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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另存

1

有一年艺术区突然热闹起来。乔远记得,艺术区的房租也是这一年涨上去的。新的工作室像沸汤上的水泡咕噜噜冒出来,很快又都砰啪几声相继消失。安徽老杨和他带领的包工队最终成为这锅汤里最不可能破灭的泡沫。老杨在这一年把自己的小电动车换成大电动车,最后换成摩托车。他用很难听懂的安徽普通话告诉乔远,太忙,没时间签装修合同,如果乔远接受报价,那就先付百分之五十作为定金。“这么多年,我还骗你?”老杨在电话里说得很诚恳。

后来乔远付了定金。老杨把摩托车停在乔远工作室外,跨站在车身上,噼里啪啦数钱。老杨只收现金,连蒋爷的活计都是。和这里的艺术家不一样,老杨不觉得蒋爷有什么了不起,也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在讨好蒋爷。老杨不是艺术家,他是工程队的头儿,需要讨好的人是建材市场可以调包换货的供货商老王。老杨跟乔远好几次说过,蒋爷的厕所没有门,不只没有门,连墙都没有,“只有一个马桶,么事都没,门都没有……”老杨说安徽口音的普通话。

“那是蒋爷的风格,极简主义。”乔远说。

老杨看上去还是困惑,“上他们家三楼,就看见光溜溜一个马桶,么事都没,没门,没门……”他觉得这很好笑。

乔远没再接话。他知道这场谈话如果继续下去只有一个结果——他永远不会说服老杨。老杨对任何事都像对自己的装修报价单一样强硬,然后乔远只能尽量去说那些让老杨不至于更困惑的话。而那些话,可能都是不该说的。那些话在艺术区总会迅速流传,像大风天气里的柳絮,到处都是。

可是有很多“不该”的事情,都正在艺术区发生。比如离乔远工作室两个路口远的十字路口,那里曾经是显赫的飞白画廊,现在重装开张了,在装修的脚手架终于拆掉之后,人们才发现,原来是耐克体验店。巨大的玻璃幕墙,就像女孩们水亮发光的面膜,完整覆盖在艺术区斑驳的红砖墙面上。耐克体验店中英文的霓虹招牌,是面膜上露出的两只妩媚、流光溢彩的眼。耐克体验店的装修,不是老杨做的。找老杨干活的人,都是乔远这样的艺术家。用老杨的话说,“都是小个体户”。老杨认为这不是好事,上下两层六百平方米的耐克体验店,那浩大的装修工程,谁都知道会是笔挣大钱的好买卖。老杨只是商人,他自己甚至都不会刷墙,所以他只按照商人的逻辑思考,这也许更好,老杨从不会碰到乔远的那些问题。

乔远那时已经卖出去五十幅小画了,都是敦煌系列的人物画,价格从每平方尺一千一直卖到每平方尺一万。老杨给乔远工作室刷水泥清漆地面的价格是每平方米一百。老杨不知道乔远画作的价格,他也不关心这个,但他还是一再表示,希望乔远给工作室铺上实木的地板,

“水泥……清漆……”老杨迟疑着,问,“你打算给厕所装门吗?”他竟然幽默起来,其实他的安徽普通话让他无论说什么,都是幽默的。

乔远想告诉老杨,这不是价格问题。每平方尺一万的身价,让乔远很少考虑价格问题。尽管他当初在高校教选修课,每月拿五千块钱工资的时候,也很少去想这些问题。可能有些人就是这样,总没法让自己成为一个商人。但乔远也意识到,如果要向老杨解释一个画家的工作室装实木地板是一件多么荒唐不现实的事情,那会更困难,尤其在老杨频繁表达对极简主义厕所的无比困惑后。最终,乔远还是把地板问题归咎于价格,为让老杨更易理解——实木地板不划算,只有耐克这样的大公司,才会在艺术区用上实木地板这种奢侈的东西。

这里曾经是一片苏联时代修建的红砖厂房。在北京,人们很容易发现这种像俄罗斯大妈一样厚实的苏式建筑。那些三到五层的板楼,都被踏实安置在二环路周边。艺术区在四环路外,这里的厂房比那些三五层的小板楼更高大空阔,看起来就像苗条的俄罗斯姑娘结婚后迅速膨胀的体型。但它们内部却是空荡荡的,至少乔远刚来艺术区的时候是这样。那是这世纪刚开始的几年,北京城的房价还没有成为神话,所以大面积的空房子并不显得奢侈或者可耻。乔远那时在艺术区走了整整一天,所见除了房子还是房子。透过绿色铁窗棂中间黑乎乎的玻璃,可以看见厂房内部空无一物,仿佛窥见猛兽虚弱的腹腔。消失的工人和机器,闲置的食堂和公共浴室,以及墙上标语空留下的几个无法辨认的字迹……一切都让这里像一座遭遇撤离警报的空城。那些有生命的、没生命的,统统看不见了,只有房子留了下来,委屈地等待侵略者到来。乔远曾经是侵略者,早期的侵略者。他们花了好几年时间才陆陆续续拉帮结派,为自己在这里唐突的出现壮起足够的胆来。有人甚至为此找了一些理论依据,将工业时代气息浓重的艺术区,称为“包豪斯”风格在中国的本土化实践。可能他们自己也意识到这说法的勉强,所以在那些文章里,很少提到艺术区在北京城西郊圆明园的前世——圆明园是农业时代的么?圆明园艺术区,如今仿佛被推翻的朝廷,只剩下依稀几个亲历者,可以零星追忆当年的荣耀。

2

之前有一天,娜娜光脚从乔远的床上跳下来,冰凉的水泥清漆刷成的地面让她尖叫。那可能是一个乍暖还寒的春天的早晨,娜娜在寻找拖鞋和快速跑去卫生间两个动作之间抉择后,终于还是放弃了拖鞋。于是她现在成为老杨的支持者。实木地板,正好是娜娜这种女孩喜欢的东西——干净、有温度,而这两个特点在艺术区都太稀有。娜娜昨晚还搂着乔远的脖子,试图让他理解实木地板的好处——可以不穿鞋袜走来走去,再也不用担心脚心受凉。

乔远认为自己不需要说服娜娜。他想,她只是一个女孩,在他的工作室打发一些青春,她看起来根本不像艺术区的东西那么坚固。但他的无动于衷也让她懊恼,他不确定是否需要哄哄她了。

艺术区的房子仿佛永远都不可能被摧毁,连那些雕塑都是生铁或者水泥浇铸的。在这里出没的艺术家们,脸上也总是一种处于时空之外,坚硬又隔阂的神态,仿佛任何日常普通的事物,也足以令他们露出懵懂和不理解的表情。他们的作品也是坚固的:比如画油画的于一龙,他把大头合影的油画从作品1号画到了作品573号,所以他和很多人一样,成立了工作室,再找来一些年轻的助手。这样他们需要做的事情,便只剩下给作品编号了——从1号到573号,反正可以一直这么编下去。娜娜不了解这些事情——几百幅都是画大头合影的油画,这听起来该是一件多么无聊的事。娜娜还在频繁地换工作。乔远有时会想,她才是一个真正的全能艺术家,她竟然做过艺术区所有为年轻女孩预备的那些工作。娜娜的上一份工作是在蒋爷的公司做文秘,这已经比她以前做服务员、前台、接线生的工作好太多,但娜娜后来不干了。有一次主管让她下班后留下来,因为“有重要的事情”,在意识到“重要的事情”其实是让她站在那些男人身边,给他们面前正在签字的合同翻页之后,娜娜便愉快地离开了,仿佛她终于在这份不错的工作里,找到了一个不错的辞职理由。所以,娜娜其实更像那些脆弱的东西——陶瓷、玻璃幕墙,或者木地板、画纸。

幸好老杨这天来乔远工作室的时候,娜娜不在。于是乔远可以坦然做出决定——选择从来都是这世界上一切麻烦的根源。

老杨不情愿地开始计算水泥清漆刷地面的价格。他在一个皱巴巴的作业本上画工作室的平面图。圆珠笔歪歪曲曲画出三四个长方形,分别代表院子、工作室、卧室,可能还有厨房兼储藏室。

乔远觉得这太不准确,显而易见,图上的工作室比院子看起来还要大,但乔远又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都是这样做的?把一个装修简化成作业本上潦草的几笔?乔远以为老杨会进工作室来测量面积的,但看起来他并不打算离开自己的新摩托车。

老杨终于画完了草图,他看着前方,目光向上,像是突然想起那些被忽略的往事一般,大声说,“这样,我跟另两家同时做,也是水泥地!”

乔远不知道这个提议意味着什么,是更低的价格,或者更快的工期?他也没法判断老杨的语气是不是希望他表示同意,于是乔远没说话,他等着老杨说。老杨看起来却只是急迫地想离开,他让自己在摩托车上直起上身,又扣上安全帽之后,才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对乔远说,“三家,我同时开工,只是,你需要再等两个月,但完工会很快,多好,是不?也给你省钱。”老杨说完便开始蹬摩托车的油门,一边说,很多事都在等着他和他的摩托车呢。

乔远不在乎他晚两个月开工装修,但乔远希望他的摩托车在这天启动以后,还会再回来这里。他有种不好的感觉,仿佛那轰一声开走的摩托车,也会像当年的机器、工人一样凭空消失,只给他留下一座潦草的,未经装修的房子。

老杨走后,乔远还在工作室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他反应过来,这种不祥预感的产生,跟老杨带走的那百分之五十定金有关。但他又觉得自己可能多虑了,老杨在艺术区做装修已经很多年,他们也认识了那么些年,所以应该彼此信任,虽然在定金的问题上,老杨并未对乔远有过格外的优惠,因为他终究是商人——他还会想出三家工作室同时开工装修的办法,不知道他是不是从作品1号到573号的生产中得出了这样的经验。流水作业、批量生产,也许厂房里还残余着这种工业生产的精神,于是也影响了艺术区的这些人。

3

乔远那时开始装修工作室,并不是非得赶上这一年艺术区开始大兴修建的潮流。他对潮流并不敏感,可能跟他画国画有关。他只是突然空闲下来,在五十幅敦煌人物画完成之后,他再也画不出敦煌人物画第51号。他仍然想判断出这现象所预示的东西是好还是坏,但所有人都认为他只是懈怠。画大头合影的光头油画家于一龙,尽管忙得来不及装修,但这天竟然能抽出时间跑来跟乔远喝茶。

老杨走后,乔远和于一龙坐在院子里的那张旧沙发上,看路上的各色行人。

于一龙说,“歇几天,再开工就可以了,有第一张就有第二张,第三张,第五十一张,这有什么呢,你需要自己的品牌。”

“品牌?”乔远不解地看着他,觉得他说话的语气很像蒋爷,慢悠悠地。他的光头在午后阳光下闪着油彩的光,乔远这时认为自己很像是西单大街上橱窗里的那些塑料模特,摆着一种刻意的造型,被往来行人用眼光轮番扫描。他们希望看出什么来?灵感枯竭的画家?作品573号的伟大?还是一种他们不熟悉的生活?

艺术区的游客现在越来越多了。乔远曾经以为这是他无法再把敦煌人物系列画下去的重要原因。那些相机闪光灯照亮这座曾经的空城,他无法在明亮的光线中,回忆起敦煌洞窟里一只小手电筒的光亮指向长耳宽额的佛头产生的那种震慑。也许他还需要一次旅行,写生,不一定是敦煌,也许是其他任何与艺术区不一样的地方。

“是的,品牌,要不他们凭什么买你的画?”于一龙把下巴抬向路边,刚好两个学生模样的姑娘按下了快门,把茫然的乔远,以及因为抬高了下巴而更显自信的于一龙,都装进了她们的数码相机。

乔远提议,他们也许不适合再坐在这里。橱窗是展示商品用的,他们又不是商品。但乔远又终于没把后半句话说出口,他觉得于一龙不会认同自己。

于一龙看上去对这提议很不理解。他抬头,看了看天,仿佛为证明这是一个适合在室外喝茶的好天气。于是他把目光从天空挪回乔远脸上的时候,便显现了一刻不易察觉的失望。他接着讲关于品牌的理论——艺术不过是一些概念,现代艺术更是如此。概念?品牌不也是一些概念么?

乔远不安地左右观望,像一个不敬业的人体模特,多让人沮丧。而跟于一龙喝茶,并无助于缓解他的沮丧,除非于一龙能帮他再画出五张敦煌人物画。五张,是蒋爷要求的数目,就像在超市拿走五罐啤酒,蒋爷的要求同样明确,四张要有佛头,剩下一张要有飞天,但不能全是佛头和飞天,那些东西属于敦煌壁画。“我们要的是现代艺术。”蒋爷说。

可能是乔远的不安让于一龙意识到,自己也需要尽快赶回工作室了,他大概急于给作品574号拍板编号。“时间不早了,得回去了,小崽子们不给力!”他说。可不是嘛,那些年轻的助手可不是每一个都拥有很好的悟性与天赋的,所以很多事,还得他亲自斟酌。“这才是最关键的,”于一龙神秘地暗示着什么,“确保574号后的所有作品,都是我自己的品牌。”

于一龙离开之前,如常拿走了茶几上的一次性打火机。他时常去外地或者外国参加各种展览、双年展、年会,或者别的什么国际公司赞助的商业活动。这当然是重要的事情,抛头露面是艺术家需要的东西。唯一的不好,是总得坐飞机,所以在机场,他扔掉了太多打火机。他抱怨,这让他每次看见打火机都很悲伤,他为那些扔掉的打火机悲伤。所以后来,他不可避免地养成了到处掠走打火机的习惯。他把这作为“艺术家的小怪癖”,故弄玄虚地讲给《艺术财经》的记者听。于是在后来刊登的访谈文章里,便出现了这样的小标题:《飞行与打火机——信息时代的当代艺术》。在同一篇访谈里,于一龙还说起,他将带着作品588号参加欧洲郎波蒂现代艺术展——这也是媒体需要的爆料。乔远是从这篇报道里,才第一次明确知道关于郎波蒂现代艺术展的那些传说,竟然都是真的。郎波蒂现代艺术展也是热闹的艺术区这一年最神秘的话题,因为蒋爷的号召和组织,让很多人都觉得,欧洲仿佛北京昌平一样,不过一步之遥。艺术家们跃跃欲试,只是最后的名单定下之前,谁也没有勇气宣布自己已经胜利。但于一龙可以,可见他的自信,也可见他的前途或者市场——其实都是一个东西。

4

一个月以前,乔远才第一次见到蒋爷。那是在蒋爷家,一座三层小楼,外墙是水泥本色的灰,远远地便能看见那些裸露在外的粗细不同的管道,大概是水管或者装有电线的PVC管道——人们通常都想方设法遮掩起来的那些东西。那些东西,在蒋爷家里都是公开的——包括那个没有门的著名卫生间。

蒋爷的小楼不在艺术区里。那天乔远跟着于一龙沿环形铁路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然后转过一个不经意的弯,就突然站在了蒋爷家门口。柳暗花明,其实也让人猝不及防。乔远觉得自己并没有做好准备。

幸好于一龙看起来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他把手伸进铁门,轻轻做了一个动作,便打开了门栓。铁门向院落内的方向,吱呀一声打开,同时传出狗叫。两只欢快的大狗,像发情的小狮子,并排冲他们咆哮。于一龙讨好一般去哄它们,大概嘟囔着它们各自的名字,英文的名字,乔远没有听懂,但似乎起作用了。两只狗轮流趴下,在门口的水泥地面上,一左一右,像两只石雕的狮子。

院子很大,架着烧烤用的不锈钢炉子。阳伞下是白色躺椅和方形小茶几。一个角落,堆着形状怪异的木料、石头。还有整齐的草坪,上面散落着几个水泥墩,大概也是做凳子用的。乔远猜想,再过两个月,白天会逐渐漫长得难以打发。黄昏时分,这个院子便会成为一个不错的地方,艺术家们会喜欢这里的烤肉和啤酒,彩灯和音乐,也许他们还喜欢这里看起来不加掩饰的质朴风格。虽然乔远也发现,蒋爷家里用来喝茶的茶具,其实都是昂贵又脆弱的英国骨瓷,上面有复杂的巴洛克风格的玫瑰花纹饰,小碟子轻巧得几乎没有分量,让他担心自己随时会将手里的云南滇红茶泼出去,幸好他脚下只是简单的水泥地面,不是花样繁复、很难清理的阿拉伯地毯,也不是见不得水的实木地板。

“年轻人……”在于一龙为乔远做过介绍之后,蒋爷坐在一张很大的木椅上,慢慢说着话。

他们都坐在各种造型的木椅上,没有坐垫,全身所有部位都不能与椅子贴合,对骨骼关节肌肉全方位地进行考验,很像是故意不让人久坐的那种设计。

蒋爷擅长设计,尤其是木器。近年木制家具开始热卖,哪怕它们并非都是那些昂贵的红木做出来的,也能卖出天价。这当然是因为创意,艺术品的所有价值都来源于此。

蒋爷并不亲自完成作品,所以他开了公司,招揽了不少年轻的、聪明的,看起来也诚实可靠的年轻人为他完成那些作品。当然更关键的是,那些年轻人都手脚麻利,像于一龙。

于一龙没在蒋爷的公司干活。他是油画家,主要画很好辨认的人物头像。作品1号到作品573号,每一张都不一样,但每一张又很像。这真是奇妙的事。但于一龙时常说起蒋爷,他心怀感恩,因为要从作品1号画到573号,这可不像人们想象中那么简单。他应该是这里的常客,在一楼的大客厅,他可以熟练地帮阿姨布置那些精巧的英国骨瓷茶杯。

这是四月,空气微凉。北京城的四月是最尴尬的月份,春天短暂地掠过人间。人们被一种蠢蠢欲动的气息迷醉,时常表现错乱。比如现在,于一龙穿着夏天的圆领T恤,牛仔裤腿卷了两卷,露出匡威的蓝色帆布鞋,还有没穿袜子的脚踝。而乔远似乎还在冬天,黑色皮衣紧紧裹在身上,似乎在遮掩整个冬季囤积在肚子上的那些脂肪。

遮掩,一定是一个不好的词。在蒋爷家的大客厅,乔远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意识。他那时还看见了一个女孩,远远地,在客厅另一头的餐桌前,翻着杂志或画册之类的东西,那其实应该是餐厅和厨房。

乔远觉得在艺术区见过她。他不确定她和蒋爷的关系。这是敏感的事情,需要遮掩的东西。于是乔远不敢再看她。他假设在他们中间,有一堵不透明的墙。

蒋爷与乔远想象中的样子,看起来很不一样。蒋爷名声在外,却很少在媒体上露面。他的形象,人们只能通过那些艺术报刊记者拙劣的描述来想象。在那些文字里的蒋爷,有时粗暴傲慢,有时又文质彬彬,满口脏话又字字珠玑,尖锐刻薄又在情在理,就像这个时代很多矛盾的东西一样,人们喜欢这种神秘。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蒋爷,乔远在大学时代就知道这种说法。后来乔远入住艺术区,发现蒋爷并不是黑暗中的隐者,他时常出现在艺术区的宣传海报或者影像作品里,在艺术区曝光的这些图像中,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温和的作家,面目并不如言辞凶悍,甚至有些其貌不扬。

乔远有过很多次机会见蒋爷。他知道这些机会对于年轻的艺术家来说意味着什么。但他放弃了,不是故作姿态,他只是无法适应以那些太勉强的方式结识一个人,一个名人。像很多年轻人一样,急切地扑上来,递上故弄玄虚的名片,在一分钟时间里讲完一生值得炫耀的事,再可怜兮兮地要求提携……年轻人一定要这样做么?乔远不反对他们的方式,他甚至还羡慕他们的自如。但乔远自己总是做不好,他始终没有办法把自我介绍做得不卑不亢,也不知道应该如何说出内心那些真正的愿望——希望追求自己的艺术,这听起来不过是虚伪又无力的借口。于是乔远只好在这样的机会面前退缩,像不会示好的情人,一边愤愤不平于那些油嘴滑舌的廉价情话,一边又替自己毫无用处的自尊心感到惋惜。

这天于一龙带乔远来蒋爷家,是因为于一龙说,“这是蒋爷的意思,他想见你。”乔远试图追问出这邀请的含义是善意还是恶意,但于一龙只是谨慎地执行着蒋爷的指令。于一龙摸着自己的光头,黑框眼镜让他显得过分严肃,他嘱咐乔远,“最好还是去”,他大概看出了乔远的迟疑和胆怯,“你还想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于一龙的语气并不轻松。在所有涉及蒋爷的话题上,他的语气都不轻松。他是山东人,高大白净,穿格子衬衣或者圆领T血,所以他很受女孩们喜欢。但他并不随和。他身边的女孩,也都不能长久。大概她们都很难忍受他认真起来的样子。而他的认真,又只用在另一个老男人——蒋爷身上,这该更让女孩们灰心。

乔远突然想起来,他是在于一龙的工作室,见过那女孩的,在餐桌边看杂志的女孩。是的,不会错的。她有特别的肤色,黝黑的健康的,像皮毛光亮的棕色小马。在所有女孩都被惨白得可怕的粉底覆盖了的脸蛋中,这样的肤色,很让男人们一见难忘。

乔远短暂的走神,大概让于一龙担心起来。于一龙给乔远的杯子倒茶,说,“哥们儿,你是不是要来点口味更重的东西提神?”

乔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假装自己的走神不过是因为忐忑。他的确忐忑,这不是他喜欢的气氛。小时候他跟父亲去给父亲的厂长拜年,他记得自己一坐在厂长家的真皮沙发里,便一直想要小便。可是他不敢说。父亲低声下气跟厂长聊天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陌生,他连拽拽父亲的衣角都不敢。那是最可怕的事情,在陌生人家里,还必须忍住小便。后来他被父亲严厉地骂过,因为他那天在厂长家的表现,完全“呆得像个脑瘫儿”,“我不知道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儿子。”父亲说。他觉得父亲的话听起来不绝情,而是充满悲伤,便立即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在厂长家里好好表现。在厂长希望他能当场用毛笔画两笔画的时候,他希望自己那时没有沉默地摇头,好像那会要了他的小命。

当然,乔远现在已经三十岁了。小学时给厂长拜年的尴尬已经不再对他有什么困扰,或者,是类似的情形不断上演,他终于开始麻木,不再跟自己过不去。他已经知道如何表现得像个正常的成年人,哪怕只是短暂的、不到位的表演,那并不真的难受。

乔远顺着于一龙的玩笑,说,“蒋爷的茶对我已经是重口味了,真提神啊!”一边让自己真的打起精神来。

蒋爷隔着巨大的茶几,坐在另一头的木椅上。这时他笑起来,声音并不大。乔远让手里的茶杯乖乖处在胸口的位置,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充满期待。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像那种讨好老师的平庸的学生。他为此又得意又羞耻,这也许是人们都会同时遭遇的两种情绪。

他这时看清蒋爷的样子,尽管隔着长长的茶几——这让他们三人仿佛在进行一场盛大的宴会。蒋爷看起来其实还很年轻,至少眉目清秀,并不像那些角度诡异的照片里一般,让人害怕。咖啡色小格子的围巾,在胸前搭出一道比例适当的分割线,刚好把米色风衣外套在黄金比例处分隔开。乔远从茶几一侧看过去,还能看见他米色裤子搭成的二郎腿,跷起来的脚上,是一只蓝色的匡威帆布鞋。于一龙也穿同样的帆布鞋。

蒋爷说,“乔远……画得不错!”他说话很慢,中间又停下来,不断用火柴点烟斗,再抽一口,慢慢吐出烟圈。“我想,你也许可以给我画几幅画。”漫长的铺垫都通过烟圈完成了,所以蒋爷直截了当,说出要求——五张敦煌人物画,四张要有佛头,一张要有飞天。

这样更好,乔远突然放松了。他觉得自己是从这时开始喜欢蒋爷的,蒋爷没有那些让人困惑的话。乔远根本不擅长在迷雾重重的话语迷宫里揣摩说话人的真实用意。

“哦,真的?那太荣幸了!”乔远的惊喜并不是装出来的。他终于可以放下那脆弱的杯子,又觉得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两只空出来的手,于是没有必要地,再拿起了杯子。“下半年吧,我有大动作。”蒋爷说。

于一龙又说了些什么,可能关于“大动作”。但乔远没有留意,他想起了别的问题,“给他几幅画,是免费么?他们算是合作么?还是这里有一些他并不熟悉的规则?”他知道,这些问题都不应该问。

于一龙说,“蒋爷不会亏待你的,蒋爷没亏待过任何人。”

乔远也点头说是,暗自希望自己那些问题,于一龙也有能力做出解答。

但这都不是最糟糕的时刻,在他们开始谈论蒙德里安的风格的时候,乔远意识到更糟糕的问题——他很后悔自己喝掉了太多红茶,现在他想要小便。他当然不至于胆怯到羞于提出这样的请求,但他随即想到了蒋爷家没有门的卫生间——这让简单的问题似乎复杂起来,他猜想他们都是怎么解决的,关于没有门的卫生间的使用问题,于是他又迟疑了片刻,希望于一龙可以停下他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以便留意到他需要帮助。

“你,有什么问题么?”蒋爷问。

乔远笑着说,“没事,只是,想用下卫生间。”他开始希望小时候那个厂长也能有蒋爷的敏锐,可以关注到客人的不适。

“哦,外面,你带他去下。”蒋爷示意于一龙,很快他又摇头,说,“还是唐糖带吧,一龙,我们接着说话。”

房间另一头的女孩——原来叫唐糖的女孩——立刻站了起来,显出很高的个子——她竟然没有在起身的时候让笨拙的木椅子发出一点声音。她看起来训练有素,长长的米色亚麻布裙子、紧身的短袖黑衬衣,在空阔的房间里飘过来,也是无声无息的。她示意乔远跟他走出客厅,来到院子里。乔远离开的时候,听见于一龙的声音在说,“您这个大动作,太好了,太有想法了,我觉得它更大的意义,在国际化……”

唐糖穿了一双木屐。乔远很奇怪,这样的鞋子为什么走起来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这时转头回来,问他是不是乔远?

“你认识我?”

“我认识娜娜。你是娜娜的男朋友,乔远。我早听说了,但没见过。蒋爷说乔远今天要来,我就想是不是娜娜的乔远……”她说话很快,说完便笑起来,跟娜娜很像,很多女孩都是这么笑的。

“哦,难怪我觉得我们好像见过。”乔远说,一边迎上去,跟她并排走。

“是吗?你确定这管用吗?说我们见过,你这样跟女孩搭话?”她的胸脯在紧绷的黑衬衣里起伏,似乎很老练。

“不,我记得我们真的见过,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在于一龙那里?”乔远说完便意识到唐突,他直觉唐糖并不愿意听到于一龙的名字。

唐糖果然严肃起来,她说,“一龙啊,他不错,就是有点……我也不知道,有点冷酷吧!”

“哦,他是不错。”乔远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就是这里了,给客人用的卫生间。”唐糖停下来。

乔远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唐糖还在原地。她在抽烟,又递给乔远一支,说,“待会儿吧。”乔远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离开蒋爷的视线这么长的时间,在蒋爷的家里,跟一个漂亮的女孩一起。

但她又说,“我,真的不想进去……”

乔远于是也点上烟,用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来的打火机,中南海淡淡的味道,是乔远常抽的烟。

“娜娜怎么样?”唐糖问。

乔远感激她避开了于一龙和蒋爷的话题,他还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刚刚的表情足够告诉他,在她和他们两人之间,肯定发生过一些不该说的事。

“娜娜,她这两天发烧,生病了,她不好好吃饭,身体总是不好,换季的时候就感冒,”乔远相信自己至少可以轻松地谈起娜娜,那是不需要遮掩的东西。

“哦?我好长时间没见她了。”

“是吗?你们随时可以见。”乔远说。

“不,我想,还是算了吧!不过,我很喜欢她,我们以前玩得不错。”唐糖说。他觉得跟她谈话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她似乎总是把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这和蒋爷不太一样,虽然乔远跟蒋爷说话也不容易,但那属于另外一种不容易。

“她,我说娜娜,就是个小姑娘。”乔远说。

“我不是吗?”唐糖扭过脸来看他。她眼睛很大,长睫毛不知道是天生还是被睫毛膏拉长的。艺术区女孩们的长相,总有太多不真实的地方。卷曲的棕色头发刚好落在肩膀上,紧实饱满的肩,让她看起来真的很像健壮的小马。

他说,“不,你比她健康,你是大姑娘。”

唐糖满意地笑了,然后告诉他,她曾经是游泳教练,在体育学校学了四年游泳。“是不是很厉害?”她问。

“是,看不出来,很厉害,你怎么来艺术区了?”乔远顺口问。

“因为,因为于一龙,他带我来的。”唐糖说。

乔远不再问下去。他已经想起第一次见唐糖的时候,在于一龙的工作室,墙上显眼处挂着于一龙新完成的作品。乔远不记得那是作品多少号。但这幅作品不一样,因为画上的姑娘赤裸上身,露出软润的红扑扑的像西红柿的乳房,好像马上会掉下来的乳房。于一龙对表情惊讶的乔远说,“是不是很不错?还有更不错的,你待会就能看见模特本人了。”乔远很快便收敛起自己的表情,他不会让自己像游客一般,对艺术区各种奇艳的东西大呼小叫。他老练地笑着,希望自己的表情跟于一龙同样淡定。

后来他果然看见了画中的人,只是她是穿着衣服的。她简单地冲乔远点头,便一闪而过,不知道去工作室哪个角落了。她大概并不愿意认识他,艺术区有很多乔远这样的年轻艺术家,他们并不那么重要。她对他不耐烦地点头,这不过是出于礼节。于一龙也并没有给他们做介绍,他大概觉得他们不需要认识,不是么?这是他的姑娘,他的模特,就像他的画一样,是唯一不能和艺术区的朋友分享的东西。

可是,他们为什么分开了?唐糖现在在这里,蒋爷家里。她自如地进出,表情淡漠,对每个来客也不再做礼节性的招呼。

乔远咳嗽起来,大概一口烟抽得太快。他想尽快抽完这支烟,回到蒋爷的客厅。唐糖在旁边的垃圾桶上,拧灭了烟头。

她说,“你对娜娜很好。”

“是吗?”他开始希望自己能谨慎地应对她,她就像蒋爷家里的骨瓷茶杯一样,脆弱、危险,稍不留意便让人做出不应该的举动。

“是的,比于一龙好,我本来不应该这么说的,但因为你是乔远,娜娜说,你值得信任,你不像于一龙。”她说,似乎想赶在他们进客厅之前,把所有话都讲完。

“一龙也很好,不是吗?蒋爷很看重他。”乔远答。

她皱起眉头,这让她看起来一下老了很多,她说,“他只在乎别人看重他,他一点儿也不看重自己。”

“什么?”

“怎么说呢?你知道蒋爷的大动作么?”唐糖问。

“不知道。”

“嗯,具体,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肯定跟郎波蒂现代艺术展有关,我听说,花费有三千万。”

“三千万!”

“是的,都有赞助。谁不想去欧洲呢,是吧?”她说,“于一龙也想去,你也想去,我知道。”

乔远未置可否,其实他并不知道郎波蒂现代艺术展——那是什么?听起来和他的敦煌人物画关系并不大。

她说,“他们都疯了,每天都有人来这里,好像这里卖郎波蒂现代艺术展的门票一样。”她大概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很精彩的话,便又笑起来,满不在乎说,“可真是!蒋爷也许就是在卖门票,只是看他们都拿什么东西来换门票。你呢?你有什么?”

乔远不确定她的话是否在表达一种蔑视。他含混地说着敦煌人物画的细节。可是,她好像知道他只是在回避她的提问,她打断他,说,“你不需要像他们那样的。”

说完他们已经走进了客厅。她突然变得和善,几乎不动声色,引导乔远坐回他刚刚坐过的那把木椅上,又小心翼翼为他们换了热茶。

大概是离开的时间太长了些,坐下的那一瞬间,乔远觉得这椅子真是冰凉。那凉意甚至穿过骨骼抵达心脏、大脑,将他全部冻结,以至于他很长时间都无法集中注意力,进入于一龙和蒋爷还在进行中的漫长的谈话。他们的谈话中,似乎真的出现了“郎波蒂”。

于是后来乔远沉默的时候便越来越多,他不确定那些关于康定斯基、能指所指的话题有什么紧迫性,必须要在这样一个不舒适的季节,不舒适的椅子上讨论完毕。乔远猜想,他们只是碍于他在场,才只说那些没什么要紧的问题。

有一瞬间,他想起了发烧的娜娜。她生着病,于是脾气也变得古怪,像进入了更年期。她也许才是他目前更紧迫的问题。他想提前离开,不过是五幅画,不至于让他勉强自己在这里消磨时间。可是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他已经是成年人,可以做任何勉强自己的事。他看了看于一龙,觉得自己看出了于一龙脸上同样的违心和不适。他希望自己错了,于一龙跟他不一样,唐糖刚才就是这么说的。

于一龙这时告诉他,刚才,蒋爷已经说过了,以后欢迎他经常来这里坐坐。

“交流么,这很重要,男人嘛,力比多需要相互激发。”蒋爷说。

乔远很配合地笑过,才表示感激,顺便又感谢了蒋爷对自己作品的赏识。

蒋爷说,“我欣赏有才华的年轻人,以后合作的事情很多。”听起来滴水不漏。但乔远却相信他也许对于一龙也是这么说的,在很久以前,某个尴尬的下午,在同样的位置上。他也许对很多人都说过同样的话,但那些人现在去了哪里?

在艺术区越来越复杂的空间里,他们每一个,都在一个注定的位置上,眼巴巴地拿出自己拥有的全部。他们在期待什么呢?是别人的关注、喜爱,还是卖出作品、换一间更宽敞的工作室?他们可能对自己拥有的东西并不明确,对想要得到的东西也不是那么清楚,那他们又怎么完成这种置换,就凭任何人一句“你很有才华”的陈词滥调么?

于一龙仍然在附和蒋爷的话,这是这个下午他做的主要事情,他说,“是的,我早这么说过,蒋爷你得相信我的眼光。”听起来他真的为此得意。

但蒋爷却突然沉下脸来,在乔远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蒋爷大声说,“你早说过屁!再说一遍,你有什么眼光?”

于一龙被吓住了,愣了片刻,才小声笑着,“我只有屁眼光……”他很厉害,至少现在看起来蒋爷的发怒不过是长辈对晚辈开的充满爱意的玩笑。

蒋爷大概对这回答很满意,竟然能迅速用慈祥的语气说,“一龙啊,还是很不错的,要谦虚……”

于一龙可能只是对乔远的在场感到难办。这样的时刻,也许经常出现。很多人都喜怒无常,于是他们才令人害怕,让人必须谨慎地表达尊敬。蒋爷也是这样,这并不是严重的问题,严重的只是,乔远不应该看见这一幕。

后来于一龙便一直避开乔远,在他们步行回艺术区的路上,于一龙变得沉默。他看起来很疲倦,跟刚刚去蒋爷家的兴奋状态完全不一样。出门的时候,那两只狗正在吃饭,不锈钢的食盆看起来太大,于是狗也没胃口。他们经过的时候,两只狗只是懒懒地抬起眼皮看一眼,便不再有任何反应。

唐糖送他们到门口。乔远走在于一龙和唐糖中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尴尬的一个位置。他担心他们都想往对方身上扔石头,只不过碍于乔远在场,才尽量保持平静,但火药味儿仍然掩饰不住。这是一座极简主义的住所,没有东西可以被掩藏住,连那些陈年的情事也是。乔远对他们充满同情。他猜想,于一龙从前一个人来蒋爷家里的时候,是如何应对唐糖的?但他很快又觉得自己只是多虑,他们都有能力应付这种局面。他们不像他。他或许不应该为他们任何人担心,他只该担心自己,担心生病的娜娜。其实,他为什么不生病呢?至少大病一场,可以给他充足的理由,从现实中逃离,逃开这些不被遮蔽的问题。

“她跟你说什么了?”于一龙问。这是回艺术区的路上,于一龙的第一个问题,让乔远意外。乔远自己倒有很多问题要问于一龙,但他不确定在于一龙沮丧的时候,那些问题是否合适。

“她说,你很不错。”乔远如实答道。

“我不错?哼哼,我哪里不错了,我错大了,我大错特错了……”于一龙说。

“怎么了?”乔远问。

“她应该恨我的,她还说我不错,这算什么?她本来那么喜欢我,我把她送了,她为什么不恨我?”于一龙嚷起来。

“怎么了?”乔远再问。

“算了,不说了。”于一龙又加快了脚步。走了两步,他又停下来,“蒋爷说了,你的五幅画,他买,价格比你现在要好,希望你重视,尽快给他。”他公事公办地说完,像是终于完成了一件什么事情,但他是否忘记了“郎波蒂”的事情?

“哦,真的么?我本来还想问……”乔远觉得这应该算个好消息,不是么?但他从于一龙的口气里,没听出什么喜悦。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你他妈还想问什么?”于一龙听起来快要发火了,“都不是好人!他妈的!”他愤怒地说。

过了一会儿,于一龙似乎又平静下来,他们已经快走到艺术区了,他说,“对不起,哥们儿,我失控了,这真是好消息,对你来说。”

乔远谦虚地笑着,其实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值得这样的重视。于一龙说,“把握住吧!这里就是这样。机会,就像女人的安全期一样,不抓紧,就过去了。”

然后,乔远大概是在一个月也没有画出一张佛头或飞天之后,才意识到他错过了什么。他在艺术区入住已经四年,刚好是拿到本科学位需要的时间。四年来,蒋爷第一次提出要他的作品,这意味着他的画作价格,也许会从每平方尺一万卖到每平方尺两万,或者五万。五张敦煌人物画,想来一点也不困难,毕竟他已经画过五十张了。但可能五十张都只是平时成绩,只有这五张才是毕业作品。他或许压力过大。已有573号作品的于一龙,在此时更让乔远对自己缺乏信心。

5

这天于一龙走后,娜娜回来了。

在卧室,她脱掉长风衣,露出风衣里莓红色的比基尼,乔远便知道,她还是去了耐克体验店的开张庆典活动。

昨晚娜娜终于数清楚了,她一共有五套比基尼,虽然她其实从没去过海边。她出生内陆,于是更有理由向往阳光沙滩。她把它们都铺在床上,神情像少女为自己准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穿上的嫁妆。

耐克体验店的开张庆典活动,已经在艺术区做了很长时间的宣传。活动规则是,看哪个女孩当众以最快速度穿上耐克的法兰绒帽衫和裤子,第一名将得到去泰国旅行的机会,其他人将得到帽衫和裤子。唯一的要求是,女孩的外套里面不能穿其他衣服,只能穿比基尼。

听起来这是一个很有想法的活动,当然,如果自己的女朋友没有要求去参加比赛的话。娜娜对此跃跃欲试,她认为这是稳赚不输的比赛。这让乔远有些不快,他想象她穿着比基尼,在耐克的玻璃幕墙前和女人们哄抢一件帽衫——这场面真是不堪。女人们其实都是目光短浅的,她们喜欢计较那些渺小的利益。

“万一,万一赢了,我们可以去泰国旅行……去芭提雅……”娜娜一边说,一边把五套比基尼的内裤在床上拼成一个五角星的图案。她歪着头看床上的五角星,很快又往另一边歪过去,显得犹豫不定。她也许被这个选择难住了,从五套比基尼里挑出最完美的那一套,选择从来都是困难的事情。只是她对这件事情的认真,让乔远感到羞耻,因为她竟然希望去讨好那些凑热闹的男人们的眼光。但乔远没有再说什么。他想起,他们的关系正处于一个微妙的阶段。

“你是画家,你帮我挑一个颜色吧,从这五套里面?”娜娜最终向乔远求助。他靠着卧室的门框,觉得自己最不愿听到的数字可能就是“五”了——他很长时间也画不出那五幅画。蒋爷已经开始显而易见地冷落他,又明确告诉他,“如果已经尽力了,那就这样吧。”

那是有一天,乔远在艺术区一个画展开幕式上见到蒋爷的时候。蒋爷一手握着烟斗,另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他又换了米白色的风衣和同色的格子围巾,蒋爷被很多无关紧要的人围起来。很多人都去了那个开幕式,包括乔远的大学同学应天。在渐热起来的五月,应天穿一身笔挺的黑色西服,表情庄严像牧师。应天为蒋爷从人群中开出一条路来。应天总有这样的能力——无论做什么事情,看起来都老练得像他已经这样干了很多年。他这天的事情,也许是确保蒋爷可以避开这支由记者、仰慕者还有游客组成的队伍。蒋爷看见了乔远,他举起烟斗,是在招呼他。乔远却只觉得,应天黑墨镜下那双眼睛,释放出了警惕的目光。乔远向蒋爷走过去,这几步路,他走得备受瞩目。蒋爷看起来并不高兴,他开口便问,“小子还有时间到处溜达啊?作品,什么时候出得来?”乔远讨好地笑,他说,正在努力。蒋爷说,“抓紧了,别让我看错你!”但乔远焦虑的,已经不是蒋爷态度的冷淡,而是应天明显的敌意。应天跟随蒋爷多年,乔远不知道他具体做什么,但肯定不是画画。应天不画画,也不会木工。乔远曾经以为他擅长创意,那是大学时代,后来他又让乔远觉得,他其实什么都擅长,武术、起草合同、新媒体、公关、养狗、用大麻叶卷烟、烤五花肉……总之是除了画画之外的任何事。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都说在尽力……”蒋爷话没说完,但人已经走远了。乔远只记得自己听见蒋爷最后的话是,“如果尽力了,那就这样吧!”像恨铁不成钢的家长。

这样,继续这样?在艺术区这片大工地上日复一日等待灵感么?他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也许郎波蒂现代艺术展的名单已经确定,那里根本不会有他的名字。他还真是擅长让所有人失望,父亲、蒋爷、老杨,也许还有娜娜。

尽管觉得所有的比基尼都不合适,娜娜不应该穿比基尼在艺术区出现,更不应该出现在耐克体验店——耐克体验店本身,也不是应该在艺术区出现的东西。但现在,乔远觉得自己没什么精力去计较所有那些不应该的事,他也许可以至少不让娜娜失望。于是,他向她建议,莓红色,也许。

她疑惑地看着他,说她会再想一想。

他们在一起已经四年,或许三年,她从来都不是他们之中迟疑的那一个。她其实早已经有了决定,他想。她说过,她五岁的时候就知道,要让自己的发夹颜色和裙子协调。

看起来无论如何,她都会去参加那个哗众取宠的,让他别扭的耐克体验店的活动了——她真的天真到会认为自己能获得去旅行的机会么?还是其实她只是愿意让更多人在室内的镁光灯而不是海边沙滩的阳光下,见证她穿比基尼的美丽的身体曲线?

他说,我们可以去旅行的,你知道的,如果你真的想去泰国的话,我们不需要这种免费的东西。

他想,这是最后的努力了。他还不能坦然说出那些真正的原因。她太年轻了,年轻到让他无法对她提出任何要求。他能做的,也许从来都只是给予。那一瞬间,他又想起了郎波蒂现代艺术展。该死的郎波蒂。他对这个地名的认识,其实目前都仍仅限于欧洲的一个城市。他其实真没那么在乎去不去郎波蒂,哪怕是代表北京的当代艺术家去参加国际性的展览,就像他对男人们都上瘾的欧洲的啤酒和足球,也没那么在乎一样。

娜娜看着他,神情表示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事实上,在这之前,他们已经将“是否去旅行”的话题谈论过太多次了,以至于旅行这个浪漫温情的行为,如今已经成为敏感话题。她知道他正在一个焦虑的阶段,也曾频频嘲笑他可能正好进入了男人的生理期。旅行的提议最初也是他提出来的,这让她迅速兴奋起来。机场和旅店之间的旅行生活,就像那种真空包装的食品,是与他们的日常生活隔绝的,迥然不同的。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提议,因为他无法忽略的现实问题:五张敦煌人物画仍然只是一沓废弃的草图,看起来他永远也完不成它们。她很失望,这是罕见的情形,她懂得让自己舒适,所以很少让自己失望。但他还是让这发生了,因为在这样的时候去旅行,这是不可能也不现实的。看起来,她似乎在试图让自己拥有新的期待。她说,“那是你的事情,我不画画,我也许可以去旅行。”之后第二天,她就向他宣布,她已经从蒋爷的公司辞职了。现在,万事俱备,她将旅行去了。她得意洋洋,像说着一个美梦,语气并不当真。如此看来,他想,终究怪他,他不该提起旅行这件事。那就像另一种可能,旅行也许会将他们久已凝滞不动的生活另存为一段新的片段,他已经向她描绘出了这片段的新鲜刺激,于是后来一切看起来,都蠢蠢欲动、呼之欲出,只有他,像无法启动的汽车,会一直停留原地。哪怕他无比确信,他其实比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更需要一次旅行。

他突然明白了娜娜用神情想告诉他的东西,那是什么——“你是说真的么?你真的还要讨论旅行的事么?”

但娜娜终于说出来的话却是,“当然,我想去泰国,海岛,我会去的。但我不知道你想去哪里?”

他说,“你想去就行了,我随便。”他为自己的言不由衷感到一丝羞耻。他已经会熟练地说出这些讨好她的话了,尽管这些话并不一定总是管用。

娜娜脱下连衣裙,开始试穿比基尼,以确定第二天她应该穿哪一套在耐克体验店出现。她脱和穿,对他都没有丝毫回避。他不确定她是否还发出了一些不屑的声音,从她小巧的鼻子里。

她把莓红色比基尼的带子,在后背处打了一个松松的蝴蝶结,动作轻巧熟练,根本不需要乔远帮忙。那是她的事,与他无关。她转过身来,他看见她明显的锁骨,像闪着鱼鳞光泽的小翅膀,仿佛随时都会带她飞走。他很想去抱她。她正面朝向他,弯腰换上比基尼的小裤子。他没动。在这样的时候,任何举动都只不过让他更轻视自己。她锁骨处那对小翅膀,他想,那是她最漂亮的地方。

她穿着比基尼,在卧室里对着镜子,做出了一些扭捏的姿势。她也从镜子里,给过他几个短暂的、挑衅的眼神,像是在故意激怒他。他告诫自己,不要上她的当。如果他如愿被激怒,那他就真的输了。所以,他只是淡然地微笑,甚至还用自认为最酷的手势点燃了香烟,他假装很享受地靠在门框上,看她的表演。他疑心自己的样子,和第二天耐克体验店里那些男人是很一致的,流露出可以理解的简单的满足,内心里满满的都是情色的狂想。

她似乎知道,他的样子不过是装出来的。她从镜子里看他,问,“真的吗?你随便?你怎么连自己想去哪里都不知道?”

他那时能看见她赤裸光滑的后背、莓红色比基尼包裹的略宽的臀。从镜子里,他还能看见她起伏的身体正面,肚皮上有一颗很明显的痣。这也许并不好,艺术家总相信美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美是含蓄的。可是,他们在一起已经太久了,彼此看得太清楚,透彻得就像看镜子里的自己。

“你想去欧洲么?”娜娜问。

“什么?”他其实知道她问什么。

“欧洲,郎波蒂。”

他迟疑了片刻,才回答,“我其实,没太所谓。”

她在蒋爷的公司工作过,她知道那些关于郎波蒂现代艺术展的事。年轻艺术家们争先恐后向蒋爷示好的时候,也许她正为他们的杯子倒上热茶。她也知道,他一个月焦虑、烦躁,甚至假装要开始一次并不必要的装修,这都不过是因为他无法完成的那五张作品——那也许是他去郎波蒂现代艺术展的门票,不是么?如唐糖所说。但唐糖也说过,他不需要像他们一样。他们,于一龙、应天、所有人……他们似乎都比他更知道如何拿到一张门票,只有他一无所有。他曾经画过五十幅画,但现在一张也不属于他。他根本不应该把自己的名字跟郎波蒂联系在一起。

“算了,没事。”娜娜好像并不相信他的回答,“没太所谓”——仿佛他们在一家新开的餐馆,讨论该点什么菜。

娜娜从不问那些不该问的事。他曾以为这是她最大的优点,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因为她其实都知道,什么都知道,这让所有的沉默都变得难以承受。

他祈求着,该死,接着问下去啊!他从没现在这么渴望为自己解释一番。

6

乔远收拾了院子里的茶盘和烟灰缸,又回到卧室。娜娜的比基尼已经换过了。现在,她穿着宽大的黑色T恤,上面印着巨大的乔布斯头像,看起来很像耐克体验店里的姑娘穿的那种衣服。他猜想,她是否已经在那里,在耐克体验店找到一份新的工作了?这完全有可能。

从她的样子,他暂时判断不出她是否赢得了这天的比赛,以及,更关键的问题——她会去泰国旅行么?

“回来了?”他问。

“嗯。”她把五种颜色的比基尼,各卷成一个小小的卷儿。

“怎么样?”他问,语气平淡,也许所有的恋人在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并终于平静后,都是用这样的语气说话的。

“挺好的。”她客气地答道,“很多人都去了,挺热闹的。”在他听来,这却是最不客气的回答。她明明知道他在问什么,但她拒绝回答。

他希望自己只是习惯性地多虑。赢大奖、去泰国,这件事情太不现实,需要太多的运气,可能性很小。她不会去泰国的,她只是想要做点什么事情,让他不舒服的事情。

“哦。”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真是糟糕的一天,他无法对所有人说出自己真正想说的话,老杨、于一龙,还有娜娜,可是,说出来又有用么?那些问题,也不会得到解决或者缓解,它们依然纠缠在他的生活里。

“你呢?今天,过得怎么样?”娜娜已经收拾好那一堆小卷儿,坐在一张她常坐的小沙发上。他们总是这样进行一些谈话,娜娜可以面对镜子,时刻注意自己的表情。

“我?上午老杨来,收走了定金。但是两个月后才能开工,因为,我也不知道因为一些什么原因。下午于一龙来喝茶。就这样。”他希望自己的语气可以不这么沉闷,仿佛当年在他任职的理工科学院讲选修课一样,他总是无法让台下的学生对他说的东西产生任何兴趣,因为他自己,其实也不会对此感兴趣的。

他想,真的就这样过去了么?旅行,还有那些模糊又尖锐的问题,地板的问题、五张敦煌人物画的问题,就这样被自己省略了?他平铺直叙着这不容易的一天,仿佛所有的问题都不存在,或者都已经被解决掉了。

“哦,那很好的。”娜娜说,听起来他们正在进行的谈话是温和而日常的。但他知道,这都不正常,她跟他说话的样子,根本就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微笑着,点了一支烟。烟雾升起来,是淡蓝色的。他曾经用这种淡蓝色画线描,工笔的蓝色佛头,那是他最早卖出的一批画里的一小幅。穿羊绒长裙的中年女人用猩红指甲的手指提走了那幅画,她看起来并不让人讨厌,而其他所有买画的人,都让他感到厌恶。他猜想这只是一种本能的反应,跟母牛护犊类似。那些画,五十幅敦煌人物画,都是他的孩子。五十个孩子一个不剩,换来眼前这种生活。这种交换漫长得似乎要持续一生,他却已经没有勇气培育第五十一个孩子了。他突然意识到,或许所有的问题都是同一个问题:灵感枯竭,艺术家永远逃不出的噩梦。

他想去开窗,烟雾让这间不大的卧室更局促。他站在娜娜身后,探身去拉合金的窗户。这动作让他比平时需要更多的力气。可是他没有成功,大概用力的方向不对。也许很多事都不对。一只苍蝇被他惊得从窗玻璃上突然弹开,他和那只苍蝇同时被彼此惊吓。不知从何处飞来的苍蝇,错过了季节,正不要命地往玻璃上撞,一次又一次。他觉得自己也是一只苍蝇,在禁闭的空间里,以为自己在向似是而非的光亮的方向飞去,事实上,只不过徒劳无功,头破血流。他又退回来,坐下,任凭烟雾积累的淡蓝色越变越深,也没去打开窗户。

娜娜没有赢得耐克体验店的那场比赛。这并不令乔远意外。她说,“那没什么要紧的,我觉得,还挺好玩的。”但他再也不敢提起旅行的话题,直到她有一天给乔远看微博,那里有一些人在泰国旅行拍下的照片,她说,“我还是得去。”听起来,她只是在说明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一个容易实现的简单愿望,她并不是在询问他的意见。在旅行这件事上,她已经将他忽略、排除在外。他认为这样也不错,至少他在告诉她“决定不铺木地板”的时候,也不必忐忑,仿佛对她有所亏欠。他甚至很满意至少解决了地板的问题。虽然很多的问题,都像再也没有出现的灵感一样,沉淀在生活里,没有进展,也不知道如何解决。于是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在盼望老杨能早一天出现。老杨电话里说,会先派个工人来测面积。乔远觉得那很不错,至少表示自己已经开始着手做一件事情了,而不是让日子停滞、无所事事。

在艺术区,没有人应该无所事事。于一龙的油画已经有了作品580号了,离参加郎波蒂现代艺术展的588号似乎更近一步。应天更忙一些,有一天他出现在乔远工作室外,喊着“Guten Morgen”,又解释说这是德语的“早上好”。乔远不意外,应天就该什么都会,他还会去欧洲,穿着黑色西服套装,警觉的眼光里有些杀气,永远站在蒋爷身后一米远,四十五度角的位置。倒是应天自己感到了无趣,大概这场德语表演没有取得他预料中的效果。娜娜缠着应天,她向他学会了德语“你好”的另一种说法,她还想学西班牙语和泰语,应天说他也会,但是“改天改天”——他很忙,不值得把时间浪费在教女孩说外语上,何况这女孩还是乔远的女朋友,那就更不值得了。但改天,再一次出现的应天,已经不穿西服了,他成为策展人,身上的中式对襟仍然是黑色的,那是六月,“这至少比西服凉快些。”乔远想。策展人应天小心翼翼地避免谈论“外语这种小玩意儿”。他问乔远,有什么进展没有?这样的话,乔远那时听来,觉得这更像是一句嘲讽。但应天看上去又很诚恳,他手臂交叉抱在胸前,感慨着,“你看看,看看,艺术区现在比菜市场人还多,这些人都疯了,都疯了……”他表现得很委屈。大学时代应天曾风云一时,因为他为班级画展拉来一笔不菲的赞助。但班级画展结束后,他在庆功酒宴上发怒,对所有人拍胸脯说,“你看看我是谁,我是应天!”乔远此时突然理解了大学时代的很多事——应天做了努力,做了别人做不到的很多事,但他并没有独树一帜,这足够他委屈。独树一帜,这是太难的事情。艺术区是一片越来越恐怖的森林,所有人都在“独树一帜”。

乔远想问问郎波蒂现代艺术展的事情,希望应天可以告诉他目前蒋爷的动作。但他还没开口,应天就说,“都疯了……他们都要去郎波蒂,你相信么?他们怎么都能去郎波蒂呢?”

“是么?谁会去?”乔远不确定自己是否也属于应天说的“他们”中的一个——在应天看来根本不配去郎波蒂的那一个?

“这事儿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应天说,乔远觉得这一次应天是对的。不过,很多没意思的事情,人们还是热衷的。乔远根本不怀疑应天对郎波蒂的渴望,同样,他也不能否认自己其实也是这么希望的,如果他能顺利完成五张敦煌人物画的话。

娜娜似乎更喜欢热闹起来的艺术区。她在耐克体验店结识了若干扎马尾的小姐妹。那些女孩看起来都很像,仿佛同一颗花生里剥出来的一排花生米,白白的圆脸和恰到好处的酒窝。她们不关心郎波蒂,她们只关心限量版的耐克鞋。这让乔远想起唐糖,他从未听娜娜说起过的唐糖。唐糖不是花生米,她是黝黑神秘的核桃仁。这样的想法让乔远快乐,这大概是那段时间难得的乐趣之一了。关于唐糖的事,他试图向娜娜询问,但似乎没有合适的机会,娜娜现在也快成为那种花生米一样的女孩了。乔远又希望能在艺术区看见唐糖,但想起她身边的蒋爷,又觉得最好不要见到她。他于是又去了一次于一龙的工作室,希望再看见唐糖的半身裸像,但在那里层层叠叠的大头油画中,他并没有发现那对红润的乳房。乔远为这可笑的举动鄙视自己,他明白,就像自己的五十幅画一样,唐糖的画像现在也不会属于作者于一龙。繁忙的于一龙无暇顾及乔远的心思,但他们依然会谈论郎波蒂,这是艺术区所有人都在谈论的事情。于一龙暗示乔远,一切终会水落石出,只是目前时机未到,“那是一个奇迹,魔术一样”,于一龙的倦容并没掩盖住他的兴奋,这让乔远觉得于一龙其实已经忘记唐糖了,这似乎也是不错的结局。

7

但老杨和他的工人都没在约定的时间出现。老杨没有失约,而是有了更紧急的情况出现。“我要去欧洲了,现在准备护照,我没有护照,还有签证,那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但我没时间了,那会很麻烦……”老杨在电话里道歉。

“欧洲?”乔远觉得自己像在玩“连连看”游戏,正费力地把老杨和欧洲想方设法联系起来。老杨来自安徽南部某县,小学文化。他相信运气,因为每天打牌,运气是重要的东西。他说,“我前半生运气不好,后半生还行。”他来北京那年遇上非典,所以小半年都没人找他做装修。他只能在五环外的村里租房,跟手下七八个安徽小工匠住在一间平房里。他会一点木工,但不是太精通。后来他得到一块木料,觉得还不错,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只能放在平房门口。那木料竟然真的被一个年轻人高价收走了,他后来听说那是块老木头,有人就喜欢在村里“捡漏”。他开始明白为什么年轻人居然还担心他当时舍不得卖。于是他开始倒腾木材,也开始后悔当初卖老木头卖得太便宜,他不再相信那个年轻人,但他自己也不太懂这个。他还是做装修,年轻人给他介绍了艺术区的生意。那时非典已经平息,村子里剩下的包工队已经不是太多了。他的运气来了。

“是的,蒋爷非要我去,说是个作品,我不知道我怎么算个作品,我生意太忙,不爱去,但蒋爷说不让我出一分钱,又说不只我去,他要让九百九十九个中国人去郎波蒂,嘿!九百九十九个人,我想那有什么呢,那就去呗!”老杨说。他的运气会越来越好。

“行为艺术。”乔远小声说,“九百九十九个人去郎波蒂的奇迹。”

“什么?是,是行为艺术,有个名字,叫‘幻觉’。”老杨说,口吻很像蒋爷。他又说,“你的装修,我回来再做,我记着的!”这就是安徽普通话了。

像老杨一样,乔远身边的很多人,都逐渐开始为护照、签证之类的出行准备而忙碌。“幻觉”项目的媒体宣传已经开始,一切水落石出,不再是秘密。

应天是公关团队里重要的一员,也是首批去郎波蒂现代艺术展的成员。他仍然宣称“这件事情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因为他只是九百九十九分之一的那一个。

到七月的时候,艺术区终于安静下来,很多人都去了欧洲。老杨、于一龙、应天、唐糖、门房老李、耐克体验店的导购、早餐店的老板娘……他们分成三批,轮流飞赴欧洲度过一周的时间。“幻觉”项目很早就启动,但很多细节一直秘而不宣。它只是蒋爷的作品,参展的唯一一件中国作品。乔远和娜娜都没有参与,他们各自都有充足的理由让蒋爷对他们摇头。

于一龙出发的那天,乔远和娜娜坐在院子的沙发上,看他拖着箱子,兴致勃勃地朝他们挥手。那一天,拉杆箱碾过艺术区水泥路面的声音,很长时间都没有平息,形成的巨大噪声像是正上演着一场兵荒马乱的撤离。只是这一次的撤离,他们的心情是愉悦的,因为在这免费的、备受关注的出国旅行结束后,他们还是会回来的。

娜娜心有不甘,她又说起耐克体验店的那次比赛,认为“所有的好事,都没赶上”。但她很快又释怀了,因为她说,“那么多人,肯定不好玩。”她开始认真策划去泰国的事情,现在,这件事又有了更吸引她的魅力,因为那跟她们——那些花生米一样的女孩——都不一样,她认为那很酷,跟别人不一样。这让乔远对旅行的话题不再有怨恨,因为他们终于对这件事有了相近的认识。娜娜只担心她的小姐妹们回来后,会“开始翘尾巴”,这是她唯一需要打足精神去小心翼翼应对的危机。

那是艺术区最安静的三个星期,更对比出之前大半年的喧闹。耐克体验店开张一个月的酬宾活动已经结束,海报、鲜花拱门之类的装饰物已经撤下,只在玻璃幕墙上留下一些深浅不一的印迹,有一种突如其来的萧瑟,仿佛突然降温的天气。很多工作室都门窗紧闭,因为艺术家走了。于是游客也不见了。画廊零星开业,或者干脆放假。早餐店停业一周,因为老板娘也去了欧洲,郎波蒂。路上偶然闪过一两个人,看起来都是午睡刚醒的倦怠模样。有一瞬间,乔远疑心自己现在是这里唯一的一个人,尽管他知道,娜娜就在不远处的卧室里的那张床上,沉睡在一个绵长的梦中,就像四月的时候,她生病那次一样,他知道她安稳地在房间里,便感到踏实。他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郎波蒂把一切都改变了。他当时并没告诉娜娜,蒋爷要见他,还想要他的画——也许他早就有预感,这并不是奇迹和魔术。但她总是会知道的,这对他们都不是一段容易的日子。

乔远坐在院子里的旧沙发上,抬头看了看天——的确是一个适合在户外喝茶的好天气。他只听见风声,低沉的,不知在何处刮过的风。他想起多年前,他第一次来艺术区的那个下午,似乎也听见过同样的风声。空旷的厂房像死去的城堡,让人不安。那个下午的时间,似乎被拉长过,如今想来,像一个漫长又陌生的长镜头。

现在,乔远觉得自己哪里也不想去了,旅行的念头此刻看来,就像一个可笑的、失败的魔术表演,从始至终都在穿帮。这里粗笨的红砖、层高十米的厂房、废弃的水泥烟囱,还有他的工作室、他亲手修整的院落,他和娜娜一起种的树,墙角那些报废的画框、草图、干透的水粉颜料……都令他着迷,让他觉得自己只能属于这里,无论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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