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接电话?”
“你谁?”
“别装蒜!同老子玩消失没用。”
“你谁呵?”
“别说信号不好,你那猪耳朵听不清。”
“一尘呵?”
“后悔没来得及换卡,是吧?”
“我又不躲债,又不贩毒,凭什么要换卡?”
“少废话,快回家,老子这就来。”
“有何指示……阁下不能在电话里说?”
“这事天大,你揣着明白装糊涂?”
“喂,喂,我还在学校开会,一时离不开……”
“离不开也得离,快些给我滚回去!”
陆一尘狠狠挂断电话,冲出公用电话亭,朝四下里扫一眼,确认没什么异常,叫上一辆出租车,怒冲冲扑向河对岸万家灯火。
其实,人家肖鹏近来也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当作家上瘾,在网上又挂出一篇连载小说,把他写成了小说人物。这样,陆一尘就成了小说里的陆哥,看见了小说所描写的立交桥和小公园,还有自己此前不曾在意的报刊亭和牛肉面馆。说来有些怪,还真有这一家面馆,还真有面馆前这一片地铁工地,真有工地围板上一个安全警示黄闪灯,在车窗外一闪而过。陆哥此时太想找到小说里没有的东西。
他掐掐胳膊,确认自己痛,确认自己真实,是个有痛感的活人,于是觉得小说并不完全是文字——或者说那些文字也有硬度和重量,可能会抓挠,会咬人,会狞笑的。不是吗?他曾读到这么一段,书本里一个人脱上衣时,露出背上十几只眼睛,一齐眨巴眨巴绽开睫毛……当时就吓出他全身的鸡皮疙瘩,还有日后的噩梦。那区区一行字,岂不是比毒品更厉害?
他现在就是要冲着文字去算账。臭马桶,你骗骗稿费可以,给老哥们下刀子,要把日子往烂里过吗?你小子遇到什么坎,陆哥也没少帮忙吧。两人不算刎颈之交,也是狼狈为奸吧。你以为碗里没碰上的,以后在锅里就碰不上了?
一个才貌两全的精品男,堂堂大晚报的副总编,居然在对方笔下成了个花心猴。花也就算了,还审美趣味低下。腰肥膀壮那么丑的,信口开河那么傻的,偏偏摊给他陆哥,简直是血口喷人。
照小说里说的,那富婆前不久上了《夜星空》电视综艺节目,浓施粉黛,珠光宝气,不时无端发出少女式尖笑,差点把主持人惊得忘了词。她本该依据脚本谈谈孝道传统,但一谈就跑了题,拦也拦不住,忍不住公布爱情,看上去是她在肚腩蓬勃的花季中年,遇上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姐弟恋。男友其实是个普通人,用上流人士谦虚的口吻来说,是个很普通很平凡的人,名扬业界却平易可亲。至于模样么,不用说了,戴上墨镜一甩头发差不多就能上那明星杂志封面——但那个鬼,最会疼人的,就说前不久她过生日吧,他在国外公务,那么忙,那么累,那么日理万机,也不忘准时打来电话,祝卢姐happy birthday today。
他把她哄笑了,逗开心了,还心细如发,说听到了话筒里的门铃声,让她先去开门迎客。
她舍不得停下电话,说不忙不忙,再说几句。
对方特厚道,猜是她的闺蜜来了,该是她们送生日蛋糕来了,让人家姐妹在门外久等可不太好。
架不住三请四催,女主人这才轻色重友舍己为人,放下电话去开门。没料到门一开,她忍不住再一次尖叫——妈呀,要命的鬼,要命的鬼呵,居然就站在门口,耳边支一部手机,满怀的红玫瑰熊熊怒放。
想你时你在天边,
想你时你在眼前……
白马王子单膝跪地献花,送上雄浑的美声,戳破了女人的泪点。直到眼下的录制现场,她还忍不住连哭带笑,用纸巾擦眼窝。
现代的狗血情场还有这一款纯真?现场乐队当即配乐煽情,天幕上的深沉海浪也隆隆升起滚滚扑来,一些女观众感动得泪光闪动。不过,此时远在外地的献花当事人,却很快发现自己的手机被打爆。至少有五六个女声接连闯进来,在电话里怒骂他骗子,不要脸,去死吧,太恶心了,看我不撕了你,你就是个活该一刀骟掉的种驴……那些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她们最气的好像不是他变心,是竟然骚上了一个假胸假鼻假眼皮的肥妈,而且没骚出什么新套路。你要唱尽管唱,但换一首歌来唱唱,会死人呵?你要骗就骗,但不说东京出差,不说纽约开会,换个牛头镇或蛤蟆湾的地名,就骗不成了?
作为小说作者,肖鹏眼下也稍觉意外,半秃的脑袋上几许疏发零乱。“她们如何猜出了你?我可没让卢大姐说出名字。”
“又是报社副总,又是金奖朗诵家……你觉得除了我还能是谁?”陆哥气不打一处来,“你以为只有你看电视?你那狗屎小说还流量看涨,污染全世界,她们想不知道也不可能吧?”
主人关上了主妇的卧室门,取来啤酒:“别生气,别生气。我又没写你重婚,没写你做鸭,只是写你老兄魅力无限。”
“呸,这同写梅毒有什么两样?你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还要吃多少人血馒头?不是吓唬你,你要是逼出什么跳河的、卧轨的、服毒的,你小子负责到底!”
“卢姐的事你敢说就没有?”
“也不能像你那样添油加醋呵。什么‘腰肥膀壮’,人家是杀猪婆?相扑选手?”
“这容易,我把她写瘦点,改几个词就是。”
“我什么时候单膝跪地了?什么时候飙了散装英语?……”
“亏你也是中文系的,这叫合理夸张。”
“我倒无所谓,但你这是刀笔杀人,人神共愤,懂不懂?我得告诉你,人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你能把我怎么样?”
“我能把你怎么样?”
“别忘了,你不过是纸上的人,是我写出来的。”
“那我再告诉你一句,世上最毒妇人心!卢姐昨天说了,她钱不多,闲钱也就剩个百把万,买一条人命不够,买条腿买条胳膊还是够的。”
“她也是我写出来的。”
陆哥翻了个白眼:“嘴硬?那好,你走着瞧。”
肖鹏又点燃一支烟。“看你这不经事的样,谁叫我们是同学呢,谁叫我喜欢你呢?好吧,宝马车的事我就不写了,人工流产也不写了。我专写你扶危济困、高风亮节,大妈大叔最喜欢的第一暖男,感动中国的年度人物。好吧?”
陆哥没理他,深深地埋下头,往一头蓬乱卷发里插入十个痉挛的指头:“我一个侄女,才九岁,屁大一点,昨天被我拍了一板屁股,就横着眼睛说……”
“说什么?”
“性侵。”
“性——还侵?”肖副教授差点跳了起来,“小屁孩,也知道性不性的?你不会说这事也同我的小说有关吧?”
“她妈还扬言去法院告我……”
“疯了,你是碰到了一群疯子。她妈没自称是王母娘娘吗?她最好再去告一条,说你同性猥亵,拍了她儿子的屁股,还告你精神强暴,坐了她年轻时的一张照片。对不对?”肖哥盯了来客一眼,这才明白对方从小说里冷不防窜出来,不依不饶,胡搅蛮缠,可能确有难过的门槛了。看来这世界真够乱,谁都活得有点防不胜防,都活得不易。不过是在电脑里码几个字,也可能一石激起千层粪。明明是一些好话,充其量是语带诙谐,一不小心也可能成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不知会炸得哪里玉石俱焚。看他陆哥真的眼红了,真的哽咽了,痛不欲生不像是装,可能确实伤得不轻,有旁人不知的很多苦处。
陆哥深夜才走人回家,差不多也就是要回到小说里去。他出门前重新戴上口罩,套上棒球帽,外加雨衣裹藏全身,如此复杂的乔装打扮非同寻常,看上去是逃窜,透出一种危急气氛。主人问他车停在哪里。他没好气地说:“我还敢开车?”
肖鹏眨眨眼,好像听懂了,以至老婆来催他去睡,只是脚步轻了点,突然出现在身后,就吓得他魂飞魄散。
“你怎么不说话?”他搓揉胸口,“吓死我了。”
“你们刚才吵什么呢?”老婆朝他额头戳了一指头,“乐乐上重点学校,人家毕竟帮过忙的。乐乐明年还要上中学呢。”
“你看错了,他不是你那个欧阳老师。”
“他是谁?怎么同欧阳长得这样像?”老婆盯住丈夫的脸,“我看你这一段丢了魂似的,写呵写,写呵写,这下好,写出祸来了吧。”
“去去去,朗朗乾坤,天下太平,有什么祸?”
“他真不是欧阳老师?你能保证?”
“真不是!”
肖鹏催老婆重返卧室,自己却来到书房,关上门,打开电脑,把有关陆一尘的章节调出来重看一遍,看看有哪些确可删改之处。这一天深夜,他最终删掉了尚未发表的一章,其内容大概是陆哥带队外出采访时遭遇车祸,不幸压废了一条腿,虽日后行动不便,与女人们闹不成了,玩不成了,却找到了真正的另一半。他结识了一个叫小莲的护士。小莲是拿过国家级举重比赛银牌的农村姑娘,浓眉大眼,身强体健,没读过多少书,手脚却特别利索,送病人往返有关诊室,万一担架车不够用,一个公主抱就可以大步流星,大气都不喘。块头再大的汉子在她那里也得乖乖地听话。
陆一尘就是被她的公主抱所感动,在那里嗅到了母亲怀中襁褓的气味。
一条爱情小船,终于停靠在退役举重选手的港湾。肖鹏这样写,完全是出于一片好意,希望写出两人的夫妻恩爱,写出老同学日后幸福而坚实的归属感。但这样写会不会也引出乱子?想一想,谁也不能保证,陆哥就不会推着轮椅前来吵闹,要求肖鹏还一条腿,还他的多彩人生,并且甩出一大沓医疗账单,不拿到补偿决不罢休。更拿不准的是,那个小莲会高兴吗?她会不会勃然翻脸,也从小说里冷不防冲出来,老鹰抓小鸡一般,把肖鹏他一把揪到门外,质问他为什么把她写得像一个佣人而不像一个爱人,像一个男人而不像一个女人,话里话外是怀疑他们的婚姻吗?她还需要拿出多少证据,来证明他们之间不是交易而是真爱?她老公亲过她多少口,是怎样亲的,亲前亲后说过和做过些什么……你肖大人是不是想听听?你肖大人既然不知道,在这里放什么屁?
肖哥擦擦额上的汗,终于敲下了删除键。
他发现自己也从睡梦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