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总是漫长,无月的夜,天空因为云层的堆积变得低沉,再过两天就是新年。
过往一年如烟灰飘散,新的一年生机勃勃。大概这俗世中每个人都是这样期盼的,然而在心里,有些事有些人,就像生根的老树一样,深深扎种在心里,如拔除,就连带着灵魂都灰飞烟灭。
这般冷的夜,月无双坐在屋顶上,看着低沉的天空,很久很久,不发一言。
不知什么时候,萧长风坐到了她身边,把一壶热过的酒递给她。
她接过,喝了一口,酒液里混了桃花和糯米的香气,因为加热过,香气更馥郁,入口是甜的,到了喉间才尝到了酒的苦涩。
“这个时节,怎么会有桃花酿?”她又喝了一口,问。
萧长风见她爱喝,像变魔术一样又掏出来一个食盒,食盒里放着几碟小菜,其中一碟是鸡爪子。
月无双从前锦衣玉食,从未吃过鸡爪子这种食物,只听太傅提起过,这种食物是民间疾苦的人们吃的,宫里不会有。果然到了民间,就看到了。
萧长风注意到她的视线,唇边绽开一抹笑。
“方才和元一经过一家小面摊,那老板就在做这个,我尝了一个,味道极好,想着你该会喜欢,就买了一些。”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小菜从食盒里拿出来,屋顶不平,他还拿砖瓦垫了垫,把小菜一碟碟放好。
“还有这酒,也是从一个小作坊里买的,这种奇特的酒,美味的菜肴,在窄街小巷才能遇得到,大酒肆反而不常有。”
他小心地用油纸包起一只沾了酱汁的鸡爪子,递给月无双。月无双接过,咬了一口,香辣的口感就在口腔里充斥开来,轻轻一吮,鸡爪子的皮就和细骨分离,软绵又不失嚼劲,极是好吃。
很快吃完三个,月无双被辣得嘴唇发麻,又喝了一大口酒,哈出一口白气。有了辣椒和热酒暖肚,身上很快就暖和了起来。
她看了看萧长风,想说谢谢,想了想,又没说出口,笑了一笑。
“现在好些了吗?”萧长风问。
“嗯,好些了,起码有东西下肚,就觉得活着还是可以的。”月无双笑。“这些日子一路走过来,觉得自己从前太幸运了,这世间有那么多的疾苦,我竟从没发现过。”
“人间的苦太多,有人吃不饱穿不暖,有人无家可归流浪街头,有的男子为了养家忍辱负重不顾尊严,有的女子家破人亡自己带着孩子拼命活着。我这几年也走过不少地方,见过许多。”
萧长风从食盒最底层又取出来一壶酒,和月无双碰了一下,各自又笑着喝下一大口。
“七元国的太子殿下,十八岁开始监国,怎么会有这么多时间游走天下?”
“不知人间疾苦,光监国有什么用?亲眼体会民所需,才能做好民所望。”
萧长风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是自信又稳重的,月无双第一次感觉到,坐在自己身边的人有种上位者的光芒,这种光芒不是他衣着多华丽,也不是他气势多凌人,就是这么平平淡淡,但说出来的话铿锵有力。
“从前我阿爹也去访过民间,但每次他回来,都只会告诉我民间好玩的事物,以至于让我以为,这世间有多太平,没有兄弟姐妹,也从不知皇家的争权夺位原来这么无情。”
“你阿爹,重情重义,想必是想护着你一辈子的。”
“是啊……”
月无双应了一声,却觉鼻子一酸,剩下的话就呜咽在喉间,发不出声音。
她垂下头,两鬓细碎的发垂下来,挡住她半张侧脸,泪珠却映着点点光亮,一滴一滴落下来。
她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喝酒,清冽的酒液顺着她唇角留下,混入清泪中。
“长风,你知道吗?太师府的花昔死在了宫里,原本死的应该是我才对,可我顶着她的容貌活了下来,我却连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声音哽咽,低着头,垂着眼。“我刺了他一剑,我原该一剑割断他的喉咙才对,原该让他陪着昔儿姐姐去死才对,可我只是刺了他一剑。我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再无情一点?我要是能无情,是不是会更好过一点?”
“无情固然轻松,不为世间情感所牵绊,随心所欲,但有情之人才能活得有血有肉。”萧长风说道。“我去打听过,天极先皇暴毙,‘凤华公主’难以接受丧父之痛,精神疯乱,跌入莲池溺毙,和天极先皇一起被葬入了天极皇陵。”
“精神疯乱……”月无双呵呵一声,将手中酒壶朝天高高举起,大喊:“敬你!”说完,将壶中酒一口饮尽。
她喝得急,被酒液呛了喉,拼命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刚止住的眼泪又流出来。
她用力咬着唇,咬出了鲜血点点,不让自己哭出声音,一只手臂伸过来,将她揽入混着酒气和龙涎香的怀中。
“不必忍着。”
温柔的话语轻轻响在她耳边,她终于是忍不住,把脸埋在萧长风的肩上,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