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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谁道非旧识

(一)

如此一闹已近拂晓,微亮的天地间,琼树玉花,冰溪雪峰,满目的银装素裹透尽寒凉。曹阳驿站的中门一早就大开,漫漫飞雪下,随驾的众人与往常一样,或踏雪牵马,或驾着轩车撵过雪地,咯吱碎响一缕一缕回荡于寂静的晨空。

岂料忙乱不过一刻,驿站庭院深处鸾铃作响,有侍卫疾步奔出,长呼道:“今日雪大天寒,赵王有命,公主舆驾暂歇曹阳一日。”未等诸人反应过来,侍卫夺过靠近的一匹马,提紧缰绳,又急速赶赴城外传命。

东园玉萱阁里,舜华为夭绍包裹好熠红绫。夭绍在她的动作下迷迷蒙蒙转醒:“姑姑,是要启程了吗?”

舜华柔声道:“外面下着雪呢,今日暂歇曹阳。你放心睡吧。”

夭绍不安:“是受我连累吗?”

“与你无关。”舜华轻声劝慰,“北朝赵王刚刚派人来说,昨日半夜方到曹阳,诸人本就没有歇好,自曹阳到庐池的路要走一整天,不下雪倒罢,下雪必然滞留路上,到时又得麻烦一番。而如今至洛都不过两日的路程,等雪停后再上路也无妨。”

“如此……”夭绍放下心,不知是否药效未褪的缘故,她清醒不过一刻,仍觉睡意模糊,侧过身又沉沉闭上了眼眸。

舜华为她拉好锦被,拿了一件狐裘,掩门出了玉萱阁。

阁外风雪飒飒,寒气逼人,萧少卿心事重重地倚着石柱,眺望远处雪峰,怔立不动。

“小王爷。”舜华叹了口气,将狐裘披在萧少卿肩上。

萧少卿这才收拢蔓延无边的思绪,定了定神,轻声道:“现下无外人,姑姑唤我少卿便是。”

“好,少卿。”舜华微笑道,“沈伊是不是在你和子野之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你们方才那样是……”

“姑姑别担心,与沈伊无关。”萧少卿清透的双眸映照冰雪之色,深邃而又寒澈,笑道,“沈伊何人何性,我还不清楚?”

舜华倒是愈发疑惑,皱眉打量他:“既然如此,你和子野应该是素未相识,为何刚刚看起来却是怨意颇深?”

萧少卿一笑:“姑姑说得是,我和他素昧平生,怎会生怨?”顿了一顿,他又道,“敢问姑姑,既称呼慕容小王爷为子野,是否和慕容家的人很熟?”

舜华微笑道:“你可能不知,我本是鲜卑族人,与子野的父亲慕容虔是兄妹情分。何况子野的母亲是剡郡云濛的妹妹,也是我的旧识。”

“原来如此。”萧少卿若有所思,“上次在怒江翔螭舟上,曾听姑姑说起北朝的旧事。姑姑既和慕容虔是兄妹情分,那想必也不陌生慕容虔的大哥,慕容华了?”

舜华闻言怔忡,望着漫天雪色,好一会儿才涩声道:“那又怎会陌生?他是我的师兄。”

萧少卿听到这话并无任何惊疑,依旧不动声色问:“姑姑说慕容华因八年前独孤家族的事猝死狱中,既然慕容虔已经戴罪立功,加封官爵,如今更贵为王爷之尊,又是权领北朝将士的大司马,不知为何至今也未曾为他兄长平反?”

“牵一发而动全身,就北朝的局势而言,现在绝非翻起旧案的时候。”舜华回眸,盯着他,“少卿,你为何会如此在意慕容华的事?”

萧少卿漫不经心地微笑:“姑姑不知道吗?我素来喜欢打抱不平。慕容兄弟二人,一人尊贵无比,一人是孤魂野鬼,对比如此悬殊,而前者却还被世人称为情义之人,我只是有些奇怪,如此而已。”

舜华细细看着萧少卿的神色,眸间疑虑渐浓:“慕容虔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而且我也知道,不论慕容虔今日作为如何,即便师兄地下有知,他也不会在意这些事。”

萧少卿唇角一抿,不再言语。

“小王爷!”萧少卿的贴身侍卫恪成从长廊尽头快步走来,对舜华行了一礼,禀道,“小王爷,魏将军来了。”

“魏叔?”萧少卿微怔,“他不陪在父王身边,来北朝做什么?人呢?”

恪成道:“正在小王爷住的阁楼前等着。”

萧少卿所住之处离玉萱阁并不远,绕过长廊,穿过一片竹林便可瞧见。魏让一身黑裘斗篷,正等在阁楼前的溪畔,见到萧少卿回来忙迎上去:“小王爷。”

“为何站在外面?进屋说话。”萧少卿转身走入楼中,嘱咐恪成道,“叫人送些吃的来。”

魏让忙道:“不急,我也不饿。”

萧少卿也不强求,领着魏让到了楼上书房,里面暖炉燃了一夜,温暖如春。萧少卿褪下狐裘,坐下喝了口热茶,方问魏让:“父王让你来的?”

魏让点头:“是。王爷放心不下。”

“不过送嫁,又不是上战场,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萧少卿转身靠在书案旁的软榻上,扬手示意魏让也坐下,轻轻一笑,“而且即便是之前我上战场,也未见父王这么不放心。到底是什么事?”

魏让道:“属下也不知,只是王爷七日前收到了华夫子的来信,便让我兼程赶来北朝陪在小王爷身侧。”

“师父写信给父王?”

“是,华夫子还有一封信是给小王爷的。”魏让自怀里取出一卷帛书,递给萧少卿。

萧少卿展开帛书匆匆阅过,皱起眉,半晌沉思不语。

“还有这个药,”魏让将一个银色琉璃瓶放在书案上,“小王爷此行忘记带了吧?王爷担心你头痛复发,特让我送来的。”

“有劳魏叔。”萧少卿正被脑中余痛折磨得心神烦躁,伸手拿过琉璃瓶,打开瓶塞倒了一粒,吞入口中。

的确如萧璋所料,北上一路他头痛频发,先前去城外找熠红绫时更是头疼得异常,回城的路上遇到慕容子野时正是他神魂激荡、最难抑制的一刻,脑中勃然塞满的竟全是刀剑厮杀的铮铮烈响,慕容子野绯色如血的长袍恰如殷红的闪电般划过他的眼眸,极容易地便将他胸中澎湃汹涌的浪潮挑得冲天而起——那一瞬拔剑刺去,仿佛只是一个本能。至于由何而来的本能,现在回想起,他却惘然无所知。而如今在脑颅里绵延不休的,唯有那碎裂身心的痛楚。

魏让见状不无担忧:“小王爷真的头疼了?”

“嗯,”萧少卿修长的手指缓缓敲击着书案,望着印染窗扇渐亮的日光,慢慢道,“韩弈这个名字,魏叔听说过吗?”

魏让身子不禁一颤,低声道:“知道,当年郗峤之帐前的青翼四虎骑之一。”

“你认识他么?”

魏让努力镇定着:“小王爷为何这么问?”

“我也不知道。”萧少卿看着魏让发青的面色、紧握的拳头,心下已料到几分。他仰身躺在软榻上,轻轻道:“昨夜有那么一刻,我似乎突然记起了一些八年前的事——”

“小王爷?”魏让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着。

“可是现在又忘记了。”萧少卿轻声苦笑,阖起双目,淡淡道,“现在,我脑子里唯留下了一人的名字——韩弈。魏叔,这个人,是你认识的,也是我认识的吧?”

魏让沉默不言。

“是父王不让你说吗?”萧少卿笑容寥落,“我知道了。你赶了一路也是累了,歇息去吧。”

魏让仍是不动,几次欲言又止,过了许久,才有一声压抑的叹息自喉间沉沉逸出,而彼时萧少卿双目紧阖,面容沉静,似已深深入睡。魏让将狐裘盖在他身上,这才轻挪了脚步,悄然下楼。

脚步声消失在耳畔的一瞬,萧少卿慢慢睁眼,茫然迷惑郁郁弥漫了那双素来清透的眼瞳。他自袖中又取出华夫子的帛书,目光落在信中所书的一个名字上,长久移开不得——

“云、憬。”萧少卿念着这个名字,心头萦绕起一抹异样的熟悉,仿佛是贴近灵魂的亲密,不由自主地,他又想起昨夜夭绍唇间吐出的那六个字。

憬哥哥,熠红绫——

正是她昏迷中无意识的呼唤让他脑间刹那空白后便是翻涌而来的激浪,再之后做什么,想什么,仿佛是入魔,事过之后,一切淡然,却唯有风雨幻影间一人暴喝的“韩弈”烙印般刻在了脑中,凭空而来,却再也忘不了。

他叹了口气,揉着额角,头中隐隐发昏,眼眸无力阖上。

如此睡去,不知过了多久,身旁传来一人细碎轻微的动静,萧少卿惊醒过来,喝道:“谁?”

“是我。”恪成的声音在角落里传来。

萧少卿斥道:“做怎么鬼鬼祟祟的?”

恪成缩了缩脑袋,委屈道:“曹阳郡守求见,我只是来看小王爷醒了没。”

萧少卿无奈起身:“他有什么事?”

“因今日舆驾暂歇曹阳,郡守想请明妤公主和诸位王爷、郡主移驾城东的明泉山庄,说是幽泉胜景,夜宴赏雪。”

“他倒知礼节。”萧少卿睡意未散,随口道,“可是下雪天走来走去太麻烦了,辞了吧。”

恪成道:“外面雪已停了啊。”

萧少卿一怔:“雪停了?”

(二)

这场落雪为时虽不长,地上积雪倒厚,午后薄薄的阳光穿透重重云雾,绵软乏力地洒照人间。

萧少卿牵挂夭绍的腿疾,三言两语打发走了曹阳郡守,便急急去往玉萱阁。阁里没有他人,一片安寂,夭绍坐在榻上,倚着软枕静静看书。案边茶炉上水声沸腾,正噗噗作响,萧少卿盛出两盏热茶汤走到榻侧,问道:“腿还疼吗?”

“好多了。”夭绍放下书卷,接过茶,望着萧少卿难得地笑意盈盈,“姑姑说你昨日陪了我一夜,还冒雪去城外找熠红绫,多谢你了。”

萧少卿撩袍坐在榻侧,吹了吹杯中热气腾腾的茶汁,微笑道:“是该谢。怎么谢?”

“你还真不客气,”夭绍抿唇,“你想我怎么谢?”

萧少卿认真思了一刻,突发奇想:“反正今日无事,画幅像吧。”

“画像?”夭绍有些发愣,想了想,也不推却,微微舒展几下纤长的手指,笑道,“画不好可不许怨我。”

“难道是第一次?”

夭绍纠正:“第一次画人。”

萧少卿望着她,笑意愈隽永深刻:“那更要好好画才行。”

两人都是说做就做的爽利之人,片刻后,侍女便取来画架,磨墨以待。

“都下去吧。”夭绍屏退诸人,扶着画架,沉吟了好一会,才提起玉笔蘸墨,手腕灵活运转,笔下线条浮空而出,挥洒间,唯见自然流畅。

“怎么不看着我画?”萧少卿备受冷落地坐在对面。

夭绍道:“你什么样子,我还不记得?”

萧少卿唇角微勾,但觉流旋舌尖的茶汁刹那多出几分沁心的甘甜。他起身走到夭绍身旁,静静望着她在画绢上泼墨写意。

夭绍的画一如她的字,行笔峭劲有力,却又不乏秀丽清雅,着墨之处风流从容,极具飘逸之气。

素绢上此刻线影寥寥,却已见广袤的天宇、流光的孤月。苍野绝壁于挥毫间徐徐而现,一曲江水荡漾蜿蜒,银甲威仪的将军驰黑马自远处而来,血染战炮,挟剑凛然,刚毅俊美的容姿间有寒煞之气勃然而出,清澈黑亮的双眸在夜空下神光四溢,自透着摄人心魂的凌厉绝伦。

墨洒肆意,却又如此咄咄迫人,嗜血杀戮的悲壮凭空而生,萧少卿倒吸一口凉气,眼前画面俨然正是岷江大胜后的那夜,孤月之下,苍壁之间,自己纵马徘徊在血流飞紫的江边那一刻。

只是画中的那个人——

“这是我吗?”萧少卿哭笑不得,画上的男子除了那双眼睛与自己神似外,看那面庞却分明是另外一个人。

夭绍盯着画绢里的人,缓缓放下玉笔,垂眸咬唇,睫毛微微一颤,脸色刹那苍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画成他……”她蹙着眉,声音越说越低,忽扬手将墨迹未干的素绢扯下,正要揉成一团时,萧少卿却伸手将画绢夺走,重新摊放在眼前,仔细看着画中男子的面貌。

他不得不承认,即便画中的人不是自己,可是他却不觉得突兀,更不觉得生气,反倒觉得,那是浑然天成的一张面庞,更是浑然天成的一幅画。而那人的样子,他看在眼中,竟无丝毫的排斥,只有说不出的熟悉和亲近之感,于是忍不住询问:“他是谁?”

夭绍眼瞳中透着无尽疑惑,唇动了又动,才吐声道:“是憬哥哥。”

“云澜辰?”萧少卿捏着画绢的手指微微一紧,“你们很要好吗?”

夭绍道:“我和他自小一块长大,和伊哥哥一样,你说好不好?”

“和沈伊一样?”萧少卿不知为何顿觉舒心,扬了扬眉,“他是不是从小就对你很不错?”

“憬哥哥吗?”夭绍微微笑起,看了他一眼,回忆道,“小时候,他聪明灵活,义气骄傲。他对我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喜欢和我拌嘴吵架,便和你一般。”

萧少卿寒着脸,一言不发。夭绍黯然叹息:“我其实倒宁愿他永远和我吵,可惜如今……”

“怎么?”

“他却不能说话了。”夭绍的神色失落且茫然,“而且重逢后,他也不再是以前的他,对我忽冷忽热,让人完全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萧少卿望着画绢,沉思不语。

夭绍只道他还在生气,颇感过意不去,小心翼翼道:“我再重画新的?”

“不必,这幅就好。”萧少卿风轻云淡道。

(三)

傍晚时分,曹阳郡守前来驿站,恭迎诸人去了明泉山庄夜宴赏雪。夭绍行动不便,没有随行,独自留在驿站。用罢晚膳,她一人倚在窗旁软榻上看了半日书卷,心中不知为何愈发觉得闷闷不乐,便放下书推开窗扇,趴在窗棂上,望着夜下雪色,任寒风吹拂面庞。

夜空中,一轮残月正透云而出。远处银峰素妆巍峨,近处溪流冰莹清澈,苍穹开阔,积雪重重,夜下景致如此明秀怡人,夭绍正望得出神,耳畔却忽闻一缕细微幽冷的笛声若有若无地随风飘来。

她一怔,不禁坐直了身,正待仔细听时,那笛声又倏然不见。

夭绍恍惚,只道是自己幻听,然而抬眸时却见一道黑色烟云飘行雪地间,瞬间掠至她的窗前。阴影乍然倾覆下来,笼罩住周身,夭绍望着窗外的人,却见他今夜竟未戴面具,俊美容色皎如月华。

夭绍笑问:“你怎么没去明泉山庄?”

商之看着她:“你也没去。”

“我其实很想去,”夭绍道,“那里可是你们独孤氏的故邸。我从小就听伊哥哥他们说明泉山庄是如何地瑰丽绝伦,只可惜至今无缘一见。”

商之眉眼微微黯然,笑了笑:“那你今夜为何不随他们去赴宴?”

夭绍道:“因为如今的明泉山庄与往昔的不再一样。”

商之沉默片刻,忽然道:“明年吧。”

无头无脑的话夭绍却听得明白,颔首一笑:“好啊。”

又是一股冷风卷雪袭来,夭绍忍不住瑟瑟一颤,对他道:“进来坐吧。”商之也未踌躇,利落跃入室中,等夭绍关了窗扇,他并无避忌地在榻侧坐下,拉过她的手腕探了探脉搏。

夭绍眨眨眼:“怎么样?昨夜的毒药发作没?”

商之瞥她一眼,将指下柔腕放开,自怀中取出针囊:“躺下吧,我为你施针。”

“施针?”夭绍想起幼时腿断后,云憬母亲为自己施针时的痛楚不禁犹豫起来,脸色很是为难。

商之盯着她道:“怎么?你还怕这个?”

夭绍咬咬唇,只得仰卧。商之将她的裙裾撩至膝盖处,露出熠红绫。他伸手轻轻捏过夭绍的腿骨,移来一盏灯,将金针以明火炙过,方慢慢扎入夭绍小腿的穴道上。

果不其然,腿骨间迅速窜流起细小的噬咬之痛,夭绍蹙眉,紧紧咬住了唇。

“有点疼,忍着。”商之轻轻按住夭绍的腿,掌心暗暗运力。

骨骸间疼痛愈烈,不消片刻,夭绍额角便疼出了一层汗珠。正是煎熬难忍时,却听商之清淡的声音传入耳中:“那个萧少卿,你认识他很久了?”

夭绍忍痛道:“也不是……五年前自东山回邺都后,才认识的。”说到萧少卿,她倒想起心里记挂的一件事,稍稍从痛楚上分神,问道,“你医术那么好,可知如何帮失忆的人恢复记忆?”

室中烛火哧然一爆,商之目光亦是一闪:“萧少卿失忆了?”

夭绍道:“嗯,八年前的事他都不记得了。一旦回忆起往事,他便头痛如裂。能治好吗?”

耳畔长久不闻声响,夭绍只觉腿骨间痛楚侵袭向了周身,神思发昏,再难顾及商之的答复。不知过了多久,待商之缓缓收力后,那股疼痛方渐渐消减下去。夭绍这才透了口气,商之的声音亦在此刻传来,道:“失忆之症并非痼疾,待到了洛都,我再问问澜辰,或能寻到治愈的法子。”

夭绍睁开眼:“憬哥哥也在洛都?”

商之收起金针,悠悠道:“除了他,你的伊哥哥也在。”他为她施针耗了不少气力,此刻也是气息不匀,白玉般的脸庞上起了浅浅绯红,烛光下的俊容更显出几分惊人的华美。

夭绍看了他一眼,心莫名地怦然乱跳,又赶紧敛目。

商之在旁饮了口茶,转过头来见她仍是蹙着眉闭着眼的模样,轻声道:“还痛?”他伸手过去,宽长的黑袖掠过夭绍的额角,她又闻到了那股幽冷清淡的香气,心绪顿时没来由地发慌,脸上隐隐发烧,忙道:“我不痛了。”

她面颊通红,恰如扑水桃花的秀丽动人,商之微愣,心中也忽觉异样,挪开目光,竟是不敢多看。

夭绍起身坐直,轻轻道:“尚。”

生平第一次听她呼唤自己的名字,那是少时等了太久的期待,只是如今听入耳中,那惊喜的感触却未免茫然而又模糊。商之身体僵硬,半晌方涩然道:“明知自己受不了湿寒,为何昨日要去洛水之中寻找那断裂的石梁?”

夭绍道:“飞虹桥是独孤伯父生前的功绩,我知道你不甘心。”

“桥都断了,不甘心又有何用呢?”商之言词蓦地又冷如冰封,“再说,我和你其实并不熟,你不必为了我做这些的。”

“什么才是熟呢?”夭绍微恼起来,忍不住反问,“我和你之前是未见过,可小时候大人们口中总说的那个天资奇才的独孤家的儿郎独孤尚我却一点也不陌生,伊哥哥他们口中说的那个风姿潇洒、精于音律的尚我也不陌生。怒江上吹的那首曲子,当年还是你谱的,也是你让伊哥哥他们带回来送给我的。你都忘记了?”

“小时候……”商之微微一笑,声音里尽是孤寂,“我是当真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他盯着夭绍,烛火灼灼,却将他的目色映得一片冰凉,毫无温情。夭绍望着不禁一个寒战,商之扬起唇角,慢慢问道:“你问过我那么多,为什么却从不问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于我而言,那可能仅仅是几句话,可于你而言,却是生死本身。我现在还不想听,我也不好奇。”夭绍的话语明晰温柔,一字一句道,“我只要知道,你现在还活着,那比什么都明白。”

商之怔了怔,望着夭绍的眼眸,眸光一霎冰光消融。

夭绍并不躲避他的目光,对视良久,她心中却忽起酸涩,眼中莹光一闪,竟是泪意涌起。

“你……”商之无可奈何地叹息,“既如你方才所说,那还哭什么?”

你是还活着,可有些人,他们远去了,却再也回不来了——八年前的一幕幕风逝般掠过眼前,夭绍的心蓦然碎裂如割,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笑了笑:“好,那便不哭。”

烛火下的容颜一笑时如细雨中初绽的新荷,娇柔静美,令人望之沉沦。商之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珠。

温热的湿润沾染指间,却仿佛带着熨至心尖的滚烫,从此刻下印痕,挥之不去。

翌日清晨,舆驾自曹阳启程向北,近暮歇庐池。

再行一日,黄昏时分,公主舆驾抵达洛都。都城之南的明庆门在夕阳照耀下金碧辉煌,红锦地衣于此连绵而设,锦幛如霞,直通城北巍峨宫阙。北朝丞相裴行领百官候在此处,城中蜂拥而出的百姓围观似海,沸腾的欢声如潮浪汹涌起伏,湮没了礼官们的华章恭颂。

一通繁复的排场后,舆驾好不容易得以入城。此时天色已暗,满城灯火明燃,照得九陌街巷亮如清昼。夭绍坐在车里顾盼,只觉煌煌洛都不负盛名,薨宇齐平,四望如一。东朝邺都的繁华,充满曲迤婉转、内敛隽秀的风流,而北朝的洛都,则繁华得龙虎腾跃,雄迈壮阔。

她举眸遥望,不经意瞥见街道一侧的高楼上悬着“采衣楼”的匾额,下意识凝眸去瞧,正见采衣楼顶层上,那个青衣淡缈的身影。

云憬凭栏闲坐,静静望着楼下冗长的车队。虽隔得远,他还是一眼瞧见了跟在公主鸾驾之后的马车中那偶尔一现的清丽容颜。两人视线交汇,俱是一愣。

夭绍对他微微一笑,移开目光。

云憬抿了抿唇,接过偃风递来的茶盏,慢慢饮了一口。冰雪般的手指轻抚着茶杯边缘,他抬头望去繁星密布的夜空,轻轻叹了口气。

如此美好的夜,却注定无法宁静。

(四)

北朝宫城前据洛水,后依邙山,绵延千倾的宫阙威严雍容,以耀门、端门泾渭两分,外为宣政宫,内为紫辰宫。因皇帝大婚之喜,宫阙内外的勾檐栏杆焕然一新,铺天盖地的锦带红绸曼妙飘飞,衬着万千宫灯的璀璨明火,愈发地华彩熠然。

戌时,东朝公主鸾驾在描绣有日月星辰的旌旗环拥下驶向洛水之上的白玉津桥,一时禁卫屈膝、内侍匍匐,身着细罗软裘的贵妇嫔妃们衣带翩跹,于摇曳生姿的清风碧水间盈盈叩首。

朝鼓声嗡嗡震响,轩轩宫门哗然敞开,钟磬笙管的礼乐声中,鸾驾穿行漫长的汉玉宫道,直至北朝朝堂——宣政宫含元殿。

含元殿外,群臣黑压压俯首一片,北帝朝服衮冕,立在百阶之上的金台。苍穹夜色映衬着他一人的身影,巍峨清峙,宛若潇潇玉山。

内侍的长呼声中,明妤自鸾驾中走出,凤袍拽地,国色倾城。她缓步行上层銮台阶,于北帝身前柔柔弯腰,裣衽而拜。

“公主一路辛苦了。”司马豫握住她的双手,将她扶起。

他的手掌如此温暖有力,明妤指尖忍不住轻轻一颤,慢慢抬起头。

明粲的灯火下,男子眉目昭昭,风华英烈。

“既来之,则安之,公主不必担忧过甚。”司马豫仿佛能清楚看透明妤心中的紧张和酸楚,柔和的话语轻轻道来,正如拂面而至的春风,“大婚之礼于七日后举行,公主且暂住紫辰宫的昭庆殿,待婚后入住中宫紫辰殿。太后眼下在城外白马寺为大婚祈福,五日后回宫,到时朕再带公主去见慈驾。”

明妤未想北帝竟能这般温柔细心,愣了一瞬,方颔首应下:“陛下无须言称公主,唤我明妤即可。”

“好,明妤。”司马豫携着明妤转身,对着重重殿阁、满城灯火,言词悠远而又深刻,“见过朕的江山和子民们,从今往后,北国万里山河,朕与你坚守共望。”

殿前帝后并肩而立,于百丈之巅俯瞰众生,漫天流逝的光火中,那夺目耀眼的龙璋凤姿凌空而御,阶下众人为之震慑,振臂高呼,恭贺声大动都城。

东朝公主舆驾即至,北帝领朝中重臣款待东朝使臣的夜宴于戌时三刻举于瑶光殿,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直到亥时方才散席。

热闹了半夜,洛都城到此刻才有了几分夜色下的清静,淙淙洛水绕宫墙而过,渐有寒雾弥漫而起。一匹快马自夜色深处驰来,长街上一路卷雾疾去,至城西相府前,马背上的男子才勒了缰绳吁马停下。

轩昂的门庭前守卫森严,男子摘了头戴的黑纱斗笠,踏着暗淡不清的光影步上台阶。

有侍卫刚要上前阻拦,不经意看到那人脸颊上的刀疤,吃了一惊:“魏陵侯?”

令狐淳低声道:“裴相在府吗?”

侍卫忙让身道:“丞相刚自宫中回府,魏陵侯请。”

令狐淳步履匆匆直奔裴府西园的书房,此刻夜风微微,渗满了初冬的寒凉,只是令狐淳满心焦虑,竟是毫不察觉此间冷意。

“令狐淳见过相爷。”书房里烛光荧荧,令狐淳在书案前单膝跪地。

“原来你还敢来洛都,”裴行坐于书案后慢慢合起一卷帛书,挥了衣袖道,“坐吧。”

他口吻如此清淡,愈发叫人不辨喜怒。令狐淳自知此次犯了弥天之过,哪里有胆子坐,兢兢战战起身抬眸,才见裴行只着一件墨紫睡袍,清癯的面容上满是疲累,不由惶恐道:“属下打扰丞相休息了?”

“今夜宫宴上饮多了酒,方才微微闭了会眼。”裴行声音懒散,拢了拢衣襟,瘦削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书案,“今日宴上百官云集,其余六州的刺史都到了,唯你缺席,还送了块石头来说天降奇瑞——”他言词一顿,瞥着令狐淳,忍不住轻笑,“令狐啊令狐,究竟是谁教你这些旁门左道的?”

令狐淳冷汗沾额,轻声解释道:“飞虹桥断了,属下担心朝廷中会有人在陛下面前拿此事大做文章,所以……”

“桥是你让人弄断的?”

“……是。”令狐淳艰难点头,“丞相前些日子让人密信通知,要拖延舆驾的进程。属下没有他法,唯有想到飞虹桥。那石匠是先前为独孤玄度筑飞虹桥的匠师之一,技巧细密,又未伤人性命,且飞虹桥断裂的那一处日后极容易补上,不会过久妨碍洛河南北的通行。属下本以为一切无所错漏,只是没想等舆驾到永宁城外时,那东朝的郡主竟能一眼看出断梁的缘由,属下无能,没有完成丞相的嘱咐。”

“我的密信?”裴行盯着他,眉目淡远,无波无澜,“我何时写过这样的密信给你?”

令狐淳神色愕然。

裴行抿唇沉思,久久不语。灯火照耀他的面庞,透着玉般温润的明亮,只是那双眸子却暗沉黑暗,深邃得毫不见底。半晌,他才幽幽透了口气:“不管有没有密信,罢了。那石匠如今何在?”

“属下不想伤人性命,已派了人将他送去了安全处。”

“如此要害之人竟留他性命?”裴行难以置信,冷笑道,“仁慈得懦弱!你昔日的杀伐果断哪里去了?”

令狐淳涨红了脸,倔强道:“昔日沙场征战,杀人是为了保国。可这次断桥一事本就阴损缺德,别人有助于我,属下不能恩将仇报。”

裴行厉声道:“既知是阴损缺德的事,你之前不还是照做不误?飞虹桥断,百姓受灾,孰轻孰重你心知肚明,此刻倒还口口声声和我说这番仁义理论,言之大谬!”

令狐淳不敢再辩驳,裴行振袖起身,自书架上取过一个锦盒,掷在案上:“再说你让人送来的这颗珠子。你在雍州敛了多少财?搜刮了多少民脂?竟拥有这样稀有的东海明珠!”

令狐淳气势顿减,无力道:“这是别人送的。”

“别人送的?”裴行静静想了一刻,又道,“还有送入宫中的那颗麒麟火珠,世上独有两颗的麒麟火珠,也是别人送的?”

“是。”说到这,令狐淳心中骤然醒觉,迟疑道,“我那日分明是让人将麒麟火珠送给丞相,将东海明珠送去宫中的。”

裴行目间锋芒微闪:“究竟是谁人送的?”

“云阁少主云憬。”

“云澜辰?”裴行皱起眉头,“你和他有什么交往,他凭什么送这么名贵的宝珠给你?”

令狐淳不敢隐瞒,如实道:“陛下大婚,我无礼可送,手下谋士离歌献计,让令狐恭借故在青州查封了云氏的盐池,说云澜辰正在永宁查勘将开采的铜矿,到时必然会有求于我,所以……”令狐淳话语微停,惭愧道,“我也没想到云憬答谢之礼是麒麟火珠和东海明珠,不敢私藏,于是就都送上来了。”

“仗势压人,以权谋私,官贾勾结——你学得可真快啊。”裴行口吻异常平静,轻声问道,“当时去雍州上任时,你答应了我什么?”

令狐淳汗流浃背,跪地道:“属下有负丞相所托。”

“你是有负,且错大铸!如此愚钝,竟听信一谋士之言?”裴行心中烦躁,适才饮的酒更在此刻劲道涌上,他微微松了松衣襟,来回踱了两步,愈想愈怒不可遏,斥道,“那云家权可通天!云憬和慕容虔是什么关系,你不知道?慕容虔的王妃正是云氏族主云濛之妹!云澜辰需要倚仗你才能解了青州盐池的封锁?”

令狐淳面色一白,顿时心中虚颤。

“还有那颗麒麟火珠!”裴行语气急促,再无平日的温和清淡,“知道为何世间的两颗麒麟火珠永远不能在一起吗?麒麟雌雄,一旦相触,便是真火迸裂。另一颗麒麟火珠正在宫中,若不是我及时发觉,暗中让人换下你的礼单,否则大婚后贺礼一经纳入库府,便是火烧宫廷之罪。你令狐淳能有几个脑袋,敢犯如此大逆不道之罪?”

令狐淳怎知其中之故,嗫嚅道:“我……”

裴行轻喘了几口气,走去窗旁一把推开窗扇,冷风迎面拂来,他闭眼沉默片刻,终是叹道:“麒麟火珠的事到此可了,只是那个向你献策的人,断不可再留。”

“可是……”令狐淳声音一阵颤抖。

“什么?”

令狐淳的脸色渐透灰败,低声道:“断桥的石匠……正是离歌带着离开的。”

裴行转过身,气得发笑:“你和石匠之间,如今恩怨分明了吗?”

令狐淳垂首沉默,无言以对。

事到如今,已非追究责任的时候,那个石匠的下落才是重中之重。裴行揉着额角一阵头疼,不料这时窗外又掠来一抹青烟,有黑衣剑士仿佛幽灵般停伫风中,递上一卷丝绡:“主公,北疆密报。”

待裴行接过后,那人黑衣一晃,瞬间又不见人影。

裴行阅罢密函,长眉不禁皱得更紧。

令狐淳忍不住问道:“丞相,北疆出了何事?”

“匈奴十万大军夜行沙漠,逼近柔然草原——看来北疆将乱。”裴行容色清淡,言词却比冰还凉,指尖轻夹丝绡,靠近烛火燃烬,慢慢道,“看来垂涎你这个雍州刺史位子的人,还当真是不少啊。”

北疆之事为何又与自己有关?令狐淳糊里糊涂,却又不敢再问,只得低低垂首。

等令狐淳走后,裴行在书房思虑良久,难以寝眠。有侍女送茶进来,他问道:“六爷何在?”

侍女道:“还在梅园里练剑呢。”

“这么晚了还练剑?”

“那边园子的侍从来说,六爷今夜气火不平,烦闷得很,似乎也是睡不着。”

裴行摇了摇头,又默然饮了一会茶,这才起身披上狐裘,出了书房。

沿着溪畔蜿蜒向前,直到溪尽头的梅林中央。高三丈的御剑台上,但见一人正运剑如风,五尺青锋划过的地方漫扬起无数花瓣,经风霜寒雪压色,那旋绕在剑尖的白梅愈发地清冷傲人。

裴行微笑,抱起双臂在台下观望。

御剑台上舞剑的裴伦察觉到这边的动静,眼光瞥过裴行脸上,轻哼了一声,手中长剑猛荡出凛凛寒芒,刺得朵朵梅花于剑风中支离破碎。

“老六,你总是不知惜花。”裴行轻声叹道。

“我自是个粗人!”裴伦敛气收剑,瞪了他一眼,转身便要走。

裴行挡在他身前,紫袍飞袂,无比地潇洒清澹。

裴伦愈发瞪圆了双眼,裴行无奈道:“二哥有话和你说,不能再留一刻?”

裴伦插剑入鞘,没好气地坐在石阶上:“什么事?”

裴行望着夜下萧条冷落的御剑台,俯身捋起一掌碎裂的花瓣,坐在裴伦身旁,涩然笑道:“风过人去,剑过花散,还不都是同一个道理?想当年大哥、三弟、四弟都在,那时的御剑台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兄弟们在一起是多么热闹。可惜安风津一战,父去、兄亡、弟丧,裴家唯剩下了你和我两个男儿……”

裴伦放下手中的剑,回头望了望空寂的夜色,念及旧事,心中酸痛悲伤,虎眸泛泪,叹息道:“是我没用……当年三哥四哥若不是为了救我,根本不会死。”

裴行松开手指,任掌中花瓣随风飘散,他伸手抚摸裴伦的发,轻道:“老六,不怪你,当年之事,是有人故意陷害我裴家至死地。我那时虽未去战场,但我也知道,你能平安活着回来,黄泉之下,大哥他们走时自会少了一分牵挂,多了一分安心。”

裴伦沉默,揉了揉眼,半晌才闷声道:“二哥找我怕不是为了说这些往事吧?”

裴行怔了怔,慢慢收回手,声音淡柔:“你这次随驾回来,路上发生的事,能如实告诉二哥吗?”

“能发生什么事?”裴伦皱起浓眉,脾气又犯,恼道,“不过是丞相大人一路让人添的堵叫我憋气罢了。”

裴行笑道:“怎见得就是我找人让你受气的?”

裴伦抬起头,瞪着眼,赌气道:“过了怒江一到襄城,许郡太守崔安甫就拿丞相您的密信来找我了!”

“崔安甫吗?”裴行目色轻闪,“还有呢?”

裴伦冷笑:“你的心腹魏陵候在永宁城外断桥,不是你嘱咐的吗?”

裴行苦笑道:“我若说不是,老六你信吗?”

“不知道,”裴伦重重一哼,“我想不信。可是密信在,而且你是首辅大臣,天下没有谁比你更看不得陛下大婚。”

“你是这样想?”裴行看了看他,认真道,“老六,不要再怨我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若非如此,自安风津一役受重创后,纵是媛君贵为太后,裴氏也将从此沦亡,再无出头之日。北朝历代的太后家族是什么样的凄惨命运,你不是不知道。至于密信之事,不是我做的。而令狐淳……他的确是犯了错,但谁也不能否认他是个好官。他是对裴氏绝对忠心的人,而雍州刺史之位更是关乎北朝全局,我不得不救他。你明白了吗?”

“知道又如何?”裴伦望着他,“你又要我做什么?”

“并不是要你做什么,”裴行声音温和,“只是听说你派两千亲兵环卫了整个永宁城,可曾发现过那石匠的踪迹?”

裴伦默然良久,忽然提剑起身,大步离开。

“老六!”裴行低喝。

裴伦身子一颤,脚下停滞。

许久,一声轻微的叹息终自夜雾下缓缓逸出:“崤山三里道,枫岭之西。”

(五)

次日早朝后,萧少卿得空与夭绍游赏北朝宫廷,两人站在宫墙上眺望洛都山水,但觉比起昨日夜间的雍容富贵,朗日晴空下的洛都经纬纵横,更是一番辉煌多姿的景象。他二人一路笑谈恰意,流连忘返,却不知城外的白马寺一早有飞骑而出,身负太后嘱托的传命内侍手执懿旨直入深宫,气定神闲地等在昭庆殿外。

“东朝明嘉郡主接旨。”好不容易才望见夭绍二人的身影,内侍忙扬开嗓门,长长呼道。

夭绍与萧少卿刚走到昭庆殿前廊下,闻言不禁微愣,舜华自殿里出来,轻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接旨?”

“是。”夭绍福身垂首,恭请旨意。

内侍打开卷帛,念道:“太后请郡主前去白马寺见驾,即刻动身,不得耽搁。”宣完旨意,内侍将帛书交给夭绍,笑意婉转道,“郡主,懿旨传来已有些时候了,请尽快动身吧。”

夭绍虽心中疑惑,但旨意在前,不得不应下。

舜华想起沈太后临行前的嘱托,此刻难免担忧,忙道:“我陪郡主一起去吧。”

“不必,姑姑还是留在宫中陪着阿姐。”夭绍转身入殿换了宫装,领了两个侍女,便随内侍出了宫门。

一时上了马车正要出发,驾车的侍卫却怔怔不动,讶异低呼:“豫章郡王?”

夭绍撩开车帘,才见阳光下那袭银裘潇潇澈澈。萧少卿骑着黑骊迎面而来,注视着她,微微而笑。

传命的内侍问道:“郡王这是?”

萧少卿漫不经心地道:“听说洛都白马寺闻名天下,本王心中向往,今日有时间,正可去走一走。”

洛都白马寺位在城北邙山,寺庙殿阁筑于山峰之巅,紫气缭绕,钟声嗡鸣,檀香随风漫溢,浸透了邙山上的一草一木。皇室行宫“明光清舍”建于白马寺之侧,夭绍此行是去见北朝太后的慈驾,马车未在白马寺停留。匆匆经过之际,夭绍掀帘一望,只见飘逸的飞檐雕甍间,阳光净洒,殿宇圣洁,处处皆透着佛门之地的无上庄严。

马车驶入行宫的偏门,直至太后所歇的宫殿前。夭绍刚走下马车,便见殿门间暗青衣袂一闪,日光下,有苗条纤柔的身影飘然而来。

“茜虞姑姑,东朝的豫章郡王和明嘉郡主到了。”内侍禀道。

茜虞屈膝行礼:“见过郡王、郡主。”

“不敢,姑姑请起。”夭绍揣度她的身份,自知她必是裴太后的近身女官,不敢大意,忙托起她的双臂。

茜虞微笑道:“太后在后山亭中,两位请随我来。”

绕过宫殿,穿过狭长崎岖的山道,才见空谷间溪涧清澈,水畔建亭。亭中有女子手持书卷端坐榻上,凤袍华裘,仪态万千。几个侍女远远地站在亭外,风卷裙裾,静立不动。

谷外是初冬之寒,谷间却是清风和缓,宛有春意。

“太后,郡王和郡主来了。”茜虞上前道。

亭中女子这才放下书卷,望了望夭绍和萧少卿,微微叹道:“好一对神仙般的璧人。”

萧少卿和夭绍俯身而拜,裴媛君扬起衣袖让两人起身,又打量他们片刻,才柔声笑道:“哀家听说二位送亲北上之前,刚在东朝定了婚约。难怪说今日哀家不过招郡主前来聊聊,郡王便如此的不放心,要亲自护送了。”

她的话语伴着山间溪流的潺潺声,柔软冷冽,竟不乏江左的雅音。

夭绍在她的话语下怔了一瞬,低低垂首,没有出声。萧少卿见她脸颊淡染明霞之色,眸间不禁轻晃过一丝笑意,揖手对裴媛君道:“太后见笑了。少卿早就听闻洛都山水秀美绝伦,今日初至洛都,难免想四下走走。邙山白马寺驰名天下,少卿心存敬仰,想借着送夭绍来此的机会能顺道瞻仰佛家圣地,倒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裴媛君笑道:“郡王好口才,哀家记得往日在江左时,你父王却是个刻板寡言的,这点他断断不如你。”

萧少卿忙道:“不敢。”

裴媛君这才将眼光移向夭绍,微笑道:“郡主能否上前一叙?”

“是,太后。”夭绍轻步上前,静立于裴媛君身旁。

裴媛君拉起她的手,将那纤细洁白的指尖于掌中细细观赏,叹道:“如此柔软的手怎么能写出那么有力的字呢?”她拿起方才那卷书,摊在石桌上,一笑,“郡主,这可是你的字迹?”

夭绍望了一眼,有些讶异:“的确是明嘉去年所书,不过……这份札记怎会在太后这里?”

“哀家想要,便自然会有。”裴媛君笑颜间的华韵清美至极,微笑道,“这几日我在白马寺为皇帝大婚祈福,念经千遍、抄经百遍以奉佛祖。郡主书法如此了得,可愿为哀家分担一二?”

“自然愿意。”夭绍道,“陛下是与我阿姐大婚,夭绍责无旁贷。”

裴媛君颔首:“那就好。这几日你且住在行宫,抄经一事也不急,待哀家晚上再和你细说。”她回眸看了看萧少卿,笑道,“郡王不可白来山中一趟,茜虞,你差人先领着郡主和郡王四处走走吧。”

茜虞应道:“是。”

等夭绍二人的身影渐逝山道间,裴媛君接过茜虞递来的茶盏,对着热气蒸腾的茶汤轻轻吹气,问道:“你看,她像那人吗?”

茜虞笑道:“这么多年,谢公子什么样子我都不记得了。郡主貌美质佳,眉眼间许还是像陵容公主多一些吧。”

“是吗?”裴媛君淡淡一笑,“你若是说她像谢攸多些,哀家今晚说不定会让她抄千遍经书的。”

“百遍也够多了。”茜虞忍不住问,“离祈福之礼不过短短四日,郡主能抄得完吗?”

裴媛君笑声轻细:“谁知道呢。”她抬头望了望天宇,碧霄澄澈,万里无云。她一眼看去了极高处,悠远的九天之外,她恍惚还能看到那月下执手相望、脉脉情深的二人。她的心底紧紧一痛,那样的怅然竟依然残留着当年求而不得之苦。

凉风吹过亭中,遍体生寒,裴媛君只觉懒洋洋地浑身乏力,正待起身回宫,却有内侍从山外疾步而来,托举着一卷帛书递上:“太后,萦郡主自华清宫来了信。”

茜虞接过,呈给裴媛君。裴媛君看罢书信,秀眉微蹙,许久不语。

茜虞不放心道:“太后,萦郡主所为何事?”

“这丫头可真倔,关了她一年,对国卿竟还是不肯死心。”裴媛君摇了摇头,“也罢,皇帝大婚之前,找人将萦儿自华清宫接回来。”

茜虞满是忧虑道:“裴氏和慕容氏水火不容,萦郡主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有了情和迷恋,是会迷茫的……”裴媛君却有着感同身受的经历,回顾往昔,不禁幽然长叹。

出了行宫,萧少卿便命引路的侍女退下,与夭绍信步闲走。一路穿行高低错落的佛殿僧舍,两人兜兜转转,不觉来到寺后的幽谷。谷中青岩间曲水引流,汀渚上白鹭翩翩拍翅,见到来人也不怯怕躲闪,悠然迈步水边。

几乎一日双腿未歇,夭绍不免疲累,坐在水边石上歇息。萧少卿负手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地望着眼前清流。

“你不回去吗?”夭绍看看天色,“你晚上还要赴北朝四位辅臣的宴。”

“不急,”萧少卿望了她一眼,“倒是那百遍经书,你怎么就答应了?若到时抄不完,祈福之礼不能进行怎么办?”

“裴太后说是为阿姐祈福,我能不应下?”夭绍笑意盈盈,满不在乎地道,“再说了,百遍经书而已,以前婆婆也经常罚我,那些经书我在东朝就抄出绝妙的法子来了。你放心吧。”

“放心?”萧少卿在她的笑容下刹那失神,低声道,“我放心不下。”

“嗯?”夭绍没有听清。

萧少卿却不再出声,脸上笑意愈发地风轻云淡,转眸看着水上白鹭。

幽谷深深,佛香霰淡,禅声缈缈自虚空而来,带着洗澈心灵的安宁平和。两人对着粼粼水光,默然感受着周遭雍容祥静的佛家气度,一时神明心清。

“豫章郡王,今日不发疯了吗?”肆意的笑声凌空而至,仿佛魔音下降,煞是破坏气氛。

萧少卿皱眉回首,青岩下,慕容子野一贯的绯袍白裘,衣袂上绣满了桃花瑞枝。阳光一照,那张扬的衣饰衬着那张妖娆的面容,端的是无比闪耀。可萧少卿只觉此人面孔着实刺眼,不由冷声一笑:“不伦不类。”

“什么?”慕容子野瞪眼。

“他是说你今日穿的衣服太过艳丽招摇,于佛门圣地而言,有些不伦不类、不三不四。”优雅自若的笑声自青岩后传来,有白衣公子慢步而至,眼眸顾盼,满怀兴致地打量二人的神色。

承他贵言,恰给两人长久积压的怒火一个畅快爆发的契机。慕容子野一怒振袖,绯衣掠过虚空,拍掌就袭向萧少卿。萧少卿自不会避让,流袖飘飞,掌风相对,出手力道劲烈霸道,竟是毫不留情。

“少卿!”夭绍想要去拉时已晚了一步,那两人掌风纠缠,再难分开。她急得直跺脚,怒视沈伊:“你还不让他们二人停手?”

沈伊颇有自知之明地叹气:“他们两人能听我的?”他撩起衣袍,施施然稳坐石上,一派心安理得地欣赏眼前期盼已久的比试。

夭绍无可奈何,转过头望着争锋不让的二人,满是焦虑。

碧水悠悠,白云来往,谷间比试的两人一个绯衣如霞,一个银袍如练,姿势间俱是一般的潇洒飘逸,若非那凌厉致命的掌风,倒是一幅极美的画面。偏如此沈伊还觉不尽意,抽出白玉箫正待奏上一曲助兴时,手臂却被一人轻轻扼住。

“澜辰,尚。”沈伊毫无惊讶地望着身后二人,挪了挪身子,厚颜道,“要不要一起坐着看?”

云憬横了他一眼,松开手指。商之望着水边相斗的二人,冷道:“怎么打起来的?”

“言不投机。”沈伊面不改色道。

夭绍异常恼火:“要不是你之前从中挑拨,刚刚又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他们能打得起来?”

“都怪我吗?”沈伊苦着脸,很是无辜。可是夭绍一转身,他却又若无其事起来,用凤箫指了指那斗得正酣的二人,言道:“尚,澜辰,你们仔细看。”

不必他说,云憬和商之的目光此刻已盯着萧少卿的掌法移转不得。

“他竟会慕容氏家传的武功?”商之轻轻皱眉。

沈伊叹道:“看来我之前是没看错了。”

商之这才想起一事,与夭绍对视一眼。夭绍疑惑更甚,商之却是恍然有悟,轻声对云憬说了萧少卿失忆的事。云憬眸波轻动,温美的面庞微微一紧。

水边,慕容子野也发现不对,猛地收手。萧少卿大将风度,自是不会乘人之危,遂也停手。

慕容子野盯着他道:“你怎么会我慕容氏的武功?”

萧少卿轻笑:“会便会了,又如何?”

“萧少卿!”慕容子野恨得咬牙,抡起双臂正要再打时,眼前黑衣一闪,商之却挡在他的面前。

“你做什么?”慕容子野怒道。

商之淡然道:“怎么说他来北朝也是客,哪有你这样对客人的?”

慕容子野愤懑不平:“不动手也可以。但他今日不解释清楚怎么会我慕容家的武功,就绝不能离开白马寺!”

萧少卿嗤笑:“打个架而已,非得要呈报师承吗?北朝风气竟是这般蛮横。”言罢,他身影陡地一晃,银衣飘旋漾起漫天光网,顷刻笼罩慕容子野全身。

慕容子野只觉眼前一花,再看清时,萧少卿仍安静地站在对面,手里却执着他原本系在腰间的玉佩。

“我要胜你何难?”萧少卿随手将玉佩抛回,傲然道,“看清楚了,刚才那招可是你们慕容家的武功?”

“你!”慕容子野恼羞之下,满腔怒火更是熊燃。

萧少卿却不再理他,转眸看着沈伊,微微一笑:“我和你的事等回了东朝再说。”

沈伊在他的笑容下一个激灵:“什么事?”

“大概是朝中候补官员的事吧。”萧少卿笑道,“听说你的口舌之功相当不凡,盛德日新的沈伊郎如此逍遥山水实在是百姓之悲,想来我之前帮你力辞为官一事竟是错了。”

沈伊面色灰败,慕容子野凉声讽道:“盛德日新?欺世盗名莫过于此。盛德日沦!”

“他从未有过盛德之说,”萧少卿驳道,“该是丧德日新。”

听他二人你来我往,话里不住损人,沈伊连声叹气,哭笑不得。夭绍站在一旁,忍不住扑哧一笑。

商之摇了摇头,唇边亦是轻轻一扬。

唯有云憬浑然事外,若有所思地望着萧少卿,目中微起一丝迷惑。

萧少卿也在这时才看到沈伊身旁的云憬,望清他容颜的刹那不禁一怔,心底骤然升起一阵空荡荡的惘然。随之而来的,还有细微的疼痛,仿佛——他和眼前这人之间本有无限的亲近,如今却隔着千山万水的遥远,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陌生和疏离。

难道自己以前也认识他?萧少卿本要细想,头却开始隐隐作痛,忙敛回思绪,对云憬略略颔首,迅速挪开目光。

夭绍见气氛重又融洽,这才去问那四人:“你们怎么今日都在白马寺?”

沈伊指指云憬:“我和澜辰随尚来探望师伯。”

他的师伯便是白马寺竺深大师,夭绍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慕容子野扬起下颚,哼道:“你们呢?怎么又会在寺中?”

他态度不善,但分明只对萧少卿一人,夭绍倒也不以为意,答道:“裴太后让我来行宫见驾,让我留在此处帮她抄写百遍经书,说几日后祭祀之礼时要用。”

“百遍经书?”慕容子野诧舌,“你抄得完吗?”

夭绍微笑浅浅道:“尽力而为吧。”

他三人在此闲聊,那边三人却静默伫在水畔,对着沉沉暮霭各想着心事。眼见夕日光辉缕缕收合,夭绍唯恐城门将闭,再次催促萧少卿回城。萧少卿也担心误了夜宴,遂辞了诸人先行离去。

商之一行本也要回洛都,只是慕容子野见萧少卿刚走,他却故意磨蹭,只顾拉着夭绍闲话笑语。

和商之一般,夭绍从小对这位慕容家的世子也是仅闻其名不见其人,虽则北上一路见过几次面,但今日相处下来,才发觉此人飞扬跋扈的外表下,其实是一腔爽朗仗义的性情。而慕容子野又与商之等人全然不同,一言一举随心所欲,毫无故弄玄虚的高深莫测,让人能一眼看穿他尚属纯真的心境。夭绍对着那几人从来都是未曾看透的茫然,眼下碰到慕容子野,才觉出朋友之间本该天然而生的几分亲近。

暮光散尽,天色已晚,虽然与慕容子野谈话投契,夭绍却不敢再多留,与四人告别后自回行宫。

等她走后,商之四人也离寺下山。半途于山腰,遥见夜色深处有人影飘闪,沈伊定眸凝望,笑道:“是偃风那小子。”

偃风行色匆匆上山而来,气喘吁吁道:“少主,尚公子,离歌出了事。”

云憬与商之俱是一惊,慕容子野更是面色大变,连连追问:“离歌出事?可是事关石匠?”

偃风抹了抹额上汗珠,点头道:“正是。石匠在崤山下被人虏走,离歌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幸亏他昏死之前发了袖箭,石勒族老带人相救及时,这才将他带回了洛都,眼下两人都在云阁。”

话音一落,诸人都是心急如焚,快速下山,加鞭疾驰赶回洛都。

“冬,十月庚戌,东朝明妤公主舆驾至洛都,百官迎于明庆门,是日,举国欢腾。

十月癸未,匈奴大破柔然三十余部,获七万余口,马三十余万匹,牛羊百四十余万头。十一月,丁亥朔,柔然女帝将三万骑绝漠千余里,破匈奴七部,获二万余口,马五万余匹,牛羊二万余头。胡族诸部大乱,北疆不安。”

——《北纪二十八 英皇帝豫征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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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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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山大院看门的张老爷子刚找回自己家的大公鸡,便看见一只屁股上少了一搓毛的大白兔,正从大院东南角的草丛里面冒出头,然后蹦蹦跳跳的回家了。在大白兔的后面,还跟着一只肥肥的橘猫,以及雪橇三傻中的二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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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大祥的青春,是无悔青春。王大祥的爱情,是完美爱情。但王大祥的一生却因为一场医疗事故改变了。他为爱设局,却让自己钻进去了。他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套中钻出来,出来时却被前妻拿着扫把追得满大街逃。他一边逃还一边直播:老铁快看,我前妻在追我,想知道我跟她有没有戏嘛,双击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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