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雾了。
窗外传来一声声报晓的鸡鸣。殷里丁小心翻了个身,抬起眼皮,东方的天幕发着淡淡的紫光,徐徐拉开。他怔怔望着,紫色的云拖着薄纱一样的雾气,轻轻悬在了大山绵延的脊背上。
重新闭上眼,感觉到她的气息,凉凉的,湿湿的,围绕着自己。一伸手,隔着轻薄的睡衣,触碰到了,柔软的温度从指尖传递过来。他偷偷使坏,大胆冒进,拿有些冰凉的小指指肚儿故意扣在她的肚脐上。
刚好,像钥匙芯对上了锁眼,不大不小,正合适。
一阵熟稔的小窃喜翻涌上来。殷里丁漾起嘴角,靠近田芒的耳畔:“芒芒,我给你背个东西好不好?”
她吸了下鼻子,推推他,连声音也没有发。
“这么累啊?”殷里丁又靠近了些,手指在她肚脐的几寸空间上下游移,“老婆,你要不要听啊?”
田芒条件反射地轻锁了眉,手握下他的腕子,微侧身。
他笑起来,牢牢拢着她,抬起眼帘望着窗子外。
群山渐渐有了模样。
不知何时,刚刚还拖着“纱裙”的云朵早染了层金黄色的烫边,一点点流转了颜色,变成橘红色。
太阳像一个大灯笼,被万道金线从云层中拉了出来,大山的脊背犹如一道红色的幕墙,踏实优美地蜿蜒开去。
整个镇子该是苏醒了……
“老公……”田芒依旧睡眼惺忪,轻轻柔柔地唤了他。
每次听到她一声“老公”,殷里丁的心尖尖就柔柔地震颤了两下,惬意又悸动。
“做梦了吗?”他温柔呢喃,搂紧了她。
“好像……没有,呀,要起来啊!”她想起什么,慌张要抽起身。
“小声点,门板不隔音啊。”殷里丁按下她,翻身上来,抚了下她额头上的发,“还早啊!”
“讨厌,那你还叫我,吓死了。”她皱起眉,温柔埋怨,试图动一下,还是被他牢牢框进了怀抱。
“那你要不要听我背啊?”他坏起来,字字着重。
“讨厌!”田芒听到暗号,抿起了嘴角,羞涩起来。
“那我背了啊!”殷里丁侧下头,吻起她的耳垂。
“不要啊!”她好不容易挪出一只手,慌忙捂着嘴巴,强压着笑声。
“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他越来越感觉到从自己指尖传来的温度迅速烧起来,胸中有一匹烈马,正像刚刚看到晓色中的紫色云彩,狂躁不安,引颈嘶鸣。
“陶渊明要是知道我们这样用,会气死的。”她咕咕呢喃,搂住了他的腰。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殷里丁吻得有些发狂,每个毛孔都在对应着张开,交换着擦了电光一样的狂热气息。
“殷里丁,是不是你学的所有课文就《桃花源记》能记住啊?”田芒被他吻得乱了心,强压着打趣。
“你说呢,有你了,只想背《桃花源记》了。”他似乎摸对了地方,听到几声呻吟。
“别闹了啊……”
“陶渊明如果知道,他的妙文还有这用处,会骄傲的。”他自信满满,准备大有作为。
门板外传来几声咳嗽,大姐放下盆子的声音落在木桌子上还是脆生生的。
田芒忙推下他,起身:“今天再不起早,会很丢人的。”
“没事啊,我一会帮你打掩护。”他随着她起来,看着一脸慌乱又可爱的老婆,心疼怜惜。
她穿着衣服,忽然停了手,发起愣,茫然无措:“老公,是不是得做饭啊?”
“傻瓜,一会有我。”他像是主意拿定,刮了下她的鼻子,笑起来,“看把我们芒芒难为的。”
“我……”
“怎么啦?”他抚了抚她耳边的碎发,“妈不会多说的,放心啦。”
“有个问题啊!”她忽然跳转了频率,抬起眼睛一眼认真地询问,“殷医生,你回答一下。”
“什么?”
“每次……每次都是这样,即使前一晚能够忍住不吃不喝专心睡觉,还是会被尿给憋醒啊?”
“晕,芒芒,你不是因为我醒来的,是被尿尿憋醒的啊?”他哭笑不得。
“你说有没有办法防止吗?要不然好梦都没有了。”她兀自思考,认真虔诚地等他回答。
“也不是没有办法。”他抿了下嘴,像是想通了一条,瞅了瞅那个特定的部位,“给你接一根导尿管就解决了。”
“你真坏。”田芒反应过来,拿枕头砸了他,撅起小嘴巴。
“傻老婆,你是不是要我陪你去厕所啊?”他拦过胳膊,手指放在她的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小声体贴。
她低了头,又可怜巴巴地抬起眼帘:“那你抱抱。”
“好!”他揽着入怀,如同开了瓶迸着泡沫的橘子水,带着匍匐畅然的爱意,清爽又满足,“芒芒,难为你了!”
“傻话!”她在怀里呢喃了一句,“老公,这是你的家,也会是我的啊。”
“那我陪你上厕所。”他起身,伸出手,要她拉着转过身。
殷里丁感觉到自己的棉T恤被田芒小心翼翼地拽着后角,小尾巴一般,尾随着轻声开了门。
他偷眼撇了下堂屋旁的厨房,拉起田芒快步跑走。
“我站外面等你。”他把刚刚随手拿着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帮着开了门。
田芒狠狠闭了眼,捏着鼻子,悲壮地钻了进去。
“你别急啊!”他在门外来回踱步,暗自算着老婆应该有好几天都“艰难”了。
每次都这样,结婚一年,总共回来三次,次次都让芒芒苦不堪言。一路上不知道在山里绕多少个弯,晕头转向几个小时。好在,她从不埋怨。
“老公,你说我一会是不是要象征性地做个菜啊?”她在里面嘀咕,夹着鼻音。
“没事了,有我呢。”他瞥眼看了下不远处厨房的灯火,心里想笑,大姐哪会有性子等着田芒做饭。
“腿都麻了。”
“你小心啊,别掉进去了。”他在外面啰嗦,担心起来。
“呀……”她紧跟着配合。
“怎么啦?”他慌忙要开门。
“哈哈哈,我逗你呢。”她深深呼出口气,带了两声咯咯的笑声。
“你别吓我啊!”他来回转磨磨。
“你在做撒子?”母亲正拿着一个壶,站在堂屋口,向这边望过来。
“啊?”他赶紧过去,接过母亲手里的东西,笑起来。
她像是会意了,敲了敲儿子的头:“瓜娃子!”
“妈!”田芒刚拉开门,看见这样的情景,忙把手从鼻子上拿下来。
“吃饭啦!”她笑了笑,转身进去。
洗过手的田芒慌忙小跑过来,拉着殷里丁,努努嘴。
他微笑起来,胸有成竹,拉起田芒往厨房,站在门槛处,叫了声:“姐,让田芒帮你。”
“毛焦火辣的。”她忙活着,没有抬头,给田芒腾出一个空隙。
她凑上去,伸过手接过盆子。
殷里丁立在槛边,挠了挠头,不太好意思,心生一法,迎上去拉过姐姐:“姐,你去吧,我在这。”
“你行吗?”眼看被弟弟利索地解了围裙。
“行啊!”他干脆抢了姐姐的站位,挤着她出了这狭窄的空间。
大姐不放心,立在门边,眼看着田芒把一盆子菜倒进了油锅里。
“呀~”田芒跳开得倒快,怯生生钻到弟弟身后,又不甘心地探出头,巴望着砰砰的油锅。
殷里丁跟着一惊,反应极快,拍了拍她,笑起来,拿过手里的锅铲,还算熟练地炒起来。
看着两个人几次相同的场景,真是稀奇物了。大姐不好多说,摇摇头,转身进堂屋撑桌子。
饭桌上的殷里丁一直跟母亲用家乡话闲话家常,田芒听不太懂,又似乎每次能多懂一点,镇定自若地坐在老公一旁安心吃饭,腊肉的香气还是诱人的,她暗暗思忖,刚刚被婆婆夹进碗里的几块腊肉到底怎么个吃法。
殷里丁趁母亲转身盛饭的间隙,偷眼望了下一旁的田芒,她正认真纠结地盯着肥腻腻渗出油水的腊肉。
忙轻轻碰碰她,眨巴下眼睛。
田芒挑了下眉,赶紧送到嘴里咬一半下来,趁旁人不注意,把瘦的那部分留着,肥的重新丢到碗里了。刚好就被殷里丁快捷地夹了过去。
一套工序倒被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却落在了一旁扒饭的外甥女眼睛里。
小孩子刚要咽下嘴里的饭,开腔说话,正被跨进堂屋的客人打乱了。
“就是来逮你。”他侃侃而谈,忙推说自己早饭吃了,等着老同学一会出去。
“不饶我啊?”殷里丁玩笑着快速扒了几口,跟母亲说几句,一会要出去的。心下打鼓,也不能天天去哪都带老婆啊。
田芒倒是聪明,忙摇头,要他快吃,懂事地表示一会留在这。
殷里丁心下快跳了几分,还是拿了手机跟着老同学跨出屋,仰头望天,晴朗一片。
这山里的空气就是好,镇子不大,青山环抱,踏实又安全。脚下自小生长的地方夹着诚挚又简单的乡情关系,极有归属感。
真是被幸福涨满了。
他觉得,每次带老婆来,都是最开心的。尽管,田芒从不了解这里,可她的心就像山口上一角纯澈的天空,宽敞又明亮,不蒙一丝灰尘。
越是这样,越止不住心疼体贴她。
能娶到,好不容易。
他深深吸口气,不敢回想,万般情绪随时都能涌上心头。可此时是幸福满足的,正如填满这山口的漂亮镇子,恰到好处又浑然天成。
“你是混出去啦,涟江市多好啊!”发小沏了杯茶,放在他面前。
“做个医生,哪里都一样,一天不知道要看多少个这疼那痒的。”他抿一口,笑起来。
“可不一样啊。头里那个娃,现在还进不去呢。你是真能干。”老同学一脸朴实憨厚。
“现在这世道,咱们没得混。”另一个老同学拍了下,开起玩笑,“寡妇睡觉,上头没人。”
“去!”殷里丁笑起来,拿出手机放在裤子边扫了眼,还是给老婆发个短信。
没一会,人到齐了,围了一桌麻将,开始瞎聊,摆起牌。
幸好兜里还带着零钱,今天能不能赢回个五百块啊?他暗自思忖,玩心上来,决定大展身手,把刚刚那点幸福劲全运到麻将上。
打了有八圈,殷里丁只觉得肚子里全是茶水,视域里有些发暗,刚刚还顺风水的运气怎么就溜走了。
对面的“暗杠”一下就撬走了自己的运。
他抬头望了望,窗外不知何时阴下来,心下烦乱了,没等调整,就听到哗啦啦的雨声,干脆利落。
这天气啊!
他心慌了两拍,丢个“红中”出去,完蛋,忘记了,明明就送给人家碰一个,真是。
雨越下越大,按耐不住,趁空扫了眼手机,刚刚还互发的短信怎么也没回音。
他又摸了张牌,幸好旁边正犹豫,忙拿过手机,快速按了回拨键,几声过去,没有人接。
“应该不会啊!”他暗自思忖,犹豫着又丢了一个“三筒”,脑子算着,一会能来个“自摸”的。
“拆了算了。”他大胆又丢出一张,按了回拨。一边瞄着牌,调集注意力仔细听手机传来的声音。
又过了两三张牌。
“听牌了啊!”他着急,扫了眼,心下有几分稳算。
对家却开始犹犹豫豫,仿佛能拿捏个尺短寸长,挠着头开始取舍。
殷里丁站起身,踱到窗边,迎头的雨帘细细密密,打着石板砰砰作响。
“不行。”他抵不住心乱,坐回到座位,二话不说,摸了一张就丢了出去。
“哈哈!”临边拍了下大腿,笑出声,他倒和了。
殷里丁仔细看了下丢出去的牌,真是乱了,好好的“自摸”硬是亲手丢出去:“我得撤了,老婆在家呢。”
“再玩两圈,等雨停啊。”
“你别拦他,他该叫芒芒了!”老同学笑起来打趣,数着接收的小钱。
“不行啊,芒芒在等啊。”他果然反应,下定决心,寒暄着蹿了出去。
披了一身雨水的殷里丁,穿过整条巷子,却看见田芒坐在廊下傻傻地看着一地的雨花,旁边的杂志和报纸堆很高,堵在开口子的门板旁。
“芒芒?”他跑过去,看着低头不语的她。
她眼圈居然红了,固执地盯着那一摞报纸和杂志,全浇得卷曲了。
“怎么啦?”他看了堂屋一眼,母亲像是出去了。
她努起嘴,不吭声,固执倔强又带着委屈。
“说话嘛。”他不明所以,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成落的杂志报纸,这不是原先放车里的吗?
殷里丁过去抽了一本翻开,上面正是田芒的名字,顿时清楚,转过头蹲下身:“谁搬出来的啊?”
她没言语,一眼倔强委屈。
“来!”他忙拉着进到另一个屋子,抱过她,“是不是谁拿车里的书和杂志了,你不好吭声啊!”
田芒的泪顺着脸滴滴答答,钻进他的怀抱:“没有东西挡门板,就想起来要车子里的杂志和报纸了。”
“我姐吧?”他拍拍她,心下郁闷,这么大度的老婆唯独一项受不了,拿她写的杂志或报纸贱卖糟蹋了。
曾经自己没仔细看,卖了她一大堆过去的杂志报纸换了五块钱,惹哭了好久,连饭都没吃。
难为她眼睁睁看着,不好言语。
殷里丁紧紧抱着她,轻拍安慰。心下后悔,早要搬出车的,给忘记,居然带回老家了,肯定是被会过日子的大姐看到。
唉,拿自己老婆曾经写东西的心血挡门板,真有一些不舒服。
他搂紧了她,一手拉开门,雨声琳琅。
侧头看,滴水檐出檐很长,一面雨帘像璀璨的鱼线,长长划过了石板街,形成一条闪了银光的光带。对面的阿婆就坐在卸了门板的廊子上,望着漫天大雨,小狗带着脖铃,在廊下徘徊。叮当当响,应和着雨声。
“不生气了啊!”他温柔地在她耳边呵了一口气,“盯着有几个钟头啊?”
“两三个?你怎么跑回来了啊?”田芒吸溜鼻子,揉揉他肩膀上刚刚被雨水打湿的衣服。
“还说呢,我一看忽然就下雨了,估计你是生气了。”他笃定又虔诚,望了望灰沉沉的天。
“这么灵验啊?”她在怀里小声问。
“屡试不爽啊,你不知道涟江和辰川的天空都是你的晴雨表啊?忽然下雨,你估计是哭鼻子了。”
“我有那么衰?”她倔强地轻哼了一声。
“傻老婆,你就剩哭鼻子。”他宠溺地揽紧了她。
“那你赢钱了吗?”
“本来赢了的,最后一把,一个‘自摸’给送出去了。”他嘿嘿笑起来。
“那少赢一百块啊!”她打趣。
“一百块算什么啊,有你就够了。”他认真起来,捧过她的脸,“开心点啊,可怜一下辰川的娃们嘛!”
“你怕发洪水啊?”
“有我,怎么会?”他自信满满,“天该放晴了啊!”
“那你哄我!”
“好,哄你,哄你!”殷里丁的心柔软又颤抖,抱着她,想把这个下雨的世界都框起来。
哪怕她哭了,他想,自己都会让芒芒破涕为笑的。
这个傻老婆,从认识她,就是这么一个倔强又虔诚的人。
那才是独一无二的田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