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7191100000002

第2章

第一节

这一年冬末,在谢尔巴茨基家里举行过一次会诊,为的是诊断吉娣的病情,以便对症下药,使她那越来越衰弱的身体恢复健康。这位名医在给吉娣仔细检查之后,就和家庭医生一起商量起来。

“要不要出国呢?”家庭医生问,“我看出国有好处,那就是改变一下生活习惯,换换环境,免得睹物伤情。再说,做母亲的也有这样的想法。”

“啊!好的,要是这样,那就让她们去吧;不过那些德国骗子会害人的……可不能听他们的……嗯,那就让她们去吧。”名医说。

于是名医把公爵夫人当做格外聪明的女人,很科学地向她说明了小姐的病情,结论是一定要饮服苏打水。问起是不是应该出国,医生沉思起来,好像是在思索如何解答这个难题。答案终于做出来:可以出国,但不能相信那些骗子,一切只能向他求教。

医生一走,陶丽就来了。知道他们已经决定到国外去,陶丽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她最贴心的妹妹要走了,她的日子还是很不愉快的。安娜接合的裂缝并不牢固,家庭关系的裂痕又在老地方出现。陶丽又怀疑丈夫不忠实,常常感到很苦恼,不过,陶丽还是准备去做最要紧的、非做不可的事了——那就是到吉娣房里去安慰她。

“妈妈,我早就想告诉您:列文这一次到这儿来,是想向吉娣求婚,您知道吗?列文对司基瓦说过的。”

“那又怎么样?我不明白……”

“也许吉娣拒绝了他吧?……她没有对您说吗?”

“没有,不论这一个,还是那一个,她都没有说过;她太要强了。不过我知道,都是因为那一个……”

“是啊,您倒想想看,她竟然拒绝了列文。我知道,要不是有那一个的话,她是不会拒绝他的……后来那一个却完全辜负了她的一片情意。”

公爵夫人一想到她太对不起女儿,就觉得太可怕。

陶丽一走进吉娣的小房间,就看到吉娣坐在一张矮椅子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地毯的一角,她的心一下子就凉下来。

陶丽挨着她坐下来。“我想和你谈谈。他不值得你为他痛苦。”陶丽单刀直入地说。

“是不值得,因为他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吉娣用颤抖的声音说,“别说了!请你别说了!”

“这是谁对你说的呀?谁也没说这话。我相信,他以前爱你,现在还是爱你,不过……”

“我觉得最可怕的就是这种同情!”吉娣忽然火了,叫了起来。

“什么,你想跟我谈,要我明白什么?什么?”吉娣急急地说,“是要我明白,我爱上了一个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的人,而且我因为爱他而病得要死吗?

我才不稀罕这种同情和虚情假意!”

“吉娣,你真不讲理。”

“我没有什么好伤心的,也没有什么好宽心的。我这人挺要强,决不会低三下四去爱一个不爱我的人。”

“我也没有这样说呀……有一件事,你要对我说说实话。”陶丽抓住她的手说,“你告诉我,列文对你说了吗?……”

一提到列文,吉娣似乎丧失了最后的自制力。她从椅子上腾地跳起来,把皮带扣环扔到地上,两手急促地做着手势,说了起来:“为什么又把列文扯上?我真不懂,你为什么非要我难受不可?

我说过,还可以再说一遍,我很要强,我绝对不会,绝对不会做你做的那种事,——回过头再去爱一个对你变了心、爱过另一个女人的人。这事我真不懂,真是不懂!

你能这样,我可不能!”

沉默了有两三分钟,陶丽想着自己的事。她总感觉自己受到屈辱,经妹妹这样一提,这种屈辱感就使她心中特别难受。她没有想到妹妹会这样冷酷,很生她的气。可是她忽然听到衣裙的响声,同时听到再也憋不住的大哭声,就有一双手从下面伸过来搂住她的脖子。吉娣跪在她面前。

“好姐姐,我简直,简直太不幸了!”吉娣歉疚地小声说。

眼泪就像是一种少不了的润滑油,没有眼泪姐妹间沟通思想的机器就无法正常运转。流过眼泪之后,她们也相互了解了。吉娣明白了,她在气头上说的姐夫变心和姐姐受屈辱的话深深刺痛了可怜的姐姐的心,但姐姐原谅了她。在陶丽来说,也明白了她想了解的一切;她看出她猜对了,吉娣伤心,伤心到无法劝慰的地步,就是因为列文向她求婚,她拒绝了他,而伏伦斯基却辜负了她的一片情意,看出她愿意爱列文,痛恨伏伦斯基。

“你别这样想嘛……”

“我不能不想。只有在你家里,只有跟孩子们在一起,我才觉得快活。”

“可惜你不能到我家去。孩子们病了,怕是猩红热。”

“不,我要去。我害过猩红热的,我这就去跟妈妈说。”

吉娣就到姐姐家去了。孩子们确实害了猩红热,她就一直护理孩子们。姐妹俩精心照料,六个孩子的病全都好了,可是吉娣的健康并没有好转,于是谢尔巴茨基一家就在大斋节出国去了。

彼得堡上层人士的圈子其实是一个大圈子,大家彼此都认识,甚至彼此都有来往。不过在这个大圈子里还有许多小圈子。安娜·卡列尼娜和三个不同的小圈子都有密切的关系。一个是她丈夫的官场的圈子,包括他的同僚和下属,这些人因为各种各样错综复杂的关系联系在一起,而又分散于不同的社会阶层。

安娜接近的另一个小圈子,就是卡列宁借以青云直上的那个圈子。这个圈子的中心人物就是李迪雅伯爵夫人。

最后,与安娜有关系的第三个圈子其实就是交际界,这是舞会、宴会和华丽服饰的天地。

安娜起初尽可能避开培特西公爵夫人这个圈子,因为在那里的开支超过她的进项,再说起初她也更喜欢第一个圈子;可是她从莫斯科回来以后,就完全反过来了。她避开那些道义上的朋友,而经常进出大的交际场所。她在那些场所常常遇到伏伦斯基,在这种相遇中尝到欢乐,心荡神怡。培特西娘家姓伏伦斯基,她就是伏伦斯基的堂姐,安娜在培特西家里遇到他的时候也就特别多。在哪儿可以遇到安娜,伏伦斯基就到哪儿去,只要有机会,就向她倾诉自己的爱情。她从来不给他什么话茬儿,但她每次遇到他,她心中就涌起一股兴奋劲儿,就像在火车上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天一样。她自己也感觉出来,一见到他,她的眼睛里就迸射出喜悦的光彩,嘴唇就会笑起来,她简直无法抑制这种喜悦的表情。

起初安娜真的相信,她很不满意他这样放肆地追求她;但是她从莫斯科回来之后,没过多久,她有时去参加晚会,原以为会遇到他却没有见到他,就感到无限惆怅,因此她完全明白了,她是在欺骗自己;她明白了,这种追求不仅没有使她不快,而且已经成为她生活的全部兴趣。

这天培特西公爵夫人刚刚梳妆完,一辆一辆的马车就陆续来到她家大门前。

女主人在茶炊旁坐下来。在几名仆人帮助下,大家把椅子拉开,分成两部分坐下来:一部分围着茶炊坐在女主人跟前,另一部分坐在客厅那一头,围着那位一身黑丝绒的美丽的大使夫人。

围着茶炊和女主人的一圈人,在围绕着三个少不了的话题,即社会新闻、剧院和议论他人,东一句西一句地乱扯了一阵子之后,一涉及最后一个话题,即说起刻薄的挖苦话,也都来了劲儿。

他们谈得非常快活。他们说的是卡列宁夫妇。

“安娜从莫斯科回来以后大变了。”她的一个女友说。

“主要的变化是她带回了伏伦斯基的影子。”大使夫人说。

“那有什么呢?

格林兄弟有一篇童话,写的是一个没有影子的人,写一个人没有了影子。这是因为什么事对他的惩罚。我一直不明白,这怎么能惩罚。不过一个女人没有影子想必是不愉快的。”

“是啊,不过有影子的女人往往没有好下场。”安娜的女友说。

“即使没有人像影子一样跟着我们,那也不能证明我们就有权对别人说三道四。”

米雅赫基公爵夫人把安娜的女友狠狠奚落了两句之后,便站起来,和大使夫人一起加入桌子旁边那个圈子。

“你们在那儿说谁的坏话呀?”培特西问道。

“说的是卡列宁夫妇。”大使夫人回答说。

“可惜我们没有听见,”女主人说着,朝门口望去。“哦,您到底来了!”她笑嘻嘻地对走进来的伏伦斯基说。

伏伦斯基认识这里所有的人,而且天天和他们见面,因此他走进来的时候神态非常从容,就好像一个人刚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

这时,门外又响起脚步声。培特西公爵夫人知道这是安娜到了,就看了看伏伦斯基。他喜滋滋地、全神贯注地同时又是怯生生地望着走进来的安娜,慢慢欠起身来。安娜走进了客厅。她像往常一样,袅袅婷婷,步子又矫健又轻盈,和交际场上其他女子走路的姿态显然不同,她也没有改变视线的方向,朝女主人跟前跨了几步,走到她跟前,同她握了握手,嫣然一笑,而且就带着这笑容回头看了看伏伦斯基。伏伦斯基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并且把一张椅子给她推过去。

伏伦斯基一直在看着安娜,屏住呼吸在等待,看她说什么。

安娜忽然对他说:“哦,我收到莫斯科来的一封信。信上说,谢尔巴茨基家的吉娣病得很厉害。”

“真的吗?”伏伦斯基皱起眉头说。

安娜板着脸看了看他。“这事儿您不关心吗?”

“正相反,我很关心。信上是怎么说的,能告诉我吗?”他问道。

“我常常想,男人都不懂得什么叫不高尚,可是天天在说这种事儿,”安娜不回答他的话,却说道。“我早就想对您说啦。”她补充一句,便走了几步,在角落里一张摆着照相簿的桌子旁边坐下来。

“我不太明白您这话的意思。”他说着,把一杯茶递给她。

“是的,我是想对您说说,”她只是说,眼睛也不看他。“您的所作所为不好,不好,很不好。”

“难道我不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不好吗?可是我这样做都是为了谁呀?”

“您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种话?”她板着脸看着他说。

“您知道为什么呀。”他又大胆又高兴地回答说,同时迎住她的目光,没有垂下眼睛。

他没有发窘,她倒发窘了。

“这只能证明您无情。”她说。但她的目光却在说,她知道他是有情的,就因为这样她怕他。

“您刚才说的事是一个错误,不是爱情。”

“您记住,我不准您说这个词儿,这个讨厌的词儿。”安娜打了个哆嗦,说。但她立刻感觉出来,她一用“不准”这个词儿,就表示她认为自己对他有一定的权力,这也就是鼓励他诉说爱情。“这话我早就想对您说了,”她继续说,一面很果断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张脸红得火辣辣的。“我今晚是特意来的,知道会遇到您。我是来告诉您,这事到此为止了。我从来没有在人家面前红过脸,可是您却一定要使我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

他望着她,她脸上流露的另一种精神的美使他心醉。

他的脸顿时放起光来。

“难道您不知道,您就是我的整个生命?

我不能平静,也就没法让您平静。没有爱情,就没有我整个的人……是的。我无法把您和我分开来想。在我来说,您和我是一体。所以不论在我,还是在您,我看不出今后有平静的可能性。我看到有可能绝望,很不幸……或者有可能很幸福,而且又是何等幸福呀!

……难道这不可能吗?”说末了一句他只是动了动嘴唇;但是她听见了。

她竭力想运用自己的理智说些应该说的话;但是理智已经不听使唤,她只是用含情脉脉的目光看着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终于盼到了!”他欣喜若狂地想,“就在我已经感到失望,感到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时候,终于盼到了!她爱我呢。她承认了。”

“那您就为了我这样做吧,今后再也不要对我说这种话了,咱们做个好朋友吧。”这是她说出的话,可是她的眼神说的完全是另外一种话。

“我们做朋友是不可能的,这您自己也知道。我们要么成为人间最幸福的人,要么成为最不幸的人,——这全看您了。”

她想说点什么,但他又抢在前头说:“其实我只有一个要求,要求有权利抱希望,有权利痛苦思念,就像现在一样;如果连这都不行,您吩咐我走开,我这就走开。如果有我在您感到不快,那您以后就不会再看到我了。”

“我不想把您撵到哪儿去。”

“只是请您什么也不要改变。一切还像原来一样。”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哦,您丈夫来了。”

果然,这时卡列宁迈着稳重的方步走进客厅。

他打量了一下妻子和伏伦斯基,便走到女主人跟前,坐下来端起茶杯,就放开他那不慌不忙、一向洪亮的嗓门儿说起话来,用的是他用惯了的戏谑口吻,在取笑一个什么人。

伏伦斯基和安娜依然坐在小桌子旁边。

“这就有点儿不像话了。”一位太太瞟着伏伦斯基、安娜和她的丈夫说。

“我刚才这么说的吗?”安娜的女友说。

而且不光是这两位太太,几乎所有在客厅里的人,都一次又一次地打量那两个离开大家这个圈子的人,好像这碍了他们的事。只有卡列宁一次也没有朝那边看,一直谈得很带劲儿。

培特西公爵夫人发觉这事给大家造成很不愉快的印象,就悄悄地把一个人拉到自己的位子上去听卡列宁说话,自己走到安娜跟前。

“您丈夫说话又清楚又明确,我一向很佩服,”她说,“再深奥的道理,经他一说,我都懂了。”

“哦,可不是!”安娜没有听明白培特西对她说的任何一个字,却带着一脸幸福的微笑应声说。她随即走到大桌子那边,跟大家一起谈起来。

卡列宁坐了半个钟头之后,便走到妻子跟前,要她一起回家,可是她看也没有看他,只是回答说,她要留下来吃晚饭。卡列宁鞠了个躬,就走了。

安娜的车夫很吃力地勒着冻得发抖、在门口直打转转的左套的灰马,一名仆人拉开车门,站在旁边。看门人手扶大门,站在那里等候。安娜垂下头,喜滋滋地听着出来送她的伏伦斯基说话。

“您本来什么也没有说;就算我也没有要求什么,”他说,“不过,您也知道,我需要的不是友谊,我这一生只能有一种幸福,就是您很不喜欢的那个词儿……是的,就是爱情……”

“爱情……”她用内心的声音慢慢地跟着他说了一遍。她突然说:“我所以不喜欢这个词儿,是因为这个词儿在我来说有太多的含义,远不是您所能理解的,”她说着,凝神看了看他的脸。“再见吧!”

她把手伸给他握了握,便迈着轻盈而矫健的步子上了马车。

她的目光和手的接触,把他的全身都烧热了。他吻了吻自己手上她接触到的地方,便坐上马车回家去,一路上心里美滋滋的,因为他想到今天晚上比最近两个月更接近了自己的目标。

第二节

卡列宁看到妻子和伏伦斯基坐在另一张桌子旁边并且很带劲地谈着什么事,本来不认为有什么异常和有失体统;可是他发现客厅里其他人都觉得这有些异常和有失体统,所以他也就觉得有失体统了。他决定要和妻子谈谈这件事。

卡列宁回到家里,像往常一样走进自己的书房,在安乐椅上坐下来,拿起一本论教皇统治的书,一直读到一点钟。他只是偶尔擦擦他那高高的额头,摇摇头,好像是要驱赶什么。他一反自己的习惯,没有上床睡觉,却倒背起两手在房里前前后后地踱起来。他无法睡觉,觉得首先必须好好考虑考虑这新出现的情况。

卡列宁面对现实生活,面对他的妻子除他之外有可能爱上别的什么人的局面,却觉得这很不合常情和无法理解,就因为这是生活本身。卡列宁过了一辈子,在官场上干了一辈子,只是和生活的映像打交道。在他碰到生活本身的时候,每一次他都躲避开去。现在他体验到一种心情,就好像一个人很平静地从一座横跨深渊的桥上走过,忽然看到桥断了,下面就是万丈深渊。这深渊就是生活本身,这桥就是卡列宁所过的那种虚伪的生活。他第一次想到妻子有可能爱上别人的问题,感到非常可怕。他对自己说:“是的,这事必须解决,必须制止,必须说说我对这事的看法和我的决定。到底出了什么事呢?”他在快要回到她的起居室时又自己问自己,“什么事也没出嘛。她和他说话说了老半天。可是这算什么呢?

一个女人在交际场所和人家说说话儿有什么稀罕的?

况且,猜疑就等于把自己和她都看低了。”他一面往她的起居室里走,一面在心里说。可是他一回身往幽暗的客厅里走,就有一个声音对他说,这事儿不对头,既然别人都注意到了,那就说明有点儿什么。他的思想和他的身体一样,不停地转着圈圈儿,怎么也转不出新名堂。他意识到这一点,就擦了擦额头,在她的起居室里坐下来。

“她的感情问题,她心里有什么念头和可能有什么念头,那我管不着,那是她的良心问题,要由宗教去管,我该管的事是有明确章程的。我作为一家之主,必须引导她,因此对她负有一部分责任。我必须指出我所看到的危险性,警告她,甚至行使我的权力。我必须对她说说。”

安娜垂着头,摩弄着头巾的穗头走进来。她满面红光;但这红光不是喜悦的光彩,却像是黑夜里熊熊大火的火光。安娜看见丈夫,抬起头来,像刚刚醒来似的,笑了笑。

“你还没睡呀?真怪!该睡了,阿历克赛。”她说。

“安娜,我要和你谈谈。”

“和我谈吗?谈什么呀?”她一面问,一面坐下来。

“我要警告你的是,”他低声说,“由于轻佻和不检点,你可能成为交际界议论的话柄。你和伏伦斯基伯爵(他用从容的语调很果断地说出这个名字)谈得过分起劲儿,引起大家对你的注意。”

他一面说,一面望着她那一双笑盈盈的、难以捉摸的眼睛,而且他在说的时候,就感觉到自己的话无用和白说。

“你总是这样。”她回答说,就好像完全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故意装作只听明白了他最后一句话。“有时我苦闷,你不高兴;有时我快活,你也不高兴。我是谈得很快活。这又使你生气啦?”

“我是想对你说说,”他又冷冷地、平心静气地说,“我要求你听我说说。你也知道,我一向认为猜疑是一种低下的、侮辱性的心情,我决不允许自己被这种心情所左右;不过有一些众所周知的礼法,是不能随意违犯的。今晚我并没有在意,可是从你给大家的印象来判断,大家都注意到你的举止不完全得当。”

“我简直一点也不懂,”安娜耸耸肩膀说。她心想:“他倒是无所谓哩,而是因为大家都注意了,他才不安呢。”

“我没有权利详细分析你的感情,而且我认为这也是无益的,甚至是有害的。”卡列宁又说起来。“你的感情——那是你的良心问题;然而我必须对你、对我自己、对上帝尽我的责任,指出你应尽的责任。我们终生结合在一起,不是人为的结合,而是上帝安排的。破坏这种结合只能是犯罪,犯这一类的罪是要受到严厉惩罚的。”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哎呀,我的天哪,我多么想睡觉呀!”她说。

“安娜,看在上帝面上,别这样说吧。”他和善地说。“也许我说得不对,不过你要相信,我说这话,不光是为了我自己,同时也是为了你。我是你丈夫,我爱你。”

有一小会儿她低下了头,眼睛里嘲笑的光芒也消失了;但是她一听到“爱”这个词儿又火了。她在心里说:“他爱我吗?难道他会爱吗?

要不是他听到有‘爱’这回事儿,他永远也不会用这个词儿。他连懂也不懂什么叫爱。”

“阿历克赛·亚力山大罗维奇,真的,我不明白。”她说。“你认为怎样,就明明白白说出来吧……”

“对不起,让我把话说完。我是爱你的。不过我说的不是我自己;这事儿主要关系到我们的儿子和你自己。如果你觉得有一点点儿根据的话,那就请你想一想,如果你心里有什么要说的,就对我说一说。”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而且……”她勉强忍住笑,突然很快地说,“真的,该睡觉了。”

卡列宁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就朝卧室走去。

等她走进卧室,他已经躺下了。他的嘴闭得紧紧的,眼睛也不看她。安娜在自己的床上躺下来,时刻等待着他再开口和她说话。她又害怕他开口,又希望他开口。可是他没有做声。她想着另一个人,看到了他,并且觉得,一想到他,就心潮激荡,充满了越出常规的喜悦。忽然她听到均匀而平静的鼾声。

“晚啦,晚啦,已经晚啦。”她微微笑着小声说。

从这天晚上起,卡列宁和他的妻子过的日子就和以前不同了。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安娜照常出入交际场所,特别是常常到培特西公爵夫人家里去,处处都会遇见伏伦斯基。卡列宁看到这情形,但是无可奈何。他多次想引她推心置腹地谈谈,可是她都用一道无法突破的快快活活的扑朔迷离的墙把他挡住了。表面上一切和原来一样,但是他们内在的关系却完全变了。卡列宁这个在国务活动方面有雄才大略的人物,在这方面却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了。他像一头公牛,乖乖地低下了头,等待利斧劈下来,因为他觉得那利斧已经举到了他的头上。

这事对伏伦斯基来说,差不多整整一年来成为他生活中的唯一欲望,代替了他以前的一切欲望;这事对安娜来说,是不可能的,可怕的,因而是更使人神往的幸福的理想,——这一欲望得到了满足。他脸色煞白,哆嗦着下颌,站在她面前,一再要求她放心,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她放心什么,怎样才能放心。

“安娜!”他用哆嗦的声音说,“安娜,看在上帝分上!”

不过,他说的声音越大,她那原来骄矜、快活、如今羞愧难当的头垂得越低,她弯着身子,从她坐的沙发床上溜到地板上,溜到他的脚下;要不是他把她扶住,她就会倒在地毯上。

“我的上帝呀!饶恕我吧!”她把他的手紧紧按在自己的胸前,抽搭着说。

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大逆不道,所以她只有低声下气,请求饶恕;而现在她在这人世间除了他以外再没有什么人了,所以她就向他恳求饶恕。

他跪下来,想看看她的脸;可是她把脸藏起来,什么也没有说。最后,她好像镇定下来,站了起来,把他推开。她的脸还是那样美丽,但因此更显得可怜了。

“一切都完了,”她说,“除了你,我什么也没有了。你要记住。”

“这就是我的生命,我不会不记住的。为了这幸福的片刻……”

“什么幸福呀!”她厌恶而恐惧地说。这种恐惧也不由地传染给了他。“看在上帝分上,不要说了,再也别说了。”她带着一种使他诧异的冷冷的失望神情和他分了手。她觉得,此时此刻无法用言语来表达这进入新生活时的羞愧、喜悦和恐惧心情,她不愿意说这种心情,也不愿意用不确切的言语把这种心情亵渎了。

列文刚从莫斯科回来的那一段时间里,每当他想起遭到拒绝的耻辱就不寒而栗、面红耳赤。

可是过了三个月,他对这事并没有淡忘,他还是像开头一些日子那样,一想起这事就觉得十分痛苦。他无法定下心来,因为他很久以来一直盼望着过家庭生活,觉得自己早已到了成家的年龄,却仍然没有娶亲,而且娶亲的事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更遥远了。不过时间和工作还是起了应有的作用,痛苦的往事渐渐被农村生活中他觉得不算什么、其实很重要的一些事所掩盖。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他对吉娣的思念渐渐少了。他急切地等待着她已经出嫁或者日内即将出嫁的消息,希望这样的消息彻底治好他的心病,就像拔掉病牙一样。

春天很久不肯露脸儿。复活节时候还是满地冰雪,复活节后第二天,忽然刮起暖洋洋的风,乌云涌来,下了三天三夜暖和的暴雨。到了复活节后第一周周末,傍晚浓雾消散,乌云化作朵朵白云四散奔逃,天空晴朗了,春天露出了真面目。

列文穿上大皮靴,第一次脱下皮大衣,穿起呢子上装,就出去视察农事。

列文去看今年生的牛犊,这些牛犊长得特别好。他欣赏了一会儿,便吩咐把食槽抬到外面来,在围场上给牛犊喂干草。可是围场上的木栅已经坏了。他派人去叫木匠,依照他的安排,木匠这时应该在做打谷机的,然而却还在修理耙,那耙本来应该是在谢肉节之前就修好的。这使列文非常恼火。他恼火的是,农事上一直有一些邋邋遢遢的现象,他这么多年来全力以赴地想方设法加以克服,但这种现象还是一再出现。

列文把在前面转来转去的管家叫到跟前,对他说起春天要干的一些农活儿以及农事上的一些打算。管家用心听着,而且显然在强迫自己赞成东家的设想;可他还是露出列文非常熟悉而且总是因此非常恼火的那种无可奈何的沮丧神气。

没有什么比这种腔调更使列文痛心的了。但这样的腔调是他雇用过的所有管家的共同腔调。所有的管家对他的设想都抱同样的态度,因此他现在已经不再生气了,而是感到痛心,觉得自己更加斗志昂扬,一定要战胜这种自发性势力,因为这种势力老是跟他作对。他想不出别的名称,就把这种势力叫做“看天意”。

列文多次很有效地试用过一种他很熟悉的方法,这种方法既能平息自己的火气,又能把他觉得很坏的事重新变为好事,现在他就用起这种方法。他看了看米什卡怎样拖着粘在两只脚上的大泥巴团子往前走,就从瓦西里手里接过筛子,亲自播种起来。

“你刚才种到哪儿啦?”

瓦西里用脚点出一个记号,于是列文就尽自己的本事播种起来。地里非常难走,就像在沼地里一样,列文种完一行就满头大汗了,于是停下来,把筛子还给瓦西里。

“哦,老爷,到夏天看到这一行,可别骂我呀。”瓦西里说。

“怎么啦?”列文觉得用这种方法已经有了效果,就快活地说。

“到夏天您就瞧瞧吧,就会看出不一样了。”往回走时列文驱马朝小溪走去,希望水退了,能涉水过溪。果然涉过了小溪,还惊起了两只野鸭。“水鹬也该出来啦。”他在心里说。恰巧就在转弯朝家里走的时候碰到了看林子的,看林子的说他猜测有水鹬是对的。

列文放马小步朝家里跑去,为的是早些吃饭,在黄昏到来之前把猎枪准备好。

列文兴高采烈地骑着马快要到家的时候,听见大门口那边有马车的铃声。

他打了一下马,从一棵合欢树后面跑出来,便看见从火车站来的一辆三匹马拉的出租雪橇和一位穿皮袄的先生。

“哎呀!”列文举起双手,快乐地叫道。“贵客临门啦!哎呀,我见到你多高兴呀!”列文一认出是奥布朗斯基,就叫了起来。

“我准可以弄清楚,她有没有出嫁,或者什么时候出嫁。”他想。

在这春光明媚的日子里,他感觉到,想到她一点也不痛苦了。

“怎么,没想到吧?”奥布朗斯基说着,下了雪橇。显得又快活,又健康。“我来看看你,这是一;”他一面说,一面和他拥抱,“来打打野味,这是二;再就是来卖叶尔古绍沃的树林,这是三。”

“啊,看见你真是非常、非常高兴呀。”列文发自内心地笑着说。

列文把客人领到客房里,把奥布朗斯基的行李也送进去。一向很关心家庭体面的阿加菲雅在前厅里迎住他,问他怎样备饭。

“您想怎样就怎样好啦,只是要快点儿。”他说。

“啊,我终于来到你这儿,有多么高兴呀!这一下子我可以看到你在这儿的神秘行动是怎么回事儿了。不过,说实在的,我真羡慕你。多么好的房子呀,这儿的一切有多么好呀!

又亮堂,又开阔。”奥布朗斯基说。

奥布朗斯基讲了许多有趣的消息,关于吉娣和谢尔巴茨基一家的情形,奥布朗斯基只字未提;他只是转达了妻子对列文的问候。列文非常感谢他的体贴周到,欢迎他的来访。

阿加菲雅和厨师把饭菜做得特别好,尽管奥布朗斯基吃惯了山珍海味,还是觉得这里的一切都美味可口:那草浸酒、面包、黄油,尤其是那咸鹅、蘑菇、荨麻汤、白汁鸡、克里木葡萄酒,一切都非常鲜美,非常有味儿。

这时阿加菲雅端着果酱走了进来。

“啊,阿加菲雅,”奥布朗斯基说,“您的咸鹅好极啦,草浸酒好极啦!……怎么样,康斯坦丁,该出门了吧?”他又对列文说。

等他们走出来,敞篷马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路不远,不过我还是叫人套了车;要不,咱们是不是走着去?”

“不,还是坐车好些。”奥布朗斯基说着,朝马车走去。

列文很感激奥布朗斯基,因为他一向很机灵,发现列文怕谈谢尔巴茨基家的事,就只字不提他们家的事;然而列文现在倒是很想打听打听那件使他非常苦恼的事,却没有勇气开口。

打猎的地方不远,就在小白杨树林里的小河旁。马车来到树林边,列文就下了车,领着奥布朗斯基来到一块林中空地的边上。

一直跟在他后面的灰毛老猎狗拉斯卡小心翼翼地在他对面蹲下来,竖起耳朵。

列文左右张望,看见暗蓝色的天空里,在融合成一片的白杨树那柔嫩的新芽上方,有一只正在飞着的鸟。那鸟对直地朝列文飞来:那越来越近的嚯尔嚯尔声,就像一下一下地在撕绷得很紧的布,已经在耳边响着了;已经看得见那鸟的长喙和颈子。就在列文瞄准的一刹那间,在奥布朗斯基站的灌木丛里闪起一道红光。那鸟就像箭一般落了下来,接着又向上飞去。又闪起一道红光,一声枪响;那鸟拼命地拍打着翅膀,仿佛想尽量留在空中不下来,接着就不动了,呆了一刹那,就啪嗒一声,沉甸甸地落到烂泥地上。

“难道没打中吗?”奥布朗斯基因为看不清楚,叫起来。

“在这儿呢!”列文指着拉斯卡说。拉斯卡竖着一只耳朵,摇晃着翘得高高的毛茸茸的尾巴尖儿,慢步走着,好像有意延长快乐时刻,而且好像是在笑着,衔着死去的鸟儿朝主人走来。

这次打水鹬打得很漂亮。奥布朗斯基又打了两只,列文也打了两只。天渐渐黑下来。明亮的银色的金星已经在西方天边放射出柔和的光辉,阴沉的大角星也已经在东方的高处闪着红红的火光。

“该回家了吧?”奥布朗斯基说。

树林里已经静下来,没有一只鸟飞动了。

“再呆一会儿。”列文回答说。

“司基瓦!”列文冷不丁地说,“你怎么不告诉我,你的姨妹出嫁没有,或者什么时候出嫁?”

列文觉得自己非常镇定,非常平静,以为不论听到什么样的回答都不会激动。可是,奥布朗斯基的回答却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

“她过去和现在都没有想过出嫁,倒是病得很厉害,医生要她到国外去。大家还在为她的生命担心呢。”

“你说什么!”列文叫起来,“病得很厉害?她怎么啦?”

可是就在这当儿,两个人忽然都听到了尖利的叫声,那声音就好像鞭打他们的耳朵,于是两个人都猛地抓起枪来,立刻闪起两道火光,在同一刹那间响了两枪。飞得很高的一只水鹬顿时收拢起翅膀,落在树丛里,砸得细细的嫩枝条一弯一弯的。

“太妙啦!

共同的战果!”列文叫道,并且立即就和拉斯卡一起跑到树丛里去找水鹬。“且住,为什么很不愉快呀?”他回想道。“哦,是吉娣病了……有什么办法呀,真叫人难过。”他想道。

第三节

在回家的路上,列文详细地问起吉娣的病情和谢尔巴茨基家的打算。他听了之后,心里非常高兴,虽然他羞于承认这一点。高兴的是,他还有希望;更高兴的是,她使他尝到的痛苦,如今她也尝到了。可是,等奥布朗斯基说起吉娣的病因并且提到伏伦斯基的名字时,列文却打断他的话:“我没有任何权利打听别人的家事,说实在的,我也丝毫不感兴趣。”

列文在一分钟之前还是那样快活,现在一下子就阴沉下来。奥布朗斯基发现他很熟悉的这种迅速的脸部表情变化,微微笑了笑。

“卖树林的事你谈妥了吗?”列文问道。

“是的,谈妥了。价钱很好,三万八。预付八千,其余的在六年内付清。这事儿我忙活了很久。再没有人出更高的价钱了。”

奥布朗斯基装着鼓鼓囊囊的一口袋商人提前三个月交给他的期票,走上楼去。买卖树林已经成交,钱已经在口袋里,打猎又很顺手,奥布朗斯基快活得不得了,所以他特别想驱散列文的恶劣情绪。他很想在吃晚饭的时候快快活活地结束这一天。

确实,列文心情很不好,尽管他很想在这位嘉宾面前表现出和蔼可亲、盛情殷殷的样子,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吉娣没有出嫁的消息渐渐使他的心乱了。

吉娣没有出嫁而且病了,是因为爱上一个瞧不起她的人而病的,这耻辱仿佛也落到了他的头上。伏伦斯基瞧不起她,她却瞧不起他列文。因此,伏伦斯基就有权瞧不起列文,所以他是他的敌人。

不论列文怎样使劲儿控制自己,他还是闷闷不乐。他要问奥布朗斯基一个问题,可是下不了决心,想不出方法,找不到机会,不知道该怎样问,什么时候问。“哦,现在伏伦斯基在哪儿呀?”他突然问道。

“伏伦斯基吗?”奥布朗斯基,说,“他在彼得堡。你走后不久,他就走了,后来就再也没到莫斯科来过。康斯坦丁,我老实告诉你吧,这要怪你自己。你见了情敌就怕了。还是我当时对你说的:我不知道谁的希望更大。你怎么不拼一拼呢?”他没有张嘴,光用牙床打了个呵欠。

“他是不是知道我求过婚呢?”列文看着他,想道。“知道的,他脸上就有外交官那种故弄玄虚的神气。”他在心里说,并且觉得自己脸红了,于是一声不响地盯着奥布朗斯基的眼睛。

“如果说她当时有一点儿什么的话,那也不过是迷恋他的外表。”奥布朗斯基继续说。“你要知道,他那种十足的贵族气派和未来的社会地位,并没有使她动心,而是使她母亲动心。”

列文皱起眉头。他那遭到拒绝的创伤本来已经愈合,这时却又像刚刚受伤的新创伤一样,使他心里痛楚起来。

他打断奥布朗斯基的话说:“你说什么贵族气派。你认为伏伦斯基是贵族,我可是不这样看。这个人,父亲靠钻营起家,母亲天知道没有和谁发生过关系……不,对不起,我们才是贵族,那些专门依靠权贵们的恩典过日子、两角钱就可以收买的人并不是贵族。”

奥布朗斯基说:“你骂谁呀?

你说的有关伏伦斯基的话,虽然有许多地方是不对的,不过我现在不谈这些了。我要老实对你说的是,我要是你的话,就要跟我一块儿上莫斯科了……”

“不,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了解,反正对我来说都是一样了。我可以告诉你:我求过婚,遭到了拒绝,所以如今对我来说,有关卡捷林娜·亚力山大罗芙娜的事只是一件痛苦的、难为情的往事了。”

“为什么?这是瞎说!”

“咱们还是不谈吧。如果我有什么唐突之处,就请你多多担待,”列文说。“你不生我的气吧,司基瓦?请你不要生气。”

“当然没有,一点也没有,而且也没有什么好生气的。我们把话都说出来了,我倒是很高兴呢。

尽管伏伦斯基没有和任何一个同事谈过他的风流韵事,他的艳事还是传遍了京城,大家或多或少地猜到了他和卡列宁夫人的关系。多数青年人所羡慕他的,正是这种关系的最棘手之处,那就是卡列宁身居高位,因此这种关系就可以在社交界格外引人注目。

大多数嫉妒安娜的年轻女子,对于舆论界一向说她正派,早已十分反感,现在她们猜测的事果然出现,感到非常高兴,只等舆论一旦完全转变,她们就把鄙视的心情一股脑儿向她发泄出来。她们已经准备了不少泥块,一旦时机来到,就朝她身上扔去。多数上了年纪的人和身居高位的人,对于这种酝酿中的社会丑闻感到不满。

伏伦斯基的母亲知道儿子的艳事之后,起初感到很得意,因为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比上流社会的风流韵事更能为一个漂亮的年轻人增光的了,可是最近她听说儿子不肯担任委派给他的一个很有前程的职务,只是为了留在团里,好经常同卡列宁夫人约会,还听说有些上层人士因此对他很不满,于是她的态度就变了。她通过大儿子叫他来见她。

大哥也很不满意这个小弟。他知道,这种恋爱是需要讨得喜欢的那些人所不喜欢的,所以他很不赞成弟弟的行为。

除了军中的事和社交活动之外,伏伦斯基还有一件事,那就是玩马,他玩马玩得入了迷。

今年要举行一次军官障碍赛马。伏伦斯基报名参赛,买了一匹英国纯种牝马,而且,尽管他在热恋中,他还是热烈地,虽然不是一心一意地,迷恋起即将举行的赛马……

这两种迷恋并不互相妨碍。相反,他很需要有一种恋爱以外的活动和爱好,也好使他恢复精力,使他那过分激动的情感得到休息。

在红村赛马的那一天,伏伦斯基提前来到团的公共食堂吃牛排。他一面等他要的牛排,一面望着一本摊在盘子上的法国小说。他望着书,只是为了避免和进进出出的军官们说话,他在想心思。

他想的是安娜答应在今天赛马之后和他相会的事。他已经有三天没看见她,他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和她相会,他想要到那里去,就考虑怎样去的问题。

“派一个人到我家里去,叫家里人把三马篷车套上。”他对那个给他端来牛排的堂倌说,随即就把盘子拉了拉,吃了起来。

离开食堂后,伏伦斯基先去马厩看了看自己的赛马弗鲁-弗鲁,接着就跳上马车,吩咐车夫赶着车上彼得高夫去。

马车没有走多远,乌云就涌了上来,下起了倾盆大雨。

暴雨不久就停了。当伏伦斯基的马车来到彼得高夫的时候,太阳又露面了。为了不惹人注意,伏伦斯基像往常一样不等过小桥就下了车步行。他不走正门的台阶,而是进了院子。

当他为了不发出响声,踮着脚走上缓斜的露台台阶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他常常忘记的、成为他和她的关系中最难受的一面的东西,那就是她的儿子和她的儿子那种带有疑问的、也带有敌意的目光。

这孩子常常成为他们关系中的最大障碍。有他在场,不仅不好说那种不能在别人面前说的话,而且也不好用暗语说那种孩子不可能懂的事儿。他们认为欺骗这个孩子也是对他们本身的一种污辱。有他在场,他们只能像普通朋友一样谈话。不过,尽管这样小心谨慎,伏伦斯基还是常常看到这孩子用留神和大惑不解的目光注视着他,看出这孩子在对待他的态度中有一种奇怪的胆怯神情,看出他对他的态度是变化不定的,有时亲热,有时冷淡和拘谨。

有这孩子在场,伏伦斯基近来常有的那种奇怪的无缘无故的厌恶感就一定会在他的心中出现。有这孩子在场,在伏伦斯基和安娜心中都会出现一种感觉,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航海者,从罗盘上看到自己高速航行的方向远远偏离正确的航线,却又无法停航,看到一分钟比一分钟离正确的航线更远,也看到,要承认自己误入歧途,就等于承认自己灭亡。

这一次谢辽沙不在家,只有她一个人在家,而且坐在露台上,等着外出游玩遇雨的儿子回来。她穿着宽边绣花的白色连衣裙坐在露台一角的花丛后面,没有听见他来。她的整个身姿、她的头、脖子和手臂的美,每一次都像意外事一样,使他吃惊。他站下来,心醉神迷地望着她。他刚刚想迈步朝她跟前走去,她就感觉到他来了,转过她那热辣辣的脸来迎他。

“您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他一面说着,一面朝她走去。

“不,我身体很好,”她说着,站起来,紧紧握了握他伸过来的手,“我没有想到……你来。”

“我的天!你的手多凉呀!”他说。

“我进来的时候您在想什么呀,请您告诉我吧!”

她没有回答,多少把头低了低,皱着眉头带着询问的神气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从长长的睫毛底下望着他。她那玩弄着一片树叶的手哆嗦着。

“我看出来,是有什么事儿。我知道您有了忧愁事儿,而又不能为您分忧,难道我会有片刻的安宁吗?看在上帝分上,告诉我吧!”他又用恳求的口气说。

“我怀孕了。”她又轻又慢地说。

她手里的树叶哆嗦得更厉害了,但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想看看他听到这话会怎样。他的脸发了白,想说点儿什么,却没有说,放开了她的手,并且垂下了头。“是的,他懂得这事儿的全部意义。”她在心中说。

“是的,”他毅然决然地朝她跟前走去,“不论是我,不论是你,都没有把我们的事儿看做儿戏,现在我们的命运已经定了,”他向四下里张望着,说,“必须了结我们过的这种处处作假的生活。”

“依你看,应该怎么办呀?”她依然带着轻松的嘲笑口气问道。她本来很怕他不把她的怀孕当做一回事儿的,现在听他说为此一定要采取什么措施,又感到苦恼了。

“把一切都告诉他,并且离开他。”

“很好,就假定我这么办吧。”她说,“您知道,这一来会怎么样呢?

我可以预先把一切说一说。”于是她那一分钟之前还是温柔可亲的眼睛里放射出恼怒的光芒。“‘啊,您爱上别人,跟他发生罪恶的关系啦?

(她模仿丈夫的腔调,就像卡列宁说这话一样,把“罪恶的”这个词儿说得特别重。)现在我不能容许败坏我的名声……(和我儿子的名声,)’”她本想这样说的,可是她不能拿儿子开玩笑。“‘……不能容许败坏我的名声,’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她补充说。“总而言之,他会说许多官腔官调的话,会毫不含糊、毫不犹豫地说,他不会放过我,他会采取一切手段来消除这种丑事。

“不过,安娜,”伏伦斯基一心想安慰她,就用恳切而温柔的口气说,“还是得告诉他,然后看他怎样,再决定下一步。”

“怎么,逃走吗?”

“为什么就不能逃走呢?”

“是啊,逃走,要我做您的姘头吗?”她恶狠狠地说。

她又想说,把儿子也断送了,但是她不忍心说。

伏伦斯基无法理解,像安娜这样个性刚强而诚实的人,怎么能安于这种说谎作假的状况而不想摆脱;他却没有想到,这其中主要的原因就是她不忍心说出的儿子。每当她想到儿子,想到他以后将怎样看待她这个抛弃父亲的母亲时,她就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十分害怕,以至于无法思考,只能像一般女人一样尽可能用似是而非的推理和语言来安慰自己,为的是让一切照旧,为的是可以忘记今后儿子将会怎样这个可怕的问题。

“我恳求您,”她突然用完全不同的诚恳而温柔的声音说,“以后再也不要和我说这种话吧!这种事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容易解决。你就不要管我。你要答应我!……”

“我什么都能答应,不过我不能安宁,尤其是在你说出这种情况以后。”

“我呀!”她重复说,“是的,我有时很痛苦;不过,如果你今后再也不和我谈这种事的话,痛苦会过去的。”

她听见儿子的说话声,就吻了吻他的嘴唇和两只眼睛,便把他推开。

“好啦,再见吧,”她对伏伦斯基说,“一会儿就要去看赛马了。培特西说过要来接我一块儿去。”

伏伦斯基看了看表,就匆匆走了。

伏伦斯基在卡列宁家露台上看表的时候,心神十分不安定,一心一意地想着心思,所以他看到表上的指针,却没有看清是几点钟。直到走出七八俄里之后,他才醒悟过来,看了看表,看清已经五点半钟,知道他要迟到了。

这一天有好几场比赛:骑兵比赛,然后是军官二里赛、军官四里赛,再就是他参加的那场比赛。

他的马车赶过一辆又一辆从别墅和城里来看赛马的人的马车,他感受到的赛马的气氛越来越浓,他的心也就越来越沉浸到即将到来的赛马中。

伏伦斯基还没有来得及看看马鞍,说说马鞍是否上得妥当,骑手们就被召集到亭子里去抽签决定号码和起跑点。十七位军官神态庄重而严肃,有许多张脸都发了白,一齐来到亭子里抽签。伏伦斯基抽到第七号。这时听到口令声:“上马!”

弗鲁-弗鲁依然在浑身哆嗦着,就像打摆子一般。那火辣辣的眼睛瞟着朝它走来的伏伦斯基。

“不要着急,”驯马师科尔德对伏伦斯基说,“有一点要记住:遇到障碍物不要勒马,也不要鞭打,让马想怎样就怎样。”

“好的,好的。”伏伦斯基接过缰绳说。

“要是能行的话,就跑在最前头;万一落后了,直到最后一分钟也不要泄气。”

那马还没有来得及动一下,伏伦斯基矫健地腾身一跃,就踏上那带齿的钢马镫,那结实的身子就轻轻地、稳稳地坐到咯吱作响的皮马鞍上。

比赛要在亭子前面的椭圆形广场举行。在广场上设置了九道障碍:一条小河,一道两俄尺高的大板栏,一条干沟,一条水沟,一道斜坡,一道爱尔兰式鹿寨(这是最难跨越的障碍之一),是用树枝垒成的一道墙,墙后面还有马看不见的一条沟,因此马必须一下子跨过两重障碍,不然就有生命危险;然后还有两条水沟和一条干沟;比赛的终点就在亭子对面。

骑手们排队排了三次,但每一次都有谁的马抢先冲出去,只好又从头再来。直到第四次喊出:“出发!”骑手们才跑了起来。

过分急躁的弗鲁-弗鲁开头错过了一刹那,就有好几匹马抢到了前头,可是不等跑到河边,伏伦斯基使劲扯了扯,就很轻易地超过了三匹马,他的前面就剩了均匀而轻快地摆动着屁股的马霍丁的角斗士,还有库佐夫列夫的威武俊美的狄安娜。

角斗士和狄安娜几乎在同一时刻跑到河边,纵身一跃,就飞到了对岸;弗鲁-弗鲁也悄没声地像飞一样跟着它们腾空而起,但就在伏伦斯基感觉自己在空中的时候,他忽然看到,几乎就在他的马蹄之下,库佐夫列夫和他的狄安娜在河对岸挣扎。此刻他只能看到脚下,看到弗鲁-弗鲁要落脚的地方可能是狄安娜的腿,也可能是头。但是弗鲁-弗鲁却像一只从高处跳下的猫,越过了那匹马,继续朝前跑去。

过了小河,伏伦斯基就打算跟在马霍丁后面越过大板栏,然后在没有障碍的二百俄丈距离内超过他。

大板栏就竖在御亭前面。角斗士纵身一跃,什么也没有碰到,摇了摇短尾巴,便从伏伦斯基眼前消失了。就在这一瞬间,在伏伦斯基的面前眼下闪现出大板栏的木板。他的马在动作上没有丝毫变化就飞腾到板栏上方,木板不见了。

就在伏伦斯基想到应该现在就超过马霍丁的时候,弗鲁-弗鲁就明白了他的心思,不用任何鼓励,就拼命加快速度,并在斜坡上很快地超过了马霍丁。

随后的两道障碍,水沟和栅栏,很轻易地越过了。

伏伦斯基跑在最前头了,他朝爱尔兰鹿寨驰去。那马使劲儿一跃,就像他所期望的一样,离开地面,稳稳当当地飞到了空中,又凭着惯性力量,远远地越过了干沟;于是弗鲁-弗鲁不费什么劲儿就按原来的节拍、跨着原来的步伐继续往前跑起来。

“伏伦斯基,真漂亮!”他听到人群里的喝彩声。只剩下最后一道两俄尺宽的水沟了。马轻易地飞过了水沟,就像没有在意似的,但就在这时候,伏伦斯基惊骇地感觉到,他没有跟上马的动作,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一屁股坐在马鞍上,犯了一个无法饶恕的糟透了的错误。他还没弄清究竟出了什么事儿,就看到那枣红马的白腿在身边闪了闪,马霍丁就从一旁飞驰而过。伏伦斯基一只脚碰到地面,他的马就倒在这只脚上。他刚刚把脚抽出来,那马就喘着粗气横倒下来,那细细的、汗淋淋的脖子拼命使着劲儿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就在他脚边地上挣扎起来,像一只被击落的鸟儿。伏伦斯基的笨拙动作折断了马的脊梁骨。

“唉呀呀!”伏伦斯基抓住自己的头,哼哼起来。他叫道。“这赛马就输啦!而且都是我自己的过错,可耻的过错,不可饶恕的过错!这可爱又可怜的马就叫我毁了!哎呀呀!

我这是怎么回事儿呀!”

观众、医生和助手以及军官们一齐向他跑来。他觉得遗憾的是,自己倒是好好的,一点没有受伤。马的脊梁骨断了,只能一枪了事。这次赛马的情形长期留在他的心中,成为他一生中最痛苦、最伤心的往事。

卡列宁来到赛马场的时候,安娜已经和培特西坐在汇集了所有上流人士的亭子里了。

“阿历克赛·亚力山大罗维奇!”培特西公爵夫人朝他喊道,“您想必没有看到夫人吧;她在这儿呀!”

“这儿真是五彩缤纷,令人目不暇接呀。”他说过,便朝亭子里走来。他对妻子笑了笑,就像一个做丈夫的跟妻子刚刚见过面又碰到时那样;又跟公爵夫人和其他一些熟人打招呼,对不同的人给予不同的对待,也就是说,对妇女就说一两句笑话,对男子就寒暄几句。在下面,亭子旁边站着一位侍从武官,是一个出名的聪明和有教养的人,卡列宁一向对他非常尊敬。卡列宁就和他攀谈起来。

四俄里障碍赛开始了,她朝前探了探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伏伦斯基朝马走去,跨上马去。她为伏伦斯基担惊害怕,心里已经很难受,可是更使她难受的是她觉得一直不曾停过的丈夫那尖细的声音和那种十分熟悉的语调。

“我是一个坏女人,一个堕落的女人,”她想道,“可是我厌恶撒谎,他(丈夫)却把撒谎当做家常便饭。他什么都知道,如果他杀死我,杀死伏伦斯基,我倒是尊敬他。可是不,他要的只是谎言和面子。”安娜在心里说。她也不明白,今天卡列宁特别爱说话,以至使她非常恼火,不过是他心里不安和烦躁的表现。

安娜什么也没有说,一直拿着望远镜,朝一个地方望着。

这时候骑手们跑起来了,谈话都停止了。卡列宁也不说了。大家都站起来,朝河边望去。卡列宁对赛马不感兴趣,因此他不看那些骑手,而是心不在焉地用疲惫的眼睛打量起观众。他的目光停留在安娜身上。

安娜脸色煞白,异常紧张。显然,她除了看着一个人以外,谁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她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握着扇子,连气也不喘。

库佐夫列夫在河边第一个落马,使所有的人都很紧张,但卡列宁却从安娜那得意扬扬的煞白的脸上看出来,她所注视的那个人没有落马。在马霍丁和伏伦斯基越过大板栏之后,紧跟在他们后面的一名军官一头栽到地上,跌得昏了过去,观众中响起一片惊骇的声音,卡列宁看到,安娜甚至没注意这回事儿。安娜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纵马飞驰的伏伦斯基,也感觉到丈夫那冷冷的目光从一旁盯着她。

有一刹那她把头转过去,带着询问的神气看了看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就又把头转过来。

“哼,我反正就这样了。”她好像这样对他说,而且她再也不去看他了。

这场赛马很糟,十七个人当中有半数以上落马,受伤。

大家都大声地表示自己的不满,有人说了一句:“怎么玩起狮子来啦!”大家都觉得害怕,所以,伏伦斯基落马,安娜“哎哟”大叫一声,并不显得有什么特别的。可是接着在安娜脸上出现的变化,就真的失态了。她简直失魂落魄了。就像一只被逮住的鸟儿,乱扑腾起来:一会儿要站起来到什么地方去,一会儿转身朝着培特西。

“咱们走吧。咱们走吧。”她说。培特西却没有听见。

卡列宁走到安娜跟前,殷勤地向她伸过一只手去。

“要是愿意走的话,咱们走吧。”他用法语说。

安娜没有回答丈夫的话,却举起望远镜,朝着伏伦斯基落马的地方望去。

“要是愿意走的话,我再一次向你伸出手。”卡列宁说着,碰了碰她的手臂。

她带着厌恶的神气躲开他,也不看他的脸,只是回答说:“不,不,别管我,我不走。”

这时她看到,有一位军官从伏伦斯基落马的地方朝亭子里跑来。那位军官带来消息说,骑手没有受伤,但马断了脊梁骨。

安娜听到这消息,很快地坐下来,用扇子捂住脸。卡列宁看到,她是在哭,不仅憋不住眼泪,而且憋不住哭出声来,哭得胸脯一起一落的。卡列宁用身子把她遮住,好让她有时间恢复常态。

“我第三次伸出我的手。”过了一阵子,他又对她说。

“不,阿历克赛·亚力山大罗维奇,是我把安娜带来的,我也说过带她回去。”培特西插嘴说。

“对不起,公爵夫人,”他礼貌地笑着,但是坚决地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看出来,安娜身体不大舒服,我想让她跟我一起走。”

安娜恐惧地回头看了看,乖乖地站起来,把一只手放在丈夫的手臂上。

她一声不响地坐上卡列宁的马车。

“我要对您说说,您今天的举动有失检点。”他用法语对她说。

“我的举动怎么有失检点?”她大声说。

“注意。”他指着车夫背后打开的小窗户,对她说。

他欠起身来,把小窗户拉上。

“就是在一名骑手落马的时候,您没有掩盖住您那种痛心绝望的心情。我曾经要求您在交际场所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免得让那些爱搬弄是非的人说您的闲话。那时候,我说的是内心的态度问题,现在我说的就不是这个了。现在我说的是表现出来的态度了。您的举动太不检点了,所以我希望以后不能再有这样的事。也许,我说错了,”他说,“要是这样的话,那就请您原谅我。”

“不,您没有说错,”她无所顾忌地看了看他那冷冰冰的脸,慢慢地说,“您没有说错。我是痛心绝望,而且不能不痛心绝望。我现在听您说话,心里就想着他。我爱他,我是他的情妇,我讨厌您,怕您,恨您……您想把我怎样就怎样好啦。”

她朝马车的角落里一仰,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卡列宁一动不动,也没有改变视线那朝前的方向。但是他的脸上忽然出现死人般的庄重的一动不动的神气。快要到家的时候,他依然带着这样的表情朝她转过头来。

“好吧!不过,我要求,”他的声音哆嗦了,“在我采取措施维护我的名誉并且把我的意见通知您之前,在外表上保持体面。”

他先下了车,又搀扶她下来。他当着仆人的面一声不响地握了握她的手,便又上了马车,回彼得堡去。

他走后不久,培特西公爵夫人的仆人就给安娜送来一张字条:“我派人去问过阿历克赛的身体情况,他回信说,身体好好的,没有受伤,不过很泄气。”

“这样他会来的!”她想道,“我把什么都对他说了,这有多好呀。”

她看了看表。还有三个钟头。她想起上次约会的种种情形,她的血就沸腾起来。

同类推荐
  • 时光暗道

    时光暗道

    他六十岁这一年,我们的时代已经实行了月地穿行。他的女儿结婚了,婚礼是在月球上举行的。他和妻子小雨的头上都有了斑驳的白发,生命并不因为时代的进步而停止老去。国家为了奖励她的艺术成就,在她生日那天,以官方形式,在我国的月球基地为小雨举办了一次盛大的画展。有一个白发苍苍,手持日本国通行证的老人,一次性地买走了她的五十幅画。他和妻子经过仔细辨认,终于认出他就是大江先生。此时的大江,也早就是享誉全球的画家和收藏家。
  • 海底军舰

    海底军舰

    武侠小说被视作中国文学独特的流派,然而,“武侠”一词却源于日本。1900年,日本科幻小说的鼻祖押川春浪发表《海底军舰》,讲述日本爱国志士在海底制造军舰,抗击列强。此书大受欢迎,多次被改编成动画、电影等。押川春浪将其写成一系列六部作品,统称“武侠六部作”。“武侠”一词首现于该系列的第二部作品,《武侠之日本》。虽然主人公借助了科学的力量而非武功,但仍然实践着侠义精神。作者借小说人物之口阐述“武侠”的内涵:“‘武侠’是为维护自由、独立和人权而彻底对抗压制的精神,也是保护弱者的精神。为自己的利欲侵犯他国和别人的权利,这就是‘武侠’的大敌。”
  • 生命中所不能承受的

    生命中所不能承受的

    好几天没有下雨了,气温骤然上升。广播里说,这样早来到的高温是建国后同期最高的。没有雨的天格外的蓝,蓝得就像是我小学三年级获奖的那幅题名为《我的家乡》的画。那是市教育局在一个国际六一儿童节前期举办的一次活动,让万名小学生展开想象的翅膀用颜色画出美丽的家乡。我在那次活动中画的我想象的家乡,不是其他同学那样的大路、春风、肥羊,小桥、流水、人家,而是艳阳下一栋栋高高的空中楼阁,每一栋楼房下面长满着金黄的粮食,被我涂得极显夸张的深蓝色天空就像这些天的天空一样蓝得有些失真,高楼旁藏在一排排整齐葱绿的果树上肥硕的果子表达着我对成长的好奇。
  • 电影版原著:死神来了

    电影版原著:死神来了

    《死神来了》是一本撼动20世纪欧美文坛的绝世之作,它开启了美国 推理小说的黄金时代,也是世界众多推理小说读者心中永恒的经典和不朽 的传奇。而《死神来了》作者斯迪姆·席普·凡迪恩的作品也成为当时好 莱坞编剧争相进行改编的热门作品,曾经主演过这些作品的布鲁克斯、鲍 威尔也因此声名大噪。
  • 葬礼之后

    葬礼之后

    理查德·阿伯内西在死前留下了一大笔财产。在他的葬礼之后,他的妹妹、行为举止总是颇为奇怪的科拉小姐竟说了这样的话——“可他是被谋杀的,不是吗?”次日,科拉在家中的床上惨遭杀害。六个遗产受益人均有作案动机,每个人都恰巧没有不在场证明!这桩“有趣”的案件令波洛陷入窘境……他能否从和家族成员的对话中抽丝剥茧并发现蛛丝马迹?迷雾重重,真相直到故事最后才被揭开!
热门推荐
  • 嫡妻美妾

    嫡妻美妾

    “我不跟你争,是因为你不配!”她伸手挑起女人素色的脸,一把抓了过去,一手的血,“本小姐现在告诉你一个真理,斗败一群女人,如何比得过征服一群男人……雪侧妃。”她的前身身份尊贵,高傲孤绝,痴心爱一人,换来却不过金屋却藏她人。如今的他面如桃花,面目含春,聪慧绝伦,杀人如麻,谈笑之间的,早已经换成另一个的灵魂,她要求不高,有衣穿有肉吃,能养鸟,卖卖花,她曾也立志重新做人……(哀家的q315691397Q群136360266敲门砖(绿杨)撒花,收藏,快点去,鞭子伺候……)一、“我们逼不得已……王妃饶命啊……!”“王妃?我不是庶民吗?哪儿担得起王妃这个称号?”“姐姐饶命啊”“姐姐?我哪儿来的这么多想之我于死地的好妹妹?”二“水蛭,你你丧心病狂!这是雪夫人倾情相送,贵重!活的时候吸人血,晒干入药,可逐恶血、瘀血、月闭,破血瘕积聚,无子,利水道……”三“小姐,花轿,王爷,不,皇上亲自来接你了……”“本小姐答应嫁他了吗?”“那怎么办?”“让他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四、女强男更强一切误会都他妈的是浮云,他的目的是压倒她,她的目的就是挫败他。一个征服与被征服的故事推荐朋友的文,《最强主母》新婚第一夜,王妃寝殿的后厢传来欢爱声,她优雅的走到后厢,盯着那完美丈夫,笑盈盈道:“麻烦夫君声音小点。”《薄婚》无论今天他回不回来,十二点之前,她会将这份的离婚协议书留给他…《嫡妻美妾》嫁错良人成亲四年,她至今仍是处子之身……《迎凤还朝》冒雪奔丧,却遇劫匪失身,未婚夫娶她的亲妹……《二婚不愁嫁》离婚",祝雅丽立刻拉着箱包自己让自己净身出户.《前夫滚开》结婚两年,老公在外养了情人早生了儿子,而她算个什么呢……
  • 重生九十年代日常

    重生九十年代日常

    简桑重生了。上辈子有太多遗憾,这一世,简桑决定好好弥补。救弱母、扶幼弟,脱离原生家庭,简桑做起生意,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秦樾认识简桑三年,忽然有一天,发现她变了。简桑:“其实我是重生的。”秦樾:“……其实我是富家小少爷!”
  • 王者:零神,有种单挑

    王者:零神,有种单挑

    【电竞小甜文】(直播从不露真面的国服第一貂蝉×电竞神话Time上单)因为一局匹配赛,沈沫惜莫名其妙的被拉进了Time战队当中单。谁知,队里要么颜值高,要么很有人气,更可怕的是,Time的上单零神好像跟中单是情侣,而且还时不时撒狗粮……————————————————————Kpl比赛,他为了她拿下了五杀,赛后接受记者采访记者:“零神,请问是什么促使你拿到五杀的呢?”零神:“杀我可以,但是杀她绝不能忍”记者:“那零神找女朋友的标准是什么呢?”零神:“会玩中单,可以和我配合,最好有点暴力”零神:“最好是叫虚伪,单挑不过我的虚伪”虚伪:“有种单挑!”注: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 标准人生

    标准人生

    我们活在一个处处都是标准的世界里,每一个标准都是对我们的一个要求,努力活着,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主动或被动地接受着,何其可笑?主角是一个标准的人,一个标准而荒诞的旅程就这样开始了。
  • 介庵进禅师语录

    介庵进禅师语录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情有独钟:太子殿下太情痴

    情有独钟:太子殿下太情痴

    苏陈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得意一辈子的戏法儿,最后却成了杀死自己的利器。大概是老天爷也觉得她死的有点丢人,竟安排她穿越重活了一回...只是,气还没喘匀呢,就有人要再次把她按进水里溺死,好不容易挣扎地活了下来,转个身又被人下毒谋害...堪堪保住性命,竟还有不要脸的上门逼下堂?苏陈觉得,这世道,不反击是不行了。只是在打脸小婊砸的过程中,这位太子总对她眉来眼去的,是什么意思?--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玉兰花醉

    玉兰花醉

    复杂世情中的灵肉挣扎;网络时代下的人生沉浮;饕餮盛宴旁的寂然独立;爱到一无所有的旷世之恋。
  • 妖后:皇上求您别宠了

    妖后:皇上求您别宠了

    【指路瓜某人新书《恭喜公主这个驸马敲萌哒》直男长公主x相府大小姐,搞笑甜宠文(非女尊)】 【1v1双洁】“看着朕的眼睛说话,是不是又拿朕的玉玺砸核桃吃了?”“没有,皇上您想多了。”某女嘴角挂着核桃渣手拿玉玺将头转向一旁。……一朝穿越当妖后这事,原不是她本意,本想放飞自我做个无拘无束的无良少女,却偏偏阴差阳错跟着皇帝夫君成就一番大事业。妖后妖后,不能因为她本身是只猫妖就这么叫她吧!摔!好生气,可是又能怎么办,只好天天捉弄皇上了。……“朕再问你一遍,这些奏折都经历了什么?”“爪子痒……忍不住都撕了……”某女变回原形晃着自己的小猫爪。
  • 图腾与禁忌

    图腾与禁忌

    《图腾与禁忌》是除了《梦的解析》以外,弗洛伊德的另一本重要作品,我在第一辑里已经出版过弗洛伊德的另一种图书。这是“最经典英语文库”里的第二本。此外,还要在接下来的辑里,继续出版弗洛伊德的作品。
  • 三曼陀跋陀罗菩萨经

    三曼陀跋陀罗菩萨经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