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苏抬眼望了下楼道窗口的上弦月,使劲敲着门。田芒在一片沸腾的灼烧里,晕头转向。
“你到底开门不啊?”
田芒靠着沙发沿,只觉得浑身痛得没了知觉,耳边依稀有手机响了一遍又一遍,费力也够不到。
真有一种在梦境中挣扎的难耐。好似明知道是一场梦,心中默念快快醒,可怎么也醒不来,要跟着梦境迁移奔忙,灵魂出窍一样。
“田芒?”
她一激灵,只觉得脖子吃痛,居然歪在地板上睡着了。六神无主地慌忙摸手机。
又听到门被敲得咣咣响。
头脑分裂了一样,田芒迷迷糊糊地直起了身子,拽开门锁。
“你在做什么坏事呢,客厅灯都不开。要不是听到门里的手机铃,我就转身走了。”米苏看着有些邋遢的田芒,换了鞋,略微诧异。
“你快坐!”她使劲揉着太阳穴,脑袋还在刚刚的疼痛和梦境里找着醒来的切口。
“这是怎么了,被打了?”她开着玩笑,把几袋卫生巾从口袋里掏出来。
“在你眼里,记者都是天天被打啊?”她费力摇了下脑袋,坐在地板上。
“反正做调查记者,都挺悲剧的。”米苏忽然有些同情眼前的田芒。她苍白憔悴的脸泛着高烧的红晕,一股子的倔强又带着让人怜惜心疼的气息。
“谢谢啊!”田芒看着卫生巾,发觉肚子痛得脱了节。如果真可以像一条蚯蚓就好了。痛的那一截,狠心剪断,仍然能摇摇尾巴存活的。那自己一定会痛下杀手,狠心把痛的部分全剪下来,哪怕只剩下一个头,她也会坚强地活,等着长出新的来。
“你吃饭了吗,要不要去医院啊?”米苏看着恍惚的她,挑拣着字句,又发现自己安慰人的本事从来都没有长进。
“你像是喝酒了啊?”她侧着头,望着灯下米苏化着妆的脸,一种洋气又带着淡淡愁思的表情。
“别说了,一帮人聚餐,领导特别猥琐。拉了一帮女同事,有的喝酸奶。说,那咱举杯吧,旁边那个女的,慌忙配合,来,碰酒,碰奶。碰奶,碰奶……”她模仿着各种语气和场景,无奈又鄙夷。
“你们领导一定笑得特猥琐吧。”田芒抚了下头发。
“那是,都五十多岁了,也不照照镜子。”米苏习以为常地翻了下眼睛,跳转着脑袋的频率,“有一个公共汽车,最近老找我麻烦。”
“你们那女人多,事多。”田芒想想自己的报社,也似乎从没少过是非。只不过这地方,充斥着雄性的霸道和匪气,还穿插着阴阴的算计和蛮横。
“你们那个老陈,是不是对你还想不轨呢?”米苏饶有兴致,索性坐到地板上,对着田芒。
“他?”她有些说不清的烦躁,内心翻炒着太多不甘和间接的屈从。毕竟那就是一层纸的样子。谁都别碰,各自还有脸面。若碰一下,就会破得都难堪。尤其是在不情愿的前提下。
“怎么了?”
“这事我都没提过。我们主任上次旁敲侧击地提醒。女孩子嘛,有点才气有点姿容,就很容易招麻烦。不管是对内还是对外,有这样的情况,就要提前报备。省的各种关系得罪了,还不知道在哪个关节上翻船的。”田芒忽然觉得委屈,心头压抑,“领导都是好意,提拔你是好意,提醒你也是好意,过分地关照同样也是好意。而你不领情,就相当于……”
“什么?”米苏眨巴眼睛,对这种人心博弈的对话和情节别有兴趣,仿佛自己能学以致用。
“他打了个比方啊,女孩子嘛该糊涂要装糊涂,该聪明起来要警醒聪明。省的都到了人家的房间里,才说自己是被骗进来的。”田芒忽然眼眶发酸,望了眼窗外,一下子悲伤聚集。要说,这样的事并不是小孩子一样,第一天遇到了。怎么会在最近,如此烦躁惶恐。
“田芒,还是放不下以前啊?”米苏小心拿捏字句,又不忍心触痛。
“没有想过,这几年,想到他就会跳过去。他有他的选择。”即便说得坚决,田芒的眼角还是闪出了泪光。
“太为难自己!他和别人结了婚,就该被你淘汰。你有自己的生活,太理智可不好。”米苏忽然困惑又难言,眼前的田芒连苦恼都是一瞬间的。可就是这么一瞬间,都划得不轻巧。
“是啊!”她不愿意顺着思绪想下去,瞥过头,正看到电脑屏幕上殷里丁的QQ头像在闪烁。
有些恍惚,下午是聊了好多句的。当他知道这个芒芒还真是田芒的时候,殷里丁骑着自行车还在用手机和她聊天。
他居然留着田芒的手机号码,自己的联系方式这几年还真没变过。
“这几年,都没有互发过短信的!”他尽管只打了这几个字,田芒都能感觉到一点点的遗憾。
听着米苏唠叨着工作的事,有些索然,顺手点开了。
他发过来简短的字:“还发烧吗?应该是伤口发炎了,吃点药。”
田芒不好回复,又不明所以的牵挂,总想往电脑上看。
“你听我说没啊?”米苏看出她眼神的游移不定。
“听啊,实习生老问问题。”田芒答完都觉得心虚,怎么会打这样的马虎眼给好友。
“芒芒,你是不是好难受啊?”
“还疼不疼?”
“我着急!”
田芒看到连着的好几句话,连带着许多抓狂的QQ表情,心下不忍。趁空按了一个“=”回了他。
他果然没有再发过来了。
“带实习生长工资吗?”
“一百块一个月。请你吃火锅都不够。旁边的巴奴咱两个,也得让我带他两个月吧。”田芒笑起来,望着比自己大两岁的米苏,有一些感动和愧疚。她也很忙的,甘愿当送卫生巾的快递。
“你就是太好说话。跟个跟屁虫,完全是负担。下午撞你的,你就那么轻易放人家走了?”米苏摇摇头,不解地望着她,“如果你把这点温柔体谅送给他,也许你早结婚了。”
“又来,你的话杀伤力太强了啊。”田芒打趣,只觉得心下被轻戳痛处的躲闪。
米苏看着自己不断振动的手机,做了个嘘的动作,很快接起电话。
“怎么?”
“要走了,有约会。”她笑起来,看看田芒,“晚上把自己闷在家里怎么能嫁出去的?”
“你先嫁。我准了。”田芒开起玩笑,知道挽留不住,索性费劲先起身,送她。
“放这么个狼狈的你在这,确实不够人道。”她笑容点点,拉开了门。
“哈,要相信天意的怜悯。”田芒像在自我安慰,又觉得吐出的话完全没过脑袋。
“那我走了,有什么事情,你要打电话。”米苏说完,扣上了防盗门,声控灯被惊动地亮了起来。她止不住抬头望了下房门的方向,无论什么时候,田芒都不会再多打一个求帮助电话了。眼里这个人,倔强独立。可独立了半天,却天天差散落四的,总把自己经营得惨淡又生猛。真不知道,她迷迷糊糊又似乎精精明明的如何过来,真是个矛盾体。
田芒靠在门这边,同样感叹自己的矛盾。都这么好的朋友,何必强打精神,不愿意完全显露软弱。
也许,是他说,田芒,你自己坚强点吧。
她不忿又赌气,再不会依附一个人了。又深深委屈痛苦,眼泪肆意翻滚。这么几年了,怎么忽然在今天放了闸?原来采访大坝放水的壮观,内心总充斥着一泻千里的羡慕。
今天,这闸是彻底绷不住了?
她重新坐回地板上,哭得难以喘息,鼻涕像糊住了呼吸,无法透气,又深深的哽咽,只想把所有的痛都按回去。
“芒芒?”殷里丁还是小心翼翼地又发了几个字。
“没事了,刚刚有朋友。”田芒抹了一把泪,打几个字过去。
“还疼不疼啊?”
田芒看到这几个字,委屈翻搅,心里一片愁苦暖和挤兑,来得复杂又猛烈。
“其实,很疼。”她打了几个字,忽然想起下午他还在骑着车子发QQ给自己,那个场景好似在眼前。
良久,他的对话框闪烁着:“我知道。”
“你在干嘛呢?”
“去医院看看我爸,他身体不好了。我下到这边义诊,正好能趁空陪几天。”
“好辛苦。”
“应该的。要不是下午正在同学电脑上收资料,也不会看到你的漂流瓶,平时哪有时间看这些东西。”他的字清清爽爽。
田芒心下一松,要不是自己被撞成这样,哪会发个这么不靠谱的瓶子出去。
“额,问个事情啊,你别多想生气啊?”
“怎么了?”
“我是想说,下午你说肚子痛,那个……那个不能吃好多药的。”
“哦!”田芒只觉得下身热流如注,心口一松,转而生出一些闲适,“好,听你的。我有些马虎,卫生巾都总忘记买。”
“女孩子生理期嘛,做医生的不避讳啊!”
还没等田芒想怎么接下面的话,殷里丁又打了几个字:“芒芒,那个,你这次是不是又忘记买了啊?”
“什么?”
“那找人帮你买一下了,你的腿又不方便动。”他自顾自担忧安排。
“放心了,已经找朋友帮忙了,是很不好意思这种事还找人。”田芒除了工作上拿捏字句,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絮叨家常,脱口而出的休闲。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正常的嘛,又不是帮忙买尿不湿。”他直率又简单。
田芒噗嗤一笑,活动了下手指头,转了话题:“现在工作很忙吧?”
“一天看二三十个病人,上厕所都是跑的。”殷里丁的字很少,随和铺洒。好像从原来到现在,他一直都是这样。很平常的接受和坦然。
“我还好。”田芒犹豫着,只觉得该去厕所了。
“别担心,这几天我可以陪你。快退烧吧。”他直接得坦率,接着打着好几种消炎药的用法和配合的症状,要她对照。
“涟江好不好?”
“还没升主治。刚毕业一年分过来。你很厉害的。”
“我?差得远。”田芒回想,那时候他都在读研了,现在该是博士毕业了。
“止痛药吃了吗?多喝水。”殷里丁喋喋不休,不断纠结着田芒的发烧,几句话不离。
“娃啊,我要是再喝那么多,一会就要不停上洗手间。我的腿会受不住的!”田芒笑起来,指间跳动着隔世的轻快。
“我背你。”他发了三个字。
田芒一愣,转而看到手机不停在闪,准是有急稿子。
“怎么了?”
她看着殷里丁好多个怎么了,又点开刚传过来的紧急稿子:“有工作了。”
“这么晚?”
“哈哈,和你一样啊。对于病人和新闻,没有晚一说。”田芒笑起来,发了个晚安的表情给他,顾不上其他了。
看着材料,一大段一大段的文字,眼睛快速转着,各种重点词语和字凭着直觉迅速从脑子转过去。一分钟要过多少个字呢?早锻炼出一打开就能瞬间进到文字语境里的本事。
田芒顺手把文段重点标了红,进而提取、分析、找背景材料,拿捏架构和个别细节。
只觉得机械又疲倦,可脑神经正异常猛烈地运作翻动,完全脱了节。指头在键盘上轻敲飞转,眼前一片缭乱。
等全忙完,右下角的时间已显示到凌晨快两点了。
终于完了。她长出一口气,刚刚彼此的对话框还没关,准是最后一句“晚安”了,算了,不看了。
直接合上,艰难地移动着往洗手间。
看着盆子里被血染了的衣服和内裤,简直想崩溃。好不容易挪到地方,一眼望去,卫生巾还在客厅的桌子上安然躺着。
田芒颓败烦躁地靠在池子旁,开了水龙头。暮春的晚上,水还夹着丝丝寒气。她狠心勾了一捧来,铺到自己的面孔上。
真凉。
从天灵盖渗进一阵冷,纠结着全身神经徒然地抖动,再疼也抵不过心里的阵阵寒气。
这下周围的气温比心里要暖和一点了吧。
只感觉到现实对内心深处柔软怜惜的倒灌,添了一点的心平气和,叹口气,忍着腿和肚子的痛,重新挪到桌上拿卫生巾。
生活再怎样,都会让你丢一点东西,又会换回一点东西。
她胡思乱想着,挫败又自我鼓励,坐在马桶上,自我救赎一般地安慰。
换回的,就是坚强吗?
“你疼,我知道,我背你!”
田芒不明所以地搅扰了刚刚混乱的思绪,想起殷里丁直率平和的话。
这句话,是从现实来的,还是虚渺的千里以外?
掺杂着恍惚又真切,带着一身痛好不容易挪到床上。拿起手机看了下时间,都凌晨快三点了。
真够折腾了。
她算着时间,责备着自己一不留神的细腻易伤带来的各种脆弱困扰,又惊扰着内心无法平静。
拿手机上了QQ,才注意看到殷里丁几个小时前留下的那句话。
“没关系,我陪着你。”
怎么不是晚安啊?田芒拿手机又点开了好友页面,他的QQ还是用手机挂着。
犹豫着,还是按了几个字过去:“刚刚忙完,睡了吧?”
“忙完就好啊!烧退了一点吗?”田芒看到他瞬间发来的信息,心口被开了一条缝,吹进一口温热的气。
“还没睡啊?”
“怕你好痛啊,还发烧吗?”他紧接着又打了一句,“再喝点水。”
田芒躺在枕头上,小心翼翼又犹豫地摸了下额头,生疏的不像自己手的触碰。
确实久违了!从来不想再仔细体味自己哪一点的疼痛了。
“让你也跟着没办法睡的。”田芒抿起一嘴的脆弱,打了几个字。
“如果陪你一夜说话,温度能降下来,那也好啊。”他掩饰不住的担心又无奈。
“你在医院?”
“对啊,夜里陪护我爸啊,辰川这能看到好多星星的。”田芒靠在床头,看到这句话,禁不住转过头看了下卧室的窗子。
“我们离了有好远吧?”她深深呼出口气,想了想又按了几个字,“我的头上没有星星,但有一个宽阔的天台。烦恼的时候,就在上面走一走。”
“哈,那我就能降落到你的天台上吧。”
“呵呵,那你是骑着扫帚,还是插个竹蜻蜓在头上?”
“呵,我会飞!准备好,要起飞喽!”
田芒觉得自己像轻轻漂浮了起来。
窗子外,只有一个月亮挂角落,弯弯的,像上帝神秘又耍坏的嘴角,斜斜地吊在一边。
天花板在梦境里一点点打开,在那里,也有这样一片天台。
静静的等待着,谁的降落?
那个人,是在这样的夜晚,不用竹蜻蜓和扫帚,只告诉她。
哈,我会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