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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智纪昀明哲劝良将 贤傅恒倥偬理民政(1)

三个人默不言声。

“过江渡船上,纪昀给朕背了一段《陋室铭》。”乾隆一哂说道:“好嘛,如今的官是‘官不在大,有权则名;职不在长,有银则灵’。‘谈笑有商场,往来皆灶丁’!无锡县令在他衙门前写了‘三不要’——不要钱,不要官,不要妾——有好事人用小字下了注脚。不要钱:嫌少;不要官:嫌小;不要妾:嫌老——贪婪,卑污……伊于胡底?长此以往,激出民变也未可知。更遑论盛极之世?”

傅恒的心被他沉重的语气压得有些窒闷,舒展了一下,透着气说道:“李德裕论汉昭帝本纪曾说:‘人君之德,莫大于至明。明以照奸,则百邪不能蔽矣。’皇上高居九重,心念草莱,这就是至明。冠狗虽多,但奴才以为,冠狗尚未走近帝侧。人,有时修德不谨律己无法,也会变成冠狗。奴才自身居鼎铉之侧,常常以此警惕,自信不是冠狗,刘统勋、纪昀、阿桂无论新进宿旧,也都是良实精白臣子,就连赐死的讷亲,也不曾敢在机枢中央胡作非为过。因此,现在还可说是明主在上、正人相辅,不至于出大乱子的。从百姓一面说,无非吏治钱粮二事,这里有极要紧的一条,皇上自临极以来不曾有过纰漏——天下无苛政。有了这一条,徐图整顿振作,绝不至于攘出乱子的。”

“朝廷好,百姓安——你说的两头好,中间有弊。”乾隆咀嚼着傅恒的话,目光流移心中似有所动,“这个见识有意味。”他顿住了,陷入了思索:已经几次和傅恒纪昀阿桂议过,吏治败坏要整顿,但其实没多大效用。他登极以来,已经杀掉了两个大学士,一个大将军,黜掉几名封疆大吏,杀刘康时还专门命百官观刑。可谓煞费了苦心,但过后却依然故我,震慑不大。上下瞻对、金川两战虽然败溃,想起来令人羞愤欲死,但军机处却添进一个少壮有为的文武全才阿桂,又识出兆惠海兰察两员能将……他觉得里边有点什么道理,却一时揣摩不透,因问兆惠:“你们怎么不说话?”

兆惠和海兰察只是随朝会觐见过乾隆,这样少的人,密弥咫尺天威侃侃议事还是头一遭,自忖身分不能多言,乍听乾隆询问,都是毫无准备。兆惠是个沉稳人,思量着斟酌字句,海兰察已经开口:“皇上,奴才恐怕说错了。您这问的是国家兴亡大计呀!”

二月河文集乾隆皇帝·日落长河智纪昀明哲劝良将贤傅恒倥偬理民政第二十六章乾隆坐得太久,站起身子徐步踱着,听这话不禁一笑:“你又不是孔子,谁要你句句玑珠,不出疵谬?国家兴亡大计匹夫有责,何况你是大臣!”海兰察觉得坐着说不合体礼,也想略活动一下,因起身跪了下去,说道:“奴才读书阅历不多。就带兵这一层,不能叫兵闲着。兵营里都是单身汉,闲着他就要想家,想女人——”他说着,乾隆傅恒都已笑了,乾隆手虚按着笑道:“你说下去,说的很是嘛!”

“所以打仗时的兵好带,练兵苦一点,兵也好带。”海兰察受到鼓励,碰了一下头接口说道:“就怕屯兵,其实是养着没事干,聚赌的,嫖娼的,偷趴东厕墙头看女人解手的,砸饭馆子茶园子的,都出在这种时候儿!将这个比那个,这些官员不但闲,而且有钱,长官约束又远不及行伍,叫他们不混账真比登天还难。所以奴才的见识,除了制度上严,犯律严惩,差使给他们砸瓷实,塞满,办坏了差使,不但丢了顶戴,也许丢了脑袋,一是怕,二是忙,混账事肯定就少了!”

兆惠也就跪了磕头说话:“海兰察说的千真万确,如今四川的败兵胡作非为,也有这个缘故。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吏治也是这样。史贻直管着詹事府——那是个闲衙门——奴才去看过,极有规矩条理;尹继善在广州,那边的同事来信说两广是有规矩的地方,官员们并不敢拆烂污。既然中间有弊,各省督抚将军的责任不能推卸——海兰察的话,奴才本想说的,他既说了,奴才也就没的说了。官场不比兵营,局面要大得多,事情也繁琐得多,没有个德才识兼备的,确实也料理不起。”

“说得都很好,还要加上教化这一条。朕已经告诉尹继善,官员,学政,教谕,训导要一级一级按制度考试,列入考功档内。”乾隆高兴得脸上放光,轻挥竹扇含笑说道:“整顿振作,方才傅恒讲的是。无事享太平,就会生出些冠狗样的怪物。大兵一兴,不但军气尚武之风起来了,各省也都得张忙起来,也就闲不得了——”他突然心中灵动,“一潭死水,凭资格做官升迁,发现的人才不是庸碌无为之辈,就是胁肩谄笑之徒,振作起来,作起事业来,人才也就脱颖而出!整顿振作双管齐下,忙起来管严了,再加上教化,循循善诱,既然两头好,不怕中间有弊——无苛政,老百姓就不上梁山,还怕这些官儿反了不成!”

傅恒听得神采飞扬,也长跪了下去,说道:“要不要将主子这些旨意写出诏旨发下去?”

“不要明发了,心里明白就是了。你发下去,他们又在这上头揣摩升官经。”乾隆的笑容显得有些无可奈何:揣摩上意的“人才”他不想要,凝神移时才道:“召你们来议金川军事,先说这么多政事,不要觉得离题了,其实相关相联的。军事上的筹划,傅恒已想了几年,和岳钟麒阿桂反复议了,向朕奏过几次的,扫平金川,确保上下瞻对安全,入藏道路也就畅通了,这也是个大政务。你们平定不了这地方,朕就要亲征了,所以一定要生擒面缚莎罗奔,一定要荡平!……至于整军,肯定要杀人的,但一味诛戮,那只叫整肃军纪——是要整出士气,出斗志,‘禽之刹在气’,古代不乏这样的战例,淝水之战、官渡之战、昆阳之战,上溯到牧野之战,无不是一个道理。”他缓缓住了口,良久,说道:“你们跪安吧!”

三个人深深叩下头去:“遵旨!”

晚膳乾隆仍在督署衙门用,却是傅恒、金、尹继善陪座进餐。纪昀下午接见了江南图书采访司的官员,一同吃饭,又到北书房见刘统勋,安排乾隆贴身护卫的事,又说了传递阿桂和各省送来的黄匣子传递事宜,刚说了句“你的身子骨儿——”半句公事外的话,刘统勋已下了逐客令:“你还是多操心点主子的饮食起居罢!留着精神,主子章銮北京,我专门设席,作彻夜长谈。一会儿我要见臬司衙门的堂官,还要见江南大营提督,刘墉子时时分也要来见,今晚一夜工夫不够用呢!还有一条丑话说到头里,南京这地方风俗不好,防着坏女人勾引主子。我们私谊是私谊,这上头出病儿,体尊情面算你扔掉的。”纪昀素知他的性子,也不见怪,笑着起身道:“临行前三天,老佛爷见我进慈宁宫两次,都是你这个话头。主子娘娘叫了傅恒,大约也是约束弟弟不许拈花惹草。放心——主子虽然倜傥,并不是正德皇帝;我也不当江彬!”说得刘统勋也笑了。

纪昀辞出来,天已经麻苍上来,踱到前面花厅后墙,却见兆惠过来,便问:“主子用过晚膳了么?谁在值岗?”“这会子是巴特尔,海兰察已经去渡口,接两位主儿去了鸡鸣寺。”兆惠说道:“主子叫我唤你,预备香烛供银,和驮轿,这就去毗卢院下宿。我和海兰察送你们到山门外,护卫差使交割给按察使衙门。江南大营、臬司衙门、总督衙门几股子拱卫还不够么——您还要刘老爷子再操这份心?”纪昀笑道:“这你不懂。天上地下就这一个主子,哪有一两个衙门统管护卫的理?我告诉你一个信儿,那个在监狱里欺负你的狱头儿——叫什么来着?”

“胡富贵!”

“对了,胡富贵。”纪昀望着一天红霞中渐渐南去的雁行,说不清是个什么神气,缓沉地说道:“他为躲你,求人调章健锐营,兵部调人点名要了他,到金川大营中军当戈什哈,要跟你出兵放马了!”

兆惠没言声。

“听说你曾对天发誓要杀他?”

“中堂大人!您……您怎么知道的?”

纪昀抿了一下嘴唇,毫不迟疑地说道:“你奏过皇上,我自然知道。皇上说,英雄快意冤仇相报,昔日李广曾杀灞陵尉,朕为什么不能成全兆惠这个心愿?”

“圣上!”兆惠觉得胸中气血翻涌,激动得五内俱沸。他站定了身子,说道:“主子知道我的心,这样体察入微,我兆惠粉身碎骨不足以报!”

纪昀也站住了脚,不知怎的,他叹息了一声,只说了句:“你真该读读《李广传》——我要去给皇上预备驮轿香烛了。”说罢便扬长而去。

…………

这一声叹息,萦在兆惠心里,像一个谜破解不开,战舰开到武汉码头,兀自在船头沉吟。傅恒几天来一直在舱里览阅从前金川的军情奏报,对着木图精研金川形势,也是焦劳困倦,听戈什哈报说座舰将进码头,他便出来散步,谁知却碰见海兰察站在船边扭着身子晃来晃去向江里撒尿,不禁一笑,说道:“你这是什么毛病?连撒尿也不老成!”“章大帅的话!”海兰察笑道:“我是努着劲多撒一会子,等到了战场,好甩开劲打仗!——”海兰察嘿嘿一笑说:“喂,兆惠,你这几天恍惚不定的,是想你那个云丫头子了吧?”兆惠听见,一笑走了过来。

“海兰察说的是,”傅恒随舰颠簸上下,笑道,“我也看你好像有心事。”

兆惠因将纪昀的话告诉了傅恒二人。海兰察道:“这事犯的什么嘀咕?一刀杀了狗娘养的,值什么鸟?纪大人不过是仁义心肠——这事有什么吃心的!”傅恒望着汩汩东去的江水,许久才问道:“你要杀他?”

…………

“你兵权在手,杀他如同捻死一只蚂蚁。”

“傅中堂……若是你当时身历其境,亲受其辱……你也会起誓杀他!”

“会的。”

傅恒眯缝着眼,望着一江血红的水,和夕阳下愈来愈近的黄鹤楼,长江上绚丽壮观的落日是那般雄浑,排浪一层层带着细碎琳琅美玉相撞的声音,在长啸一样的江涛中,轻轻击拍着船舷,像亿兆人在遥遥合唱中的和声……他似乎有些沉醉了。许久,一声沙鸥孤凄的叫声传来,他眼皮一颤,才清醒过来,缓缓转向二人,对二人说道:“士可杀而不可辱,灞陵尉吃醉了酒,李广又是赋闲将军,遭辱忍不下这口气,再掌军权,就杀了这个不晓事人。很痛快——你的事和他仿佛。”

“那为什么纪中堂又——”

“就皇上而言,死一个胡富贵,得一员上将,这个出入账不消算的。”傅恒的衣袂辫子都在江风中微微飘动,脸上似喜似悲,说道:“司马迁着文提这一笔,可不是在夸奖李广,是贬说他的器量——韩信受胯下之辱,拜帅之后又用了辱他的人,提这一笔,却是在赞赏韩信——你们好生想想。李广百战之功不得封侯,到底是生不逢时,还是他的器宇不够?”

这一说二人都怔了,兆惠还在沉吟,海兰察摸着头笑道:“真有点那个那个……人家说的‘提壶(醍醐)灌顶’的味道,我得生方儿读点子书,中堂您多多的提几把壶,常开导开导我们。”傅恒一笑,已听黄鹤楼边鼓乐吹打细细传来,便住了口,也不再进舰舱,只站正了身子,兆惠和海兰察后跨一步,钉子似的按剑倚侍立在后,舰上卫护的亲兵早已列队,佩刀站在官舱两边,霎时间,满船都是刀光剑影,旌旗帅旗间甲胄林立,十分森肃威严。

江岸渐渐近来,连临时搭起的接官亭边的人都看得清爽,却是勒敏居首。湖广将军济度黑塔般站在勒敏身边,第二排站着李侍尧、钱度、岳钟麒、庄有恭和卢焯,靠偏左一边的稍隔距离站着几个人,傅恒也都认识,是户部、兵部的几个主事堂官和湖广的臬藩二司,所有道府以下官员依序列站在第三排之后。这群人向西,列队而立的是湖广水师和汉阳旗营的仪仗,还有随从傅恒西下四川的亲兵中军,肃立仪仗队西侧,一个个目不斜视挺剑凸胸凹肚,显得更是精神。傅恒一眼瞧见小七子穿着武职把总冠袍,头矗得葱笔似的站在中军前列队侧,不禁脸上掠过一丝笑容,旋即便又敛去。

须臾间舰船下锚扎定。“桥板”是早预备好的,足容三人宽窄,向江中延伸,与傅恒的战舰对接。待后边两艘护卫兵舰下锚,铁索啷当响过,三声大炮雷鸣般轰响,顷刻间岸边鸦雀无声,只有被炮声惊了的黑老鸹呱呱叫着,在黄鹤楼的飞檐翘翅边翩翩起落。傅恒略掸掸衣角,爆竹鞭炮已经响起,在夕阳中五色迷离的硝烟中徐步下船,勒敏为首,所有迎接钦差的官员和武昌、汉阳、汉口三镇选来的缙绅,马蹄袖打得一片山响,齐跪在地,伏身叩头说道:“奴才(臣)等恭请圣安!”

“圣躬安!”

傅恒代天受礼毕,显得稍随和了点。微笑着扶起勒敏,又和钱度李侍尧等人握手寒暄。笑着对北京赶来的几个堂官道:“生受你们了!到武昌给我提调军务——还要再辛苦半年,完事了我放你们三个月假。”因又执手对岳钟麒道:“话,来往信里都说了。你就驻节白玉寺——身子骨儿要紧,平常信件用信鸽往来——给我驯的军用信鸽到四川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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