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天上忽然响了一个惊雷。
在土地里忙碌挥刀的张娥吓得抖了抖沾满碎叶的背,右手快速挥砍的弯刀差点就落在了手背上。
一霎惊吓后,张娥立即停了砍玉米杆的动作,顺便换左手拿刀,右手则在黑色长裤上一抹,然后抬起手背轻快擦掉在眉毛上与黑灰混成一体的汗,接着捶腰昂头看天。
见天上拢起了两朵乌云,她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的玉米杆儿思考了两秒。
正准备与同在坡上砍玉米杆儿的伙伴商量,要不要收活回家收谷子。
杨婶儿的声音却从玉米地的对面传了来:“张娥,这天看起来好像要下雨了。你觉得会下雨吗?”
张娥砍了一把玉米杆儿,回应道:“应该不会吧,看这天色,应该得晚上吧。”
她说着话,手里的动作却没停下,顺势把砍好的玉米杆往地里一倒。
杨婶的声音又响起来:“我家坝子里还晒了一坝谷子,你……”她声音正飘着,忽地一个闷雷把剩下的话打得无影无踪。
张娥又抬头看了一眼天,才一刹那光景,乌云又多了起来。
“我也晒了一坝谷子。”张娥应着,伸脚把地上的玉米杆子刮散开,顿时改变了主意,“这天黑得太快了,我看还是赶紧回家。雷雨说来就来,还是回去把谷子收起来保险一些。”
杨婶骂了一句鬼天气,两人便一起往家匆忙赶了去。
张娥小跑着回到家里时,天已经黑得不见天口,风也呼呼的吹个不停。还好婆母张秀春已经把谷子收扫了一大半。
女儿林酒酒穿了身鹅黄色的裙子,见她回来,两颊笑露出两个酒窝,惊喜着呼喊:“妈,你终于回来了。”
“嗯,回来了。来,把扫把给我,好像已经开始下雨了,落了一滴在我头上。”
林酒酒把扫把递给张娥,自己却开始与风戏耍了起来。她刚上小学六年级,正是喜好疯癫和幻想的年纪。
迎风张开双手,再仰面向天,摇头摆尾的原地转圈,鹅黄色的裙摆像荷叶一样散开,她张开手臂,把自己想象成迎风飞舞的仙子,任风挑弄自己的衣裙。
转了个十几圈,没感受到有雨落下,脑袋却开始晕乎起来,她摇摇晃晃的一屁股坐在地上,言语飘飘,“没有啊,还没有下雨啊。”
张秀春忙推着谷子,抽空嗔看了林酒酒一眼,骂道:
“傻儿,转晕了,快起来,地上热气重。哦~哟!好像真的在下了,落了一滴在我脸上。”
“酒酒,快进去把铲子和箩筐拿出来。”张娥的脸也接到了一滴雨,紧忙吩咐着林酒酒,也对张秀春商议:“妈,我先把多的装起来,能少淋一点就少淋一点。”
张秀春道:“你收,我扫。”末了,加快了手里的动作,也加催了一句林酒酒,“傻儿,喊你快起来。”
“起来了。”林酒酒勾了一下散在脸上的马尾辫,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的看向天,然后从地上爬起来,边往屋里走边道:“没下雨啊,我怎么没接到雨啊。”
一走进屋,就看见父亲林远福老爷一样闭目躺在凉椅上,右侧摇着个呜呜作响的小电扇,右手拿着个白酒瓶,左手搁在一根方凳上。
方凳瘦瘦矮矮,四条腿儿已经松了两条,张娥前两天还说着把凳子修一修,但忙着打谷子,没时间。
凳子上摆着个两个巴掌大的瓷碗,碗里残留着几粒花生米。
花生米是张秀春下午现剥现炒的,做法极其简单,用菜油把花生米爆熟后再撒点儿盐便成了。
花生米装了一半给林远福下酒,另一半再分成两份,林酒酒一份,张娥一份。
林酒酒探探碗里的花生米,又观观林远福胡子拉碴的脸再量量他那双嗑着褐色眼屎的眼,确认他睡着了,就偷偷伸手过去捡了颗花生米。
她眼疾手快,把花生米放进嘴巴,这才摇着轻快的步伐去拿摆在屋里最右角的箩筐和铲子。
张娥左手接过叠在一起的四个箩筐,右手拿过铲子,抓住铲柄中央,胳肢窝抵住铲柄末端,唰的一下把铲子杀进谷堆里。
再单手提着最上面的箩筐,趁着下面三个箩筐不注意,手奋力往下一抖,便取出一个箩筐来。
把取出的箩筐摆好,双手一上一下抓住铲柄,借势捞起一满铲谷子,转腰、收臂、翻铲,一气呵成把谷子倒进箩筐。
一铲完了,右手抓住铲柄尾巴,左手松握着铲柄中下端,目光锁定目标后,右手往前一送,铲子便深深杀进谷堆里。
然后弯腰,左手握住铲柄轻往后移,便满上一铲谷子,再重复着转腰、收臂、翻铲的动作,把谷子倒进箩筐。
林酒酒则把滚在地上的三个箩筐抱起来,学着张娥的样子把箩筐分别分散开。
箩筐摆好,便小跑两步去捡母亲放下的扫把,扫把是张娥自己用高粱穗编做的,与大地经过半年时间的亲密接触,原本酒红蓬松又厚实的脑袋变得灰扑扑的僵硬不已。
林酒酒拿着扫把,凉飕飕的大风吹得她心花怒放,身体里的劲儿像春草一样尖锐得很。
小小的双手抓住扫把,麻溜的把谷子往中间狠扫。有的扫过了头,翻过谷堆跳到了另一边。
张秀春连连笑骂,“傻儿,扫轻点儿,扫轻点儿啊。”
“我都还没使劲儿呢。”林酒酒得意的应。
祖辈三人紧赶急赶,终究还是没赶在暴雨前把谷子全部收拾完。
好在淋雨的谷子不多,只得半箩筐,张秀春把那半箩筐进水的谷子搁在屋檐下,一边筛着谷子里的水,一边与天自言自语:“你要是再晚下两分钟就好了,我这半箩谷子也不会淋湿嘛。”
张娥站在门边问了句晚上吃什么,又笑:“妈呀,你尽说笑,人哪里算得过天啊。”
张秀春直起腰来,接了句“人算不如天算哟。”
转头看见张娥满身雨水,笑道,“有一样事我算得到。”
张娥问:“你算得到哪样?”
张秀春道:“我算得到,你要是再不去换衣服,保准儿要感冒。”
婆媳俩说着话,忽然一记闪电把整个天空照得恍如白昼,紧接着又是劈天裂地的一连串惊雷。
雷声很大很近,就像响在头顶上,又仿佛捶在了地上,连着房子和地面都颤了颤。
林酒酒赶紧躲在张娥和张秀春中间,双手紧抓着两人的胳膊,面色吓得惨白。
“妈妈,我怕。”林酒酒讪讪。
“不怕,不怕。有什么好怕的啊,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雷是不会劈打我们的。”张娥摸着林酒酒的脸安慰道。
语毕,雷声停了,身后忽响起一腔玻璃摔碎的暴躁,紧连着林远福骂骂咧咧的声音也咋起。他先是骂了句脏话,再怒问为什么不照灯。
“你又不做事,照不照有什么区别。”张娥被林远福咋起的声音吓了一跳,微有抱怨的小声回了句。
天色已经昏暗得快要不见五指,她根本没注意到林远福在家,鼻间萦绕着的泥香也掩盖了屋里的酒味。
是以一听见林远福的声音,心里就有点不满,既然在家,怎么不出来帮忙收拾谷子。但她不敢这样明说,于是只得小声轻怨。
张秀春却知道不孝子林远福喝了酒,赶紧拍了张娥一下,也小声着:“你别说话,他喝了酒。”
听说林远福喝了酒,张娥的心咯噔一跳,赶紧向着屋里黑暗处示弱道:“我去开灯,马上开灯。”
林远富的酒疯就像这一场雨一样来得叫人措手不及。
张娥一转身就撞到了林远福身上,正想趔身走过,脑袋忽然被一个硬巴掌扇得嗡嗡作响。
她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也还没站稳,腰胯又遭一脚,整个人在黑暗里连着风扇摔得一地噼里啪啦。
听到身旁的动静,张秀春忙抓着林酒酒的手,立即冲进雨里,向隔壁邻居大喊救命,说是要打死人了。
杨婶儿家与林酒酒家只隔了一块红薯地和一笼竹林。听到张秀春大喊说要打死人了,就知道林远福喝醉了酒又开始耍酒疯了。
但是自家男人不在家,她也不敢贸然去帮忙。林远福那疯狗,逮谁就打谁。
不敢帮忙也只是因为太过恐惧,不代表不愿去帮忙。
看六十多岁的张秀春拉着十一岁的林酒酒在雨里蹒跚,想也不想就冲进雨里,直到喊应了张秀春,安慰了两句,然后匆赶着跑远了,说自己立即去找人帮忙。
得了杨婶儿的好心,张秀春拉着林酒酒也不敢松懈,生怕林远福把张娥打出个好歹,拎着林酒酒继续在雨夜里快走。
暴雨还没下多久,路面表层的泥土却已经稀疏湿润,张秀春急着赶着,佝偻的背影应付不了脚下一滑,直直的往红薯地里斜栽了去。
林酒酒也跟着歪了下去,不过她又灵活的爬了起来,双手抓住祖母的手臂,单膝跪在路上,想拉祖母起来。
奈何人小力不足,起先扫地的劲儿好像忽然就没了,怎么也拉不起祖母。
想拉人拉不起,心里又担心母亲,左右为难,一急之下只得汪汪大哭。
张秀春赶紧推着林酒酒的手,也哭着催促道:“酒酒,快去找人帮忙,要是慢了,那畜生怕是要把你妈打死了。我只是扭了一下腰,我没事。”
听到死字,林酒酒哇的一声哭得更加害怕恐惧起来,撒腿就往屋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