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些年相处下来，惜春自然明白，她娇弱却不软弱，她清傲却不高傲，她容让却不忍让，她善良却不愚昧，她尊贵却不骄横，她看似不理俗事，却又深明道理；
她天然高贵，气度风华，眉宇之间更有一份清新妩媚的书香气息，那是饱读诗书所致，她天生就是应该凌驾在诸人之上的；
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总有着一股极凌厉的气势，叫人不由自主地去听从，似乎只要她盈盈一笑，就可将万里江山在弹指之间灰飞烟灭；
她只是个懂得风花雪月的女子吗？
她真的不知道那些来往交接只顾着谈笑风生吗？
这样的气度，这样的威仪，还有那几乎看透人心的敏锐，她足以与北静王爷比肩携手，指点天下江山！
贾珍听了黛玉的话，心中暗暗诧异，一双血红的眸子在黛玉身上一掠而过，却定在了她与可卿同样的温柔妩媚中，只觉得眼前朦胧的烛光，竟似渐渐化作了曼妙的倩影，心中的伊人。
转过头，看着屋里一如既往的摆设，贾珍道：“这里，好久不曾有第二个人进来了。”
黛玉依然淡然，似是不曾见他的深情放在眼中，道：“伊人已逝，芳华已没，东西摆设，亦不过徒解相思而已。”
贾珍的语气有一丝微微的颤抖：“你不觉得太过惊世骇俗？不觉得我败坏祖宗声名体面？”
黛玉轻轻叹息，仿佛一朵水莲花在微风中给水面掠过淡淡的涟漪：“情之一字，由心不由人，又能怪谁呢？”
贾珍忽然哈哈大笑，声音豪迈，更有一份苍凉和无奈：“好一个由心不由人！”
笑过之后，却自言自语地道：“这么些年来，人人都说我宁国府里就是猫儿狗儿也不干净，谁能解我和可儿之心？我看着着她，一点一滴地长大，我看着她对我微笑对我撒娇对我钟情，我可以为她只续娶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女子，我可以为她建造这一座天香楼，我可以为她不要身外的声名体面。若是站在一处，不知情的人，谁不说我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璧人？”
脸上突然现出狰狞之色，恨恨地道：“我煞费苦心，我步步为营，天香楼就是我的温柔乡，一切的一切，本来那么平和而安定，可以放心了，可是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切竟是镜中花水中月，硬生生坏在了那个狡诈女子手里！”
眼中的红筋，似乎更红了，几乎沁出血来，那恨意竟是看得那样清晰，有着不顾一切之势。
惜春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哥哥，只吓得缩身在黛玉身后，小手拽着黛玉的衣袖，她觉得，黛玉这时候可以护着她周全。
她小时候，隐隐就觉得哥哥和蓉儿媳妇的情分不同寻常，却从来没有料到，他们之间，竟有这样的不容于世的情爱。
情是什么东西，她不是很懂，可是她依然记得小时候见到的，可卿在花园里手拈桃花的春衫如波，情怀如诗。
侧头含笑对自己招手的时候，如同一汪清水，荡漾着温润的涟漪，笑中带着清甜。
那情景，美丽的宛如一幅无可挑剔的画卷，而可卿则是画卷的点睛之笔。
可是，为什么她走得那样匆匆呢？她还有着大好的年华，有着绝代的风姿，似乎她就只适合居住在这华美灿烂的天香楼。
可是她又像一道刹那间的流星，划过天空，留下一瞬间的灿烂和光华，便轻而易举消逝眼前。
“都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不是很懂得这些意思说的是什么，可是我却知道，什么样的因结得什么样的果，为人处世做事，总是有因才有果，没有一个人能为自己做的事情不付出代价。”
黛玉似是没有听到贾珍的话，却只顾着自己款款而言，脸上添了一些刚强大气。
“今生的相聚，未尝不是前世修得的福分，缘分有聚有散，该聚的时候自然聚首，该散的时候亦是相隔天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什么东西不是强求就能得的，天地尚且不圆满，人生，似乎总是有一些令自己抱憾终身的事情。”
柔美娇弱的眉宇之间，有着奕奕的风采，仿佛如一缕淡淡的阳光照入阴暗的心中。
“女儿的泪，如珍珠，唯独生命中的那个人才会去珍惜。男儿的泪，却是不轻弹，只因为没有到伤心之处；只是，当落泪的时候，除了自己生命中的那个人，谁还会怜惜呢？或者得世人笑话的更多罢！”
黛玉目光轻轻流转，有着年幼少女没有的威仪和大气，还有一份高于众人之上的见识，那纯澈的目光，似乎早已将世事看透，细细柔柔的吴侬软语，在寂静的房中，却又是铿锵有力。
“大哥哥原是经历世事之人，少年继任族长之位，俨然天生的贵族，正当意气风发之时，想必也曾经有着极大的抱负和沙场的热血沸腾。若她不懂，亦不会芳魂渺渺，只为护你周全。大哥哥此时为情所困，为恨所蒙，竟辜负她一片为你之心，只怕让她在天上亦为大哥哥感叹惋惜罢！”
渐渐的，语气竟是冷冽而凌厉，隐隐带着几分霸主之势，让贾珍不由得浑身一震。
“况且大哥哥难道就是不知道世事如棋？不管如何，大哥哥只顾着自己一人心意，在诸人面前不加掩饰，于大哥哥自然无妨，没有人说大哥哥一句不是，可是焉不知人人都骂可儿是红颜祸水呢？这就是世道，本来就对女子不公道，为何大哥哥竟不能替可儿多想一些？何必要让她死后还背负着祸水之名？”
一席话说得贾珍呆楞在那里，一时之间竟没有言语可说。
或许这些，是他忽略了罢？从来没有想过，可儿这么些年是忍受着怎么样的流言飞语。
惜春只拽着黛玉的衣襟，悄悄地问道：“姐姐怎么知道得这样多？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的！”
黛玉对她柔柔一笑，恰如冰天雪地里第一抹杨柳风，吹绿了江南水岸，吹红了京北花海。
惜春扯着黛玉的手不依，道：“姐姐竟真是好威严好威势呢！我都从来没见过有谁能训过哥哥一句话儿的！”
黛玉依然意态幽娴，莞尔一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话音甫落，却不觉得一呆，受人之托？受谁的托付呢？忠人之事，又忠的是何事呢？
隐隐之间，似乎有人托付过自己，可是细想之时，却又无所依据。
果然贾珍腾的一声站起，带倒了身下的椅子，神色隐隐有些期盼地道：“妹妹说受人之托？可是受谁人之托？”
黛玉皱着眉头，看着贾珍憔悴的脸上那一丝殷殷的期盼，不觉心中也替他和可儿心酸，淡然笑道：“我也不记得了，似乎有人托过，又似乎没有，或许是天人入梦相托罢！”
贾珍面上登时现出失望之色，可是听到天人入梦的话，却又不由自主地走到了海棠春睡图之前，呢喃道：“若是能入梦，为什么非要托别人来相劝？你入我的梦中，我必定听你的呀！”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料想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是苏东坡悼念亡妻之词，今日听贾珍拈来，却是叫黛玉和惜春皆是凄然。
苏东坡尚能忆及亡妻入梦，可是可儿之于贾珍，却是生死两茫茫，午夜梦回不相见。
当着两个未出阁的小女儿，贾珍早已十分失态，可是他素来我行我素，从不在意外人目光，此时更是情难自己，却又让人倍感情到深处，爱到了极致。
过了良久，贾珍走到黛玉跟前，眉宇之间的沉郁之气消逝了不少，似是想起了年少之时的抱负和热血，弯身长揖道：“妹妹今日此言，竟如醍醐灌顶，使为兄茅塞顿开。只是我心已然早定，复仇之事，决不收手！”
见贾珍虽然略恢英伟，却依然如此执拗，黛玉终是一声长叹。
“大哥哥此心，小妹自然明了，只是善恶到头终有报，老天总不会罔顾无辜冤死之人。且可儿人死不能复生，便是大哥哥报得仇，又能如何？莫要罪孽深重，堕入轮回，反与她永无相见之日，到时候后悔莫及，晚矣！”
贾珍长声朗笑：“嘿！我又愚蠢无知之人，岂能真是脏了自己的手？”
目光温柔，似乎溅出一片爱意，凝视着海棠春睡图，或许他将画上的女子，认作了他的可儿罢！
黛玉暗叹，轻轻地道：“端正楼前相思树，天香楼前的情梅又是什么呢？”
江南的同心结，是用人的情丝缠绕而就？还是用人的相思凝结而成？
眼见着贾政在床榻前的扶手动了动，一道地道通向深处。
当他背影消失，惜春才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我从来不知道，天香楼中竟暗藏玄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