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之后，彭城断断续续接连十几天不见日头，整座城市都浸在一片潮湿中。
彭城在历史上被称作“王地”。在诸侯时代，诸侯们需要天子的封爵，才能屹立贵族之林，可是当诸侯强大起来，抛开天子自行其事后，却发现各国之间爵位不等、尊卑有别，为了组成强大的同盟，这些诸侯会盟时就会互相称王。一方面体现彼此之间的平等关系，另一方面则是挑战天子权威。而彭城，就是那个时代诸侯“相王”的风水宝地。更加不巧的是，彭城作为故楚最后的国都，对秦军的抵抗最为激烈。自从秦始皇统一天下后，镇守彭城的必然是当朝大将。
之后就是差点将秦帝国扼杀在摇篮中的山东叛乱，当时洛阳以东几乎全部沦陷，叛军首领又恰好是楚国遗族，定都彭城。经过数年鏖战平定叛乱后，二世皇帝破例追封了平叛第一功臣刘项为彭城郡公，子孙后代世袭罔替。
两百多年后，相继发生了河北叛乱与南阳民乱，彭城郡公奉命组建军队，扼守黄河一线，再次立下大功。被十六世皇帝拜为左将军，开府，镇守淮泗。
又三百年，关东连年大灾，各地农民揭竿而起，烽烟席卷全国。大规模流民迁徙，四处就食，天灾连着兵灾人祸，起义军数次寇关攻内史，若非魂阵威力巨大，咸阳早已沦陷。恰逢此时，北方胡人趁机大举南下，黄河以北几乎全部沦陷，秦皇只得允许各地留守扩充军队以抗敌。许多中原豪强举族南迁，繁华了江东富庶之地。彭城郡公趁此良机收拢流落中原的移民，从中挑选优异者，在府兵基础上组建了名震天下的北府军，以此保卫家园，征战四方，收复失地。当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平息之后，秦国已元气大伤，再也无力收回各地兵权。
在那之后一百多年里，历代皇帝励精图治，秦国国力有所恢复，但仍旧无力彻底整肃各地门阀。现如今，关中依然强盛，各地门阀实力雄厚，形成了中央遥控地方、地方服从中央的微妙格局。
彭城隶属于泗水郡，治所在下邳，如今的泗水郡守张不宜乃是当代彭城郡公刘牧的门生兼女婿，郡尉郡丞都是刘牧袭爵前的同窗，下邳县令则是刘牧次子刘熙。除了泗水郡，彭城附近的砀郡、薛郡、琅琊郡、颖川郡的许多官吏也都是刘氏门生故旧，官员任免虽需要朝廷一纸诏书，却基本上由左将军府推荐。彭城俨然国中之国。
秋雨绵绵，湿润了大地，也浸湿了人心。河边的地头上，刘牧披着蓑衣，一段段检查河堤的坚固程度，穿着草鞋的双脚因长时间浸泡在雨水里显得有些浮肿。
“多派些人去，要赶在秋汛上来之前再加固一次河堤，千万不能出事。”
跟在身后的官吏乡老连声应诺，亦步亦趋。看着田里长势不错的庄稼，刘牧八字胡下的嘴始终弯着。
“刘培静，安国的谷仓建好了吗？”
一个白面书生立即走上几步，不卑不亢。
“将军，四个谷仓都建好了。”
“嗯，跟乡亲们说，所有谷子蜀黎平价收购，不想要钱的去县衙换肉。”
话音未落，几个乡老都是精神一振，连忙表态。
“将军放心，等收成了咱叫后生们都去县衙，外地的粮商一粒粟也拿不走。”
“行嘞。”
刘牧爽朗地一拍老者肩膀，大声说道。
“到时候我请乡亲们喝酒！”
一阵欢呼，众人继续沿着河堤巡视。直到夜幕将至，刘牧坐着驴车回到别馆，喝酒吃肉调戏婢女，完全一副地痞无赖模样。
酒酣之际，两人推门进来，坐到刘牧下手。
“主公，事情查清楚了。”
左手边那个精瘦汉子沉声说道。
“那个陈朔的确是山中老人的第七个门徒。从西域龟兹国来，是早年流落在外的秦人行商后代，目前家中只有他和一个十二岁的妹妹。”
刘牧有点醺醺然，似乎根本没听下属的汇报，也不等他说话，右手边那个白面书生接口道。
“山中老人门徒自然不会差，只是要多考验人品。”
精瘦汉子喝了一大口酒。
“总比蒙辰那条狗好！四哥看上的人，能差吗！”
书生瞥了汉子一眼，冷冷说道。
“还不是一转眼就把四哥卖了。”
精瘦汉子狠狠撕下一大块肉，粗旷地咀嚼着。
“他都已经亲自上门解释了，小刀不是说的很清楚吗！”
白面书生儒雅地用刀子切下一条肉，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品味。
“事情不大，当然可以解释。万一闹大了呢？”
精瘦汉子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一句。
“我说不过你。但我相信，那小子行！”
良久不再有人说话，屋子里回荡着吃肉喝酒和女子娇笑的声音。最后，只见刘牧挥手屏退侍女，斜靠在软垫上，翘着脚剔着牙，口齿不清地说道。
“你说你们俩，事情在那小子人品上吗？老四断了条胳膊跑回来，看不出来问题多严重吗？”
刘牧随口一吐，也不知道吐出了什么，继续说道。
“问题是瞳儿绝不能嫁给蒙辰！”
顿了顿，刘牧慢吞吞说着。
“只要瞳儿喜欢，老四同意，咱就不能不上心。人品怎么了，带回来咱教他。”
两人同时看了上手的主公一眼，心说带回来也不能让你教。白面书生沉吟片刻，犹豫着开口。
“不如让刘愈去看看，他不正好要去山阴学堂吗。”
刘牧哼哼半天，最后点头同意。精瘦汉子说道。
“对了，三川郡守李崇高又来书信了，还是问瞳瞳身世，让给个准话。”
白面书生道。
“不是回过了吗。”
“李崇高说养父不是生父，何必守丧三年。”
这回书生还没开口，刘牧便骂了起来。
“告诉那高子，就说李一峰不是他爹，李一人是！”
两人见主公有点喝高了，便准备起身离去，谁想这时刘牧又补了一句。
“你就说我把闺女过继给老四了，必须守三年……赶紧把那个陈什么的抓回来，和瞳儿圆房……”
走到门口的白面书生忽然一挑眉梢，计上心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