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无影去而复返,端着小鼎,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鼎上的青花瓷碗中,已有满满一碗蓝盈盈的液体,走到苏帆跟前,轻手轻脚地将小鼎放到矮桌上,又青花碗取下,恭恭敬敬地退到一旁候立。
“阴阳有极,乾坤无极,取我灵血,唤我无双,幽冥鼎,开!”
苏帆暴喝一声,咬破食指,随即食指中指并拢竖起,往额头一抹,血液沾额,形同鱼鳞的金色光印重现,但却掺杂了妖诡的猩红,金红光芒从额间射到矮桌上的小鼎,小鼎迎光而长,顷刻之间就已变成变成半人来高,大染缸一般的巨鼎。
鼎内密密麻麻,原本那些萤火虫早已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数十上百尾金红鲤在鼎内翻涌。
苏帆看着满满一鼎金红鲤,又去看身旁的孟无影,本来壮志踌躇的脸,突然变得有些哀伤,重重地叹出一口气。
缓缓道:“人的眼泪是死亡,而鬼的眼泪是重生,既要重生,先舍自我,无影,往后风霜,你可后悔?”
“无影本就是活在公子影子里的一缕残魂,幸得公子垂怜,从忘川河中捞回,又得公子天玄大法炼化,方得以成鬼,无时无刻不拜公子恩德,如今公子大局已开,为公子舍身,无影无怨无悔!”
孟无影言毕,一颗钻石一般闪亮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溢出,顺着脸庞划落。
一丝丝皱纹,似一条条蜈蚣、蚯蚓,自孟无影的鼻尖开始蔓延,半息不到,洁白无瑕的整张脸瞬间变作沟壑纵横的荒丘。
孟无影原本的满头青丝,已变作三千落雪。
那颗在她下巴悬着的泪珠,终于滚落,到半空时,就被她一把接住,恭恭敬敬地低头走到苏帆面前,摊开自己的掌心,道:“无影穷尽四十载阴冥,五百年魂元,尽数在此。”
那颗眼泪,竟已变成指头大小的圆珠。
“你半妖半鬼,与我半魂半鬼一样,本不同于这阴冥众鬼,但如今交出魂元,魂散魄虚,已彻底为鬼,往后,再不会记得半点过往,多谢你为我如此。”
苏帆又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从孟无影掌心抓取那一颗闪亮剔透的圆珠,往幽冥鼎中抛去。
一把扯开自己胸口衣物,露出左胸血肉模糊的血洞,口中念着咒语法诀。
“无极破有极,天地逆阴阳,影归无双!”
暴喝出口时,孟无影全身猛然爆发道道黑光,喊出声声凄厉的惨叫,点点黑芒,飞进苏帆胸口的血洞。
等所有黑光全部飞进胸口血洞,苏帆合上衣物,地面上,已有了他斜长的影子。
而孟无影却已变成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太婆,双目空洞,痴呆在那里。
苏帆一指点到孟无影的额头,眼神坚定道:“得你魂元冥力,我可以做一些事情了,你且为我奈何,终有一天,我自来寻你。”
“奈何,奈何...”
苍老的孟无影似乎听懂了苏帆的话,嘴里重复念叨着这一句话,转身一步步走下楼去,出府,入街,往城门而去。
苏帆看着孟无影佝偻的背影消失于街,突然想起那年桃花林中,那片落在自己自己身前的羽毛,还有雪国那人回眸的一抹嫣然。
而在浮屠塔的底层,身旁环绕着各种面目狰狞恶鬼却闭目诵经的无夕和尚,猛然睁开眼睛,停下口中咪咪嘛咪哄,笑道:“大局已开。”
言罢,继续闭眼诵经,手中洁白无瑕的佛珠闪闪发光,一只只恶鬼抱头痛哭,痛苦不已。
酆都,一统北冥十八座鬼城的酆都鬼帝负手望天,手上掐指不停,终于停下,皱眉道:“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这里还是终究困不住他。”
皱着来回踱步,终于咬了咬牙,从怀中掏出一页黄纸,随意揉成一团,往空中一抛,吹出一口气,纸团变作一只长着猩红双眼的蝙蝠,在空中扑翅打着旋儿。
“去吧。”
蝙蝠展翅往天际扑飞而去。
酆都鬼帝看着蝙蝠消失天际,打了个响指,朝身前一片空荡荡沉声道:“牛头马面,金枷银锁,去请不夜城主来见我。”
虚空中没有人答话,但有哒哒蹄声渐远。
正准备着手炼鬼的苏帆,眉头一挑,朝天际看了一眼,冷笑一声,回过头来,将桌上青花碗中满满的蓝色冥液往幽冥鼎内一倒,小小一碗冥液,竟然把半人来高的巨鼎灌满。
独臂入鼎搅动不停,直把鼎内冥液与鱼儿搅成旋涡,才停了下来,而鼎内随着旋涡快速旋转的鱼儿,已有大半变成了绿色。
红鲤鱼与绿鲤鱼在鼎内开始厮杀起来,说是厮杀,其实是吞噬,在旋涡内互相吞噬。
“杀吧杀吧,本来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适者生存,活着的时候你们不如人,才会来到这里,想做鬼,你们也要出类拔萃,只有活着的,才有资格做鬼!”
苏帆看着鼎内,笑得狰狞可怖,单臂抓住幽冥鼎口,缕缕黑气从他的胸口沿着手臂涌向鼎内,随着黑气不断涌进幽冥鼎,他的脸色也变得越发苍白起来。
“咳...此间不够畅快,得了我本命精血,且让尔等更加尽兴,魂鱼化狱犬!”
咳出一口血,喷进鼎内,单手抓住巨鼎的一条腿,举过头顶,沉肩一甩,将鼎内的红鲤鱼与绿鲤鱼尽数朝楼下倾倒下去。
鱼儿们落地便幻化成一条条狗,身上狗毛有红有绿,龇牙咧嘴,狗吠不止,追着城中那些来往游荡的鬼魂们撕咬,汪声满城,倒像阳间凡世节庆时舞狮的场景。甚为喧哗。
场中瞬间乱作一团,狗儿们也不分谁谁谁,谁离得近就对谁下手,撕咬着,追逐着,茹毛饮血,但凡倒下的鬼魂,顷刻间就被狗儿们撕开皮肉,分而食之。
鬼魂们被这些恶犬追得东奔西跑,满城乱跳,但却无处远逃,因为不夜城本就是封闭式的,不到百年冥力的鬼使修为,无法飞身,只能像凡人一般踏地而行,城墙高有百丈,这些小魂小鬼,如何跃墙逃脱。
“求城主饶命!”
还幸存的鬼魂们,索性跪地求饶,反正它们又跑不过那些恶狗。
苏帆看也不看一眼,继续倚栏静看狗咬鬼。
“去你祖宗的狗屁城主,丧尽天良!”...
见城主毫无一丝怜悯,买梦时还感恩戴德的鬼魂们,气急败坏,开始破口大骂。做人的时候,他们就习惯如此,做鬼,又有何例外。但他们却忘记了一件事,当初来到不夜城时,他们也曾经像这些,咬死一个个鬼魂,吞掉一个个同伴,才得以成鬼。
很可惜,苏帆依旧没有丝毫回应,只静看狗儿们又扑倒一个个鬼魂。
怜悯?做人和做鬼,凭什么去要求比你强大的人来怜悯你。
苏帆不屑一笑,抬头遥望天际,暗定决心,你们等着,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不一会儿,狗儿们把满城鬼魂尽数咬死魂飞魄散,吞食,又开始扑向自己的同类。
“不夜城主排得好一出狗咬狗,精彩至极!”
一匹牛头马面的怪物从天而降,口吐人言,落到不夜楼苏帆身旁,但见它牛头马面,身形有些像驴,但又不是驴。
苏帆指着楼下街上,呸出一声,不屑道:“哼,大道逐苍生,本就是人吃人,鬼咬鬼的世界,和狗有什么区别?我当初正是心怀怜悯,才会如此下场,他们,该受一受教训了!”
然后偏头看了一眼这怪物,似笑非笑道:“倒是鬼使从酆都远来我不夜城有何贵干?”
“自然是来看这一出好戏,做鬼实在无趣。”
怪物津津有味地看着街上狗咬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