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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节

涅赫留多夫从法庭出来走进陪审员议事室时,就处于这样的精神状态。他坐在窗前,听着周围那些人的谈话,并不停地吸烟。

民事执行吏趔趄地走来,再次请陪审员回到会议厅里去,涅赫留多夫心里感到害怕,好像不是他去审判别人,而是他被带去受审似的。

法庭上来了一些新人,都是证人。涅赫留多夫发现,玛斯洛娃好几次久久地盯着那位穿着绸缎丝绒、装束华丽的胖女人,他后来才知道,她也是证人,是玛斯洛娃那个妓院的女掌班。

法官们问她对这个案子知道什么情况。基塔耶娃做出一副笑脸,每说一句话,就点一下她那戴着帽子的头,带着德国口音,有条有理、详详细细地讲出来了。

卡秋莎眼睛瞧着女掌班,然后突然把视线停留在涅赫留多夫的身上。并且看了相当长的时间。

“她认出我啦!”他想。涅赫留多夫身子缩了一下,仿佛就要给他当头一棒了。但她并没有认出他来。她平静地叹了一口气,又开始瞧着庭长。涅赫留多夫巴不得审讯快一点结束。

然而,好像故意和他作对似的,审讯的时间拖得很长。对证人和鉴定人逐个审问之后,副检察官和辩护人又照例煞有介事地提出种种不必要的问题,然后庭长请陪审员查看物证。

陪审员正打算查看这些物证,这时副检察官又站起来,要求在查看物证之前先宣读法医的验尸报告。

书记官取出文件,仍然用他那P音与Л音不分的音调,无精打采地念起来。

这份报告念了将近一个小时,而副检查官还没感到满足。读完报告后,庭长对他说:

“我看内脏检查报告就无须再念了。诸位陪审员先生现在可以去检查物证。”

首席陪审员和其他几个陪审员都站了起来,走到桌子跟前。他们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检查,一个挨一个地看了看戒指、玻璃瓶和滤纸。

第二节

物证检查完毕后,庭长宣布法庭调查结束。他想快点了结这个案子,没有休息就请公诉人发言。他相信这个公诉人也是一个人,也要抽烟和吃饭,也会怜惜别人的。然而副检察官这个公诉人却既不怜惜自己,也不怜惜别人。

副检察官讲了很久,一方面要极力做到不把他已经想好的那些聪明的警句落掉,另一方面,主要的是不能有所停顿,要使演说滔滔不绝地讲上一小时零一刻钟。他只停顿了一次,咽了好久的唾液,但又立即缓了下来,说得更加娓娓动听。

副检察官发言后,一个律师站起来,他是卡尔京金和包奇科娃花了三百卢布雇来的。他为他们两人开脱,把全章罪责推在玛斯洛娃身上。

然后是玛斯洛娃的辩护人站起来辩护。他有点胆怯,说得结结巴巴。他没有否定玛斯洛娃参与盗窃钱财的事,只坚持说她没有毒死斯梅里科夫的意图,她给他药粉吃只是想要他睡觉。他也想找机会施展一下自己的口才,又说玛斯洛娃当年曾受一个男人引诱而走向堕落,而这个男人至今逍遥法外,不过,这位辩护人对心理学方面的这种不着边际的漫谈并不成功,反而使得大家都为他感到难为情。

最后是被告们自我辩护。

轮到玛斯洛娃时,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庭长对她说,她可以为自己辩护。她却像一只被捕获的野兽,看了看所有的人,紧接着就垂下眼睛,抽泣起来,放声痛哭。

“您怎么啦?”坐在涅赫留多夫旁边的商人听见涅赫留多夫突然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就问他。这是他在克制自己的哭声。

他想,要是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过去的行为,他就要丢尽了脸。这种恐惧感压倒了他内心正在进行的斗争。

所有的问题都确定以后,庭长便开始作总结发言,他把辩护人和副检察官及证人已经说过好几遍的话又重复了一次。

当他讲话时,两旁的法官都显出好像在深刻思考的样子听着,但也偶尔看看表,觉得他的发言虽然很好,有节有法,但却稍长了一点。

而玛斯洛娃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唯恐漏掉了一个字似的。因此,涅赫留多夫也就不怕碰到她的目光,而不停地瞧着她。她的外貌变化很大,使他感到吃惊;

但看了一会儿,她便完全恢复了她许多年前的那种面貌,一切变化就都消失了。在他的精神视野里又出现了那个独一无二的、无与伦比的精神的人的主要的面容。

第三节

庭长终于结束了自己的讲话,陪审员们纷纷站起来,一个接着一个地走进议事室。法官们都站起来,走了出去。被告们也被押走了。

陪审员们走进议事室后,像过去一样,第一件事就是掏出烟来,开始吸烟。他们轻松地在议事室里分散坐着,立即快活地交谈起来。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了好一阵子。

首席陪审员用铅笔敲敲桌子说:“诸位先生,请你们按问题的顺序讨论吧。”

大家安静了下来。讨论的问题有如下几个:

(一)西蒙·卡尔京金,与他人串通,把毒药放入酒中,毒死了斯梅里科夫,并窃取其钱财两千五百卢布及钻石戒指一枚?

(二)叶菲米娅·伊万诺娃·包奇科娃,是否犯有第一个问题中所列举的罪行?

(三)叶卡捷琳娜·米哈依洛娃·玛斯洛娃,是否犯有第一个问题中所列举的罪行。

(四)如果被告叶菲米娅·包奇科娃未犯第一个问题中所列举的罪行,那么,她是否从商人斯梅里科夫房间里锁着的皮箱中窃取现金两千五百卢布。

对第一个问题大家很快作了回答。大家都认为他既参与了投毒,也参与了偷盗。

至于第二个问题,经过长时间的讨论和解释后,大家回答说:“她没有罪。”因为没有明显的证据证明她犯有毒死人命罪。

第三个关于玛斯洛娃的问题则引起了激烈的争论。首席陪审员坚持她既犯有毒死人命罪,也犯有抢劫罪,可商人、上校、店员等人不同意,其余的人则似乎有些摇摆不定。但是首席陪审员的意见慢慢地占了上风,因为所有的陪审员都累了。

涅赫留多夫根据法庭的整个审讯的情况,根据他对玛斯洛娃的了解,坚持她既没有盗窃罪,也没有毒死人命罪,但又害怕为玛斯洛娃说话,大家会一下子就知道他同她的关系。然而他又不甘心事实就这样罢休,正要说话,忽然彼得·格拉西莫维奇起来反驳了,他显然被首席陪审员那种盛气凌人的口吻激怒了。他要说的话也正是涅赫留多夫想要说的话。

“对不起,”他说,“您说是她偷了钱,因为她手里有钥匙。可是难道那两个茶房就不能在她走后用配好的钥匙去打开皮箱吗?”

“是啊,是啊。”商人说。

“再说,她也不能拿那笔钱,因为就她当时的处境来说,也没有地方可以放这些钱。”

“是的,我也是这么说。”商人支持他说。

“多半是她去旅馆取钱,才引起两个茶房起了歹心,他们利用这个机会,然后把一切都栽在她身上。”

彼得·格拉西莫维奇的发言很有说服力,因而大多数人都同意了他的意见。但是,首席陪审员还是不能判她无罪,因为她自己招认给了商人药粉。

争来争去,大家都被弄得头晕脑胀,最终首席陪审员对大家说:“我们判她有罪,但没有抢劫的意图,也没有盗窃钱财,这样好吗?”

大家都同意了。只有那个劳动组成员坚持说:“不,她是无罪的。”

首席陪审员解释说:“没有抢劫的意图,也没有盗窃财产。这样,她也就没有罪了。”

由于这会大家都特别的疲惫,因此谁也没有想到要加上一句:是的,但没有蓄意杀人。

涅赫留多夫也非常激动,连他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答案就这样记录下来,送到庭上去了。

“老兄,要知道,我们做了一件丢脸的事,”彼得·格拉西莫维奇走到涅赫留多夫跟前说,“知道吗,我们送她去服苦役了。”

“您在说什么?”涅赫留多夫叫起来。

“我们在答案里没有加上一句:‘她有罪,但没有杀人的意图’。刚才书记官说,要判她十五年的苦役。”

“可是,在离开议事室之前,我不是把答案念了一遍吗,”首席陪审员辩解说,“当时谁也没有提出异议。”

“不过,这事可以补救。”涅赫留多夫说。

“不,现在全完了。”

涅赫留多夫看了看那些被告。玛斯洛娃不知为何在微笑。涅赫留多夫的灵魂里有一种卑劣的感情活动:

这之前,他以为她会被无罪释放,留在城里住下,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她。而现在,她得到西伯利亚去服苦役,这就完全消除了他的困扰。

第四节

庭长从议事室回来,拿起公文,宣读道:

“一八八×年四月二十八日,地方法院刑事庭奉皇帝陛下圣谕,根据陪审员先生们的裁定,依照刑事诉讼法第七七一条第三款,第七七六条第三款和第七七七条作出如下判决:

农民西蒙·卡尔京金,小市民叶卡捷琳娜·玛斯洛娃,剥夺一切公权,流放服苦役:

卡尔京金八年,玛斯洛娃四年。叶菲米娅·包奇科娃,则剥夺其特别的和按其社会地位享有的一切权利,处以三年徒刑,并承担刑法第四十九条所列后果。”

卡尔京金仍旧笔直地站着,双手贴着裤缝,两颊肌肉不停地跳动。包奇科娃显得很镇定。玛斯洛娃听完判决后则满脸通红。

“我没有罪,没有罪!”她突然对着整个法庭大叫起来。说完,坐在长凳上,放声大哭起来。

卡尔京金和包奇科娃已经离开了,她还坐在那儿哭。因此,宪兵只好去拉一拉她的袖子。

“不行,这事不能就这样了结。”涅赫留多夫已完全忘了刚才的卑劣感情,自言自语地说。他想去见见庭长,但庭长已经走了。

涅赫留多夫直至门卫室才追上他。

“庭长先生,我可以和您谈一谈刚才判决的那个案子吗?我是陪审员。”

“当然可以。您是涅赫留多夫公爵吧?很高兴,我们已经见过面。”庭长说,跟他握握手。

“关于玛斯洛娃的那个案子。她没有犯毒死人命罪,却被判了服苦役。”涅赫留多夫愁容满面地说。

“法庭是根据你们所做的答案通过判决的,”庭长一面说一面朝大门口走去,“虽然法庭也觉得陪审员的意见不符合案情。”

“是的,但难道就不能纠正吗?”

“上诉的理由总是可以找到的。应该去找律师谈谈。”庭长一边说着,一边往出走。

“您知道吗,这情况比较怪,”庭长提高声音继续说,“本来,玛斯洛娃面前有两条出路:一是基本上可以无罪释放,二是服苦役。中间的道路是没有的。如果你们当时补上一句:

‘但没有杀人的意图,’那她就可以无罪释放了。”

“我真该死,恰恰忽略了这一点。”涅赫留多夫说。

“现在,您要是愿意的话,就去找找律师吧。需要找一个上诉的理由。这总是可以找到的。”

他亲切地鞠了一躬,就上车走了。

第五节

和庭长的谈话以及新鲜空气的作用,使涅赫留多夫的情绪多少平静了一些。

回到了法院,他脱掉大衣就上楼去。在头一条走廊里他就碰上了法纳林。他叫住法纳林,说有事要找他商量。法纳林认得他,也知道他的姓名,便说很高兴为他效劳。

法纳林把涅赫留多夫领到他的办公室,他们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来。

“首先我要请求您,”涅赫留多夫说,“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在插手这个案子。”

法纳林答应了。

“今天,我们把一个无罪的女人判了罪,我希望能撤销原判,把这个案子提到最高法院去。”

“提到枢密院去。”法纳林说。

“至于这件案子的酬谢费和开支,不管多少,全由我负担。”他红着脸说。

“喔,这事我们以后好商量。”律师看到他缺乏经验,就宽厚地笑了笑。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涅赫留多夫给他讲了一遍。

“好吧,明天我就着手办,星期四晚上六点钟请您来找我一下,我会给您一个答复。这样好吗?

涅赫留多夫向他告辞后,就走了。

同律师谈了话,又为玛斯洛娃的辩护采取了措施,涅赫留多夫觉得心里更加平静了。

他想起了柯察金家的午餐,看了看表。现在还不晚,还能赶上午餐。他叫了辆马车,十分钟后,就来到柯察金家的大门口了。

第六节

“请进,老爷,都等着您呢,”柯察金家那位殷勤的胖胖的门房说,“他们已经入席了,不过吩咐过,您一到就请您进去。”

“有什么客人吗?”涅赫留多夫一面脱大衣,一面问道。

“有柯洛索夫先生和米哈依尔·谢尔盖耶维奇,其他就都是家里人了。”门房回答说。

涅赫留多夫到这里来是想散散心。他每次到这个家庭来都觉得很愉快。但今天他对这个家庭的一切,从门房、宽大的楼梯、鲜花、听差、桌上的摆设,直至米西本人都感到厌恶。今天他觉得米西也好像不招人喜欢,有点做作。特别使他不快的是米西提到他时竟用代词“他”……涅赫留多夫对待米西总是摇摆在两种态度之间:

有时他好像是眯着眼睛或者好像是在月光下看她,看到了她身上一切美好的东西,而今天,却突然看到了,而且不能不看到的缺陷。他看见了她脸上的所有皱纹,看见她头发蓬松,看见她尖削的胳膊肘,特别是看见她大拇指上的宽指甲,简直就像是她父亲的指甲一样。

涅赫留多夫同大家一一握手,为自己迟到表示歉意。老柯察金要他先到冷菜桌吃点鱼子酱什么的,涅赫留多夫想不到肚子会这么饿,一吃夹着干酪的面包,就狼吞虎咽起来。吃完饭后,米西问他:

“我们去看看妈妈好吗?”

“好,好。”他一边说,一边取出一支烟,他的语调却显然是说,他不想去看她。

她没有做声,猜疑地看着他。他也感到有点难为情。便说,如果公爵夫人肯接待的话,他很高兴去。

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公爵夫人的房间在大客厅和小客厅的后面。走在涅赫留多夫前面的米西进到大厅后,突然站住了,双手扶着镀金的椅背,看了看他。

“我看出来,您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说。

“是的,出了一件事,一件奇怪的、不寻常的,而且是重要的事。”

“是什么事呢?您不能说吗?”

“现在不能说,请您别追问我。”他脸涨得更红了。

“您连对我都不说?”她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她扶着的椅子也挪动了一下。

“不,我不能说。”

“好吧,那我们走吧。”

她脑袋一甩,用比平常更快的步子向前走去。他觉得她不自然地紧闭着嘴,忍住眼泪。他看到自己惹得她伤心,感到难为情和难过,但他知道,只要有一点点软弱,就会把自己毁掉,也就是说,会被她缠住。如今他最怕的就是这一点。

第七节

“可耻又可恶,可恶又可耻。”涅赫留多夫顺着熟悉的街道步行回家时不禁想到。同米西谈话时产生的那种沉重心情至今未消。他觉得,虽然,他没有对她说过任何能够束缚自己的话,没有向她求过婚,但实际上他又觉得他已经同她连在一起,已答应她了。然而今天他却从心里感到他不能跟她结婚。“可耻又可恶,可恶又可耻”,他走进自己的家门时,又重复了一遍。

“晚饭我不吃了。”他对跟着他走进饭厅来的侍仆柯尔涅尔说。这时饭厅里已经准备了餐具和茶。

“不行,不行,”他想道,“必须摆脱,摆脱同柯察金一家人、同玛丽娅·瓦西里耶英娜、同遗产以及其他一切虚伪的关系……对,要自由地呼吸,要到国外去,到罗马去,去研究绘画……只是要快点辞掉陪审员的职务,还要同律师把这个案子办妥。”

于是在他脑海里突然又异常鲜明地出现了那个女犯人的身影及那双斜视的黑眼睛。不能丢下这件事不管。不能抛弃我爱过的这个女人,不能只满足于付给律师一笔钱,去免除她本来就不应该受的苦役。不能拿金钱去赎罪,就像我先前所认为的那样,给她一点钱,就万事大吉了。

“我要对米西说实话,告诉她我是个放荡的人,不配同她结婚,结婚只会给她带来烦恼;

我要对玛丽娅·瓦西里耶芙娜(首席贵族的妻子)说实话。不过,对她没有什么可说的,倒是要告诉她丈夫,说我是个无赖,我欺骗了他。我要合乎正义地处理财产。我要对她,对卡秋莎说,我是个无赖,我对她犯了罪,要尽自己的可能,帮助她减少痛苦。对,我要去见她,请求她的饶恕。”

他停下步来:“如果有必要,我就娶她。”

他站着,像孩提时那样,双手放在胸前,抬起眼睛,对上帝说:

“主啊,帮帮我,教教我吧,到我的心里来,把我身上的一切污垢清除掉吧!”

他祈祷,请求上帝帮忙,到他心里去,净化他的灵魂。

第八节

玛斯洛娃直到下午六点钟才回到牢房里。由于不习惯走路,一下子走了十五俄里后,她感到双脚疼痛难受,加之突如其来的严厉的判决对她的打击以及极度的饥饿,简直疲惫不堪了。

在审讯休会时,她就感到了饥饿。这之后又过去了三个小时,她已不再想吃东西了,只是感到全身无力。就是在这种精神状态下,她听到了对她的突如其来的判决。起初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能把自己同苦役犯的概念联系起来。但是当她看到法官和陪审员们对这种宣判毫无反应时,她才气愤起来,向整个法庭叫屈。而当她看到人们对她的叫喊也无动于衷,并不意外,于事无补时,她就痛哭起来,感到只有顺受强加给她的这种残酷的令人吃惊的冤屈了。直到卡尔京金和包奇科娃被押走,一名法警给她送来三个卢布后,她才稍稍变得有点活力。

“你是玛斯洛娃吗?”法警问道,“喂,拿去,这是一位太太送给你的。”他说完把钱交给了她。

这钱是妓女院掌班基塔耶娃派人送来的。她走出法庭时,找到了民事执行吏,拜托他转交一点钱给玛斯洛娃。

玛斯洛娃拿到钱很高兴,因为有了钱她就可以得到她现在唯一想要的东西了。

直到四点多钟,她才被押送出来。她交给了两个押解兵二十戈比,请他们买两个白面包和一包纸烟。他们帮她买了,还把找回的零钱还给了她。

铁锁哐当一声,玛斯洛娃又被锁进了牢房。大家都向她转过脸来,望着进来的人。不过她没有吭声,立即又迈开坚定的大步走起来。柯拉勃列娃把针扎在粗麻布上,从眼镜上面狐疑地盯着玛斯洛娃。

玛斯洛娃一句话也没有回答,默默地朝自己的床位走去,坐在床板上。她的床铺是后面倒数第二张,同柯拉勃列娃的床挨着。

“我想,你还没吃饭吧。”费多霞站起来,走到玛斯洛娃跟前。

玛斯洛娃没有作答,而是把两个白面包放在床头上,开始脱衣服。

“我早说了,要找一个好律师才行,”柯拉勃列娃说,“怎么,判你流放吗?”她问。

玛斯洛娃想回答她们,但又泣不成声。她一边哭,一边取出香烟盒,玛斯洛娃把香烟交给了柯拉勃列娃。柯拉勃列娃抽出一支烟,凑着油灯点上,自己先吸一口,然后交给玛斯洛娃。玛斯洛娃一边哭,一边一口又一口地拼命抽烟,并把烟雾吐出来。

“服苦役。”她抽泣着说。

“他们竟不怕上帝,这些恶霸,吸血鬼,”柯拉勃列娃说,“他们平白无故就给姑娘判了罪。判了很多年吗?”

“四年。”玛斯洛娃满眶泪水,一滴泪水落在纸烟上。

“怎么判得那么重呢?”道口工问道,手里仍然很快地织着袜子。

“没有钱呗。有钱的话,保管没有事。”柯拉勃列娃说。

“是啊,看来,你是命该如此。”犯纵火罪坐牢的老太婆插嘴说。

第九节

柯拉勃列娃爬到通风口,取出藏在那里的一瓶酒。看到这种情况,凡是铺位不挨着玛斯洛娃的妇女就都回到自己的床位上去了。这时玛斯洛娃抖掉头巾和囚衣上的尘土,爬上了板床,便吃起面包来。

“我给你留了一壶茶,大概凉了。”费多霞对她说,从墙架上取下一个用包脚布包着的洋铁壶和一个带把的杯子。

茶已经完全凉了,洋铁味比茶味还重,但玛斯洛娃还是倒了一杯茶,就着吃面包。

“费纳什卡,过来。”她叫了一声,掰下一块面包,递给那个眼巴巴地望着她的嘴巴的小孩。

这时柯拉勃列娃把一瓶酒和杯子递给了玛斯洛娃。玛斯洛娃请柯拉勃列娃和美人儿一块喝。这三个女犯就是这牢房里的贵族,因为她们有钱,而且谁有东西都拿来一起吃。

几分钟以后,玛斯洛娃也活跃起来了,兴致勃勃地讲起了法庭上的情形,她说,法庭上的所有男人显然都很喜欢看她,为此不断地跑进犯人室里来。

“时而跑进来一个人,说是要拿文件或什么东西,但我看得出,他并不是要拿文件,而是睁大眼睛看着我。”她笑一笑,困惑莫解地摇摇头。

道口工附和着:“这就像苍蝇见到了糖。他们对别的不在乎,可见到女人就不要命了。他们这些男人,只要有女人,不吃饭也行……”

“在这儿也是一样,”玛斯洛娃打断了她的话,“我刚被押回来,就有一批男犯人从火车站来了。他们讨厌地缠住我,我都不知怎么才能脱身。幸好副监狱长把他们赶走了。”

大家都躺下睡了,有几个人已发出了鼾声,但玛斯洛娃就是睡不着,老想着她是一个苦役犯。

“我这既没有想到,也没有料到,”玛斯洛娃小声说,“别人干了坏事,倒什么事也没有,而我平白无故,却要受这份罪。”

“人总拗不过上帝的!”柯拉勃列娃叹一口气说,“你拗不过上帝。”

“我知道,大婶,不过还是很难受。”

第十节

涅赫留多夫第二天醒来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意识到要发生一件事,甚至在还没有弄清发生的是什么事之前,他就断定这是一件重要的好事。真是奇怪的巧合,就在今天早晨,他终于接到了等待已久的首席贵族夫人玛丽娅·瓦西里耶芙娜的信。她在信中给了他完全的自由,祝愿他那正在操办的婚姻美满幸福。

“婚姻!”他嘲讽地说,“我现在离这种事多么遥远啊!”

不过,在对待卡秋莎的问题上不应该老是吞吞吐吐了。

“我要到监狱去,告诉她,请求她宽恕我。必要的话,对,必要的话,我就跟她结婚。”他想。

这种为了道德上的满足而牺牲一切,并同她结婚的想法,今天早晨特别使他感动。

他很久以来都没有如此精力充沛地迎接白天了。阿格拉芬娜·彼得罗芙娜一进屋,他就果断地宣布,他不需要这个住宅了,也不需要她来伺候了。阿格拉芬娜·彼得罗芙娜惊讶地瞧着他。

“非常感谢您,阿格拉芬娜·彼得罗芙娜,感谢您对我的一切关照。不过现在我已不需要这么大的住宅和所有的仆人了。如果您愿意帮助我的话,就劳驾您清理一下东西,暂时像妈妈原来做的那样把它们收好。”

阿格拉芬娜·彼得罗芙娜摇摇头。

“同时,请您也对柯尔涅尔说一下,我多给他两个月的工资,以后就不用他了。”

“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您可不能这样做”,她说,“就算您要到国外去,您以后回来也还是要房子的。”

“您想错了,我不到国外去。我就是要走,也是到别的地方去。”

“昨天我遇到了一件又奇怪又重要的事情。您还记得玛丽娅·伊万诺芙娜姑妈家的卡秋莎吗?”

“那还用说,我还教过她做针线活呢。”

“喏,就是这个卡秋莎,昨天在法庭上受审,我正好做陪审员。”

“哎呀,我的天,多么可怜!”阿格拉芬娜·彼得罗芙娜知道他同卡秋莎所发生的事。

“现在,我首先得去见律师,看看他有什么决定,然后……然后到监狱去看她,把一切事情都告诉她。”

他一想到他就要见到她,要把一切事情告诉她,要在她面前认罪,宣布要为她做一切可能做的事,甚至同她结婚来为自己赎罪——一想到这些,他就特别激动,并且热泪盈眶。

第十一节

涅赫留多夫来到法庭,打听到要见玛丝洛娃必须得到检察官的批准。

“等审讯结束后我来告诉您,并亲自陪您去,检察官现在还没有来。现在请您先出庭陪审,马上就要开庭了。”昨天见过的那位民事执行吏对他说。

今天审理的是一桩撬锁盗窃案。被告是一个二十岁的小学徒,他被控同一个伙伴一起撬开了板房的锁,从里面偷出价值三卢布六十七戈比的旧地毯。那几条旧地毯就放在物证桌上。

从案件中可以知道,这个青年本来由父亲送到一个卷烟厂当学徒,在那里待了五年。今年,工厂主和工人发生纠纷后,他被解雇了。失去了工作,他便在城里游荡,把最后的一分钱也喝光了。在小饭馆他结识了那个跟他一样、比他更早失了业、酗酒很厉害的钳工。一天晚上,他们两人喝了酒,便去撬锁,从那里偷走了旧地毯。他们被捕了。他们照实招认了罪行,被关进牢里。钳工在开审前死了。现在这个小学徒正被作为一个社会上必须加以防备的危险人物受到审判。

“像昨天的女犯人一样的危险人物,”涅赫留多夫一边听着法庭上人们所说的这些话,一边想,“他们是危险人物,我们就不危险吗?我是个荒淫无耻之徒,放荡的男人,骗子,可是我们所有的人,所有知道我底细的人却不但不藐视我,反而尊敬我,难道我们就不危险吗?”

法庭宣布第一次休会时,涅赫留多夫就走到走廊上,而且打定主意不再回法庭了。

涅赫留多夫打听到检察官的办公室后就去找他。差役不想放他进去,说是检察官现在有事,但涅赫留多夫没有理他,径自朝门里走去。

“您有什么事?”检察官厉声问道。

“我是陪审员,姓涅赫留多夫,我必须见玛斯洛娃。”涅赫留多夫迅速而坚决地说。

“玛斯洛娃?您究竟有什么事要见她呢?”后来,检察官仿佛要缓和一下语气似的,补充说,“我若是不清楚您要见她的理由,是不能批准您见她的。”

“昨天她已受过审,她被判了四年苦役是完全错误的。她是无罪的。”

“原来是这样。既然她昨天才被判决,”检察官对涅赫留多夫关于玛斯洛娃无罪的声明毫不在意,“那么,在正式宣判以前她仍得关在拘留所里,只有在规定的日期才可以探望。我建议您到那里去问一问。”

“但是我要尽快地见到她。”涅赫留多夫下巴颤动起来,感到决定性的时刻到了。

“您究竟为什么事要见她呢?”检察官扬起眉毛,问道。

“因为她没有罪,却被判了服苦役。我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涅赫留多夫用颤抖的声音说,同时感到说了不必说的话。

“这话怎么说?”检察官问。

“是因为我欺骗了她,使她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要不是我害了她,她也不致遭这种控告。”

“我还是看不出来,这与探监有什么联系?”

“有联系。因为我想跟她去,而且……跟她结婚。”涅赫留多夫说。他一说到这件事,眼泪就要流出来。

“是吗?原来是这样!”检察官说。

“那么,我能获准吗?”

“获准?好,我这就给您写一个许可证。请您稍等一会儿。”

检察官写好许可证,交给了涅赫留多夫,好奇地看着他。

“我要声明一下,”涅赫留多夫说,“我不能继续参加审讯了。”

“您知道,这要向法庭提出正当理由。”

“这理由就是:我认为一切审判不仅无益,而且是不道德的。”

“原来如此。”检察官仍旧带着隐约可辨的微笑说。

第十二节

涅赫留多夫从检察官那里出来后,便坐车直接到了拘留所。可是,玛斯洛娃已经被押回监狱了。于是涅赫留多夫又到监狱去了。

解犯监狱离拘留所很远,涅赫留多夫在傍晚才到达这个监狱。他想走进那座阴森森的大楼门里去,但岗哨不让他过去,只拉了门铃。看守听到铃响便走出来,涅赫留多夫出示了许可证,但看守说,没有监狱长的准许,他不能放他进去。涅赫留多夫便去找监狱长。

“爸爸不在,”一个头发蓬松、神态忧郁、脸色苍白的姑娘在小小的前厅里招呼他说,“要不您就去找副狱长,他现在在办公室,您去找他谈一谈。您贵姓?”

“谢谢您。”涅赫留多夫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就走了。

涅赫留多夫在院子里碰见了一个翘着两撇抹过油的小胡子的年轻军官,便向他打听副狱长在什么地方。原来,他就是副狱长,他接过许可证,看了一下说,这是到拘留所的许可证,他不敢放涅赫留多夫进这监狱里去,而且时间也太晚了……

“请您明天来吧。明天十点钟人人都可以探监。”

这一天涅赫留多夫的探监没有办成,便回家了。一回到家里,他立即拿出他很久已经没有动过的日记来,念了其中的几个段落,并写下了下面一段话:

“已经两年没有写日记了,我原以为再也不会回到这种孩子气的玩意儿上来了。可这并不是孩子气的玩意儿,而是同自己交谈,同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着的真正的、神圣的我的交谈。长期以来这个我都在沉睡,也没有人可交谈。四月二十八日我在做陪审员的法庭里发生的非同寻常的事件把我唤醒了。我看见了她,看见了那个被我欺骗过的卡秋莎,穿着囚衣,坐在被告席上。由于奇怪的误会和我的错误,她被判了服苦役。我刚找过检察官,也去过监狱,他们没放我进去见她,但我决心尽一切努力要见到她,向她认罪,甚至跟她结婚,以赎我的罪。主啊,帮帮我吧!

我很好,心里愉快。”

第十三节

这一夜,玛斯洛娃很久都不能入睡,想着自己的事情。

她寻思着,将来无论如何总得设法另找个归宿,比方嫁给一个长官、一个文书,哪怕是一个看守或副看守也好。他们都是贪女色的。“但愿我不要瘦下去,否则就完了。”她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唯独没有想起涅赫留多夫。因为想起来太痛苦了。这些往事已经原封不动地埋藏在她心底里某个深深的地方了,甚至做梦也从来没有梦见过涅赫留多夫。在那个可怕的黑夜,她已经把她过去同他发生过的事情全章埋葬了,因为就是在这个黑夜,他从军队里回来,却没有到姑妈家去看她。

这是秋天的一个漆黑的夜晚,下着雨,刮着风。卡秋莎迷了路,等她赶到车站时,第二遍铃已经响过了。她跑到月台上,马上从头等车厢的窗口里看见了他。车厢的灯光特别明亮,涅赫留多夫穿着紧身马裤和白衬衣坐在靠椅的扶手上,肘臂靠着椅背,不知在笑什么。她用冻僵的手敲敲窗子,可是就在这时候,第三遍铃响了,火车缓缓移动,她也快步跟着,不甘落后。但是火车越开越快了。正当窗门放下来的时候,一个乘务员推开了她,自己跳上了车厢。卡秋莎落在后面了,但她仍旧在月台的湿木板地上奔跑,一直跑到月台的尽头,她才极力收住脚步,以免跌倒,然后沿着台阶跑下来到了地上。她还在跑,但头等车厢已经远远地开到前面去了。风刮着她,把头巾从她头上掀起来,连衣裙裹住她一边的腿。头巾被风刮下来,可她仍旧在跑。

“他在明亮的车厢里,坐在丝绒靠椅上,吃喝玩乐,而我却在这里,在污泥里,在黑暗中,风吹雨淋,站着哭喊。”卡秋莎想着,停住了脚步,脑袋向后一仰,双手抱头痛哭起来。

“他走啦!等火车过来时,往车厢下一跳,就此完事。”卡秋莎心里想。

她决定这样做。但这时,如同一个人常常在激动之后突然平静下来时那样,她肚子里的婴儿突然蠕动了一下,撞击了一下,轻轻地舒展四肢,又用一种很细很软很尖的东西顶了一下,于是,在一分钟之前还折磨着她,使她几乎无法活下去的苦恼,对涅赫留多夫的满腔怨恨,要不惜以死来复仇的念头,突然间都烟消云散了。她平静下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扎好头巾,便匆忙地回家了。

她筋疲力尽、全身湿透、满身污泥地回到家里。从这一天起,她开始了一个精神上的转变,从而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从这个可怕的夜晚开始,她不再信善了。从前她本人信善,也相信别人信善,但从这一夜起,她深信谁也不信善。她爱过他,他也爱过她,这点她知道,但他玩够了她,就把她抛弃了。而他还算是她所知道的人当中的最好的一个,其他的人还要更坏。后来发生的全章事情使她进一步地证实了这一点。他的两个姑妈,笃信上帝的老太婆把她赶了出来,因为她已经不能像过去那样服侍她们了。她碰到的所有人——所有的女人都要竭力利用她来赚钱;

所有的男人,从年老的警察局长到监狱的看守,都把她看做是玩物。对所有人都一样,除了玩乐,除了肉体上的淫乐,世界上任何别的东西都不存在。

人人都只为自己活着,为自己的欢乐活着。一切关于上帝和善的话都是欺骗,如果心里产生了疑问,那么,最好是不要去想它。感到烦闷时,你就抽抽烟,喝喝酒,同男人去调调情。这样,一切苦闷也就过去了。

第十四节

第二天是星期日,早晨五点钟,女牢房的走廊上照例地响起了哨子,已经睡醒了的柯拉勃列娃把玛斯洛娃叫醒。

“我是苦役犯。”玛斯洛娃恐惧地想起,本来她还想再睡一会儿,但畏惧的习惯克制了睡意,她爬起来,盘腿坐着,向四周望了望。妇女们都已起床,只有几个孩子还睡着。

走廊上响起了棉鞋发出的啪嗒啪嗒的声音。铁锁哐当一声,走进来两个倒便桶的男犯人,穿着短上衣和裤脚管高出踝骨一大截的灰裤子,板着严肃、生气的面孔,用扁担抬起臭烘烘的便桶,送到牢房外面去。妇女们都到走廊上水龙头边去洗脸。

“点名了!”看守吆喝道。

其他的女犯从另一个牢房里出来,所有的人都在走廊里站成两排,而且后排的妇女还必须把手搭在前排妇女的肩上。全体都点了名。

点名后,女看守便走过来,领着女犯人到教堂里去。玛斯洛娃和费多霞排在由来自各个牢房的一百多人的队伍的中央,全都戴着白色三角巾,穿着白衬衣和白裙子,整个楼梯都被这些人挤满了。跟在妇女后面进来的是穿着灰色囚衣的男犯人,他们大声咳嗽着,在教堂的左边和中央挤成一团。在教堂的敞廊上,已经站着许多先被带进来的男犯人,一边是剃了阴阳头并且带着镣铐的苦役犯;

另一边是没有剃头也没上镣铐的受侦犯。

这时站在教堂中央的男犯人忽然闪在一边,彼此挤拥,中间让出一条道来。监狱长沿这条道走来,站在教堂中间所有人的前面。

第十五节

礼拜开始了。

司祭穿一件特别奇怪的、很不方便的锦缎法衣,把盘子里的面包分切成若干小块,然后把它们放在盛着葡萄酒的杯子里,嘴里念着各种各样的姓名和祷词。诵经士先是不停地念各种不同的斯拉夫语祷词,然后又同犯人的唱诗班轮流唱这些祷词。这些祷词本身就很难懂,加之念得快、唱得快,就更难听懂了。这种祷词由大家跪着念许多遍,时而跟其他祷词一块儿念,时而分开念。

“最高荣耀属于至圣、至洁、至福的圣母。”司祭做完礼拜仪式后在隔板后面大声喊道。唱诗班便庄严唱道:

荣耀应当归于童女马利亚,她生下基督,却没有失去童贞,因此她应当比司智天使得到更多的光荣,比六翼天使得到更多的荣耀。司祭揭下碟子上的餐巾,把碟子中央的那小块面包分成四份,先是把它放在葡萄酒里浸一浸,然后放进嘴里。大家认为他这就是吃了一块上帝的肉,喝了一小口上帝的血。这之后,司祭掀开帷幕,打开中间的门,拿着金杯,再从那个门里出来,请那些也愿意进圣餐的人吃杯子里的上帝的肉和血。

然后司祭端起杯子到隔板的后面去,在那里把杯子里的上帝的血全章喝尽,把上帝的肉全章吃光,仔细地舔干净唇髭,擦干净嘴巴和杯子,高高兴兴地从隔板后面走出来,脚上那双小牛皮靴子的薄后跟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基督礼拜的主要仪式到此结束。不过司祭想要安慰那些不幸的犯人,在通常的礼拜仪式之外加一个特别的仪式,这就是:

司祭站在一个由十支蜡烛照亮的铁铸包金的黑脸黑臂的圣像面前,用奇怪的假嗓子既像唱又像念地说出了下面一段话:

“至亲至爱的耶稣啊!圣徒的荣耀,我的耶稣啊,殉道者的赞美,万能的主耶稣啊!救救我,我的救主耶稣,我的至美的耶稣,救救来找你的人吧;救主耶稣啊,饶恕我吧;

在祷告中诞生的耶稣啊,饶恕所有的圣徒,所有的先知;我的救主耶稣啊!赐给天堂的快乐吧,爱人类的耶稣啊!”

这样继续了很长时间。从赞美开头,以“饶恕我”结束,然后又是赞美词,结尾是“阿利路亚”。于是犯人们画十字,跪下匍匐在地。开始时,犯人们每次赞颂都要跪拜,但后来就隔一次才跪拜,甚至隔两次才跪拜。等所有的赞美词都结束时,大家很高兴,司祭也松了一口气,把书合上,走到隔板后面去了。剩下的最后一件事是:

司祭从大桌子上拿起一个四端镶有珐琅饰物的包金的十字架,举着它走到教堂的中央,先是监狱长走到司祭跟前吻十字架,然后是副监狱长、看守走过去吻十字架,最后犯人们相互挤拥着,小声骂着走到司祭跟前。司祭一面同监狱长谈话,一面把十字架和自己的手塞进走到他跟前来的犯人的嘴里,有时却戳到他们的鼻子上。犯人们极力去吻十字架和司祭的手。这次为了安慰和训导迷途兄弟们而做的基督礼拜就这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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