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来他凭什么禁我的足?!”我又气又急地跺了跺脚,“我又没做错什么事!我……我父王都没有这样无缘无故地罚过我!”
真是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
“咳咳。”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咳,一人推门而入。
“并不是王兄软禁你,”他声音里带着浓浓笑意,“是我。”
“是你?”我咬牙切齿地反问。
“行了行了,别这么张牙舞爪的,”他摸摸鼻子,挥挥手遣散了一屋子的侍女,对着我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婠婠说的很有道理啊,要知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干嘛?!”
我摆出最无辜的笑容,凑到他跟前去:“小王爷,这屋里怪闷得慌,不如我陪你去外面走走?”
燕自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干笑道:“不必不必,还是屋里暖和。”
于是我板下脸,也不再招呼他,兀自寻了个椅子坐下,拿起桌上的茶杯吮了起来。
他看我不理他,倒自己蹭了过来:“嫂嫂,我突然觉得这屋里有些闷得慌,你闷不闷?”
喝茶喝茶。
“不如弟弟我陪你出去走走?”
“哼。”
他见我理他,忙不迭蹭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你以前没见过下雪吧?打雪仗可好玩了!”
“哦?”我挑了挑眉。
他摸了摸鼻子,哄道:“不如,弟弟陪嫂嫂打雪仗?”
“可以可以!”我立即眉开眼笑,答得很是欢快。
燕自来却愣了一下,旋即匪夷所思地望着我:“告诉我,传言是怎么来的?”
大概是文化差异的问题,有些时候我很难跟上他们燕国人的思路。比如现在,我有些不理解为什么话题会突然上升到如此哲学的高度。
“这个问题解释起来有点复杂,”我想了想,尽量简洁地道,“可能是因为有人喜欢听?”
他闭了闭眼睛,仍旧不死心地道:“听闻楚国的小公主三岁能诗,五岁能文,不过七岁便可抚得一手好琴,连慧一禅师都对她赞不绝口。”
我点了点头:“这话倒并没有说错。”
“我说的是慧一禅师!”燕自来又强调了一遍。
慧一禅师是天景大陆上最受人尊崇的智者,以至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大陆上的人们奉为真理。而他会称赞我,大抵是因为我十岁上发生的一桩事。
彼时,正是我最最顽劣的年纪。
犹记得那日阳光甚好,父王在花园里大宴群臣。尤令他高兴的是,整个天景大陆最受人尊敬的智者慧一禅师也在其列。
父王将我带在身侧,不断地叮嘱我,端庄淑仪四字是无论如何不可忘的。我点点头,答应得很是端庄淑仪。
“父王,那个慧一禅师好生奇怪,”我凑到父王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今天的酒闻起来很香醇,他却碰都不碰。你看,他连琼觞都没有拿起过。”
听我这么说,父王的脸色都变了。我偷偷地在心里一乐。
不让我喝就不让我喝呗,大不了大家一起都别喝,谁稀罕。
“魏无忧!”父王皱着眉,唤道。
魏无忧是专司宴席酒食的公公,我很喜欢他。他从来很护着我,还时常偷酒来给我喝,虽然每次都只有那么一点点。因此,听到父王传他,我整个人一抖。
“父王?”我拉了拉他的衣袖,怯怯地问,“你传魏公公做什么?”
父王也不理我,铁青着面孔瞪着不远处的小路。我极少见到父王这个模样,不争气地被吓出一身冷汗。事实上,我虽然是这里年纪最小的,却并不是最没出息的,光看席上那些不停擦汗的大臣们就知道了。而这也间接地说明,父王平日里还是很亲和的。
不过,我显然也不是最镇定的。
尊位上,慧一禅师面不改色地夹起一筷子青菜送进嘴里,慢悠悠地嚼着。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一直在想这筷子青菜什么时候会沾到他的胡子上,又或者,他的胡子什么时候会飘到他的嘴里。如果真的让菜汤沾到了胡子上,或者胡子不小心飘到了嘴里,他又会怎么做呢?
父王传上魏公公之后,非但没有像往常一样给赏,反倒要处罚他。考虑到魏公公已然是个公公,还是个司酒食的公公,想降级是没什么可能了,否则只有叫他去扫茅厕。思来想去,父王罚了他三个月的薪俸。
魏公公颤颤巍巍地伏在地上,一直到被人拉出场子,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做错了什么。好在大臣们没有搞清楚,我也没有搞清楚,大家都不用互相鄙视彼此的智商。
只除了一个人,据说他是整个大陆上最聪明的人,慧一禅师。
他从从容容地擦了擦嘴,转身向父王道:“这是什么?”
他指着那只琼觞。
父王擦了擦汗。
我张了张嘴刚想说话,父王就拉住了我的衣带。
“端、庄、淑、仪,”他并没出声,可这四个字我已经太熟悉,光看他口型就猜得出来。于是我矮了矮身子,硬生生地将话憋了回去。
慧一禅师又问了一遍。
“这……”父王硬着头皮道,“想来禅师并不喜欢这些东西,是本王疏忽了。”
禅师捋了捋胡子,笑道:“无甚不喜。”
父王又擦了擦汗。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禅师笑道,举起琼觞轻轻抿了一口。
大家都瞪直了眼睛。
我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在这沉默里站起身对父王道:“父王,楚楚也要喝!”
父王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对我露出不赞同的表情:“小女孩子学什么不好,偏学人家喝酒?”
我撇了撇嘴:“禅师说了,色即是空。喝些又有什么要紧?”
慧一禅师听我这么说,看向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探究:“公主也懂得这话的意思?”
其实有什么懂不懂?我不过是嘴馋了想吃酒。无奈形势所迫,丢自己的脸倒是没什么关系,若是丢了楚国的脸,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于是我只好谦虚一下,答道:“不十分懂,不过略懂罢了。”
“哦?”慧一禅师放下琼觞,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想了想,道:“佛本无相,形色皆是佛。你也是佛,我也是佛。心中有佛,一切皆佛。”
慧一默默念了念,朗声笑道:“没想到小公主年纪不大,于理之一道倒是颇为通达。”
父王闻言大喜:“禅师谬赞了!”
我看着他们客套来客套去,可憋屈坏了。
“父王!”
“知道啦!”父王笑眯眯地拍了拍我的脸,对随侍吩咐道,“赏酒!”
我乐了,拍手道:“父王最好了!”
也正是这个时候,我初初知道了什么叫做乐极生悲。
禅师突然指了指坐旁的一树海棠,然后站起身来,一瞬不瞬地望着我。于是父王也期待地望向我,于是整个宴席上的人都跟着将眼期待地望向我。
我愣了一下。
“这是什么?”禅师问,他指着那树海棠。
我低下头略一思考,父王又抬起衣袖擦了擦汗。
早听闻那些行修的和尚最喜刁难人,如今看来,就算是享誉天下的禅师亦是不能免俗。好在从前在王城里闲逛的时候,曾偷偷听到过两个小沙弥的对话。
一个说:“过几天就是会考的日子了,可我的佛理还没有参透。这两日真真是日也愁,夜也愁,想着住持要是问到我答不出来的可怎么办?”
另一个安慰他道:“这倒不必担心。依我看,无论住持问你什么,你只要说,‘是佛’,总是没错的。”
小沙弥歪着脑袋想了许久,依然不解。
“佛本无相,形色皆是佛。你也是佛,我也是佛。心中有佛,一切皆佛。”
那个愁眉苦脸的小沙弥于是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开心地蹦了两下:“还是你厉害!怪不得师父最是欢喜你……”
我看着他们走远,心道:原来参佛悟道是如此容易的一件事。
“是佛,”我抬起头,笑眯眯地道。
慧一挪了挪步子,又指指树上站着的画眉鸟儿,问:“这是什么?”
“是佛,”我嘴角抽了抽,依然笑得端庄淑仪。
“这是什么?”这回他指向树下的野花。
我说:“是佛。”
“这是什么?”最后,他指了指花下的泥土。
“是佛,”我擦了擦汗。
“这又是什么?”
我定睛一看,他指了指泥地里小花狗刚拉完的便便。小花被他突然指过来的手指吓了一跳,又害羞地跑远了。
我嘴角抽搐了半晌,觉得自己实在无法将那两个字吐出来。
父王推了推我,催促我快些回答。我闭了闭眼,决定还是不要亵渎佛祖比较好。于是我说:“是屎。”
父王刚抬起琼觞抿了口酒,闻言噗地一声将酒全都喷了出来。我甚至知道他想说:端、庄、淑、仪,他总是嫌我不够端庄淑仪。可这一次失态,实在是怨不得我。
我委屈地撇了撇嘴。
禅师显然比父王经得起刺激,他抚掌朗声笑道:“好!好!公主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悟性,真是冰雪聪明。来日前途必将不可限量!”
父王大惊,倏地站起身,对禅师作揖道:“禅师谬赞!”
席上诸臣也跟着起身,伏地跪拜:“禅师谬赞!”
我看着眼前这一幅盛景,跟着呵呵地干笑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