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深院,桂花悄开。
“这么香,是东苑的桂花开了吧。”
“开这么早吗?走,去看看。”
平川沈府,东苑的桂花开得灿烂,淡黄色的小巧的桂花结成一簇,幽幽散着香气,微风过,香动十里。
东苑外头的长廊里走过一个人影,手里捂着一束桂花。
“婉婉,婉婉……”
乌木窗棂旁,一个面容憔悴的女子支着下巴看窗外的一花一木,听见呼喊声,缓缓回头,看见来人,微微一笑。
“睦义。”
来的人是沈让,这女子是他的发妻,常年病着,得的是痨症,也没什么医治的方法。
“婉婉,我给你摘了桂花,你看。”
沈让伸开手,里面躺着一小簇桂花,小巧精致,长得可爱得很。
婉婉伸手捏过来,笑着说,“很香。”
“今年的桂花开得早了些,但开得是最香的,这一簇是我仔细挑出来的,开得很圆满。”
沈让从一旁取过一件薄衫,披在婉婉的瘦削的肩头,她莞尔一笑。
“睦义,今天是初几?”
“今天是八月初二了,怎么了?”
婉婉皱了皱眉,沈让扶她一下,“怎么了?又疼了?要不要再喝些药?”
许是沈让的关心太过了,婉婉又展眉笑了笑,“没事,看把你慌的。”
她的眉淡淡的,像是一罥烟,不描而黛,轻柔如她的性子。
“婉婉,我……”沈让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最后决定,不说。
“怎么了?”
“我想带你去外面看看。”
婉婉有些惊讶,“去哪?东苑的桂花园吗?”
“不是,你得多穿些衣服,我们要出去看看,出府看看。”
听见“出府”二字,婉婉的脸上忽然容光焕发,面色都红润起来了。
“出府?那我该穿什么?睦义,你同我挑一挑。”婉婉站起来,沈让扶着她缓缓往衣柜处走去。
“睦义,这件薄香色的好,还是这件水色的好?”婉婉苍白的指尖拂过两条罗裙,都是素静雅致的颜色。
“都好,婉婉穿什么颜色都好。”
婉婉笑了笑,苍白的脸上回了些血色,显得康健了些。
良久之后,药味渐浓,她喝了一整碗药汁,拭了嘴角,笑着看沈让,一双杏眼笑成弯月。
“婉婉,慢些。”沈让缓缓扶她上马车,随后也坐进去。
初秋的天,是有些凉,下马车时,沈让给婉婉披上了一件厚实的氅袍。
集市上人不算多,但是卖东西的不少。
“睦义,你看这兔子……”
“睦义,这桂花真好……”
“睦义,你看,这个面具……”
“睦义,你看……”
沈让从一旁的摊架上取过一朵花胜,“婉婉……”
她扭头看过来,眼里染着喜悦,“好看。”
沈让把花胜戴到她发间,扶了扶。
“好看吗?”婉婉笑着问。
“好看得很。”
晚间回到沈家,洗漱罢躺在床上,婉婉合上眼说,“睦义,我最近总听到一个声音。”
“什么声音?”沈让搂着婉婉瘦弱的肩膀,轻轻拍着。
“我听到有人在告诉我一个日子,八月初十,会不会是我的日子到了。”
烛光跳动,沈让的额上沁出细汗,眼里也泛出些泪光,“不会的,我们是结发夫妻,要白头到老的,我的日子没到头,你的日子也不会到头的。”
“睦义,我嫁给你的时候,你在忙什么呢?这些年里,你都在忙些什么?”她的声音渐弱,满是困意。
“远房亲戚支撑着,做些生意,糊口养家用。”
“嗯。”
沈让看着怀里熟睡的面孔,顿觉沧海桑田,她嫁给他的时候,还很康健,不想这样病怏怏的,没些精神。
“婉婉,这是不是报应,我做了错事,到头来却是报在了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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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庆殿里,容妃卸了钗环,躺在床上,真儿把绣帐从玉钩上取下,缓缓放好。
“娘娘,淑妃娘娘已经在着手为太子殿下挑名门贵女了,宴请帖子也递给了安素姑娘。”
“那哥哥是什么意思?”她懒懒地出声,素手轻轻抚着微微凸起的肚子。
“靖国公的意思是,安素姑娘还小,不着急,但是既然机会来了,试试也是好的。”
“知道了,你也早去歇着吧。”
真儿笑了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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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有客人来了。”
沈让正在给婉婉梳头,听到侍女的话,手顿了顿。
“去吧,睦义。”婉婉回头笑着看他。
“好,我去去就回。”
沈让已经猜到会是谁了,扬州的册子没送到,派去刺探的人还没赶回来,许是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
到了平川沈府,相里贡自己进去了,丝毫没有要带肃千秋的意思。
“相里贡?”她疑惑地喊了一声,可是相里贡没理她,直接走了侧门就进去了。
沈府门口种着几棵高大的榆树,她倚着树坐着,江恪坐在一旁。
她瞥了瞥一边的江恪,看他面无表情的样子,“江恪,你跟了相里贡几年了?”
江恪没有说话。
“你是哪里的人?有什么亲人吗?”
江恪没有说话。
肃千秋不禁觉得有些无趣,江恪的身上可以窥出些相里贡的影子,她不禁想,眼前的江恪会不会就是几年前的相里贡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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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婉梳妆好了,坐在窗前,忽然就想去前厅看看,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强烈的好奇。
“扶我去瞧瞧桂花吧。”
“是。”
一路走着,她凭着记忆胡乱走,走的是去前堂的路,扶着她的侍女有些焦急,“娘子,不是要去瞧桂花吗?不是这条路。”
“我好容易出来一回,多走走吧。”她嘴角含笑,一派温柔,心里却坚定得如同金石。
“娘子……”侍女直接顿住了步子。
她回头笑了笑,“怎么了?这院子还不许我转转吗?”
一阵咳意上涌,她极力压制着,只是轻咳了两声。
离前堂越近,她的心里就越犹豫,仿佛是心里的一个死结,将要打开了,又狠狠结住,揪得心发紧。
婉婉压了压心口,笑了笑,从后门走进去,侍女没有跟上来,她独自走着,直到一扇高大的屏风后,听见了睦义的声音。
“我早料到殿下会来,心里却还在期许着些什么。”
“宋家已交代了些,我想,你也该再说些什么。”
“太子殿下……余幼时家贫,食不果腹,却仓皇读书,为的是一朝入朝,能报效国家,能糊口养家,可是几次落榜后,忽然有一日,却有人来告诉我一条生财之道,你说,我该不该行这生财之道?”
相里贡没有说话,静静听他讲。
“睦义已经怕了,哪怕这些事情,有违人道,有违天伦,哪怕我知道我不能做,可是对方若以权势相逼,我一介草民,又有什么办法?”
“是容家。”
沈让苦笑两声,“殿下都知道,我想问问,殿下打算怎么做?”
“陛下宠信,眼下无法动摇。”
“看来,我也是死路一条了。”
相里贡抬眼看沈让,他仿佛是一个失了魂的人,眼里没了光。
“我一介草民,只是沾着和容家的亲戚关系的光,使得他委我以重任,替他做这些事。我不明白,国公为什么要做这些?做这种伤民的事?”
屏风后的婉婉,捂住心口,却抑不住上涌的气血,大咳起来,扶着冰凉的楠木,绢布屏风上赫然有一片鲜血。
沈让疾步走过来,“婉婉?婉婉!”
他扶住婉婉的肩膀,“婉婉,如何了?药喝了没有?”
“睦义……你在忙些什么!”婉婉眼里蓄满了泪水,这句不是询问,像是责怪。
她缓缓闭上了眼,脸色更苍白了些。
“婉婉!”
她再醒过来,沈让坐在床头,看着她。
“婉婉,喝药吧。”
沈让端起一旁的白瓷药碗,里边装着半碗药汁。
婉婉皱了皱眉,伸手推开,“睦义,你为容家做了什么事?”
“婉婉……”
“你说吧,我们是结发夫妻,我该知道的。”
“我……做了很不好的事……”
沈让慢慢地把所有事告诉她,包括刘家的盐场,也包括宋家的事。
婉婉轻拭泪,“睦义,做错了事,就不要再错下去了,他们都是有父有母的孩子,我们这样做,会遭天谴的,别再做下去了?好不好?”
“刘家的结果,早晚会落到我们头上,我们家和刘家都不过是容家的棋子,况且我同容侯爷只是远亲,这样的关系才方便他撇干净自己。”
“我们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没有了,连后路都没有了,我为容家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我只求死我一个,能保你平安。”
婉婉泪如雨下,“那今天来的是谁?”
“是太子殿下。”
“那求求他,求求殿下,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沈让笑了笑,伸手拭去婉婉的泪水,没有说话。
“睦义……”她一双眼看着沈让,苍白的脸颊更显憔悴,鼻尖眼角的红,成了唯一的气色。
沈府的桂花开的真好啊,今年的桂花开得尤其早,一大簇一大簇,灿烂的样子,真讨人喜欢。
十里之外,仍有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