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了下来，夜色阑珊间淡黄色的月辉徐徐浸染在将军府的一砖一瓦之上，守卫森严的北苑透着一种静谧无声的沉寂感。
将军府规矩严明，酉时刚过，除了更夫和守卫，就已经禁止任何人在府中走动。
位于北苑的姬人们亦早早地熄了烛火，偶尔细微的动静在寂夜中格外明显。
乔卿笙已经换下了白日里献舞时的异域服装，她从隽秀着木槿花的包袱中找到一件碧色长裙，借着纯白的月色，她在窗台前细细地抚摸着这条长裙，呼吸声安静轻细。
夜漫长又短暂，很快就要迎来明日的朝阳了。乔卿笙此刻惴惴不安地憧憬着明日，薛明临离开的时候几乎是甩袖而去，她心中清楚，他对她的厌恨事实上已经远远超过了表现出来的样子。
四年零七个月的时间，犹记得那年初秋她离开旻朝的时候，薛明临还只是一个空有钱财身份低微的商人，如今短短数年，随着新政推广，曾经连丝绸都没有资格穿戴的男人如今已是当今圣上最信任的心腹，天启年间首位以商人之身被赐封爵位的王爷，世人提及他，犹如传奇。
临走前薛明临望着她说:“乔卿笙，你费尽心思成为将军府的舞姬，又当众跳那支‘千鸟归林’，为的不就是被我认出来？你到底，还想要什么。还是说，你以为我会像当年那样，被你耍得团团转？”
乔卿笙朝他叩首:“商王多虑，阿笙费尽周折方回故国，所盼所想只是‘落叶归根’而已。”
薛明临不怒反笑:“落叶归根，乔卿笙，你果然是有备而来。很好，那你就在这将军府，直到死的那一天吧。到时一抷黄土，我定亲自送你入土，也当圆了一场相识。”
说罢，拂袖而去。
至始至终，她都没能从他的嘴里听到内心深处最想听到的话。
乔卿笙自嘲地笑笑，怎么可能呢？她多想他带她离开这里，但是以薛明临对她的恨意，心知这只是妄想罢了。
翌日晨间梳洗时，将军府前院的一个婢女踏进了北苑，嬷嬷把乔卿笙喊出来，乔卿笙尚不知这婢子是前院的人，但观其衣物质地，心知定是将军府中地位较高的下人，便恭谨行了一礼。
婢女见她此番恭敬，原本倨冷的神情缓和了一点，淡淡道:“我是将军的贴身丫鬟央彤，你就是阿曼，跟我来吧。”
乔卿笙以阿曼之名列于舞姬之中，闻言一惊:“将军要见我？”
诧异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力掩饰的慌乱。
婢女央彤冷声道:“是，走吧。”
乔卿笙跟在央彤后面，头垂得很低，她其实很想问一句将军见她何事，但想来这婢子也只是负责传话的，便消了打听的心思。从北苑到将军所居的前院，一路晨风和煦，她的心中早已百转千回。
昨天的献舞，她相信除了薛明临，是不会有人认出她就是乔卿笙的，哪怕是曾有过几面之缘的祁王。
四年多的时间，她的相貌有了很大的变化，况且脸上还多了一个印迹……薛明临认出她并不意外，她的舞蹈是他看着学的，那舞‘千鸟归林’就是为他而创……
裴泽南少年从军，十六岁的时候就继承了其父的爵位，他在西境驻守时乔卿笙还只是襁褓中的幼儿，直至天启三年的时候，裴泽南才被新帝召回于京都小住了半年，乔卿笙那年尚未及笄，唯一一次和裴泽南见面，如今想来似乎是那年裴泽南的胞妹于府中设宴，她应邀参加。
如此，裴泽南定不可能认出她了，乔卿笙百思不得其解，央彤把她带进去后就退下了，对着正在案上伏笔的裴将军，遥遥一拜。
“舞姬阿曼见过将军。”
“起来吧，”裴将军淡漠的声音传来，余光看到乔卿笙规矩地起来时，微一沉思:“你的中原礼节很标准，堪比京都受过专门教导的千金小姐。”
乔卿笙眼里浮现一丝慌乱，正在思考如何应对时，又听裴将军道:“你是翎族人？以前可曾来过旻朝？”
“回将军，阿曼却是翎族人，翎族内乱时随难民一起逃亡西域……”乔卿笙把先前对薛明临说的话照搬了过来。
“你把头抬起来”。
忽略了她眸中的紧张无措，裴将军的视线定定地看着那本该清丽无双的容颜上夺目的罂蓉花，淡淡道:“本将军驻守西境时，曾听闻过南蛮翎族的传统，也见过一些翎族人，鲜有听闻将圣花刺于面颊之上。”
翎族无论男女，大都将圣花刺于臂上或者背部，乔卿笙惨然一笑:“将军见多识广，阿曼不敢隐瞒，阿曼的父母是翎族有罪之人，故而此为惩罚。”
翎地却有一部分的人圣花是在面上，而这些人多是有罪之人或者父母一方犯了大错，在翎地，毫无疑问这是罪恶的标志。
裴将军淡淡一叹，目光微微惋惜:“可惜了。”
株连之罪在旻朝同样盛行，是以裴将军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只是可惜，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因为这样一个刺青，生生给毁了。
“看得出你是个聪明剔透的女子，本将军便也直言，昨日你于一众舞姬中脱颖而出，户部侍郎、长公主嫡子和太子少傅同时有心向本将军讨要你。本将军思前虑后不知如何抉择，你可有属意之人？”裴将军温和地看着她。
“回将军，”乔卿笙作出惊慌失措的模样，扑通跪下，微微颤抖道:“阿曼是陛下给予将军的赏赐之物，知身份卑微，能入几位大人之目实在受宠若惊，更不敢妄言，何为归处全凭将军之意。”
乔卿笙清楚，自己如今的身份只不过是将军府一个卑微的舞姬，莫说权贵之间，就是平常稍有条件的人家以女子做礼物，随意送人都是常事。
倘若裴将军把她送人，她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因为在这些权贵眼中，她们这样的女子，或许连玩物都称不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