一个谜,藏在月牙白的亵裤里,等他拆开谜面,琢磨心思,拼凑字句,徐徐将她参透。

透——

他吃醉,一滴酒入梦,百转愁肠。少女的身体是含苞待放的花,带着羞怯与柔美藏在晦暗处。

也不过这么一瞬,她嘤咛他放手,眼底的血色散了,又成了温柔文雅的陆焉。

他捧住她白滑细嫩的脚尖,一个一个吻烙印在她的脚背,他痴迷:“臣……愿一生做你的奴。”

这一颗心捧在手里,扑通扑通跳动,他跪在她跟前要献给她,可怜她不懂、不见、不愿。

陆焉仔仔细细地将景辞身体擦过一遍,再探她的额头,察觉到热已退,他这才安心,将放在矮脚屏风上的中衣给她穿上,扣子衣带都系好,继而拨开她额上沾湿的发,静静看她入睡,再悄悄地、小心翼翼地吻一吻她干涩的嘴角,他的心头已甜过蔗糖。

方才的梦没人触碰,都藏进他长满疮疤的心里。

待到晨光熹微时,景辞又进了一回药,高烧才彻底退下,她也能安安稳稳睡个好觉了。陆焉吩咐梧桐在床前守着,才起身换过衣裳去见余九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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