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的梁都城内,狼藉一片。
卞朝派了一队又一队的巡逻士兵到处寻找平回军的同党。光城内,便组了四十支小分队,城外也有二十支小分队在搜寻。
卞朝朝廷对近几个月来梁都百姓包庇平回军的做法显示分外愤怒,皇帝直接下了一道圣命:凡是想继续留在梁都的百姓,需上缴千两白银,否则驱逐出城!
圣命一下,大家都慌了。
在北原覆灭前,家底厚实的人家早都转移走了,稍微次之的,为了保住家产也大多随原朝南迁了。现下城中能交得起千两白银的人家,不过区区几户!
梁都靠近淮江,自古便是战争频发的地点,附近城郭少不说,最近的也要走上一两个月,比去南原还要远!
朝廷,这是在逼着梁都百姓南迁啊!
卞朝原是北方塞外的牧马民族,自进军中原后,子民随着迁入关内,而京都附近,已经挤不下那么多人了,朝廷一直在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好让自己的子民们有居可住,这不,梁都正正好送上门来。
只要卞朝官民占据了梁都,便不怕再出现前几个月平回军占领梁都的情形了。梁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若无百姓支持,平回军哪能支撑那么久!
距离朝廷颁下圣命已过三日,只有两三户人家去上缴了千两白银,保住了自己的祖屋和土地,其他人都在忙着打包行李、收拾家当。
西子二巷的巷头的明家,此时也在忙着收拾家什。
明家家主明修,是远近闻名的郎中,可惜生逢战乱,妻子皆在战乱中丧生,只留了一个女儿。
此刻,她正跑进跑出收着药材。
“乔儿,你不去收你的衣服物什,捣鼓这些药材做什么?”
正抱着两个药筐的少女咧嘴一笑:“衣服物什算得上什么,这两筐宝贝可是我前几天刚从后山挖出来的,晒到今天才算干透了,可珍贵着呢!”
阳光下的少女约莫十四五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还无法像她爹一样,深刻感受到战争即将带来的巨变。
明修叹了叹气:“那你快些收吧,切莫误了时辰。”
“是!”少女响亮地答了一声,便跑掉了。
这个女儿他是知道的,自小就天赋异禀,医术高超。她虽年幼,却已将整本《明家医录》都背得滚瓜烂熟,甚至连传家之宝《奇难杂症用药理》也理解透彻。
这些年来,梁都虽奉他为神医,但他知道他只会看病,多数难制的药方药丸,都是出自女儿明京乔之手。
她不像其他女孩喜欢珠宝首饰衣裳,唯一爱的就是收集各种珍惜药草,研药制药。
他正感叹着,忽然巷口传来一阵喧嚣。
明修心头一跳,赶忙走到关着的门后,透过门缝看着外边。
巷子口来了一队卞朝士兵,正抓着一个男子,用不太流利的中原话喝道:“听说这有一个医术不错的郎中,他,住哪儿?”
卞朝官民历来以游牧为主,入主中原以来诸多不适应,这许多年来,水土不服,缠绵病榻的官员也不少。听说他们关外的大夫大多是赤脚郎中,医术并不如何高明,一碰到疑难杂症或是需要行军医师的时候,便捉襟见肘。因此卞朝建立以来,向天下发出了许多招募令招募大夫,只是收获甚微。
想来,他们是急缺郎中了。
门后的明修深感不妙。
他是原朝子民,全家均死于卞军手中,他绝不可能为敌国军官治病!
他冲进药房中,明京乔还在打包着她的“珍稀药材”。明修一把抓住她:“卞朝士兵来了,要抓我回去,你这些药材别管了,快随爹走!”
明京乔一听也慌了,连忙将药材胡乱塞进早已收拾好的包裹中,随着明修往药房后的暗室跑去。
这暗室,原是用来存放珍贵又晒不得光的药材的,暗室的后边还有一个小门,打开之后能进入后院。
后院的墙比较矮,稀稀拉拉种了几棵树防止贼人出入。此刻,明修父女俩正拿着梯子翻过围墙。
围墙的另一侧是西子三巷。明修看了看,三巷还未有士兵把守,便带头跳了下去。京乔还不忘将梯子提到墙的外侧来,以防士兵猜到他们的去向。
这几天出城的百姓众多,两人混在百姓中往城外走,明京乔戴了一顶压得极低的草帽,遮住了太过明艳的面容。
城门口的士兵不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着百姓出城。只是那些携带武器或者刀具的,不免要被留下盘问几句。
行李极少的明修父女很顺利便出了城门。
“爹,我们要往哪儿走?”
明修叹息道:“还有哪儿好走,往北已是卞朝的天下。我们只能往南走了。”
“可是,我听说,那南原的溯川也不是随意便能进去的啊。”明京乔担忧道。
“无妨”明修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爹爹带了以前北原的通关文牒,是当年你外祖父要给我们南归用的。爹爹今早收拾物什的时候便把它带身上了。”
可惜,当年岳家和妻子惨死之后,他便没了南归的心思,带着女儿在梁都定居下来。
哎,早知如此,不如当年早些走,也省了今日的烦忧。
路上的这些百姓大概也和明修是一样的想法,大伙儿跟约定好了似的往南走,祈求南原看在他们也是原朝子民的份儿上,能让他们进城。
大家走了一天,直到快入夜的时候还没见到可以歇息的村落。没办法,在途经一座破庙的时候,便停下来歇息。
有马车的家族,便歇在了马车之中。大多数和明修父女一样,没什么家当,轻装上阵的,便和众人挤在了破庙中。
破庙太小,挤不进那么多人。经过商议,大家决定老弱妇孺留下,壮年男子一律守在庙外。
原本明京乔想让明修留下,好歹他也算个“老”,但他摇了摇头,说自己身体还算康健,便歇在庙外。
明修在外头为她找来了些干草,让她铺着睡。好在她自小常在外头奔波采药,也没甚不适应的,翻了翻身就睡着了。
睡到了后半夜,迷迷糊糊中听到外头传来嘈杂的声响,像是在争执什么。
其他人也都被这阵嘈杂声吵醒了,她走到门边,刚好听到一个说着卞朝回语的人在说:“好,你们没人承认自己是明修是吧?那……”
梁都在被平回军接管之前的二十多年,都是卞朝官兵驻守。明京乔自小生活在梁都,自是听得懂回语。
明修?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噗”的一声响起,那卞兵的尖矛刺入了一个男人的身体中,身边有个妇人发出了一声极高的尖叫,朝那士兵冲了过去。只是她还没靠近,那士兵尖矛往前一送,她身子绵软着倒下了。
明京乔惊得捂住自己的嘴,她怕自己也尖叫出声。
此刻的明修,蹲坐在门槛边,他似乎也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
那个士兵又说:“我数到三,再不出来,那我就一个个来了……一……二……”
“慢着!”
明京乔惊恐地看到,明修站了起来。她刚想迈出脚步去,明似有感应似的,回过头以凌厉的目光制住了她。
“我便是你们要找的明修。”
“明大夫”那士兵声音稍软下来,“我们只是想请你回去,您看,这庙内庙外上百人命,能换您跟我们走吗?”
“好,稍等一会儿,我去拿东西。”明修说着,便往庙内走来。
其实他没什么东西好拿,只看他走到刚刚搬进来给明京乔垫身的干草边,从怀里掏出什么放到干草下,又从包裹中摸出了什么。
明京乔此时随众人站在门边看着他,刚刚明修进来的时候,深深看了她一眼,她知道,他是不让她过去。
明修整理了一下衣襟,站了起来,他慢慢往门口走去。他看了京乔一眼,眼中有不舍,有担忧,也有决绝。
他在经过明京乔的时候,藏在袖子下的手轻轻捏了捏她。不等明京乔反手抓住,他便放开了。
他跨出门槛,回身朝门内深深一福:“刚刚枉死的弟兄,实是明某对不住他,待明某去了地下,必定向他赔罪。”
背对着士兵,他将手深入怀中去,摸出了他刚刚拿的草药,放入口中。
明京乔认出了那草药,满脸惊恐,刚抬起脚要去制止他,便被背后的一双手抓住了,是一个青年,他抓着她的手孔武有力让她挣脱不开。
明修朝那青年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细细嚼着口中草药:“明某去也,愿各位能回归南原,喜乐康健,那便是明某此生唯一的心愿了。”
他看着明京乔,笑了笑,一如既往地慈爱。
明京乔挣不开抓着她的手,痛哭出声。
那草药,是她前不久在后山发现的——断肠草。
她原以为南归一路凶险,带着它或能在关键时刻保命,没成想,却成了明修的催命草。
可是,她也知道,明修是绝不愿为卞朝效力的,否则,便不会带着她翻墙逃走。外祖一家、母亲和兄长都是死在卞朝官兵手中,他是恨极了卞朝官兵的。
可是此刻,他无力反抗,为了她,也为了这庙中的众人。
这断肠草不会即刻发作,等他合眼,这庙中众人大约也走远了。
明京乔泪流满面,她理解父亲的选择,也尊重父亲的选择,可谁能告诉她,当这世间只剩下她一人的时候,她还能去往何方?她还有何期待?她还如何能做到明修所说的喜乐康健?
她跪在这破庙中,朝着明修一行人远去的方向不住磕头,一个又一个……
身旁拉着她的人看不下去,哽咽着扶起她道:“明大夫大节,姑娘节哀吧,莫辜负了他的一番苦心。”
“不想辜负他的苦心,便赶紧收拾东西,我们连夜启程。”明京乔低声道。
“什么意思?”那人不解。
明京乔满脸泪痕,她也不想去擦,起身看着众人道:“他刚刚吃的是断肠草,明日午时便会发作,一旦发作立马身亡,届时官兵便会发现上当。所以我们最好快些走,免得官兵气愤不过回头找我们泄愤。”
众人一听,也顾不得困顿,立马收起东西,又踏上南归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