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弟弟两口子走了之后,江筱言一直在想怎么以最合适的方式跟父母开口谈弟弟的事情。她觉得无论自己怎么说,都只会让父母气上加气,他们绝不会在抱孙子这件事上妥协的。
结果是明确的,但是她当姐姐的,不能不说,她是当女儿的,更不能不说。
于是,在包饺子的时候,她把这个问题提出来说了。
她说:“爸,妈,筱军都给我说了,他让我劝劝你们……”
江爸爸没好气地说:“怎么劝?劝让我们眼睁睁看着老江家的香火就在江筱军这一辈断了?”
江筱言知道爸爸心里堵着火,她赶紧说:“爸,妈,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我想我们得想想办法,这么僵持无济于事啊。”
江爸爸叹了一口气,说:“筱言,我们昨天是劝也劝了,哄也哄了,骂也骂了,你弟两口子是完全听不进去啊。”
江筱言看着爸爸难受的表情,心疼地说:“爸,咱们慢慢想办法,这个事急也没用啊。”
旁边的江妈妈开口了,不过,她的话是对着顾林溪说的。
她说:“林溪,筱军这个孩子,自小就没有筱言听话,没有筱言省心,可再不听话,也不能到这个地步啊?还丁克?这不生孩子真的是怎么都说不过去啊……”说着,喉咙哽咽了。
顾林溪赶紧劝道:“妈,您先别急,筱军他也就是那么一说,他也有自己的考虑和想法,我们……”
还没等顾林溪说完,江妈妈就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考虑,什么想法也不能是不生孩子啊。不生孩子结什么婚?什么经济压力大,什么生活压力大,都是屁话。我和筱言爸爸那时候穷得什么都没有,不是把他们姐弟两也拉扯大了吗?还说什么年轻人流行丁克,理由多的一套一套的,完全就是不负责任。林溪,筱军这孩子比较听你的话,比听他姐姐的话还要听你的话,你就帮我们劝劝这孩子。”
顾林溪赶紧说:“妈,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和筱军谈一谈。”
江爸爸加了一句:“还有那个固执的郭蕊,光和筱军谈不行,得做两个人的工作。”
江爸爸说着,看了看江筱言,又说:“我不管你这个当姐姐的,当姐夫的用什么办法,反正得把筱军他们两口子给我说醒悟过来。我和你妈啊,迟早让这个混小子气死。”
江爸爸说着用力咳嗽起来,他只能用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来回搓着,以减轻他剧烈抖动的喉咙的压力。
江筱言走过去帮爸爸捶背,一边捶一遍赶紧说:“爸,爸,爸,您别急啊,您看您这咳嗽的,您小心哮喘又犯了。我和林溪一定好好劝劝筱军。还能让他反了天去?您冷静些啊,爸。”
顾林溪给岳父端来了一杯水,江爸爸把水喝下去,憋红的脸终于慢慢恢复了正常,咳嗽也好了些。
顾林溪看着老岳父愤怒无奈的样子,真的觉得很心疼。
他对老人说:“爸,就是,您别太急了,还有筱言和我呢,我们和筱军他们两口子好好聊一聊,问问他们的想法,我们想办法说服他们。”
江爸爸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江妈妈把捏好的一个饺子放到小菜板上,一边放一边说:“林溪,你和筱言从谈恋爱到结婚,这么多年,我们当父母的从来没有给你们给过什么压力,能帮就帮。有句话我说了你也别多心啊,因为你家经济上一直比较紧张,经济压力你体会的最深,你就拿你的例子给他说。有经济压力不能是不生孩子的借口啊。”
顾林溪忙说:“妈,您说的都是实话,我肯定好好给筱军他们说。”
江爸爸又说:“关键的问题还在郭蕊那边啊,你说如果她愿意要孩子,他江筱军要是该说一个不字,我有的是办法收拾他。可这郭蕊不愿意,我们当公婆的,又不能说又不能骂的,没一点办法啊。”
江妈妈接话了:“是啊,我们轻的重的都说不成,可是这郭蕊爸爸妈妈能说她啊。你说这都结婚四年了,她爸爸妈妈不急啊?我是真想给他们打电话说一说,可这大过年的……”
江筱言说:“妈,您想想啊,都是做父母的,你们急,郭蕊爸妈肯定也急。不过现在的年轻人啊,好多人想法和父母辈不一样。就拿我身边的人来说,我单位就有个好朋友比我还大呢,人家就是不婚主义者,觉得自己一个人过好,还有林溪也有个朋友,人家是学识高,人长得美,性格也好,独生女,父母还是当官的,照样选择一个人生活,所以……”
“所以就由着你弟不负责任?”江妈妈生气地打断了女儿的话,“就说你吧,你说你要是不生孩子,你敢说你面对林溪的父母时候不愧疚,不心虚啊?”
江筱言向顾林溪投去了一个求救的眼神,她知道这个时候她再说什么都有可能火上浇油,而顾林溪的话一般都能把爸妈的火熄下来。
果然,顾林溪的话一出口,江妈妈的脸色明显就缓和了。
顾林溪说:“妈,您别生气,筱言这么说也是为了不要让你们太着急,您放心,我们一定找筱军好好谈一谈。这个事,还是不能太急,直线走不通了,我们就迂回着往前走,边走边想办法。”
晚上回到家,看到蒙蒙和爷爷奶奶又说又笑,看到孙女带给爷爷奶奶那种荡漾在脸上的幸福,江筱言突然更理解自己父母的焦急和失落了。
儿孙满堂,儿孙承欢膝下是每个当父母的最大的满足和期盼。
她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她没有生蒙蒙,她这个城里媳妇在年迈的公公婆婆眼中还会这么可爱吗?
这是一个不需要答案的问题。
蒙蒙在家里跑来跑去,跑到爷爷奶奶那调皮一会儿,再跑到爸爸妈妈面前说几句俏皮话,欢乐祥和的家庭气氛似乎完全都是这个小丫头营造的。
江筱言突然很感叹,她记得她对妈妈说过,生孩子之前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快乐,可有了蒙蒙以后,她终于知道自己的快乐源泉很多都源于这个小棉袄。
她也不禁感叹,那些没有孩子的夫妻完全是体会不到为人父母的快乐的。
江筱军和郭蕊从外面回家后就宣布:他们两口子大年初五就要返回上海。
于是,在初四的中午,姐姐江筱言和姐夫顾林溪就把他们两口子约到外面去吃饭。
四个人进行了一场民主的交谈,但是最后的交谈和规劝都不了了之了。
按江筱军的话来说,大家都是30+的中年人了,谁都能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任,因为决定本身就是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
郭蕊的态度则更为坚决。她说她好不容易在这家五百强排名的公司里干出点成绩来,要是一怀孕一生娃,前面的一切成绩都归零了。还说在上海她见过太多太多产后抑郁的人,说自己的一个朋友就是产后抑郁的。
江筱言问郭蕊:“小蕊,那你爸妈同意你们的决定吗?”
郭蕊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想了一下,说:“我爸妈很开明的。他们的工作我来做。只是我和筱军目前还没有告诉他们我们的决定。”
“筱军,小蕊,”江筱言看着弟弟弟媳说,“我知道我劝不了你们,我作为和你们差的不多几岁的现代年轻人,我也能理解尊重你们的选择。但是,你们一定会面临很多很多的阻力和压力。这些阻力、压力比你们想象的要多。你们最好做好打持久战的心理准备。”
顾林溪说:“筱军,小蕊,我知道你们烦我和你姐这么劝你们,那么劝你们,我们要说的你们也都能猜到。所以多的我也就不说了。我觉得你们一定要想清楚一个问题:你们爱不爱孩子?排除任何其他因素,你们爱孩子吗?比如,当你们和蒙蒙在一起的时候,内心是什么样的感觉?”
郭蕊说话了:“姐夫,爱孩子和养孩子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好吗?我们不养孩子不代表我们不爱孩子。我喜欢小孩子,但是如果让一个小孩打乱我所有的生活,我绝对受不了。”
顾筱军也附和道:“就是,姐夫你这是混淆概念。世界上那么多不自己生孩子的人,难道他们都不爱孩子吗?”
顾林溪笑了笑,说:“不是混淆概念,可能你们理解的爱孩子和养孩子和我想要表述的意思不同。我的意思是:比如,有天你们老了,当然也不一定非得老了才这样想,就是你们突然特别想有个孩子的时候却发现因为种种的原因不能达成心愿,你们会不会后悔?换句话说,就是会不会有一天你们突然想要个孩子了?这个问题你们不必急着回答或者反驳我,边生活边思考就行。”
晚上睡觉的时候,江筱言躺在顾林溪的身边,头枕在老公的胳膊上,两个人亲密无间地拥抱在一起。
她对老公说她对自己目前的生活很满意,又说了陆雪,王卓尔,林娇娇,江筱军这些和她的生活完全不一样的人,还提到了简小宁和谭月。
顾林溪说:“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生活态度和人生抉择,所以说,不管是怎么样的生活状况,只要自己感到满足和舒适就是对的。”
江筱言补充了一句:“话是这么说,但是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不愿告诉别人的压力和忧伤,毕竟生活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和父母兄弟姐妹,还有同事朋友联系在一起,标新立异总得承受无形的外力,看来还是咱们这种比较传统的家庭模式比较容易被接受。”
顾林溪深有同感地叹了口气,搂了搂怀中的妻子,说:“是啊,中年人的忧伤。不管是婚姻,还是父母孩子,还是工作事业,尽管并不人人都一样,但是总归都是背着乌龟壳负重前行啊。”
春节过完,在实验爆炸中受伤的两个学生就要出院了。
他们的这个春节是在医院和父母一起度过的,当然还有学校来的慰问领导。当然还有他们的导师顾林溪。
顾林溪自从和谭月交谈了以后就开始多注意去观察这两个学生的关系了。
首先,他发现崔巍不太愿意在他面前提到丁博,她只是会偶尔问一下丁博的恢复情况,然后就说别的话题,而当他主动提到丁博时,崔巍的反应总是淡淡的,或者,只要能搪塞过去她就支支吾吾搪塞过去。
而相反的是,他发现丁博总是会主动问到崔巍的情况,而当他把崔巍的情况告诉丁博之后,丁博就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陷入沉思,然后表现出心事重重的样子。
种种迹象表明,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微妙到让人觉得有种秘密深藏于二人之间。
就在他们出院的前一天,顾林溪和丁博在医院的花坛小广场散步。
虽说是冬天,花坛里的梅花、山茶花、木棉花以及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花都旺盛地开放着,昭示着寒冷中的生机和活力。
顾林溪慢慢走着,在一株腊梅前停住,他对丁博说:“你看,这花开的多好啊,生命多美啊。”
丁博点头,表示赞同,说:“冬天里的花让人觉得格外美。”
“是不是也格外敬畏生命?于冰天雪地傲然挺立,坚强活着。”顾林溪说。
“是啊,这些花确实让人格外敬畏生命。”丁博附和道。
顾林溪突然转过头,把目光从腊梅上收回来,直直地盯着丁博,他那咄咄逼人的眼神让丁博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说话了,声音并不大,却是一字一句,字字清晰:“那你为什么不敬畏生命?”
丁博的眼神在顾林溪的直视下渐渐暗淡下来,然后他低下了头,小声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这三个字,你不应该对我说,而是应该对崔巍说。因为你差点摧毁了她的生命,”顾林溪停了一下,说:“还有你自己的生命。”
丁博不说话,他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脚,沉思着,沉默着。
顾林溪用手轻轻拍了一下丁博的肩,换了一种柔和的语气说:“丁博,你知道吗?我多羡慕你和崔巍啊,还有咱们课题组所有的年轻人。你们那么年轻,那么有活力,正处在人生中最美的黄金时代。你知道黄金时代最可贵的是什么吗?就是可以犯错,可以爱,可以恨,犯了错,有的是时间去成长和弥补。”
丁博不说话,他认真地听着。
顾林溪继续说:“我上大学的时候,暗恋一个女孩,那是我好朋友的女朋友,所以我尽管爱她,我不敢表示,也不敢让别人看出来。我只想让女孩幸福,我看到她高兴就知足了。可是后来,她成了我的女朋友,因为女孩爱上了我,我当然失去了我那个朋友。我那个朋友当然恨我,但是他依然祝福我,他要我保证对女孩好,他就默默离开了,退出了女孩的生活。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讲这些吗?”
丁博点点头,说知道。
顾林溪说:“我已经知道你和崔巍分手了,我从你们两个人的表现已经感觉到你们不对劲。后来,我又问了王宇强,你们是一个宿舍的,平时也走得近,所以他告诉了我你们分手的事。我还知道是崔巍提出来的分手,知道你很爱他,王宇强说你痛苦的都不想活了。可是,爱情就是这样,不爱了就是不爱了,放手各自安好和共同毁灭哪个更好呢?”
丁博还是不说话,顾林溪看到几颗眼泪掉到了地上。他又说:“想想你劫后余生,住院的这段时间,你的爸爸妈妈是多么的心疼和焦急,恨不得拿自己的命去换你的痛苦,你觉得,和爱情比记来,亲情真的没那么重要吗?”
丁博哭了,他的声音哽咽而颤抖。顾林溪轻轻拥抱了这个哭泣的、颤栗的孩子。他说:“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我说过,你这个阶段犯错不重要,重要的是错了以后就成长了。”
丁博哽咽了一会儿,不哭了。他用那带着哭泣之后鼻塞的闷闷的声音说:“顾老师,可是我真的很爱她,我不想失去她。”
“那你们同归于尽你就不会失去她了吗?”顾林溪冷冷地问:“怕失去她,你就要以试验的形式制造一起爆炸毁灭了她?”
顾林溪把他在心里问了一百遍,却怎么也不敢问出口的问题终于问出来了。
他看到丁博那个身材魁梧的学生全身激灵了一下,就像是被强大的电流猛击了一般。
丁博盯着老师看的眼神里有疑惑,更有恐惧,他嗫嚅着说:“顾老师,我……我对不起您,也对不起她。”
顾林溪放软了语气,说:“丁博,在学术研究上,我非常看好你,只要你一如既往地像现在这么踏实的话,真的是潜力无限。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会选择这种方式,这种隐秘的方式来摧毁你们两个人年轻的生命?”
丁博没有说话,他的表情说明他在沉思,说明他在内心斗争着。
顾林溪说:“丁博,你放心,没有人给我说过什么,也就是说对于实验爆炸这件事,你只是造作不当的失误,不需要承担其它的责任。我今天和你单独谈话,既是作为导师,也是作为朋友,我想知道:那剂量刚好的镁粉,那松动的压力阀,那明显不该出现的水,那限定在一定范围而不会扩大到整栋楼的小规模爆炸等等……都是怎么回事?”
说完,他又加了一句:“我想知道你是如何利用自己的知识和智商计划并不着痕迹地实施你的毁灭计划的。我只是想知道真正的答案,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知道处置结果早已经出来了。”
丁博又哭了,然后顾林溪知道了事情真正的真相。
原来,当崔巍说要和丁博分手时,丁博求了她好多次,他爱她,坚决不同意分手,而崔巍却坚决要分。她说她不爱他了,她说她上学已经上烦了,她只想赶紧毕业工作,她说她等不了他博士毕业,说他上博最少也得三年,而且还得能顺利毕业才行。
后来她又说她爱上了别人,那个人事业稳定,经济优越,还能在她下学期硕士毕业后给她一份体面的工作。
这一切都刺激着丁博那深刻的爱和相形见绌的自尊心。
“我当时本来不想这样的,我不想这样的……”在讲述的过程中,这是丁博不断重复的话。
但是,不管他一开始是怎么想的,后来他还是实施了自己的毁灭计划。他想毁了她,既然他得不到,他也不想让她属于别人。在选择如何共同毁灭的过程中,他想了很多办法,比如一起跳河,比如在两个人的水中放大量的安眠药,甚至想直接拿刀子捅她,再捅自己……可是最后又都否定了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那为什么会想到让实验爆炸呢?崔巍怎么会同意参与这个实验呢?”顾林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