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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这天夜里,沈怀瑜照例去打谷场守夜。只是因为前一日天气骤变、险些下雨这一出弄得人担惊受怕,娟娟说什么也要跟他一起去,

“万一突然变天了,两个人抢收起来还快些。”娟娟见沈怀瑜仍然皱着眉头,索性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口中道:“我先去了。”

明月当空,夜色清凉,山村上下都沐浴在朦胧如轻纱似的乳白色薄雾中。北坡的打谷场上一堆堆谷粒黄灿灿的如同月下金山。夜深了,看场的人挨不住连日疲劳,钻进窝棚里睡着了。只有山脚的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在寂静的山村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伴随着一两声低沉的“哼哼”声,山边的灌木丛里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一棵细条条的酸枣树剧烈地摇了摇,忽而从下面拱出一只壮硕的野猪,灰色的鬃毛在月光下闪着油亮的光泽。那家伙一窜出了灌木丛,却并没有往山下跑,而是扭过身子,将又长又尖的白獠牙按在灌木丛上,压出一片空隙来,像个人似的停在一边等着。它在等什么呢?只见它用獠牙拨出的空隙里,忽而又冒出一只野猪、又一只、再一只……

王家酒坊的二儿子王二石刚睡着没多久,迷迷糊糊中听见窝棚外传来“哼哼”的声音。他脑子里还在想呢:什么声音这么吵?外头又响起第二重:哼哼——哼哼——

不好!是野猪!

他一骨碌爬起来,瞧见月光地里乌拥拥的一片,各个摇着尾巴吃得欢。

“我的娘哎!男女老少一大家子都来了!”

他身上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激得打了个冷战。可是,他不能退缩,他家打谷场是山脚第一处,如果他怂了,不但自家谷子遭殃,一旦野猪群借着地势长冲下去,又不知要糟蹋多少家粮食。

王二石立刻将铜锣摸在手中,冲出窝棚,一边跑动一边当当当敲起来,口中喊道:

“野猪群来呀!野猪群来啊!”

正在专心享用稻谷的野猪群被这响亮的铜锣一惊,立刻吓得撒腿朝山上逃窜。野猪虽然逃走了,王二石片刻不敢丢送,连敲连喊。所有人都醒了,从窝棚里钻出来,纷纷引燃了早已备好的松油火把。打谷场上霎时间火光密布、松香大盛。沈怀瑜和娟娟各把了一支火把立在自家打谷场上。二人早在听到第一声铜锣时便醒了,急忙从窝棚里出来,正瞧见野猪群向山上逃窜的一幕。

秋英家的打谷场里,樊茂才骂道:

“娘的,怎么没听见野猪嚎?难道老子的陷阱不管用?”说着朝娟娟家打谷场喊道:“小沈,与我一起去山脚那边。野猪既然结成这么大一群,今夜必不会善罢甘休。”

沈怀瑜:“好,樊大哥。”说着转对娟娟道:“娟娟,你在这里待着,有什么事大声喊我。”

娟娟:“沈大哥自己多当心啊!”

沈怀瑜应了一声,抄了一根手臂粗的松木棍子拎在手中,与樊茂才举着火把向山脚走,那边已经汇聚了好些男人。

秋英在自家窝棚口向娟娟招手,道:“娟娟,过来坐。”

娟娟走过去在秋英身边坐下,两个女子一齐扭头望向山脚,见樊茂才和沈怀瑜量两人身影融入了山脚那群男人之中。

樊茂才举着火把径直上了山,走到一棵大松树跟前,弯腰一瞧,只见被杂草掩着的松树干上一条拇指粗的藤条松松地搭在草上,他伸手抓住藤条一拽,拉出几尺长的断头,樊茂才骂了一句:

“他娘的,哪个牲口干的!居然敢动老子的脚绊子!”

旁边一人道:“肯定是宋福生,傍晚那会儿我听到他在山上撒酒疯呢!”

樊茂才气得将藤条往地上狠狠一摔,骂道:“这牲口,可别撞在我手里!”

骂完了,随手点了几个人:“你们赶紧家去将能寻的绳子都寻来,今夜这群野猪来得凶,一两道绊子怕是不顶事。其他人跟我一起,再将陷坑挖深些。”

樊茂才领着男人们重新设好绊脚绳、挖好陷坑,时间已到了后半夜。男人们相隔五步左右的距离在山脚围了半圈,各个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拎着棍棒之类的武器,各个瞪大了眼睛,专注地盯着北山密林。也不知过了多久,除了远山传来的野狼的嚎叫,以及近处草丛里秋虫的杂鸣,并无其他异动。男人们紧绷着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相邻的人开始小声交谈起来。远离山脚的打谷场上,几个人聊起来,

“今天他娘的怎地这么多野猪啊!刚才我也瞧见了,腿都吓软了,黑压压的一片跟发洪水似的。”

“是啊!今天粮食收成这样好,奇怪!”

“会不会是外地的野猪?”

“阿狗,你傻了吧!哈哈哈,还外地的野猪!笑死我了,你当他们过来赶集呐!”

“阿狗的脑瓜子一向很灵光!啊哈哈哈。”

“你们——”

“你们还别说,前头我进城买东西,听一个在茶楼里当差的熟人说北边今天年头不好呢!”

“真的假的?”

“我还能骗你不成!你你,对了,可以问小沈嘛!小沈不是才从北边过来么?”

“小沈在哪儿?”

“山脚那边,我看见他了,和老樊在一块呢。”

于是,“北边年头怎么样”的问题便像一件物什似的从南边传向北边,

“三毛让传个话给白家小沈,问他来的时候北边光景怎么样”

“大俊说,二石要问白家小沈,北边光景怎么样?”

“长红叫问白家小沈,北边咋样啦?”

……

话最后由大江压低声音交代给沈怀瑜,是这样说的:

“哎,沈兄弟,山下边有人问你呢,北边今年打没打帐。”

沈怀瑜诧异地看了看樊茂才,然后对大江摇摇头,说“一切正常”。其实有,胡人在凉城附近骚扰了好久了,但仅限于抢抢东西,没有伤人。胡人骚扰边境就像癣症一样,隔段时间便要发作一回,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大江对将话递给他的老马家大儿子马地生摇了摇了,说:“小沈兄弟说都正常呢。”

回话便像燃着的引信似的一溜传回问话的人那里,几个人安心地笑起来,将说“野猪是外地野猪”的阿狗狠狠地嘲笑了一回,“北边如何”的疑问像一朵小火苗似地燃了极短的时间便熄灭了。

夜色渐渐淡去,人们的交谈之声逐渐变大又逐渐变小,等到东方天空出现薄薄一层淡青明光时,男人们心里大大放松下来,有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抹眼泪,有人揉着胳膊盘腿坐在地上,还有人打算回去自家打谷场了。

“大家注意!”

众人忽而听到樊茂才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心中一紧,打哈欠的立刻精神了,坐在地上的忽隆一下跳起来,人群瞬间鸦雀无声。零落的纺织娘的叫声里传来接连不断的、低密的“咔嚓”声——那是小枝被折断、枯叶被踏碎的声音。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紧紧地盯着声音传来之处。

哼哼——哼哼——短粗的两声。

樊茂才低吼一声,

“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最幽深的那处灌木丛里“嗖”地一下窜出一只体型壮大的野猪,而它破出的那处灌木立刻像决口的河堤似的接连涌出许多野猪来,在第一头的带领下嗷嗷叫着从山上冲下来。

“拿好家伙,准备!”

樊茂才的吼声像一只愤怒的豹子。

男人们都被这声音感染了,对疯狂冲下来的野猪瞪红了眼,拿着武器的手攥得骨节泛白。接着淡白的月光,众人瞧见黑黢黢的山林里野猪冲得十分凶猛。近了,近了……人们的心紧张得揪在一处,大气也不敢出。中——有人忽而低声道。只见为首几只野猪忽而猛地一滞、身体顿时翻到半空又重重地摔在地上——它们落地之处并非平地,而是早就挖好的陷沟——顿时传出一串凄厉的嚎叫。后面的野猪速度冲得太快,来不及停止,下饺子似的纷纷摔进坑里。嚎叫声霎时响彻山野。剩下的野猪见到前面阵仗掉头朝山林里落荒而逃。

山下严阵以待的男人们爆发出一片热烈的叫好声。

沈怀瑜忽而喝道:“不对!前半夜来偷袭的野猪要比这些多得多。”

有人笑着打趣道:“难不成它们还有后手?哈哈哈哈。”

樊茂才:“野猪看着蠢笨,实际上却十分狡猾,不可大意。”

樊茂才一发话,人群顿时停止调笑,一个个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说不定它们故意掉进陷阱,好让我们放松警惕。然后再趁我们不注意冲下来。”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樊茂才:“大家不要掉以轻心,打气打起精神来!”

这一回男人们的面色神色比先前更加凝重。在此之前,野猪们这夜没偷成会在以后的夜晚找机会。他们当中还没有人见识过野猪会像人一样谋划。姓沈那小子的话虽然听上去很滑稽,但是既然连云隐村最熟悉野物习性的猎人樊茂才都这么说,由不得他们不信。面对这样狡猾的野兽,他们如何敢大意。

夜色在人与野兽的僵持中又退去一层。山林里仍不见半点动静。有人扭头看了看东边天色,道:“会不会野猪真被吓跑了?”说着突然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指着一处惊叫道:“野猪,是野猪!在那边!”

男人们扭头,只见一群乌油油的野猪已经冲下东山下的土岗子,踏进了与打谷场相接的一幅收割过后的稻地里。只要冲过那片稻田,隔着几个打谷场就是秋英家和白家的打谷场了。樊茂才与沈怀瑜两人顿时转身往回跑。混白的天色中,秋英和娟娟手中都拿了农具面向动站着,显然已发现了那群野猪。

沈怀瑜一颗心剧烈地跳动着,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

“娟娟,莫慌!”

野猪群很快越过那片稻田冲到了打谷场上,拉拉杂杂地在近处几块场地上贪婪地饕餮吞噬。周围场地上守场的人立刻手持火把、棍棒、农具冲上去,火烧、棒打、直斗得野猪一边嗷嗷叫着一面端着尖利的獠牙四处乱窜,打谷场上顿时乱成一片。几头野猪被围得急了,逞着尖利的獠牙直冲人群幢去,人们连忙避到一边。人墙顿时豁开一个口子。野猪们趁机从那处跑出来,急速向前飞奔,正朝秋英家的打谷场冲过来。

秋英一见这架势,立刻将娟娟推到一边,喝道:

“今番就叫你们这些猪儿子尝尝老娘的厉害!”

樊茂才:“秋英,快躲开,别逞强!”

野猪已跑到打谷场边了。秋英暗骂一声,拎着火把冲上去护在自家谷堆前。

樊茂才脸上通红,骂道:

“傻娘们,快给老子让开!”跑得要飞起来了似的。

秋英自然不会让,她心里我这一团火,人整个儿地激动起来了!瞧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野猪,恐惧与兴奋越来越盛,不由浑身发抖。她瞅准了一个空挡,将手中火把往那几头野猪中间用力一丢,火把正着在其中一头野猪身上,霎时传来一串凄厉的尖叫声,其余几头被这一下惊得中途溃散,四散而逃,着了火那头却像要给自己报仇似的发了疯似的直奔秋英而来。秋英这时已握紧铁镐,将锋利的镐头对准野猪。娟娟也跑到她旁边,将手中火把掷过去,又烧得野猪发出一串嗷嗷怪叫。

秋英:“你过来做什么!”

娟娟:“两个人好过一个人。”

樊茂才:“你们俩快让开!”

沈怀瑜:“快躲开!”

说时迟那时快,野猪在二人五步以外的地方忽地腾身飞扑过来。沈怀瑜和樊茂才脸都吓白了,拼命往这边赶。秋英和娟娟一左一右,都把手中家什高高扬起。“啪——”地一声巨响,两把家什与野猪在空中相撞,伴随着野猪几乎刺破耳膜的凄厉尖嚎一股鲜血喷射而出。野猪“哐”地一声冲开空中的武器的阻隔,向前飞冲而去,边上两个女子顿时被这巨大的力道掀翻在地。野猪就落在秋英家谷堆前,却并没有跑到谷子里饕餮。

它转过身,一双蛇纹黄的小眼睛凶狠地盯着不远处两个女子,一条前腿在地上重重地刨了两下,矮下前身做出一个俯冲的姿势,启动——“哐——”地一声巨响,它忽而感到后肋消失了,紧接着一股巨大的疼痛忽地从那处钻出来,“嗷嗷嗷嗷——”它痛极了,眼睛里一片血红;“啪——”、“啪——”接连两处重击正打在它脊背中央。它疼得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跑!

秋英和娟娟紧紧地偎在一起,看着那野猪在沈怀瑜和樊茂才的合击之下夺路而逃,被两个男人追着向西逃去了。别处打谷场上野猪也被赶了出来,向西逃窜,身后都跟着一群追击的人。

秋英叹了一口气:“要这次多亏你家沈大哥。”

说着瞧了娟娟一眼,见她惨白着嘴唇还在瞧着沈怀瑜和樊茂才去的方向,手在她背上一摸:衣服都湿透了。她将娟娟揽在怀中,摸索着少女秀发道:

“没事了,没事了。”

天色微明时分,终于望见沈怀瑜和樊茂才两人回来了。樊茂才肩上还扛着个什么东西,等走近了,才瞧见他扛着的是偌大一头野猪尸体,野猪脑门上一左一右落着两只血窟窿。正是不久前与她们对峙那头。

樊茂才将野猪仍在地头上,跑到秋英与娟娟面前问道:

“你二人有没有受伤?”

秋英摇了摇头:“我们没事,娟娟受了些惊吓。”

樊茂才叫了声“大侄女”,问她现在感觉如何。娟娟摇了摇头,秋英抓了樊茂才的手站起身,道:“让娟娟自己缓一缓吧。”又对沈怀瑜道:“小沈,你陪着娟娟。”

沈怀瑜对秋英点了点头。秋英拉着樊茂才走去自己打谷场,各自钻进窝棚。沈怀瑜瞧着犹在地上发呆的娟娟,走到她旁边蹲下身子,低声道:

“要不要去窝棚里歇歇?”

娟娟摇了摇头,扬起脸,只见她脸色苍白,嘴唇颤颤地抖动,忽而撞进沈怀瑜怀里,紧紧地环着他的腰身,身子抖得筛糠似的。

沈怀瑜柔声安抚着:“没事了,没事了。”

娟娟忽而抬起头来,泪水凌乱的一张笑脸肤色惨白,看得沈怀瑜心中一痛,伸手轻柔地拭去上面泪水,再次安抚道:

“没事了,咱们都没事了。”

娟娟严波荡荡地看着沈怀瑜,道:“沈大哥,今夜的事莫跟爷爷说啊。”

沈怀瑜在她手上拍了拍,道轻声道:“去窝棚里歇歇吧。”扶着娟娟朝窝棚走。

“哎呀,差点忘了。咱们赶紧把场上收拾一下,不然待会儿爷爷来了该问了。说着跑去秋英家那边跟樊茂才说了几句又跑回来。

两家场地上开始清理野猪留下的蹄印、血迹。收拾完了,娟娟拧着眉头想了想,道:

“不行,还得跟其他叔叔伯伯知会一声,别说漏了嘴。”

刚要走,本沈怀瑜把住胳膊。沈怀瑜:“用不着。昨夜情况那么乱,没人注意这边。”

娟娟:‘可是……’

沈怀瑜望着她安抚地一笑,道:“听我的,没事的。”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她细瘦的胳膊送去窝棚里,

“你再不休息,让爷爷瞧见了,才真要露馅。”

娟娟点点头,忽而“呀”地一声,道:“还有你和樊大叔逮的那头野猪!”

沈怀瑜:“野猪下山偷粮食,被我和樊大哥打死了。又不是在咱家场地上打死的。”

娟娟咬唇一笑:“是我想太多了。”

沈怀瑜:“快点睡吧。”

娟娟点点头,“沈大哥,你也休息下吧。现在天亮了,野猪不会再来了。”

沈怀瑜应了一声,见娟娟躺下了,松了一口气,起身走去自己的窝棚里。他坐在那儿,回想着夜里发生的事情,想到秋英、娟娟,心情无可名状。然而,无论如何,天亮了,惊心动魄的一夜总算过去了。瞧见山下急匆匆走来一个人,不是白老爷子是谁?

白老爷子压低了喘息之声,问道:“娟娟呢?”

沈怀瑜:“在窝棚里睡着了。没事的。”

老爷子长舒一口气:“没事就好,我先走了,你莫跟她说我来过了。”

连着几个大晴天之后,下雨了。那时白家的稻子已经好好地收进谷仓里了。不得不说天公作美、风调雨顺,一场雨将将降在望江城稻收工作完全结束之后,不知有多少人站在屋中看着外头感叹遇到了好年时。

天色欲晚。沈怀瑜独立在杂物间门口,望着不远处云隐山脉头雨雾缠绵的景象,心中一时平和、一时生波。他在想像云隐村这样的钟灵毓秀的地方如何就成了大政最臭名昭著的蛮荒之地呢?那一夜,这个问题和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入了梦,似乎在梦中得到了答案,然而一觉醒来,一点也记不得了。

这场雨淋漓地飘洒到第三天时转成烟雨,云隐村的农人们带上斗笠、披着蓑衣,赶着黄牛、水牛将收割过后的大田耕了一遍。又过几天,一场大雨过后,翻过的田地蓄满水,晾了一天,第二天,种上新一茬的水稻。全村的稻子都种完之后的第三天,云隐村的人们在打谷场上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篝火会。

燃起了三堆巨大的篝火,村人们不分男女老幼,分成三波,围着篝火席地而坐。妇女们将忙碌了一整个白天准备好的吃食端上来,每人都分到了两小块卤牛肉和一块不算小的卤猪肉;十来个肌肉结实的汉子两人一对,抬来盛酒的大瓦罐,在三堆篝火之间排列着,谁想喝尽管去盛。立刻热热闹闹地男人们喝起酒来了,划拳的划拳、逗趣的逗趣,将卤肉吃得嘴角流油。女人们大都凑在一起话家常,说一会儿便要围着篝火跳几圈舞,口中唱着些腔调简单、内容朴素的山野之曲。全村的小孩子汇成了一大群,在三堆篝火之间的空地上尖叫着窜来窜去,玩一会儿吃一会儿,吃一会儿再玩一会儿。

白家三个坐在最东边的那堆篝火那儿,一同围坐的还有秋英、江家一家四口人、花家的一大家子、胡半眼……连老宋头都来了,笑嘻嘻的,看样子很高兴,坐在胡半仙旁边。男人们坐了半圈,女人们坐了半圈,娟娟和沈怀瑜便坐在男女分割的交界线上,一面给白老爷子和沈怀瑜分肉食,一面和坐在旁边的花圆月咕咕哝哝地说话。今晚小狐狸没有出去打猎,也像个小孩子似的跟着他们过来凑热闹,现在就安安静静地卧在娟娟怀里。娟娟悄悄给小狐狸嘴里塞了一小块野猪肉,小狐狸勉强吃了,到娟娟再给它塞第二块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肯吃了——它不喜欢吃卤的东西。

白老爷子在和胡半眼说话,瞧见老宋头悄摸地往袖子里塞东西,隔着胡半眼将头凑过去,小声道:“你也弄些草包一包啊,袖子里全是油了。”

老宋头脸上一下子红透了,结结巴巴道:“我,我——没,没事,没事。我想稍点回去给福生吃。”

胡半眼:“知道你心疼儿子啦!囔,包上。”手里也不知从哪儿抓来的一团新稻草,塞到了老宋头怀里,又道:“你也不用藏着啊,直接拿谁还能说什么不成?”

老宋连连应和着“是是是”,从袖子里摸出鸡蛋大一块卤得黑乎乎的牛肉,先将手上的油渍吸了一遍,然后麻利地用稻草包好,塞回袖子中。

胡半眼:“要我说啊,宋福生年纪轻轻的,享福的日子在后面,倒是你,该趁现在多吃多喝,还有多少日子么?”

老宋头:“吃吃喝喝的,年轻那会儿享受过了。福生这两天很听话,乖乖在家里,也不乱走了,今早还陪我吃饭呢。”

胡半眼摇了摇头,和白老爷子说起别的话来。东边坐着一片少壮男子,走来走去地彼此敬酒,一碗接着一碗地往肚子里灌。因为白老爷子事先已经跟大家打好了招呼,谁也不能难为沈怀瑜,所以大伙们没有强拉他去喝酒。

沈怀瑜看得好吃惊,悄悄问道:“村里人酒量都这么好么?”

娟娟吃吃笑着小声道:“哪里呀!一碗酒得有半碗水,哪里能醉人呢!不然就凭王家酒坊那点酒哪里够这么多人喝的呀!”

白老爷子凑过来插话道:“哪里是一碗酒半碗水啊!一桶水一碗酒!主要就是喝个喜庆、喝个热闹。”

胡半眼也凑过来,嘻嘻笑着问沈怀瑜:“小沈啊,大伙儿都说你是个状元郎呢!”

白老爷子:“喝你的酒吧,肉也堵不住你的嘴。”

胡半眼:“我不就好奇么。”

白老爷子:“你这个老家伙,都是黄土没顶的人了,知道这么多有什么用?小沈不用理他。”

胡半眼:“活了一把年纪了,也没什么爱好了,就是好奇心比较重嘛!再说了,到时候眼一闭、腿一蹬,进了棺材,底下那么黑,不得靠这些念想打发时间啊!”

白老爷子像打小孩子似的伸手在胡半仙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哭笑不得道:“你这个老家伙,明明是一个死字,倒叫你说的好像跟还活着似的。”

胡半眼:“生生死死的,不就看你怎么看么。我瞧着有些人活得,啧啧,那能叫活着么!怎么扯这么远了,;老白,都怪你!小沈,你就告诉我吧。”

沈怀瑜瞧着胡半仙那张因为饮了酒而变得圆鼓鼓、明晃晃的红脸膛,那上面写满好奇,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像小孩子的眼睛。觉得这位老人很可爱,心想:面对这样一位豁达的老人家,自己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笑了笑,道:“晚辈运气好,确实中过状元,不过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嘴上这么说,却在心里自嘲:自己算什么运气好呢!

胡半仙上半身夸张地向后一撤,惊讶道:“嗬!小沈太厉害了!有人考了一辈子也中不来呢!”

沈怀瑜:“老爷子过奖了。”

胡半仙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是说真的,你是厉害!”

沈怀瑜笑了笑,神色黯然。

胡半仙又将身子凑过来,缓声安慰道:“我老头子虽然平时不常出来,可是你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既然来了咱们这边就是咱们村的人了,从新活一遍。我跟你说啊,咱们这边啊多得是戴罪的人。囔,就说我对面那小子吧,他爷爷可是北边的一个大官呢!犯了事,一家人都被弄到这边来了,半路上死的死、亡的亡,撑到咱们这的时候就剩老两口和他爹一根独苗苗。”

沈怀瑜:“敢问是哪位老先生啊?”

胡半仙:“张文举啊!”

沈怀瑜:“是工部的张文举张大人么?”

胡半仙:“那谁知道?我们老百姓也不懂你们朝廷里这个部、那个部的,应该是了吧,那么大的官总不会弄错。你知道他?”

沈怀瑜点点头:“曾听恩师提过。”

胡半仙:“恩师?你师父是谁啊?”

沈怀瑜拱了拱手,恭恭敬敬道:“朝廷里的张伯渊大人。”

胡半仙翻着两只眼睛在那里掐手指头,五个指头一一掐过。白老爷子在他手上拂了一把,道:“好好说话呢,又算什么!”

胡半仙:“我随便算算嘛!”

笑着放下手,抓起一块卤猪肉吃起来,和沈怀瑜的谈话就这么突兀地中断了。沈怀瑜还想再问问关于张文举大人的事情,看看也就作罢了。

“嗬!我老樊总算赶上了!”

昏夜里逐渐浮现出樊茂才的壮硕身影,男人们都放下酒碗迎上去,勾肩搭背地将樊茂才按在了男人们的坐席里。樊茂才目光在人群里溜了一圈,定在沈怀瑜身上,招呼道:

“小沈,过来陪我喝酒!”

娟娟:“爷爷不让喝呢!”

樊茂才连连招手,道:“让,让,小沈快过来!都是男子汉,怎么坐在女人堆里?快过来!”

沈怀瑜对白老爷子道:“爷爷,我过去了。”

白老爷子摆摆手:“去吧去吧。”

本村的男子们早就瞄准沈怀瑜了,只是碍于白老爷子的嘱咐不敢拉他过来,现在被樊茂才拉过来了,可不就像小羊掉进了狼窝,一个个争先恐后地举着酒碗要和沈怀瑜喝酒。怎么办呢?喝吧!一碗接一碗、一碗接一碗,看得娟娟心疼坏了。白老爷子在孙女手背上拍了拍,

“男人的事,姑娘家的别多嘴。”

“不错啊!小沈,够豪气,你这性子我喜欢!”

“你喜欢有什么?人家又用不着你喜欢!自有姑娘喜欢!”

“哈哈哈……”

“咱们这边都是好姑娘,小沈寻一个,好好成个家,就在咱们这儿舒舒坦坦地过一辈子。”

“是啊!我早先也是个少爷呢,做什么都要人服侍,还农活呢,连穿衣服都不用我自己来。可是现在呢,论打沟起垄,你们谁敢跟我比?”

“哎呀呀,都黄土埋半截的人了,还少爷呢!快醒醒吧。”

“怎么地?不服气?想当年……”逐渐说到他娘,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呜呜哭起来。他这一出,大家早已见怪不怪了,任他哭去。他哭了一会儿收住了,闷头闷脑地喝酒,不再说话了。

胡半仙有滋有味地吃了一会儿,被妇女人围住了,都让她给自家的孩子算姻缘。花圆月的手忽然握紧了娟娟的腕子,娟娟纳闷地瞧了瞧花圆月,问她怎么了,花圆月说没什么——这时候她娘正凑在胡半仙跟前。

欢闹的高潮过去了,娟娟叹了一口气。

胡半眼:你这个小姑娘,将来那么有福气的一个人,叹什么气啊!

花圆月:胡爷爷,我呢?

胡半眼漫不经心地看了花圆月的脸,打了一个哈欠,道:“有福有福,多子多孙,有福啊!”

雪花:“我呢?”

胡半眼:你福气不小嘞!

秋英:那我呢,半眼叔?

胡半眼有打了一个哈欠:你也是个有福气的。

秋英嗤地一声,苦笑道:半眼叔就会哄我们开心。说着瞥了一眼正和男人们勾肩搭背地喝着酒的樊茂才,惆怅地叹了一口气,“我自己的命我自己最清楚不过了!”

胡半仙嘿嘿一笑,没有说话。

这之后,白老爷子继续在村口说书,说一日、歇一日,除却雨天,连着讲到十月十一号,终于将一部《铁血英雄传》全部说完了。沈怀瑜则开始帮端木老爷子整理草药,有时也跟樊茂才进山打猎。

生活如暗流奔涌不息。无论经历了如何巨大的变故,生活都不会停下来等着人去调整。在生活的无休无止面前,人的所谓荣辱尊卑,不过蜗角蝇头,唯有适应平凡,才是所有人穷极一生必须学会的技能。

(二九)

这天,天气晴朗,凉风吹送,晨雾伴着夜色还在人间徘徊,白家三人就已经吃完早饭了。院子里堆着六只背篓,端口都用稻草堵着。娟娟将板车拖过来,车把冲着门的方向停好,和沈怀瑜一起将地上六只背篓一一背到板车上,然后用绳子缠在一起裹结实了。娟娟又将一只用青布盖着的篾条篮子放在车上,篮子里装着水和干粮。沈怀瑜将板车拖到门外,白老爷子和娟娟跟在车后走出来,娟娟反身将门锁了。沈怀瑜让娟娟和白老爷子坐车上,白老爷子乐呵呵地爬上去,坐在那六只背篓旁边,一只胳膊扶在背篓上,另一只把着板车围栏。娟娟跟在车后边,说什么也不上去。

沈怀瑜:“爷爷坐稳了!”

白老爷子:“走吧。”

沈怀瑜拉着白老爷子、娟娟在一边扶着车围栏,从小江家门前经过,很快便拐到南路上,迤逦出了村子。沈怀瑜不认路,娟娟便在一边指路;遇到沟沟坎坎、上坡下坡,娟娟便在前面后面或推或拉,一路上走走歇歇,终于在东方破晓之时,三人远远地瞧见了望江城掩映在树丛里的青色城墙。娟娟兴奋地直拍手,叫着“到了到了。沈怀瑜心中却有些感慨:三个月以前,他万念俱灰,像一具行尸走肉似的从这座城离开;三个月之后他又像个正常人那样来了。

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沈怀瑜皱了皱眉头,将头低下来。娟娟左瞧、右瞧倒像是发现了什么,几步跑到沈怀瑜旁边,凑近他耳边低声道:“沈大哥,好些人在往咱们这边看呢!”

沈怀瑜:“这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娟娟:“怎的不开心,说明咱们三个人威风啊!”

沈怀瑜心道:果然还是小女孩想法。他扭头瞧了眼面前因为赶路而脸上红扑扑的灵秀少女,又瞧了眼板车上坐着的神气的白胡子老人,心道:也难怪!

他感到胳膊上被身边的女子连着戳了许多下,耳边听得那小女子压抑着声音兴奋道:“快看快看,那边有几个女孩子在看你呢!”

沈怀瑜:“我不看。”

娟娟:“沈大哥怎的害羞了!你看一眼嘛,都长得可好看!”

沈怀瑜衣袖被娟娟扯在手中摇来晃去、摇来晃去,他受不住了,无奈道:“我看,我看还不行么。”说着抬头飞快地瞥了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去。

娟娟不满道:“哎呀,沈大哥,你这样怎么能看清楚!”手又开始在他衣袖上拧来拧去。

沈怀瑜无法,哭笑不得道:“我重新看好了。在哪儿呢?”

娟娟小心地戳出食指,朝前方一指:“那里。坐在驴车上那三个。”说着自己反倒做贼心虚了,飞快地把脸别过去。

沈怀瑜只好望过去。距他们三四十步之外一辆驴车载着满满一车人,都面朝南坐着,正与他们相对。其中三个少女正直不楞登地盯着自他看,一触见他的目光,口中“啊呀”、“哎呀”地叫着扑在旁边妇人的怀里。

沈怀瑜目光一转,瞧见少女笑得十分狡黠,问道:“你笑什么?”

娟娟:“我在想说不定一会儿进了城还能和那几个女孩子遇到呢!”

沈怀瑜暗自叹了一口气,心道:看来全天下的女人无论老少都对这种事感兴趣啊!

这日进城的人太多,他们在城门口排了好长一会儿队才进得城去。一进城,身边的少女突然闭了口。耳边清净了许久也没听见声音,沈怀瑜扭头瞧娟娟,见她双手对握垂在胸前,走得乖巧而文静,只是眼眶里漆黑如墨的眸子却滴溜溜的转得十分灵动,突然眸中光彩大盛,他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是一个卖头花的小摊,竹架子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头绳、珠花等玩意儿;又见她嘴巴动了动,是一个卖糖葫芦的扛着满满一枝糖葫芦走过去了……沈怀瑜看得有趣,忍着笑收了目光。

走了一阵子,鼻端酒香菜香忽而大盛。耳边娟娟终于开口说出她进城之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沈大哥,等哪天咱们攒够了钱,一定在这里吃顿好的!”

沈怀瑜挑了挑眉,抬头瞧见那少女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家门面装饰较为考究的两层小楼,入口处雕着喜鹊踏梅图的门楣上挂着一块红底描金的牌匾,上面写着“品珍楼”三个黑色大字。这应该是望江城最好的酒楼了吧。

沈怀瑜:“要攒多少钱才够?”

娟娟:“听说要想好好吃一桌至少得五两银子呢!”

五两银子。京城的松风楼,最便宜的一道菜也要十两银子。

又听少女在耳边絮叨:

“一斗米可以卖二十文,一两银子是一千文,要卖,我算算,”她叽里咕噜说了一串,忽而叫到“五百斗!要卖五十石米!这一季咱家一共才收了五石……沈大哥,咱们可能要等一段时间了。“

沈怀瑜见娟娟垂头丧气的样子,轻声道:

“你做的饭就不比里面差。”

后头白老爷子附和道:

“咱家里的饭最好吃,白花那些钱去里面做什么。一会儿卖完了米,咱们去粮油铺子里买些白面回家包饺子吃。”

娟娟立刻眉开眼笑:“好呢!”

三人拖着平车走过品珍楼,不久又瞧见一处更精致的木楼,雕花繁复、飞檐重重,二楼栏杆上坐着一溜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都把着团扇,嬉笑着望着街道和人群。突然,那些女子里一个穿紫衣的惊呼了一声站起来,将一幅宫妃扑蝶的团扇指着下面道:

“姐妹们快看,那里走来个好俊的郎君!”

“哪里哪里?”

“呀——”

“那位郎君——”

沈怀瑜头皮直发麻,只想赶紧走过去。而然这里正是望江城最热闹的一条街,行人原本就十分多,又因楼上那些女子一喊,众人都停下来看热闹,顿时将个街道堵得结实。这下可好,不但走不掉,反而被人看猴戏似的围观起来。娟娟没见过这阵仗,悄悄挪到沈怀瑜身边,扯着他的衣袖,半幅身子藏在沈怀瑜后面。

白老爷子这时候从板车上下来,背着手走到二人跟前,将沈怀瑜后背上挂着的斗笠拾起来往他头上一戴,将沈怀瑜的脸盖了个严严实实,楼上那些女子顿时齐齐发出失望的声音。白老爷子朝那些围观之人道:

“老汉还要赶去东市卖米,烦请各位让个路。”

白老爷子说着背了手气定神闲地往前走,人群当即将中间通让让出来。众目睽睽之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汉带着两个年轻男女悠悠走过去。众人齐齐仰脸看向二楼女子,当中一个穿红衣的胖女子道:

“看什么看,再看当心姑奶奶赖上你们!”

人群顿时一哄而散。那红衣女子气道:

“奴家就让他们怕成这样?”

因为沈怀瑜带了斗笠,又刻意将头压低,没再引起围观,不多久便顺利到了东市——一处十分开阔的平地。放眼望去,拖板车的、背篓子的、挎着篮子的、牵牛的、赶羊的……吆喝叫卖、笑语交谈、牛羊叫声都交织在一起,真是热闹非凡。白老爷子带着其余两人在人流里穿行,口中说着“大家让一让”,迤逦走到一处。设着一张台子,当中坐着一个文书正提着笔飞快地在一个大本上写字,边上立着两个年轻人。旁边两人撑者一匹大麻袋,另外两人正在合力将一篓谷子往那口麻袋中倒。台子前边立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上等谷子,一十八文每斗;次等谷子,一十五文每斗;其余一十二文每斗”。

娟娟不满道:“今年的谷子怎的掉价了?”

那文书却是听见了,头也不抬道:

“今年年头好,谷子自然掉价了。要卖的去那边排队。”

娟娟闷闷不乐道:“一下掉了两文钱。”

白老爷子摇了摇头:“先排队!”

卖谷子的人排成的队伍在东市的空地上蜿蜒地折了许多折,人人身边都堆着大大小小的容器,有各式背篓、篾条篮子、瓦罐陶罐等等,都敞着口,露出里面金黄灿灿的谷子来。白老爷子一边走一边跟那些人打招呼,说着“这谷子真不错啊”、“今年收了几石啊”、“哪个村的”之类的话。

沈怀瑜低声问道:“爷爷和他们都认识?”

娟娟轻轻摆摆手,道:

“不认识。不过大家都是来卖谷子的,不认识也能说得上话的。”

白家走到队伍尽头,将板车在那处停了。前头紧挨着一个黑汉子,带着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女童。那人转过脸来和白老爷子点了点头,问道:

“你们哪个村的?”

白老爷子:“最南边的。”

那汉子点了点头:“云隐哒!我们是望江城边上莫家村的。”

白老爷子:“莫家村好啊,离得近。我们走了将近一个半时辰才到啊。”

汉子:“你们那边是远啊!今年谷子不值钱,您老吃累了。”

白老爷子叹了口气:

“原想着卖个好价钱也称心如意了。掉就掉吧,没办法,总要换钱花。多亏家里有两个年轻人,不然我这把老骨头不行喽。”

汉子:“您老高寿啊?”

白老爷子笑着伸手比划了一个“八”字、一个“四”字。那人惊讶道

:“哎呀,老人家,真看不出来呀!您老年龄这么大了,身子骨还这么硬朗,真是难得啊!”

白老爷子哈哈笑道:

“都是小辈们照顾的得好。这不,这次进程,都是我这大孙子用板车拉着我的!”

那人早就注意到了沈怀瑜和娟娟,这会子白老爷子提及他二人,汉子终于可以这时那个大光明地将二人看了又看,道:

“老人家有福气啊,孙子、孙媳妇人才都这么好!”

白老爷子愣了愣,笑道:“那个是我孙女。”

汉子顿时脸上一红,尴尬道:“吆,对不住,老人家,我眼拙嘴笨,您别跟我一般见识。”

白老爷子:“不知者不罪,不碍事。”

当即又和那汉子聊起收成、气候、插秧之类的事情。娟娟和沈怀瑜都被那汉子一声“孙子、孙媳妇”弄得有些不自在。娟娟假装挑拣谷子里没扬干净的碎秸秆,沈怀瑜垂头数背篓上篾片的层数。娟娟挑了一会儿,觉着这样会让沈大哥更难堪,遂抬头跟沈怀瑜说话,给他讲如何挑谷子、称谷子等事:

“谷子的大小、饱满程度、干燥程度……”

挨到日上三竿,照得排队等着卖谷子的人头顶发热时终于轮到了白家。一个穿着褐色长袍的中年人走过来将手插在篓子里挑出些谷子,在手心里拈着看,点头道:

“颗粒饱满均匀,晒得也好,不错。”说着笑着对白老爷子道:“老人家的谷子真不赖啊!”

白老爷子:“多谢大人夸奖了。您看谷子这么好,能不能再加一文钱呢!”

那人摇了摇头,将谷子丢回篓子里,

“我倒是想给您加呢!朝廷定的价,我也做不了主呀。”

那人目光又在沈怀瑜和娟娟脸上转了一圈,目光落在身边两人身上。那两个人立即跑过来,将白家板车上捆着篓子的绳子解开,依次将六篓谷子倒进大麻袋里,正好装了整整两袋子,然后一人一头将两只麻袋台起来,摆到一条悬在空中的麻绳网子里——那张网子由两个赤着上身的汉子用一根碗口粗的松木杆子抬着,当中坠着一只硕大的黑铁秤砣。穿长袍的中年男子瞧着秤杆子上面的准星将秤砣调了调,然后招呼白老爷子过去验看。白老爷子看过了,点点头,那人便对那边文书报道:

“一等谷子共六十五市斤。”

白老爷子将那人拉到一边小声道:

“不是六十四市斤么,还要去皮。”

那人笑道:“您老年龄这么大了,来一趟不容易,跟家人去那边领钱吧!”

白老爷子告了谢,让沈怀瑜去领。一共领了一千三百一十六文钱,十三串零一十六文,捧在怀中沉甸甸的。沈怀瑜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多钱,更确切地说,没拿过这么细碎的钱。以前在京城小钱用铜板,再大点便用碎银,再大便是银锭,再大还有纸钞。他报了一怀铜钱,感觉如同抱了一个稀世古董,小心翼翼地走去一边,娟娟从怀中掏出一个青布包,撑开口,沈怀瑜便将一怀的钱松手丢了下去:哗啦啦——哗啦啦——,瞧见小女子身子被钱坠得往下一沉,喜得脸上红扑扑的。看得沈怀瑜心里也开心起来。

娟娟将布口袋扎紧了,拎着摇了摇,喜道:“这么多钱呢,好沉!”

白老爷子:“赶紧收好吧。时间不早了,还有好多零头八脑的东西要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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