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对范小琳还不了解的时候，自然要把她和她的家庭联系起来。后来我同意和她谈朋友，有两个原因：一是小琳和她父母的关系一直不是太好，主要是她看不惯她父母的所作所为。说实话，我喜欢她这种反叛的性格，当然是指在她这样的家庭；二是范副市长已经退休了，我不再有思想顾虑。这里还有一个只有我和小琳知道的秘密，范副市长是因为小琳写信检举了他涂改档案年龄后才退休的。我曾经问过小琳，是什么原因驱使她这样做的。她说她是为父亲和自己的长远着想，她宁可看到父亲提前两年退休，呆在家里，也不希望他在现在的职位上再干几年，最后到监狱服刑。”
听了常浩的话，郑良玉沉吟了一下说：“小常，你找了个好姑娘。”
“听说她父母还不同意她和你交朋友？”徐苹问常浩。
“是的，”常浩点点头说。“小琳的妈妈还到军分区来找过我，想让我与小琳断绝关系。恰恰是她那次来了之后，坚定了我和小琳谈朋友的决心。”
“你年龄也不小了，谈到差不多就赶快结婚，欢迎你们到北京去度蜜月。”徐苹诚恳地对常浩说。
常浩感激地说：“谢谢阿姨的邀请，到时候我们争取去。今天本来应该让小琳来与你们见个面，但是她上次带旅游团回来后患了重感冒，高烧不退，在医院输了几天液，现在还——”
常浩突然觉得不该讲这件事，不再往下说了。
“现在还没有出院吧？”徐苹关心地问。
“是没有出院，不过——已经快好了。”常浩回答。
郑良说：“小常你不用外气，明天我们到医院去看她。”
常浩赶忙摆手说不行。
“就这样定了。”郑良玉从沙发上站起来，对常浩说。“天不早了，你回去休息，我们也要休息。”
秦长玲怎么也没有想到小琳会与她玩起了捉迷藏，听说她已经从外地回来了，但是好几天没有进家，让自己像美国兵搜寻萨达姆和拉登一样到处去找。
小琳好像从小就不喜欢这个家。
她上小学的时候，范书才已经当了副区长。有一次小琳过生日，秦长玲拿出一双漂亮的运动鞋对她说：“闺女过来，这双鞋是妈妈给你买的生日礼物，赶快换上，试试大小。”
小琳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运动鞋，不仅样式新颖，而且红白相间的颜色也搭配得很好看。小琳接过鞋子，试了试，不大不小正合适。她兴奋得脸都红了，穿在脚上就去了学校。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小琳放学进了家门，把一双鞋子甩在客厅的地板上，坐在沙发上大哭不止。
秦长玲吓了一跳，连忙拉起她问：“快给妈妈说，谁欺负你了，我去找他算账。”
“是你！”小琳哭着甩开了她的手。
“是我？”
“是你，是你，就是你！”小琳越哭越凶。
秦长玲过了一会才知道，小琳在学校做课间操的时候，一个女同学当着许多同学的面，指着小琳的脚说，小琳穿的运动鞋是她家送的。小琳说她骗人，那个女孩子说，这双鞋是她爸爸从深圳给她买回来的，她妈妈因为安排工作的事求范书才，就把这双鞋当礼品给送走了。女孩子还说，鞋刚买回来的时候她很高兴，悄悄地把鞋盒打开并穿上了鞋带，为了把鞋带穿正，她还在两条鞋带的中间用红笔各点了个小点。她就是凭这两个红点认出自己的鞋子来的，后来她听说那双鞋送了人，还在妈妈面前哭闹了一场。
秦长玲安慰小琳说：“甭管别人怎么说，送给我们家的礼物就是我们家的东西。”
“不对，收人家的东西丢人、可耻！我以后再也不用人家送的东西了。”小琳朝着她嚷。
从那以后，秦长玲再收别人的东西，都不让小琳知道。
大概就是从那件事情之后，小琳产生了一种逆反心理，不让家里过多地管她的事。
小琳上初中的时候，范书才已经当了区长，配备有专车。有一天突然下暴雨，秦长玲带了两把雨伞，坐着范书才的专车，在学校大门的外边等小琳。小琳放了学没有坐秦长玲带去的车，回家后还与她大吵了一顿，并扬言说秦长玲要是再干丢人现眼的事，她就永远不进这个家。
小琳大学毕业后去了旅游局工作，她说她喜欢在外边跑，不喜欢呆在家里。
秦长玲今天下午才知道，小琳有病已经在医院住了好几天。连住院这样的大事都不告诉家里，她眼睛里还有爸爸妈妈吗！
快乐能把日月缩短，苦闷可将时光拉长。范书才退休后的这段时间，心如枯井，意无他念，天天度日如年，有时候一个人楞楞地在房间里坐着，面壁而不思过。几十年来，他政治生命时钟的指针一直指着当官的那个点，而现在，这个时钟停摆了。
常言说庙高香火旺，人贵远亲多。想当初自己当领导的时候，狐朋狗友成群，亲戚邻居盈门，现在也不知道他妈的都跑到哪里去了。
你甭说，还真有讲义气的朋友，一个以前从他手里拿到项目批件的公司老板，今天来电话请他吃饭，感动得他差点在这个过去在自己面前像孙子一样的家伙喊一声爷爷。
吃饭的时候，范书才喝醉了。
公司老板让他退休后“继续关照，当当顾问”，他满口答应。他被两个人搀扶着从餐厅下楼的时候，拍着电梯的铁壁说：“这是什——什么房间，这么小，里边连一个床都——都没有。”老板在一旁心里说，你小子要是再贪一点，在监狱里住的班房还不一定有这间“房子”大。
到了饭店的楼下，范书才不肯上汽车，指着马路上的斑马线说：“楼梯在——在那边，走，咱们上去，再接着喝——”
范书才的专车还没有收，专车司机把范书才送回家里，看到范书才被酒精染红的脸和秦长玲气得发白的面孔形成鲜明对照，他让范书才坐在沙发上，给他冲了一杯茶，就赶快离开了。
秦长玲本来想等到范书才回来之后，商量商量去看小琳的事，看到他喝得那个德性，真是气上加气。司机刚走，她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而且边哭边说，哭得淋漓尽致，说得感天动地，声音抑扬顿挫，表情丰富多彩。
范书才朦胧的双眼看到满面泪水的秦长玲，觉得她就像一支正在溶化的奶油冰棍。他费劲地听到秦长玲说小琳住院如何如何，酒才慢慢地醒了几分。
这是一所位于市区和郊区交界处的医院，医院的环境很好，花园绿地，亭阁朱栏。院子里的人也不是很多，三三两两，怡然信步。完全不像有些闹市的医院，人员如织，声音嘈杂，置身其中，身体没病的人，心里也先有了几分难受。
郑良玉每次到医院，都有一种复杂的感情。
他这几年到医院的机会比较多，自己的身体虽然没有大的毛病，有些同龄的战友和朋友却成了医院的常客。他们之中，有的要经常检修充电，顽强地与命运和死神抗争；有的要进行人生总结，无奈的走上只去不回的单行线。
在医院里，最能直接体会到人间的喜怒哀乐、世态炎凉。郑良玉曾经亲眼看到一个小伙子在病故的母亲面前悲痛欲绝、清泪长流。后来有人对他讲，那个小伙子在母亲病重期间总是找出种种借口，拒绝到医院待奉老人，更不想与兄妹分担医疗费用。后来的表现不过是他在亲友面前做出一种姿态，企图用一掬眼泪掩盖半生的不忠不孝。还有一个干部病重，他的一个战友十几天一直守在他的床前，这个干部去世后，他的战友没说一句话，没掉一滴泪，回到家里不吃不喝躺了一整天。
医院里有真情流露，也有虚伪做作；有无病呻吟，也有强颜欢笑。有的领导小病大养，无病也躺，有的只是到医院住几天、查个体，探视者就争先恐后，络绎不绝，好像晚去一会就永远也见不到敬爱的上级领导了。有的普通群众生命垂危，却床前冷落，无人过问，似乎是谁在这个时候露个面，就要由他来负担全部的治疗费用。医院就是社会的缩影，医院就是生活的舞台，在这里，有演员，也有观众。
小琳住在病房大楼二层的内科一病室。她虽然病了一场，依然风姿隐约，丽颜怡人。冷艳的面孔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倔犟好强的女孩子。
郑良玉在她身上看到了范书才年轻时的影子。
小琳初次见到郑良玉夫妇，开始时含笑衔羞，还有些拘束。徐苹拉着她的手，和她一起坐在病床上，柔声细语地询问她的病情。慈母一样的关心使她心头一阵温热，疲惫的心灵也得到了些许的安慰。
“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快乐。”徐苹劝小琳，“你要与妈妈多沟通，相信有些事情她会理解，躲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小琳已经从电话里听到常浩给她介绍的一些情况，她伤感地说：“徐阿姨，您不知道，我妈妈不像您，我爸爸也不像郑伯伯。以前的路我身不由已，以后的路我要自己选择。”
郑良玉和常浩静静地坐在一边听她们两个讲话。
这时，走廊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一会儿，病房的门被推开，郑良玉首先看到一个陌生的胖女人，满月一样的脸上闪着油腻的光芒。她身后闪现出的一个男人的脸，让郑良玉的心猛一收缩。那张脸的轮廓是熟悉的，但纹络是生疏的，郑良玉在心里一下子就喊出了“范书才”这个名字。
两拨人一照面，似乎是每个人的双脚都被镙钉固定在了地板上，表情也都冻结在了面孔上，连屋子里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住了，可以用刀切成块。
“你是老范？”郑良玉明知故问，打破了僵局。
“你是——郑指导员！”
范书才说不清是惊是喜。郑良玉只是看到，在他复杂表情脸上的条条皱纹里，书写着对无情岁月的诉状和对亲历过的往事的愧疚。
两个人都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面，范书才多了几分尴尬，郑良玉少了几分遗憾。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郑良玉说。
“应该是相逢一笑泯恩仇。”范书才说。
常浩从相邻病房借来几把椅子，范书才招呼其他人坐下来，不用多做介绍，屋子里的每个人人都清楚了相互的关系。
徐苹知趣地坐在椅子上，让秦长玲坐在病床上。钢丝床立刻成了一张弓，小琳马上把脸扭向了另一边。
秦长玲看到女儿让自己在众人面前下不了台，涂着脂粉的脸气成了泡在福尔马林中的人体标本，山丘一样的胸脯大幅度地起伏着。
“我已经退休了，”郑良玉对范书才说。“听说你也退了！”
范书才难为情地点点头。
“三十多年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就像是执行了一次任务或者是出了一次公差。现在应该是进行讲评的时候了，不过进行这次讲评的，不是领导而是群众。”
范书才听了郑良玉的话，红着脸说：“你肯定比我的评语要好。”
郑良玉看着范书才说：“我们的过去只有任人评说了，但愿我们的后人之间不要再有那么多的是非恩怨。”
范书才觉得郑良玉那张发胖多皱的脸依旧那么威严，犀利的目光像是剜心割肺的手术刀。
他听了郑良玉的话，又看了看常浩和小琳，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几个人聊了一会天，郑良玉觉得应该给范书才一家人更多一些交谈的时间，便起身告辞。
郑良玉与徐苹、常浩一起离开病房之后，走到走廊中间的楼梯口时，他扭头看看，见到在一病室的门口，还依然站立着高低粗细不同的三个人影在向着这边挥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