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延醒了,对面坐着一个戴着斗笠的人,看不见脸,只有一堆胡须。
怎么回事?我的家人呢?这是在哪儿?小别扭呢?许多问题同时涌现,没人会给他回答。
颠簸与晃动,狭小的空间,吕延感觉自己应该是在一辆马车上,他的目光投向了窗外。
狂风怒雪。
莽莽雪原一片苍茫,风雪抽打着枯树残枝,发出凄厉的呼啸声。往无限远处看,还是无尽的风雪。
孤零零的马车逆雪而行。雪很深,马蹄深陷在雪里,行得异常艰难,车辙很快被雪淹没了,不留一丝痕迹。
吕延收回了目光,重新观察起对面的人。
黑斗笠,黑衣,还有一把短剑,一双苍老而又粗糙的手。
吕延假装还在观察着,腿上暗暗蓄力,屁股虚抬,随时准备跳车!
这时黑斗笠递过来一封信和一个包裹,信上面记载着真相。
这是一封母亲的信。看罢了信,吕延知道自己的童年结束了。其实从除夕那一晚开始,童年就结束了。信的最后一句是:母亲爱你,但是,你要去的是另一个世界,不要试着回家,切记。
打开包裹,里面是一袋桃酥和几件换洗衣服。
大喜大悲,转变得太快!
不可能!吕延拔腿跳车!
在他推开车门的一瞬间,面前的雪花团聚成了一个拳头,打在了他的脸上。
他被打回了车上,刚要再起身,小腹被轻轻地点了一下,浑身的力量突然消弭一空。他再想动,却发现腿已经没了知觉。
不可能!我的家人不会抛弃我!小别扭!你在哪里?为何不告诉我!吕延觉得天昏地暗,全世界都在远去!
“居然没有哭,心肠够硬。”黑斗笠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沙哑的嗓子,“下车又有何用,找不到回家的路,只会冻死!”
吕延哽咽了,眼泪扑簌簌地掉。泪光里,有母亲和小别扭,他擦干了泪,想起了那句话,“我在另一个世界等你。”
不知从何时开始,可能是从母亲的一个眼神里,也可能是从父母的只言片语中,他就有了隐约的预感。如今预感成真了,如此痛彻心扉。
穿过狂风怒雪,他将是一个无家之人。
苍茫天下,风雪无情地抹杀着一切,马车的痕迹很快就被抹去了,好像从未发生。
不久之后,一个黑点出现在无垠的雪原上,缓慢地移动着。那是一个瘦弱的身影,身后留下歪歪扭扭的两行脚印,很快也被雪淹没了。这些吕延并不知道。
马车停在了黑山前,下了马车,黑斗笠拍了拍马屁股,马车便自行去了。前面是一个山洞,每隔一段路有一盏长明灯,地势越来越低,吕延想起了庄园的山洞,恐惧又来了。
山洞不算太长,不久就进入了地下大厅,里面已经有几十个人,其中还有个戴着蓝斗笠的,其余的全都是半大孩子,大部分都比他年幼。
突然脚下传来一声吱的凄厉声,吕延一下子跃起,原来踩到了一只毛茸茸的硕鼠!
硕鼠嗖地蹿出三五米远,恶狠狠地盯着这边。吕延吓了一跳,这硕鼠比小狗还大,根根毫发如钢针,毛色黑得发蓝,长牙哧出,双目乌黑,十足的凶恶瘆人。
吕延瞬间不知所措,硕鼠扑过来要咬他。突又耸着鼻子闻着,围着他转圈。吕延更觉可怖,深怕这东西顺着裤子钻入裤裆。
“耗子,回来”,蓝斗笠说话了,硕鼠嘤嘤两声跳进了他的怀里。
蓝斗笠又说道:“所有的跟我来。”
大厅的另一端有九个门,此时全都开启,蓝斗笠指着它们说道:
“里面是迷宫,你们全都躲进去,天机鼠半个时辰之后会进去找你们。不要被它太早找到,那样你就被淘汰了。”
迷宫里逼仄狭窄黑暗潮湿,深一脚浅一脚极容易跌倒,开始时还有人结伴,渐渐地就离散了,有的岔路通往死路口,退回来之后往往自己就迷路了。
迷宫的上面还有一层密道,布置着几十个暗哨,每个暗哨有个斗笠。每当天机鼠发现了目标,距离最近的斗笠就会把目标擒获。
吕延找了一个地方藏了起来,还没多久硕鼠就出现在他的面前,两只鼠眼在黑暗中晶晶亮,竟有几分戏谑的味道,却又不离开。
灵光一现,吕延明白了。他拿出一块桃酥扔到地上,硕鼠几口吃掉,作势还要,吕延接着给,直到都开始心疼了,硕鼠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可是这老鼠走了就不再来了,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只知道自己饿了三次。
大厅里,另一侧的门开了,蓝斗笠抱着天机鼠,带着二十几个孩子正往外走,硕鼠的眼睛正圆溜溜地盯着关闭的迷宫,吱吱地叫个不停,蓝斗笠狠狠拍了它一下,离开了。
吕延就在黑暗里窝着,到底是忍不住了,“感觉不太对劲呢”,他开始寻找来时的路,不久就彻底迷路了,“那只耗子是怎么回事”,他身体发热,眼皮开始打架,靠着潮湿的墙睡着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被渴醒了,根本找不到水源,空气越来越浑浊,他像个老鼠在黑暗里乱撞,跌倒又爬起,爬起又跌倒,一切都是徒劳。
终于他无力地跪倒,头支在了地上,“第一个考验我就失败了,真惨。”眼睛彻底的闭上。
淡蓝色的光笼罩着他,朦胧而又舒适,他看见了小别扭。她缓缓向他走来,“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害得我哭了好几天。”
他说:“我这不回来找你了嘛。”
她笑了,“跟我回家吧。”
他也笑了,“好的。”
一只巴掌狠狠地拍着他的脸,把他拍醒了,“偷奸耍滑,自食恶果,小崽子!”
他睁眼看见了蓝斗笠,正拿着一颗发蓝光的珠子俯视着他。
好梦被打断,他冷冷地仰望着蓝斗笠,不发一言。
“就该让你在这里喂老鼠!”蓝斗笠转身离开,“别趴着了,跟我走,村长要再给你一次机会!”
他艰难地站了起来,跟上。
“贿赂天机鼠,今后若还是投机取巧,你会死的很快!”
从大厅出去便看见了夜空,星空璀璨,巍峨的群山环抱着这里,在山坡上和山谷里有一片灯火,那里就是飘渺村吧?这时一颗流星划过夜空,他想着:“人生短暂如流星”。
躺在松软的木床上,他舒服地睡着了,结果又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和蓝斗笠又回到了地下迷宫,走着走着他觉得有些熟悉,好像是他昏倒的地方,地上躺着一具尸体,被一群老鼠撕咬着,身上的肉被吃得差不多了,脸也被啃没了。
他问:“这是谁?”
蓝斗笠说:“这不就是你嘛。你都死了好几天了。”
他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我已经死了?不行,回去看看!”
他推开门,迎面站着蓝斗笠,一张无悲无喜的脸,晃了晃手中剑,对他说道:
“不用想了,你再也回不去了。”
他跌坐在地,再无眠。
学堂,墙上书着两个斗大黑字:忘机。
一个满脸沟壑的佝偻老妪正滔滔不绝讲着,“修真求道,抛却红尘。红尘中,酒色财气是穿肠毒药;修真路上,法宝神通秘笈、灵丹妙药、仙禽瑞兽也是杀人刀。细思之,与红尘无异。你们要记住我身后的两个字,忘机。忘却机心,才能不染业力,否则,身死道消!”
孩子们都正襟危坐地听着,战战兢兢。
老妪拿出一本书,“我手里的是《忘机天书》,修此书就是我柳飞絮的弟子。这门功法没有神通,没有法力,见效慢,但绝对不染凡尘,谁想学?”
吕延倒是想学,却被拒绝了,“你的命都没几天了,还想学这个?先保命去吧。”
收徒未果,柳飞絮的心情坏了,冷冰冰地说道:
“你们都经过了第一轮考验,每人奖励一枚洗髓丹。现在给你们讲第一个常识,不要迷信灵丹妙药。灵丹妙药有没有?有,但是我从来没见过。要是有人自诩有仙丹,能百毒不侵、能增寿、能返老还童、能复活、能滋养灵魂、能增加功力、能脱胎换骨,记住,千万别信!”
柳飞絮冷笑一声,接着说道:
“别以为过了一轮考验就万事大吉,还有第二轮、第三轮,会死人的,你们自求多福吧!现在开始发药。”
黄蜡封着的杏仁大小的药丸,看不出有什么出奇之处。有个男孩直接就吞了,有个女孩则藏进了自己的肚兜里,吕延把药丸对着阳光反复看着,“饭前吃还是饭后吃?”
“这药吃了会上吐下泻,吃药之前做好准备。”柳飞絮说完就走了。
那个男孩急忙往外跑,没等跑出学堂就噗嗞拉了,吕延忍不住笑了,还有一个男孩笑得更加响亮,这是个胖墩,捂着肚皮在笑,吕延就坐在他旁边。
“这是个憨厚哥”,吕延想。
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善恶一看便知,憨厚哥长的就是傻狍子的眼睛。民间有相面的书,多为无稽之谈,唯独讲眼睛的地方多是精粹。
突然,门被一脚踹开,笑声一下子静了下来,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门上赫然一个脚印凹陷。
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少年领着几个红斗笠走了进来,拍了拍坐在前排的一个男孩,意思是滚开。男孩自然不服,却有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拎起来扔了出去,这下摔得不轻。
这男孩也是狡猾,本来要爬起来的,马上又趴在地上装晕,眼睛还偷偷瞄着这边。
刀疤坐到了桌子上,对着众人说道:“你们上过战场没有?知道老兵欺负新兵吗?我就是一个老兵,”他指着自己脸上的疤,“当年我还是个新兵蛋子,有老兵欺负我,我当然不服,下场就是这道疤。”
说罢他摊开了手,手心上升起了蓝色的火焰,轻轻一弹,火焰啪地一声飞撞在对面的墙上,蓝烟散去,墙壁被炸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坑。
“新兵蛋子只有两条路,要不孝敬,要不挨揍。不想挨揍的,就把洗髓丹孝敬出来!”
第一个男孩不交,肚子上挨了几拳之后就妥协了。
一个男孩掀开窗户要逃走,被一只脚踹了回来,急忙拿出药丸喊道:“给你们给你们!”
刀疤狰狞地高声道:“告诉你们,今天就算你们被打残了,告到柳飞飞那儿也没用。”
接下来便顺畅多了,几个男孩全部妥协。
那个趴着装晕的男孩偷偷把药丸吞了,结果被一拳打到了胃上,哇地一下把药丸吐了出来,刀疤更加生气了,手上升起火苗,说道:
“谁要是再敢把药丸吞了,我就烧死他!”
下一个人就是憨厚哥了,他眼冒怒火握紧拳头,准备鱼死网破了。这时吕延拍了他一下,让他安静,然后对刀疤招了招手。
刀疤有些意外,紧紧盯着吕延,说道:“你想跟我说话?”
吕延点点头。
刀疤低头玩弄着手上的火焰,说道:“想和我讲条件?行,不过你可能被烧得很惨。”
吕延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刀疤一愣,然后笑了。
…………………
第二日,还是学堂。
柳飞絮坐在讲台之上,看着下面鼻青脸肿的孩子们,无动于衷。
门又被一脚踹开,刀疤大摇大摆进来坐到了柳飞絮身边,眼光在每个人脸上划过,有男孩低下了头。
柳飞絮拿出一张单子,说道:
“叫到名字的人出列。”
除了吕延和憨厚哥,还有七个人没有被叫到。柳飞絮则对站出来的这些孩子说道:
“你们被淘汰了。”
孩子们都愣了,为什么?
柳飞絮指了指刀疤,说道:“你们不要看他长得年少,其实已经三百多岁了。他就是这里的村长。修真路上最大的敌人就是懦弱,昨天的考验只有九个人通过。”
孩子们哭了,哭得很绝望。
柳飞絮指着那七个男孩说道:“你们昨天很勇敢,很好!”然后又指着吕延和憨厚哥说:“你俩取巧,但是也算通过了。”
刀疤拿出一沓卡片,说道:
“每个人抽一张,任务就写在上面。你们将踏上真正的试炼之路,终点在南方峨眉,那里是真正的飘渺村。”
柳飞絮又发给每个人一本书,叫做《见闻广记》,叮嘱在上路之前务必仔细阅读。
学堂外,刀疤拦住了吕延,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吕延又在刀疤耳边低语了一句。
刀疤一愣,苦笑了一下,“你很聪明,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吕延反驳:“我不是故意聪明。就像下棋,明知有手筋而不用,那不成了守拙?”
刀疤点点头,“有些道理,”说罢盯着吕延的额头,“可惜你这么个好苗子了。”
吕延不懂,“怎么了?”
“你额头的那道斜纹,没人告诉你吗?”
吕延摇头。
刀疤摇了摇头,“罢了,你走吧。”
“前辈,我想请教一下,玄天是什么?”
没人回答他,因为刀疤不见了。
憨厚哥就跑过来一把搂住吕延肩膀,问道:“昨天你到底对村长说了什么?”
吕延说道:“我就说别装了,我都看出来了。”
憨厚哥诧异道:“你是怎么看出来得?”
“我什么也没看出来,这叫诈术,母亲对父亲用过,父亲对别人也用过,很好用的。这在围棋上叫做试应手,是高手的手段。”
憨厚哥呆若木鸡,片刻后挠了挠头发,“你父母是做什么行当的?”
“我父亲是商人。”
憨厚哥恍然道:“俗话说的好,无商不奸,无奸不商。”
吕延一脚踹了过去,两人打闹在了一起。昨晚两人都吃了洗髓丹,憨厚哥一遍遍地跑茅厕,一身一身出臭汗,吕延则只放了几个又臭又响的屁,没看出什么效果。
打闹完毕,吕延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今天淘汰那些小哥怎么安排?回去吗?”
憨厚哥不可思议地瞪起了眼,“难道你没签契约?”
“什么契约?”
“失败的成为柳飞絮的男仆,柳飞絮是练双修的,采阳补阴那种。”
这下轮到吕延呆若木鸡了。
青岗,芙蓉戏园,后台,天黑以后,卡片上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词。
吕延没有去执行任务,而是去了偷书贼故居,去吃了茴香豆,去看了豆腐西施,毫无疑问,这里就是上次他来的青岗,他愈加不解,另一个世界到底是什么?要是他现在放弃任务,是不是能回到家里?
但这些只是想想,他还是去往芙蓉戏园。
芙蓉戏园,他并没有直接进入,而是观察着戏园的外围,商人的谨慎传统。
走到戏园后的一个胡同口的时候,他听见了异常的声音,像是撕咬的声音,可能是流浪狗在觅食吧,他决定进去看一看,然后就看见了血淋淋的一幕!
人吃人!
一个长长的人正坐在那里啃尸体!这人的头比常人的小,半截面具遮住了嘴巴以上,嘴里咀嚼着,两腮和下巴上都是血。脖子有常人的两个长,双臂瘦长弯曲,双手像鹰的爪子,前胸凸出腰部纤细,双腿粗壮颀长。他怀里捧着一个男孩,脖子和胸部都已经被撕扯得面目全非,肠子扔在了地上,脊柱露着,脸部倒还完整,能看出生前模样。
憨厚哥!一双眼睛保持着生前的恐惧。
吕延脑子里轰的一声,然后才想起了要跑,已经晚了!
长人已经看见了他,立刻扔掉了尸体,身体一闪便到了他面前,还围着他绕了三圈,快如旋风,然后停在他面前说道:“多好的尸体,虽然心肺有旧伤,但是肉质鲜美。”
“你是谁?”吕延嘶哑地问。
“你可以叫我秃鹫。”长人又闻了闻他的头发,“香!一点药味都没有!太香了!”
吕延不敢动弹,“你要杀我?”
“不不,”秃鹫连忙解释,“你误会了,我从不杀人。”
吕延稍微镇定了,看着地上的憨厚哥,说道:“那你没杀他?”
“我为什么要杀他?修真之路死人无数,我是尸体收集者。等你死了,尸体归我。谁也别和我抢。”
秃鹫抓起憨厚哥的尸体,背后呼地一下展开一双巨大洁白的翅膀,腾空飞走了。这么丑陋的身体居然长着这么优美的双翼,空中飞行的姿态又是如此和谐,如那画中蝴蝶一般。
吕延扶着墙呕吐起来,吐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目睹活生生的恐怖,才发现自己也是那么软弱。他靠着墙蹲了下来,不知该何去何从,这时下起了小雨,不远处那滩血随着雨水从他脚边流过,血腥味提醒着他,修真之路不好走。他想家了。
雨快到半夜的时候才停,他成了落汤鸡,空气越来越凉,他打了个喷嚏,这个喷嚏使他下定了决心,缓缓向戏园走去。
戏园子里热热闹闹,台上是疯子,台下是傻子,后台却是空荡荡的,一面挂着一排戏服,一面放着几张梳妆台,中间有个小圆桌,一个中年男子守着一碟花生米喝着小酒,吕延正犹豫着该不该说话,男子却先开了口:
“我是这里的班主,你是来找活的吗?”
吕延把卡片递了过去。
班主看了看卡片,又看了看吕延的额头,“是你。坐下吧。”
吕延便坐在了对面。
班主倒了一杯酒,“高粱酒,劲儿大,不上头。”
吕延摇了摇头,“我还小,不会喝酒。”
班主一笑,“你最好尝尝,说不定用的上。”
吕延还是没喝。
班主也没勉强,就着花生米又喝了一杯,“在这儿等着就行了,”说罢起身走了。
“神神秘秘。”吕延想着,又闻了闻杯中酒,酒味儿呛鼻,他真应该喝点压压惊。
后台只剩下他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门帘一挑,进来一个满脸浓妆的女戏子,仿佛没看见他,径直坐在梳妆台上卸起了妆。
吕延不敢多问,只得干巴巴地坐着,“任务到底是什么?”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