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秋风萧瑟春又是,顾影自怜之。”
一叶扁舟,在江面上划出一条长长的细线,撑着长篙的船夫,唱着这样的曲词。
天未明,夜正黑,长篙入水又抬出,卷起一滩细水。
顺流而行,舟至月光底下,连乌篷上的编织纹样都清晰可见。船头有一人伫立,他做的是佛家打扮,一件黄底白袍僧衣,碧绿的玉佛珠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他又很不同,佛门禅意的打扮下也让人无法忽略的,少有的俊秀、儒雅。
看年纪也不过虚岁二十五六,惹人注目的是他和一般的僧侣截然不同的,他有头发,不是代发修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黑发。而是一头寒玉般的白发。
他伫立舟头,少年白发,一身僧衣,碧玉佛珠,这样的打扮,奇诡古怪。
但江湖中这些日月以来,他的出现早已引起了一派轩然大波,然而至于他是何时出现的,又是从哪里来了这样的人物竟然无从知晓。醉春风传言他来自于西域,但他通身的打扮倒又不是丝毫没有中原气质的。
此时,此处,是姑苏城外,寒山的地界。似乎他的来历又明了了。能养出这样气晕高绝之僧侣的地方就只有一处了—寒山深处,寒水寺。
山林之间没有打更之声,但此时天已渐明,夜色渐清,远处山峦间,晨曦隐约可见。
扁舟靠岸,船家恭身接过那白发僧人递给一吊钱。
白发僧人的嗓音温润动听,像那山间的潺潺的溪流,沁人心脾,而又带着久念经文的禅意,多了些沉香的厚重,听来格外出尘。就算是眼前这船家在这寒水江上做了多年的劫财的生意,这会儿和这白发僧人对上话也是像极了书生公子的礼节。
“船家,有劳了。”
“禅师多礼了。”
“不知禅师此去是要往向何处,若是要用船,多晚,小人都等得。”
这船家此时倒也笑得妥帖,也是真的没在佛门子弟面前露出贪色。但其实他这番说词,不过是今日正是元宵,往来两岸的人不多,想着这和尚要是回寺的话还能再多赚一笔罢了。
“船家多礼了,贫僧不过无所从来,若说用船一事但且随缘便好。”
船家在这寒水上少说也是划了二三十年的船,自然知道这和尚这般说是没有要再坐船的意思了。
“那禅师您好走。”
“船家多礼了。”
两个人,一船夫,一僧侣,站在江边码头。晨风中,袍袖微扬,碧玉佛珠露出,白发僧人微微躬身,一个佛家的合十礼,背身而走。看似坦然毫无依恋。
但其实,若是如此再入红尘,那么浮生皆是萍水相逢。
白发僧走在镇上街道上,不看招牌酒家,不赏四周物象。对一切都是不亲不恋,不像一个久不入世之人,他无视晨起开始一天劳作的人们对他的打量,只是直直地走进这镇上,或者此方国界上,最大最有名的一家酒楼—醉春风。
他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窗外流进来的早春江风,带着寒意。他闭目,薄唇微启,似乎在吟诵佛经。他,现在在的,这最好的酒楼里,连奴仆的待遇都是要好上很多的。一个跑堂小二也不似别家酒楼的,穿的都是葛布。他着的是编织棉衣。
小二的眼尖,手脚快,见白发僧人坐定,他便上前来,说起招引的话来也是格外纯熟,无论你是多么刁钻的客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适。
他一边擦着桌子,一边道:
“这位禅师,您今日赶早了,不过我们酒楼还是有最好的桃花酿和最新鲜的凉拌三丝,您要来一点吗?”
“劳烦了,一碟豌豆,一碗素粥即可。”
“好嘞,就来,就来。”
小二接过他递来的两吊钱,很快就端上了菜。
上桌的粥是热的,想来是厨房还没来得及准备热的粥还没降温到入口的程度就端了上来。但没人介意,事实上那碗粥到放凉了也没有人喝。
白发僧就坐在那儿,几乎纹丝不动,很久,很久,酒楼由嘈杂喧闹又复归于沉静,天色从窗外看过去也染上了一层昏黄的调子。
他等的人,来了。
来人一身红衣,飘然绝尘。
红衣人手上耳朵上都戴满了饰品,像极了西域之人的打扮,只不过他的饰品不似其他人的,带着这世上的绝世神兵才能带有的嗜血的冷光。
白发僧对上他的眉眼,那双绝世的桃花眼,眼波流转,多了三四分亲切。然红衣人坐定,内力温热,喝下一口清粥,一时无言。
这两人看面庞年纪相仿,但红衣人发色乌黑,白衣人发丝白胜雪。若是此时有一个诗人路过此处,怕是少不了要作出一两首私交好友,但却时过境迁之感的美诗来。
无言对坐良久,红衣人嘴唇开合,用内劲勾起一颗豌豆,不嚼不咽,只一句开头:
“十二年了,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坐在窗边吹了江风,白发僧出尘的嗓音此时带了些许湿意。
“十二个,三个月,想来你的功力早已入了无伤臻化境了吧。若是不算路途怕是这十二个人呼吸不过三日。但如今江湖上却没人能知道你是谁又究竟是为了什么。都忘了,没人记得了,哈哈,每个人都忘了。”
“叶归,遁入空门之后,你还真的应了当年江湖人给你的名头,千面佛。”
“可你现在还算什么千面呢?你都不会笑了,你说你兄长知道了之后会怪我没有照顾好你吗?”
白发僧收回了看向窗外的目光,对上红衣人的视线。
“苏栞,你喝多了,你不用喝的。”
“我没喝多,我不就只喝了你的粥吗?”
“你的酒气,隔五十里外都能闻到了,十八年,到了今年的这个时候该是十八坛酒了吧。”
红衣人,苏栞,听他语气嗔怪,眯起眼,似乎能从眼前这个白发僧里看到十八年前那个少年,叶归,的影子。但只一会儿,昏黄的落日照在他的脸上,那个少年再也找不见了。只留下了一个白发的僧人坐在桌子另一面。
“杜康,桑落,新丰,状元红;松醪,鸿茅,五加皮;女儿红,竹叶青,鹤年贡,杏花汾;桂花,声闻,般若,秋月白;再加上前年的风花雪月,去年的万紫千红,今年的浮生若梦,不多不少正好十八坛酒。”
苏栞笑着,带着醉意,没人再说什么,他从袖口里摸出一把西域弯刀一样的兵器,上面刻着满满的梵语和两片飘落的树叶。然后他走了,笑着,摇晃着,走进落日夕阳间。
“日暮苍阳,浮生若梦。哈哈哈,浮生若梦,好一个浮生若梦。”
红衣的苏栞,步履寂寥,白发的僧人,坐在原位,空气间只能闻见落寞。他一整日的分毫不动,直到夜渐深,他才把不知看向哪里的目光收回,拿起那把弯刀,走入沉沉地夜幕之中。
漂漂无所似,白发一僧人。
而这时有打更的人唱着小曲:
“正月十五诶,闹元宵诶诶诶诶,月亮圆又大诶诶诶诶,相思的人儿团团圆圆诶。”
如此,在家家户户的欢笑声之间,少年白发的僧人落入红尘。
再看天色,这隔了十八年的春风,终是快要吹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