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瑾在故乡绍兴度过了两三年自由奔放的少女生活之后,便跟随母亲离开故乡前往台湾,和她在台湾某地任知县的父亲一起生活。大约在1893年前后,秋瑾的父亲调往湖南任职,秋瑾和母亲也随同来到了湖南。第二年夏天,父亲调任湘潭厘金局(税务机关)总办,秋瑾一家又搬到了湘潭。这时,秋瑾已是待字闺中的大姑娘了。
湘潭在清末已是有近百万人口的大县,商业和手工业都很发达,时有“小南京”之称。当时住在十八总(街道名)的王黻臣,因帮曾国藩家管账目,随同曾国藩在镇压太平天国运动中发迹,成为有“百万富翁”之称的大富户。此人早就与秋瑾父亲秋寿南相识,秋寿南调到湘潭任职后,两人更是“时相过从,渐成莫逆”。再加上秋瑾素有“才女”之称,在亲朋之间很有知名度。所以,王黻臣便托朋友李某到秋家为小儿子说亲,要娶秋瑾当儿媳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况且秋王两家门当户对,又是莫逆之交,因此这门亲事一说即成。
秋瑾一开始就不情愿这门婚事,怪父母没有了解清楚男方的人品、性情、学问。然而,不论父母怎样爱怜自己的儿女,儿女都逃脱不了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婚姻制度的束缚。就这样,在1896年初夏,秋瑾同比她小四岁的王子芳结婚了。这王子芳虽然生得面目清秀,潇洒风流,有点儿文名,但他是个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为人妄自尊大,又不讲信义。热情奔放、豪爽不拘的秋瑾,同他根本没有感情可言,更谈不上有共同的生活志趣了。秋瑾的婆婆是个性格暴躁、思想守旧、对人极严的人,秋瑾服侍稍有不周,便遭她的斥责。这些,对于酷爱自由、性烈过男、自尊心极强的秋瑾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但是,在那“出嫁从夫”的封建社会里,不管夫妻如何琴瑟异趣,甚至受虐待,女子都必须从一而终。此时的秋瑾痛苦极了,正如她后来在《精卫石》中所说:“重重地网与天罗,幽闭深闺莫奈何!”她无以排遣心中的抑郁,只能借酒浇愁或写诗泄愤。她在《梅》十章中借梅自喻,叹息此生未遇知音;在《谢道韫》中,她表达了对才女不得嫁诗人的惋惜;她写于新婚之夏的《思亲兼柬大兄》诗,更深刻地表达了缺少知音同调的痛苦和不满。
虽然秋瑾的遭遇不幸,内心痛苦,但是没有丝毫减损她的正义感和同情心。当时王家有个女佣人吴妈,她儿子在乡下老家租种了地主曾五爷的田。因为那年遇到旱灾,颗粒不收,吴家交不上租米。曾家上门逼租,吴家跪地求饶,也无济于事。可是曾家却想出一个狠毒的办法——诬告吴妈儿子是私盐贩子,写状子告到当时在湘乡任盐务督销的秋寿南衙门。那年头贩私盐是犯法的。这曾五爷是曾国藩本家,和王黻臣有亲戚,所以吴妈不敢把这事告诉主人王家,但是又怕儿子吃官司,只有暗中着急流泪。秋瑾知道这件事后,非常同情吴妈,就找借口回娘家,把实情告诉了父亲,请求父亲主持公道。秋寿南听完女儿所说,明白了事情的曲直,但是碍于亲家关系,觉得事情很难办。可秋寿南毕竟是耿直的人,清正的官,最后还是秉公处理了这桩案子,使吴妈儿子免去了一场灾祸。
正在秋瑾挣扎于王家的“网罗”中时,中国的政治局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中日甲午战争,中国惨败;1895年4月17日,清政府与日本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日本割去台湾、澎湖及辽东半岛,还要中国赔款二万万两白银,开放四个商埠。消息传开,激起全国人民的强烈反抗。以康有为为代表的一千三百多名举人联名上书,要求“拒和”、“迁都”、“练兵”、“变法”。接着,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在北京、天津、上海、广东等地,创办报刊、组织学会,大力提倡变法救国。湖南省的变法运动尤为活跃,谭嗣同等一批维新人士开办“时务学堂”,设立“南学会”,办起《湘报》、《湘学新报》,宣传变法新事物,大大开通了以“守旧闭化名天下”的湖南的社会风气。这种社会风潮自然给秋瑾以积极的影响。她常叫人买来新报新书来读,使她大开眼界,接受了许多新鲜事物。
1898年9月,慈禧太后发动宫廷政变,戊戌变法运动很快就失败了。于是,一切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官场更加腐败,卖官鬻爵之风更盛。就在这时,王子芳花了近万两银子买了个户部主事的京官,带着秋瑾进京赴任了。到北京之后,秋瑾一家住在南横街圆通观斜对面的一所小宅子里。当时,正值戊戌变法运动失败,封建腐朽势力甚嚣尘上,帝国主义列强展开了疯狂瓜分中国的罪恶活动。秋瑾对从官场人物和王子芳那里所见所闻的那种满眼俗气、醉生梦死和各种腐败无能、勾心斗角的现象,非常厌恶;而危如累卵的国运,更使她忧心忡忡。有一天,秋瑾去北京附近的黄金台游览,借景抒情,写下《黄金台怀古》一诗。诗中说:“蓟州城筑燕王台,招士以财亦可哀!多少贤才成底事,黄金便可广招徕?”她借用历史故事,嘲讽了清末官场上卖官鬻爵的丑行。
国家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俄、日、美、英、德、法、意、奥八个帝国主义国家,组成联军开进中国,血腥屠杀中国人民,野蛮地抢掠中国财富。为了避难,秋瑾和王子芳匆忙离开北京,回到了湖南。早已对“红毛鬼”和清政府的反动统治深为憎恨的秋瑾,在湖南不断听到八国联军烧杀抢掠的消息,心中非常愤恨。她在这时写下《杞人忧》一诗:
幽燕烽火几时收,闻道中洋战未休。
漆室空怀忧国恨,难将巾帼易兜鍪!
这首诗的意思是:听说中国和洋人在京津一带的战争没完没了,我身居这黑暗的闺阁之中空怀报国之志,却很难脱下红装戴上盔甲上阵杀敌。
就在这国家、民族遭受大劫之时,又传来了家庭的巨大不幸。1901年11月26日,秋瑾的父亲秋寿南在湖南桂阳知州任上病逝了。秋瑾的兄弟将父亲灵柩护送到湘潭安葬,秋瑾的母亲也跟随来到了湘潭。办完丧事之后,秋、王两家就在湘潭合股开设了“合济钱庄”,以维持生计。可是秋家不善经商,再加所托非人,钱庄开业不到一年,本金亏折殆尽,宣告破产。从此,秋家在政治上、经济上都完全衰落不振了。
秋瑾在湖南避乱的这段日子里,心中仍然关心着国家大事。庚子之变后,慈禧太后为了登上统治宝座,一面向帝国主义屈膝投降,一面残酷镇压人民反帝斗争,激起全国人民的愤怒。一大批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人士纷纷起来,宣传反清革命的思想。这时,秋瑾看到了资产阶级革命家陈天华写的两本小册子《猛回头》和《警世钟》。陈天华以真挚的爱国热情、激愤的语言揭露清政府的腐朽反动本质,动员人民起来革命,把反帝爱国斗争进行到底。秋瑾读了这种书,受到深刻的启发、教育,她欣慰地称陈天华是使自己“启蒙开智”的人。她明确认识到,要挽救国家的危亡,必须追求光明——起来革命,推翻清政府的黑暗统治。
1903年春天,王子芳赴京复职,秋瑾随他“重上京华”。两年多以前八国联军在京、津一带的野蛮暴行,沿途城乡满目疮痍的情景,都使秋瑾对帝国主义和清政府的愤恨之情加深了,对祖国前途的担忧之情更加强烈了。她深深感到国家民族已经到了危急关头,作为一个中国人,岂能坐视不管?她虽然“身不得,男儿列”,可是她的“心却比,男儿烈”。尤其是当她想到历史上有名的女豪杰、女英雄时,一种胜过男儿的自信心与自豪感又油然而生,她认为:“肮脏尘寰,问几个男儿英雄?算只有蛾眉队里,时闻杰出。”于是,她走出了自我改革的第一步——放足(就是把缠裹着的小脚放开,尽量使它恢复原样)。她不但自己放了足,而且还在京城里联合几个女子组织了“天足会”,动员更多的妇女放足。与此同时,秋瑾还大胆地穿起了男装:上着男西装,足登茶色皮鞋,头戴蓝色鸭舌帽。当日本女友第一次见秋瑾时,都分辨不出秋瑾是男是女。后来,这位日本女友问她为什么要这样打扮时,秋瑾说:“我想变成比男子还强的人,首先从外貌上变,再从心理上变。”秋瑾自号“竞雄”,意思是要与男子竞赛争雄。
秋瑾日趋解放的思想和行为,使王子芳深为不安和不满。他时常干涉秋瑾的行动,甚至厉声呵斥、责骂,这自然引起秋瑾的憎恶,加深了本不和谐的夫妻感情的裂痕。在他们回北京的这年中秋,王子芳叫秋瑾准备酒菜,要宴请客人。秋瑾忙碌了一天,准备好了宴席,可一直等候到傍晚,也不见王子芳和客人的面。原来王子芳被人拉去逛妓院了。秋瑾是个刚烈女子,何况她又受了新思想的熏陶,于是她就以行动来反抗丈夫的言而无信、纨绔恶习。她穿着西装,带着仆人看京戏去了。这一大胆的举动惹恼了王子芳,当晚,他竟然动手打了秋瑾。实际上,秋瑾会武功,王子芳本不是她的对手,可是她暂时忍让了。夜深了,她对着孤灯,回顾几年来的婚姻生活,感到无限的悲伤,难道就这么一辈子幽囚在家庭中?难道就这么同那卑鄙、无所作为的丈夫生活一辈子?不能!第二天一大早,她带上必需的生活用品,离家出走了,到泰顺客栈住了下来。秋瑾的这一反抗行动,使王子芳非常难堪。他大小也是个京官,妻子离家出走,这不但有损他的面子,而且还有社会舆论的压力。因此,他再三恳请秋瑾的女友们从中调解,又派丫环仆妇们三番五次地前去劝说。秋瑾被花言巧语劝说回家后,才知自己又上当了。原来王子芳并无悔改之心,反而对秋瑾的限制、管束比以前更严了。秋瑾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第二次出走,来到新宅纱帽胡同的女友家住了下来。
秋瑾第二次住进京城时,结识了一位女友名叫吴芝瑛。吴芝瑛是清末著名的“桐城派”学者吴汝纶的侄女。她的丈夫廉泉也是一个思想开明的人物。两人因近邻关系而相识,一见如故,情趣相投,便成为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在吴芝瑛家里,秋瑾经常看到当时出版的一些新书、新报。这些书报大多是由一些进步青年在日本或上海等地出版的。她如饥似渴地用心阅读,眼界不断扩大,思想境界不断提高。她经常写诗来抒发情感、表明志向。她在《宝刀歌》中说:
赤铁主义当今日,百万头颅等一毛!
沐日浴月百宝光,轻生七尺何昂藏?
誓将死里求生路,世界和平赖武装。
诗的大意是说:今日世界通行铁血主义,战争不断,杀人百万如同儿戏。久历沧桑的宝刀闪闪发光,我个人身躯何足珍惜,决心拼命为祖国杀出一条生路,世界和平只有靠刀枪!
她在《宝剑歌》中写道:
炎帝世系伤中绝,茫茫国恨何时雪?
世无平权只强权,话到兴亡眦欲裂。
千金市得宝剑来,公理不恃恃赤铁。
死生一事付鸿毛,人生到此方英杰。
这首诗的大意是说,真痛心炎黄子孙面临断绝的境地,这茫茫的国恨何时才能昭雪?世界上没有平等的权利而只有强权,说到国家兴亡之事我眼眶都气裂了。花了许多钱买来这把宝剑,为的是世界不靠公理而靠武力。我把生死一事看做轻如鸿毛,人到这时才能成为英雄豪杰。
如果说以前秋瑾是为不幸的婚姻而苦恼,那么现在,她却为祖国的前途而深切忧虑了。她不愿意守在王子芳身旁,再过碌碌无为的日子了。她对吴芝瑛说:“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应当救国救民,对社会作出贡献,以实现自己的抱负,怎么可以一辈子都把自己的精力放在柴米油盐这类生活琐事上呢!”于是,她开始苦心思索如何追求光明,怎样实现理想抱负。恰在这时,中国出国留学的青年日益增多,仅到日本一国去的,就从每年二三百人增加到一千三四百人。秋瑾下决心要出国留学,到国外去寻求真理,结识更多的同志,回国后为追求光明而战,为挽救祖国而战!
王子芳坚决反对秋瑾出国。他不但没有给秋瑾以资助,反而偷走了秋瑾陪嫁的珠帽、珠花等财物,以此来断绝秋瑾的经济来源。秋瑾心志已决,万难转回,她把剩下的一些首饰变卖了,艰苦地凑集了一笔留学经费。
正当秋瑾为筹集费用而各处奔走时,忽然听说前礼部主事王照因与维新派有牵连而下狱。秋瑾出于对维新派的同情,便不顾自己留学经费不足,从中抽出一部分,托人送给狱中的王照,让他上下打点,好早日出狱。秋瑾和王照素不相识。她的侠肝义胆、慷慨济人的行为,深深地感动、教育了许多人。
1904年6月28日,秋瑾与回国探亲的日本女友服部繁子一道,乘火车离开北京到塘沽,搭乘法国客轮“独立号”东渡日本,迈出了她人生中具有决定意义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