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众人预料的那样,陈老师很快被停了课,他拒绝当众道歉,连带班主任也被停了,让明老师暂时带。当天下午,陈老师布置完卫生打扫,将桌上的书全锁进柜子。殊曼和明老师站在一旁,听他嘱咐。
李戊辰没有为陈老师说一句话,甚至此时也并不在场,他只把那个男生调到了另一个班,仅仅做到了让事情尽快平息。
殊曼一边瞎想,一边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推开门,正看到曾珊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帮着整理数据表,李戊辰一手夹烟一手正点着模拟卷。
两人似乎在聊天,推门进来时,曾珊正灿烂地笑。
李戊辰闻声抬头,看了下殊曼,打了招呼。
曾珊也转过头。
殊曼愣在那半天说不出话,外面正刮着大风。她的眼睛似乎也迷住了,睁不开,这风不是在窗子外面刮吗?她问自己。
“戊辰!”林校长后一脚跟进来,叫了一声。
李戊辰没再看殊曼,把烟果断地掐了,从殊曼身边擦过去,向那边走。
“林老师,我快做完了!”曾珊站起来,麻利地把那些纸推到李戊辰的桌子上,自己转了过去,坐到他的位子上。
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殊曼心里忽然一阵火。她没看曾珊,也没说话。坐到那,把桌子上的书重新翻开,喝了一大口杯里的剩茶。
凉,真是凉,直蹿到心里了。
一向多话的曾珊居然也不说话,认真地填着他们班的考勤记录、登记表和其他不知道有什么意义的乱七八糟的材料。
殊曼抬眼看了看她,小姑娘低着头认真写。脖子上有根红色的丝线特别醒目。
她就那样愣愣地注视着她脖颈上的那根红线。
曾珊似乎也察觉了,立即抬头,一双眸子朝着殊曼望过来。
“林老师?怎么了?”曾珊看着她。
“没!”殊曼尴尬地转向窗外,“这么大的风,快下雪了吧!”
“是啊!很希望能下雪!”曾珊的语调含着憧憬。
“这么喜欢雪?”林殊曼重新看着她。
“如果下雪了,可以不上课了,李老师答应我们那天带同学们做室外观景练习呢。”曾珊把那大叠材料熟练地整理出来,站起身。
一颗串着红丝线的纽扣顺着领子滑了出来,在她起身的一瞬间涨满了殊曼的视线。
“林老师,我先走了!”曾珊赶紧把扣子塞回领子里,打个招呼,拉开门走了。
殊曼怔住了。
无意识地摸着自己大衣扣子,只觉得下巴和嘴角有些痒,脑海里一片空白。
“殊曼,怎么了?”李戊辰在旁边叫了她好几声。
她一点反应都没有。
李戊辰蹲下身,扳过她的肩,吓了一跳。忙从桌上抽纸,擦她鼻子旁的血,几滴已经顺着脖子往下流,他顾不得那么多,忙拿手去擦。
“殊曼,殊曼!”
良久,她才恍过神,望着眼前的李戊辰竟不知所措。
“快!”他拉着她就往水房跑,一边打开水龙头,一边用手帮她冲着鼻子。
她听话地俯着头,却不知该如何支配自己的身体和意志。自己的眼前满是那根拴着红丝线晃动的纽扣,乱极了,像钟摆不停的左右摇晃,发出讨人嫌的声响。
她感觉到他细长冰冷的手指,温柔地在她的面孔上摩挲,似乎听到他在说话,却还是听不清内容。她努力睁大眼睛,猛然发觉从面孔上流下来的水是咸的,很怪的一种咸。
又冷又涩。
真是没出息,干嘛会哭啊。
李戊辰手忙脚乱的从口袋里掏半天,找到一个手帕,帮她擦着脸上的水和血迹。
“怎么了?”
林殊曼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想捕捉他温柔的气息。还是那双忧郁着的深黑眸子,她痴痴地望着他,贪婪地望着,要把此时的眼神一寸一寸分毫不差地刻在心里。
这个此时根本看不明白的李戊辰,是不是曾经那个像星星一样明亮透彻的人呢?
可他明明那么容易的一会儿就散去了,抓不住。
一点询问和争执的勇气都不敢有。
殊曼的心,跳得惶恐又激愤。
他幽静又深邃的眸子里是有自己的,夹杂着无法掩饰的紧张和心疼。
可他为什么只愿意在这样的距离呢,什么烦恼都不愿提。
“走,我们先去办公室!”李戊辰看了看周围路过的几个学生,温和叮咛。
殊曼接过手帕,堵着自己的鼻子。
李戊辰将办公室的门关上,重新蹲在殊曼旁边望着她。
“怎么会流鼻血?”李戊辰拽过纸,帮她重新塞好,柔声体贴。
“我……我有点冷……”她看着他,禁不住的抖了一下。
他忙捞过自己的大衣,绕开手臂,把衣服搭在她身上,紧紧握着她的手。
其实他的手也是冰凉的。
“给你找个暖水袋吧。”李戊辰想起身。
殊曼无言地拉住他。
她能感觉到那种热,从心脏那端传递来的诱人热量。
他,还是一个谜。
她想窥探,又不敢,把自己藏在了洞穴里,半掩着自己,又不舍贪婪地想要他的关心和爱护。
“怎么哭了?”李戊辰和暖地笑起来,腾出一只手擦她的泪水,嘴角划开了似隐似现的笑窝。
她说不出话,就是紧紧抓着他的手。
这是种什么感觉,她不知道,满腔的问询和不解找不到头绪。
殊曼心下作难,已经是大人了,应该有成熟的思维。可她看不清楚李戊辰到底在做什么,不该是这样啊。他为什么不帮陈老师,为什么连句公道的话都不给他。她忽然发现全部都不了解,又在心里憎恨自己的小心眼,居然会吃一个学生的醋,可自己首先还是个老师。
“李老师!”曾珊推门进来,看见蹲在殊曼身边的李戊辰吃了一惊,声音小心翼翼又滋味难明。
李戊辰闻声转头,看到曾珊,猛地松开了殊曼的手,站起身问:“怎么进来也不敲门的?”
“我敲了!”曾珊呆站在门口。
李戊辰回转到自己的位子上:“有什么事?”
曾珊不说话,一直站在原地不动。
殊曼看着自己被松开的手,心一阵倒抽。
就在那一刻,她似乎在等待着李戊辰哪怕一点点的勇敢,起码在一个学生面前能表现出的坦然勇敢。可是,他还是松开了手,她好像听到像是玻璃摆件一样的东西,砰得破了。
“说吧!”李戊辰看着曾珊。
她却还是一声不吭地盯着林殊曼。
“我得走了!许蔚在门口等我!”殊曼难掩失落,站起来,大衣顺身滑下。她捡起来,放在凳子上,倔强地和眼前的尴尬景象擦身而过。
她走得很慢,就如冬至那天一样慢,多希望他可以追出来叫住她,哪怕说一些语无伦次的话,甚至简单笑一下,问询一声,提醒她注意安全,她都会立即打消心里一切怨尤的想法。
可,她徘徊迟缓地晃了很久,直到大门口,都没听到他叫她。
车从面前呼啸而过,殊曼不禁缩了缩脖子。风像刀子一般分割着自己的身体,真是疼!
期许,失落?不停地在彼此每一天的时间里辗转徘徊,阻滞不前。她忽然无力又迷惑,自己到底坚持什么,爱他什么,到底要什么结果。他从不和她分享自己的困难迷惑,可又偶然地出神和复杂犹豫。对她,还是带着情不自禁的爱护。
她从来都是感激他的,秋天、冬天,他们一起过了两个季节了。日子像鹅卵石上湍急的流水,不着痕迹又全是纹路。
这纹路里,更多的还是他静静的爱护和深情的守望,她从来都感谢命运给了自己这样一个安全的爱护。
殊曼的眼前又出现了许多许多的人,妈妈哭着为她擦着背反复呢喃,我的小曼长大了,妈妈从没把风筝为你放到天上去。她忽然想起那年的夏天,四周还有虫鸣的声响,李戊辰站在路的这边望着她向那边走,告诉她别再回头。
月光里,那一丝丝的在路灯下弥散开去的烟雾,还有那个窗帘外的寂寞背影……
她使劲摇头,深深呼出口气,踩着斑马线一步步地走过去。她没有左顾右盼,听着耳边的声响,魂不守舍地走过去。
如果,时间是一把最客观的标尺,她仍然执拗地回了头,甘心自信地任它去测量爱。
原来,她低估了,执拗带来的还有明灭不定的惶恐……
一直到期末结束,殊曼都没再跟李戊辰多说除了工作之外的话。他实在忙得可怜,各种繁杂和会议,一天在办公室呆不了一会儿。他曾主动地给殊曼短信问到底怎么了,但她都没回。
许蔚来学校找过殊曼两次,还是一如往常地开心逗乐,大大的眼睛总透射着阳光和温暖。李戊辰每次看到许蔚就远远走开了,再没给殊曼发过短信。
陈老师直到放假都没复职。有时候发个祝福或笑话短信过来,殊曼心口都会有失落,忽然很看不起李戊辰,他居然没帮陈或者找王林协调。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会“趋炎附势”?他从来都是有分寸的,可就那么随便把自己的第二颗纽扣给了一个女学生。尽管他不了解是怎么回事,但对曾珊并不算冷淡,甚至油然地带着欣赏。
期末评完卷之后,殊曼把卷子和整理的分数单理好,直接收拾东西去了机场。她大学的好朋友邀她一起去云南玩,对于春节也没去处的自己来说,这是个最好的出口。
仔细冷静,该是理清楚的时候了。
匆匆要出校门时,李戊辰正带着孩子走进来。四年了,他的孩子都大了,再不是那个原来连路还走不稳的跟在爸爸屁股后面傻跑的小不点了,他大概再不会断断续续地说“爸爸,放,放得高高的”。
她多羡慕,他带着儿子放风筝的那片洋溢的幸福。
而她,却从没把自己的风筝放上天,高高地飞起来,一次都没有。
“去哪儿?”李戊辰拉住孩子,向殊曼看过来。
“卷子都改好了!”殊曼站在梧桐道的这边,望着他。
他哦地点头,一时语塞。
孩子在旁边不安分地乱动,一会蹲下来捡石子,一会揪着李戊辰的衣角。
“爸爸,该叫什么?”他仰着小脸问。
李戊辰尴尬地笑起来,看了看殊曼:“叫林老师!”
“哦,林老师好!”他转头冲殊曼笑,孩子的眼睛特别明亮,还有那对笑窝,和他一模一样。
殊曼淡淡微笑,向他们道个别,朝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李戊辰沉默着,仍站在对面没有动,眼神紧跟着她,半天晃不过神。
她感觉得到,却不敢回头。
这是他的现实,而这个现实,不在她的想象里,似乎自己从没有愿意走进过。
在机场的时候,落地的玻璃窗外,天色昏暗。城市上了灯,斑斓的霓虹灯束在无尽的天幕里摇曳。殊曼坐在侯机大厅,周围空旷,没几个人。她出神地望着窗外,有个小女孩在她的身边等着妈妈换登机牌,忽然雀跃地叫:“呀,下雪了!”
殊曼闻声,一步步走到落地窗边,大朵大朵的雪花在空中漂浮着,嬉闹而欢快,缓缓降落人间。
什么东西像是完全褪去了一样,她迷惑。
殊曼拿出手机,拨了李戊辰的号码,静静等着他接。
一声,两声,三声……
直到那边出现很机械的录音应答时,她才挂了。
殊曼止不住想,大概他和学生们正在操场上幸福地笑吧!还包括曾珊。
那么纯真开朗漂亮的女孩子在雪花飘散的夜幕里一定十分圣洁动人。李戊辰是需要快乐的,那种纯真简单的快乐。不需要任何压力任何现实的快乐。而她,在四年前就无法给,在四年后,她仍然给不了。
那样一个光彩的李老师,才是他的世界。那样一个世界,他给了学生关爱和生活的色彩,他才是开怀的。
他有着一颗公心,确是大爱。这点她从来都认定,未曾怀疑过。只是其他的,她全都迷惑了。
她尾随着猜测、窥探、捕捉、安慰又游移,一千次的重复,却舍不得,放不下。
如在生命长河里不停地挣扎,被石头次次阻断,试图摆脱一些干扰,努力让自己认定,却变得越来越徒劳。
他一个呼吸,一个眼神,一只手的温度都在催生着自己的迷恋,他自己却又在一片沉默里退却惶恐。
不敢动,她发现自己还是那么的胆怯,小心翼翼,一点都不敢动。
自己能带给他什么,除了担心就是心事重重的犹豫。
机场服务的提醒声音温柔甜美,她转身向登机门走去,直到系上安全带,才狠下心,从手机里直接抽了卡!
内心里,她多么希望他能够回给她,哪怕是一条简单的短信,告诉她,下雪了。
可是,仍然没有……
她不敢再期待了。这点期待都会让自己心口分裂。
飞机起飞的一瞬间,殊曼的心彻底撕裂。她紧紧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脸庞流了下来。
她想,那是雪花吧,是雪花濒临融化时绽出的最后一滴眼泪。
下雪的春节是多好的兆头,美不胜收的景象,却再没有谁与共。
自己,从母亲过世那一天,再没有春天了。
她忽然头一次怜惜自己的执着和委屈,放声哭了起来,在那个初雪的夜晚,大声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