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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六个国王和各自的疆土

国王A

对于一直无精打采的国王A来说,夜晚根本上就是一种恐怖的象征,一吃过早饭他就偷偷地谋划如何对付夜晚的即将来临。每日的黄昏,国王A总是指挥他的侍卫和太监将他抬到花园里最高的一座假山上——在那里,国王A可以占有夕阳的最后一片余晖,因此,他的夜晚会比假山下面的王宫迟到大约三分多钟。

通常,国王A会用歌舞、酒宴、性生活挥霍掉大半个夜晚的时间,他甚至曾经叫人在他的房间里设置了一面屏风,叫歌伎们彻夜弹奏——不过那样他会在白天显得更加无精打采,于是只好又叫人撤走了屏风。有一段时间他叫自己的四个妃子和自己同睡一张床,五个人挤得满是肉的气息,但仍然无法阻止恐怖像一根钉子一样插入他的脑子,他仍然噩梦连连。

国王A一个异常宠爱的妃子偷偷地记下了国王A那些奇怪的梦。是的,她的确是偷偷记下的,尽管国王A每次和她睡在一起时,到了早晨都会和她说自己的梦,但最后往往会加上一句,不许对别人说。

国王A那些奇怪的梦得以在宫廷内和大臣们中间流传是在国王A失踪之后。国王A的妃子把它作为一项提供,想为对国王A的寻找提供一点或许有用的线索,但在王宫和大臣们中间,这些梦,似乎只被当作了一种饭后茶余的笑料,对于具体的找寻根本没有用处。况且,新国王在国王A失踪后第六天就登基了,他是国王A的一个弟弟,在国王A失踪的第三天,他正带着一支两万人的队伍从边关星夜赶来。

叙述国王A失踪后的寻找之前,我想也许真的应该先说说国王A的那些梦,无论它对寻找能不能提供帮助。

梦见1:国王A在花园里和一个面容模糊的大臣下棋。那时天空晴朗,几只蝴蝶在花丛中悬挂着,飘来飘去。突然间国王A听见了一阵狰笑,天色立刻暗了下来,蝴蝶们在巨大的风中被撕成了碎片。那个面容模糊的大臣面容更加模糊了,他站了起来,一步步地朝着国王A的脸走过来,国王A看见他两只巨大的,闪着刀光一样的牙……

梦见2:军机处,国王A在和几个大臣商议一件什么好像很重要的大事,最后变成了大臣们在商量,国王A被闲置了起来,他大声喊叫可那几个人没有一个看他的脸。懊丧的国王A只好一个人去旁边看鱼,他们说你去吧去吧哈哈哈哈。国王A想你们笑什么不就是看鱼吗,可这时鱼们都变了,一群凶恶、丑陋的鱼将国王A拉入了鱼缸,然后一起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梦见3:一条蛇突然地从屋子上掉了下来,它摔得满身是血,张着大嘴大口大口地吸着气,看样子已经奄奄一息。国王A叫侍卫将它弄走,喊过之后他发现屋子相当空旷,只有他一个人在场。没办法,国王A只好自己走过去,用手提起了蛇的尾巴——许多的血从蛇的口中倒了出来,地上一片黑红。这时,地上的血一起蠕动了起来,至少有上万条蛇,全身像血一样红的蛇,它们抬起了头,吐着长长的信子。蛇长得很快,一瞬间它们就挤满了整间屋子,国王A的头上、身上、手上、腿上都爬上许多的蛇……

梦见4:他梦见自己被人杀了。许多的人都目睹了他的被杀,刺客是在国王A的背后插入的刀子,而那些人,则在刺客的背后静静地看着。国王A转过身来时他看到那个刺客正大摇大摆地走到人群的中间,可国王A却未能看清刺杀他的那个究竟是谁。于是国王A忍着剧痛走到那群人的面前,问那个杀他的人是谁,可没有一个人应答,有一些人甚至把头偏向了一边……

梦见5:他梦见一把刀子对他穷追不舍。他千方百计地躲闭,可刀子总能追到他……

梦见6:国王A在花园里。他摘下了一朵花,放在眼前看时花朵已经成就了骷髅,其他未被摘下的花则都变成了狂叫不止的牙齿……

梦见7:……

梦见8:……

梦见9:……

新登基的国王叫人四处张贴寻找国王A的告示,在告示中他发誓无论国王A何时归来,他都会主动向国王A交出这个国家和全部疆土;任何人发现国王A的下落都将受到重赏;任何人伤害了国王A,无论是谁,都将受到严厉的惩罚,诛灭他的九族。在张贴告示的同时,新国王还叫人找到国王A宠爱的那个王妃,叫她一遍遍地给他讲国王A的那些千奇百怪的梦,听着听着,他就会哈哈大笑:我这个哥哥,从小就是胆小如鼠。

(不过,没用太长的时间,这种对夜晚的恐惧也传染到了新国王的身上。他先后杀了三十七位大臣,换了三千人的侍卫,将王宫的墙加高了三尺,可那种恐惧还是在夜晚席卷而来。新国王对大臣的诛杀引起了三次严重的叛乱,在最后一次叛乱中他被赶到了一口枯井里,乱军提来了水,将他淹死在井中。这是后话,与国王A的故事关联不大。)

有关发现国王A的消息不断传向王宫,一时间,这样的消息难辨真假。新国王曾在同一时辰里接到七个密报,国王A分别在东南西北远处近处的七个方位出现,国王把七个密报一起投入了火炉。

半年之后,国王A在距离京城八百余里的一座寺庙里出现了。那时,他已成为了一名僧人,扫着寺门外的积雪。

新国王摘下了自己的王冠,脱下了龙袍,将它们放在一顶轿子里面,然后带着三百人来到了那座寺庙。他们上山的时候是一个晨曦,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山上山下一片苍白。来到寺门外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雪又下了起来——也许根本不是真的又下了一场雪,只是风卷起了山上的积雪,然后将它们重新撒在地上——新国王远远地看见了国王A。他穿着一身破旧的灰色僧衣,正在簌簌发抖地打扫着地上的雪。他这种努力在本质上讲是无用的,因为雪还在下,他扫起的雪在风中又刮了回来。

新国王拉住国王A的手。他跪在了雪中。

仿佛没有看见,国王A转过了身,他把雪扫得纷纷扬扬。

纷纷扬扬。

接下来的故事是一个众所周知的故事,不止一本史书上曾对此有过记载,至于野史中的种种演义就不用说了。对于众所周知的故事我不想做过多的叙述,其结果就是,国王A继续进行他的打扫,而新国王带着失望的情绪在黄昏中下山。他未能说动国王A重新当这个国王,国王A对于国家、权力与疆土都已感到厌倦。

我不知道一个人如何能将自己的一切交给遗忘,仿佛在一夜之后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和昨天的那个他毫无关系。难道,记忆就没能给他留下一些痕迹,毕竟,他遗忘的是一个巨大的王国!

国王A遗忘了他过去的一切,他是在进行着遗忘,他在那座一直不出名的寺庙里专心当着一名僧侣,他比以往的任何僧侣都更像一名僧侣。

早上,国王A会早早地起床和其他的僧侣打扫寺院,打扫冬天的积雪,秋天的落叶,或者春天杨柳的飞絮;随后是早课诵经的时间,《金刚经》《般若波罗蜜经》《华严经》,国王A先后将它们记在了心里。如果说在进入寺院两年的时候,他背诵的时候还可能出现一点点的小失误,或者停滞,那么两年后所有的经文对国王A来说都是流水。只要有一个开始,它就会不断地诵出,没有任何可以阻挡住它的速度。在国王A五十四岁那年,他还曾主持讲过三个月的经文,那时,他和其他得道的僧侣一样,有着飘然的白须和厚厚的皱纹,一件很旧但很洁净的袈裟让他显得没有半点的俗气。此时,即使已被乱军杀死的他的弟弟重新回到人间,他也不会相信这个人就是国王A,他的亲哥哥。

和僧侣们一起起床,诵经,打扫,种些蔬菜;和僧侣们一起吃那些毫无油水、难以下咽的食物,穿破旧的僧衣,国王A已经在僧侣中间融解了,他唯一保留的一个和其他僧人不一致的习惯,就是他喜欢在黄昏的寺门前,向着远处的群山眺望。

僧侣们问他,他说他在悟。

住持方丈问他,他说他在悟。

曾有因为家遇劫难投入寺庙者,曾有由失恋而投入寺庙者,当然,有一些人出家的目的是躲避战乱,然而无论是谁,他们都没有国王A遗忘得彻底。

他的儿子曾带着一身的伤痕来找过他。他儿子向他哭诉家中所遭遇的种种不幸,可国王A仍在不紧不慢地清扫着院子里的落叶,任何的不幸,无论是生死还是屈辱,无论多大的事件,都未能令国王A的扫帚出现丝毫的节奏上、频率上的改变。他的儿子在寺门外睡了一夜,第二日清晨已经昏迷的他被几个黑衣人带下了山,国王A目睹着这一幕,可他没有忧伤或愤怒或担心的表示。儿子与他简直就是路人,不仅如此,好像儿子的来与被带走都是一场梦,他相当冷静地看着梦中的发生。他所宠的王妃也曾来过寺院,这一路是异常艰难的。她的头发乱了,而且寒冷冻伤了她的手指。她在山上呆了七天。她向国王A诉说着思念之苦和旧日的快乐,向他诉说曾经有过的所有隐秘,以及他的那些很旧的梦,最后,她还在雪中脱去了所有的衣裳,用赤裸的身体来温暖国王A,可她还是带着绝望走下了山崖。她说,你的心已经是铁了,已经是石头了,我所有的希望都失去了。在我临死之前你就不能安慰一下我吗,哪怕,作点假。

国王A站在雪里。他静静地看着他所最爱的王妃从他的眼睛里走向山崖,然后骤然消失,王妃的一个手帕或者其他的什么丝制的东西被风卷了回来,在空中飘荡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然后落在了崖边的一棵枯死的松树上。国王A站在雪里,他提着一把扫帚。经过了一段时间,他静静地走过去扫净了王妃留在雪上的脚印,至于那方手帕或者什么,一直悬挂在松树上,直到另一场大雪盖住了它。

国王A在生前已经属于传说了,他为许多的传说提供了最初的蓝本。有一些前来上香的人在本质上是为了寻找国王A而来的,如果不是这样一个国王,不是这样的一个王国,许多人恐怕一生都无法见上国王一面。他们同样是带着失望走的,在众多的僧侣中,谁是国王A根本无从辨认。有两个互不相识的人,因为前来上香而在路上相识了。后来两个人一起下山,其中一个谈到了国王A,他说按照他的判断在他们上香的时候那个敲木鱼的和尚是国王A,因为那个和尚微微胖些,当然,还有其他的特征,使他看上去像一个曾经的国王。另一个人给予了坚决的否认,他说在院子里扫地的那个才是,那个和尚的年龄符合,而且按照传说,国王A的弟弟来找他时他正在扫地。因为这种判定上的分歧两个人发生了争执,后来,打在了一起——争执的结果是,一个人用刀子刺伤了另一个人的大腿,而那另一个人,则把刺伤自己腿的那个人推下了山崖。

在众多的僧人当中,国王A安然地度过了他的晚年。临终前,国王A叫其他的僧人把他抬到寺门外的空地上,他在那个空旷的高处眺望夕阳下的远山。其实在这种眺望中国王A已经再也看不到什么,白内障早在一年前就遮住了他的眼睛,可以想象,他看到的只能是一片灰黑的昏暗。

可他仿佛是看见了。他把那种眺望的姿势一直保持到死去,在他死去的那刻,夕阳最后的一片光也正消失于黑暗中。死去的国王A,脸上有种含意复杂的笑容。在临终前他所说的最后四个字是,悲欣交集。

国王A的遗物简单,两件破旧的僧衣,一双鞋,三本经书和一张已经呈褐色的地图。那张地图上地名和各种的线、点都已模糊不清,上面有一些红色、蓝色的点和线,没有人认得这些模糊而残缺的点线会有什么含意。

某个傍晚,国王A的遗体和遗物同时进行了火化。在是否要把那地图也投入火中的问题上,两个僧人有了意见上的分歧,最后他们请方丈定夺,方丈叹了口气,还是放入火中吧,至死他也未能开悟,他不是我们佛家的人。

那卷地图在火焰中亮了一下,随即便很快地暗了下去,它混在了它的灰烬之中,在风中飞旋飘散。

国王B

国王B的一生都在用来扩充他的疆土,征战、掠夺、征服是他一生的兴趣所在,对此他投入了超过其他所有帝王的热情和精力。在他三十五岁那年,他还亲率自己的部队征讨过西南的一些小国和部族,那些地方是一些山地和沼泽,路程难行。就是在那次历时一年的征战中,国王B得了一种奇怪的疾病,他的眼先是出现一些暗红的斑点,然后是溃烂,流出一种暗黄色的液体,充满了恶臭。经过一年多的治疗他的病基本上痊愈了,只是他的脚趾处还时不时地出现斑点,发出那种让人恶心的恶臭。

在治疗疾病的那一年多里,国王B下令叫人为他绘制地图,他要了解战争的进展状况,了解他在什么时候又令人兴奋地扩充了自己的疆土。开始的时候国王B叫人在一座宽敞的房间里绘制,可他的军队行动异常迅速,几乎是每日都有占领,宽敞的房间显得小了,按照原初的比例这座房间已容纳不下它。于是,国王B命人重新建造了房子,可很快,新建的房子也容纳不了新绘的地图了。好在这时某些军士在远方和征战中不仅带回了种种战利品还带回了沙盘的制造技术,国王让他们在王宫花园里建起了露天的沙盘,它可以随时扩大,而不用怕容纳不下了。

只是,国王B的军队太神勇了,它们前进的速度几乎超过了国王B的想象,这样那样的消息让国王B一直处在一种兴奋之中。兴奋常让他的体温升高,医生告诫他应当注意休息,吃点退烧的药物,他说没事。确实没事,他那种处在发烧状态的体温持续了四年,可国王B的身体未出现任何的异常现象,他始终像一个健壮的少年。

问题是,由于国王B军队的推进速度太快了,以至负责绘图的官员根本不知道军队所在的具体位置,周围的山脉和河流的分布,而且地名也不再是郡、州、府,而是某某堡、某某盟,或者一些不知所云的名字;再后来,国王B的军队干脆用他们的习惯来称呼他们所占领的土地,这自然给绘图的官员带来了更多的混乱。他们只好审慎而随意地把那些地名、城市安置于想象的点上,然后按照战报上的只言片语和自己的虚构,画出一些山脉、河流、沙漠,以及树木。某一年,一场旷日持久的暴风雨持续了一个月之久,王宫也呈现了一片汪洋,国王B不得不叫宫女们向外淘水,在地板上撒些锯末和木屑。自然,这场旷日持久的暴风雨也使他的沙盘面目全非,天晴后,国王B命人重新修整了沙盘,依次在上面建起了混乱的城市、河流、山脉。重修工作在半年之后才告完成,那时国王B的疆土又得到了不小的扩充。国王B仔细地查看了重修的沙盘,然后叫人进行了核对。在核对的过程中,一位负责绘图的官员忽然发现在重修中他不仅改变了一条河流的流向,而且将A城的位置挪到了B城,B城却在沙盘上完全消失了。这发现让那位负责绘图的官员出了一身的冷汗,那时已是初冬,可他的头发、脸上、身上满是热热的水渍和白色的气体。三天后这位官员在病床上不治而死,他的病几乎没有任何预兆,即使国王B的御医也查不出他的具体病因。

在沙盘上,A城永远地占据了B城的位置,后来的绘图员于一个角落里添加了一个几乎一致的评价:国王B性格残暴,好征战,有着强烈的征服欲望。即使在国王B生前,假设他能看见那些史书的话,他对其中的评价应当也是首肯的,他曾不止一次地对他的朝臣和妃子们说,人的一生应当建立在征服上,作为国王,他要建立任何一个帝王想都不可能想到的霸业。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国王B的眼光扫到他面前的所有人,他喜欢看他们那副战战兢兢的神态。无论是掌管几十万人的将军,权倾一方的大臣,甚至是旧日的国王,在他的面前,都是握在掌心里的蚂蚁。仅仅是蚂蚁。

有段时间国王B对沙盘上的城市、战争产生了厌倦感,它们是不具体的,只是一些符号,这种略带些虚幻性质的扩展对国王B失去了应有的吸引。这就像让一个人每日只吃一种菜,无论调制得多么精美也是会乏味的,于是国王B下令他的部队要给他送一些让他能够看得见、摸得到的东西。后来他采纳了一个官员的建议,要他在远方征战的战士每杀一个敌人就割一只右耳朵,按照耳朵的多少进行奖赏。一时间,在京都外耳朵堆积如山,它们甚至在冬天里超过了城里最高的山峰。

事实上,国王B的这个做法是相当愚蠢的,到第二年的春天,他自己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被冰冻住的耳朵在第二年的春天开始融化,很快它们霉变、腐烂,一股股奇异的并且迅猛的臭味广为散发,在夏天到来之后那股臭味甚至弥漫到了王宫。国王B下令王宫内的所有香炉里都燃起种种的香,可它们无法抵御臭味的进入。那一年,都市里的树林长得枝繁叶茂,苍翠欲滴,直到冬天它们还不落叶;那一年,满城的果树都结满了又大又多汁的果实,可它们全部不能吃,因为它们带有一股令人恶心的臭味;那一年,苍蝇得到了空前迅速的繁殖,它们从早晨到傍晚不停飞舞,使整座城市看不到阳光的颜色,仅仅是苍蝇们翅膀扇动的声音就足以让许多人患上可怕的失眠症,以致在苍蝇们一批批地被消灭后,大多数市民无法忍受那种没有嗡嗡声的生活,只得聚集在铁匠铺里一边听打铁的声响一边大声喧哗,累了之后才回家睡觉。那年夏天,一种让人身上长出黄斑然后呕吐不止的瘟疫在国王B的都市里传播,至少死去了八千多人。瘟疫得到制止可能和一场暴雨有关,大雨之后在人身上传播的瘟疫没有了,可河里却多了一片一片浮在水面上的死鱼。

国王B杀了那个给他出此主意的官员,割下了他的两只耳朵。他下令告知他的军队,不要再往京城送什么耳朵,那道命令已经废止——其实他的这道命令完全可以不发。他派出的使臣根本已找不到远离的部队,只有一个使臣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找到了一支队伍,可那时国王B的第一道命令已经自行废止。不是冬天,那么多的耳朵根本运不到京都,可无论他们在哪一个季节出发,经历夏天是无法避免的,即使是最近的路程也得用十一个月才可能到达京都。后来送去的耳朵都被丢在了半路,送出耳朵的将士或是已经死去,或是开始了逃亡。

在《右传》《榆林记史》等史书中还极为详尽地记叙了国王B的一个嗜好,凡是被部队捕获的敌国的国王、将军和大臣,国王B都会将他们囚禁于京都,命令他们用舌头去舔自己长满了疮斑的脚。国王B有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都穿长筒马靴的习惯,他愿意时时处处把自己扮成一个准备出征的马上帝王。可以想象,如果是在夏天,国王B从长长的皮靴里伸出的脚会散发一种怎样难闻的气味,据说某个战败的国王在舔过国王B的脚趾之后难过地哀叹:我怎么这么笨,我怎么不在去年冬天就出降?……

舔吸国王B脚趾的人不许现出任何悲伤、厌恶之类的神色,他们必须像一条条的狗,他们必须装得兴高采烈。国王B下令,凡是舔过他脚趾的人一律免除死罪;凡是在其过程中显出兴高采烈样子的,可按程度得到种种优待,甚至可以回去继续治理他已经丧失的国家。到国王B五十四岁那年,先后有三个国王获得了自由,返回了自己的疆土。

另一个故事出自于据说,它们在诸如《稗史搜异》《聊经》之类的野史中得到了记叙,它们说,国王B和他的妃子们在做爱之前,妃子们也必须吸吮他的脚趾,显现出一副陶醉并且迷离的神态。那些野史用这样的据说解释了国王B在半年之内为何三次更换自己的王后。

想不出还有什么力量能阻止国王B的征服。他的国土在生长和繁衍,他的军队在生长和繁衍,他的人民在生长和繁衍,他的财富和美女在生长和繁衍……没有谁还能够阻止他。他曾下令全国的男人都要穿红色的衣服,而女人是蓝,一时间他所能见的只剩下了红和蓝两种颜色;他曾下令男人们只能用脚的后跟走路,而不能用脚趾,于是走在街上的男人如同跌跌撞撞的鸭子。他还曾下令,所有的人在饭前都面壁三分钟,有一次他叫一支马队自己跳下悬崖……在国王B五十四岁之前曾颁布过不下一万次的千奇百怪的命令。而他所有千奇百怪的命令都得到了异常坚定的执行。天知道,在国王B五十四岁之前,某天早晨起来他会颁布一项怎样不合常规的命令。天知道,有谁可以阻止他那些命令的颁布与执行。

在国王B五十四岁那年,一个令人吃惊的坏消息传到了京都。在听到这个坏消息时,国王B先是哈哈大笑,他把泪水都笑了出来;可得知这个坏消息确是实情的时候,国王B呆了,然后是暴怒。

一个率队远征的将军在攻占了某一从未听说过名字的国家之后,自立为王,宣布脱离国王B的统治。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报来这个坏消息的信使已在路上走了整整三年。在这三年中,谁知道其中还有多少事件已经发生?

所有在国王B身边的人,都在战战兢兢中度过了漫长的七天。午门外,被国王B下令处死的人在那七天里达到了七十一人,其中一人是他的四儿子,一人是军机大臣,还有三名哭哭啼啼的王妃。在一些属于捕风捉影的民间传说中,一位地位极高的大臣在和他的侍女下棋,门外一声“国王”驾到,竟令他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同时大小便失禁,以致国王B到他的客厅里首先闻到的是一股臊和臭混合在一起的怪味;同样出于民间,传说国王B愤怒的时候瞪了门外的石狮子一眼,它竟咯咯咯咯地颤抖了起来……

七天之后国王B决定自己亲率大军前去讨伐。

那是一次浩浩荡荡并且充满了艰辛和灾难的征讨。国王B是在他五十四岁那年春天开始了他一生中最后一次率军出征,随同他前去的军队有三十万人;到他在第二年的夏天度过他五十五岁的生日时,他的部队来到了一片巨大的沙漠面前,此时,这支浩荡的队伍只剩下七万人。天灾、瘟疫饥荒,逃跑和其他的种种原因使国王B的队伍在迅速地减少。尽管国王B制定了各种严厉的措施来制止士兵的逃亡,可往往是,晚上睡下时还是支人数众多的队伍,第二天早晨却只剩下一排排空荡荡的营帐。国王B第一次有了挫败的感觉。他只得下令派出另一支队伍去追赶,这如同是,一个球在被洪水卷走的过程中他又向洪水里投入了第二个球。

七万人,这仍然算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他们如果一起呼喊足以把在天空中飞翔的鹰的肝脏震裂,可将这七万人投入沙漠之中——如果用一个不算恰当的比喻,简直是把一粒沙投入沙漠。在凝窒的空气都如同烧热的铁器一样炽热的沙漠中,在大风一起似乎整个世界都裹在层层的沙中吹走的沙漠中,在前无路程后无路程脚印和痕迹被轻易抹去的沙漠中,国王B突然觉得自己竟然是如此的渺小,如果不是这支队伍作为支撑,国王B想自己肯定早就倒下去了,就像一粒真正的沙子。

或许是炎热的缘故或许是劳累的缘故,当然不排除其他的或者更为复杂的原因,国王B在沙漠中得了另一种怪病:他几乎无法进入真正的睡眠,种种怪梦会让他突然地惊醒。有时他梦见自己是一棵风中的树,在风中他不停地颤抖,树叶一片片被风卷走,很快他就光秃了起来。他冲着那些飞走的树叶大喊:停住,你们不要走——他可能根本没有喊出,也可能喊出了但是毫无意义,它们仍在飞快地飘远……有时他的梦中出现的是一口深处无限的井,他在向下坠落,坠落,什么也抓不住……

许多从未想过的事都在等待着国王B,譬如他就从未想过水会贵过黄金。譬如他就从未想过,一步一步行走的人会如同一根根木棒一样倒下去,那尸体直直的,如同真的木棒一样坚硬。他从未想过人山人海会在沙漠里成为沙子,会变得那么小,那么轻。当然他也从未想过一支七万人的队伍会在沙漠中迷失,前面是沙,后面是沙,左右依然是沙。前后左右是那么地一致,它们如同一个没有围墙的巨大迷宫,太阳光在头上高高悬着,可它不指引任何的方向。那么多人,在炽热的阳光下陷入了死亡,对他们而言,炽热与阳光,与国王B,与一切的一切都是一样的,他们沉陷于黑暗中。

依靠喝马的血,喝马的尿,喝未被阳光熬干的藏在什么深处的水分,国王B和他的队伍终于走出了沙漠。这时,国王B的队伍只剩下不足五千人,他们如同艾草一样在风中摆荡。离开沙漠五天五夜之后这支队伍来到了一个小镇,这个小镇叫落桑镇,在这个小镇的不远处有一个河流镇,三个月前,国王B的队伍由那座小镇进入了沙漠。也就是说,国王B经过三个月的劳累奔波,丢失了六万五千多人,却根本是转了一个圈,回到了起点。这时,国王B所关心的已经不再是讨伐、征服,叛乱的军队对他而言已经毫无意义,隔着沙漠,他们其实就隔着一个世界。国王B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能够返回自己的京都,回到自己的生活中。

但天不作美。国王B越想早点返回,阻挡就越显得迅猛而急切:在国王B来到落桑镇的第二日早晨,一场巨大的暴雨就开始了。

暴雨冲去了天和地之间的界线,而使它们连在了一起,成为一片汪洋。乌云一直压在屋檐上,厚厚的云层把房屋压得摇晃起来,发出那种将要断裂的呻吟。暴风雨还冲垮了落桑镇通向京都唯一的一座桥,丧失了桥的河流翻滚着,涌动着一层层暗黄色的波涛,国王B的心情变得更坏。他开始的时候还是小声地咒骂暴雨,后来干脆破口大骂,如果这么多的雨水落入沙漠中该多好!

在暴雨之间的间歇,烦躁异常的国王B曾带他的六个侍卫到河边看过两次,在第二次赶回的时候他们赶上了随之而来的暴雨。他们敲门进入了一户人家,对国王B来说,这绝对构成了事件。甚至,在内心的风暴绝不会小于房间以外的这场风暴。

国王B的衣服已经全部淋湿,更为让国王B难以忍受的是,他的皮靴里面也灌进了大量的水,让他的脚踩在一片水中极不舒服。他靠近了那家人的一个火炉,然后脱下了他的皮靴。

屋子里的其他气味、气体都被赶了出去,一股相当的恶臭代替了它们。如果不是被水浸泡过的缘故,这种恶臭会更猛烈。

尽管如此,一个大约二十几岁的青年终于忍不住了,他从一个角落里走出来,径自走到国王B的跟前,火焰的颜色在他的脸上一闪一闪:你把靴子穿上,你的脚太臭了。

——你说什么?国王B有些惊愕。

我是说,那个青年看了看国王B周围的侍卫,我是说,你的脚太臭了。

——你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

那个青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是谁,但肯定,你是一个大人物。可无论如何,你的脚的确太臭了,你不应该脱下你的靴子。

——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因为我说实话?那个青年在这一时刻克服了自己的恐惧,你闯进了我的家里,把我的家弄得这么臭,还要让我付出代价,哼,无论你是谁,我才不管你是谁呢!

从那个青年的家里出来,国王B的心情比刚刚进来的时候更糟,六个侍卫小心地呼吸着。国王走出那个青年的家门时,外面的暴雨依然骤烈,向外面望去,灰色的雨厚得就像一堵墙,它堵住了国王B的走向。国王B在屋檐下站了好大一会儿,然后突然退回到屋里,用他的皮靴狠狠地向地上的血流踩去。——杀,杀,我杀了你!杀!

向雨中走上一步,国王B皮靴上的血迹就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但他的六个侍卫仍然能够闻到血液的气息,这气息堵在侍卫们的鼻孔里经久不散。

在雨中的国王B没有朝军营的方向走去,而是敲开了一家人的大门:你知道国王B么?

开门的是一个七十余岁的老人。他用自己长满白内障的眼朝着国王B的脸用力地看着,看着。——我问你,你知道国王B么,知道他所建立的霸业么?国王B几乎是呐喊了,可开门人无动于衷,他仍然朝着国王B的脸看。

杀。国王B头也不回。他朝向略远处的一扇门,黑色的大门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它摇晃,发出沉没的闷响。

……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都毫无例外地记载了国王B的那场屠杀。正史中略写了屠杀的原因,只是简单地用了一句“国王B遭到了漠视,于是大开杀戒”。野史用故事的方式使正史中的这句话变得丰富、直接,其中以《稗史搜》的记叙最为有趣:

国王B找来一位商人:你知不知道国王B?商人说,我知道,我知道。——那你知道他多少呢?商人回答,我知道他住在一座大房子里,长得很胖;有很多的金银财宝,不瞒你说,我所要交的赋税就是给他的。——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什么?商人为难了:我还知道,我还……他有权力。他离我们太远了,我们只要安分地给他交税就可以了,至于他是什么样子还有什么我们就不知道了。我一个小商人,知道太多有什么用?——那你看我像不像国王?商人大笑了起来:你?哈哈,你要被杀头的!哈哈,我们这个镇子除了有一支队伍曾路过之外再也没人来过。我见到的最大的官员也不过是一个县令,在我们镇里,我是最见多识广的一个。国王?哈哈,他才不可能来我们这里呢,除非,他是一个疯子!

同样因为个人的习惯我回避对屠杀场面的描述,我讨厌任何血腥的部分,所以对接下来的部分我要简短解说:国王B带着他满身的泥泞和狼狈以及满心的愤怒,一家一户地杀过去,那个上千人的小镇从此消失了,永远地,几年之后沙漠吞没了它;在赶回京都的路上国王B还因为相同或大致相同的原因,对一些村镇进行过屠杀,不过规模就小得多了。在国王B五十七岁的生日即将来到之时,他终于返回了京城。

返回京都的国王B不再是国王,他的儿子已在他率兵讨伐的时候继承了他的王位。为此国王B异常愤怒,他指挥他那支不足五千人的队伍,进行抵抗,可很快国王B的队伍就崩溃了,叛变的士兵在一堆灌木丛中找到了国王B。这是国王B所指挥的最为短暂的一场战争,就是算上他藏在灌木丛中的时间也不过四个时辰。同时,这也是国王B所经历的最为难堪的一场战争。

国王B在王宫的后花园里度过了他的晚年。他原来命令部下绘制地图的地方被新国王种上了几千株松树,它们高高地生长,对国王B来说应算是面目全非。在晚年,国王B还改掉了穿皮靴的习惯,即使在冬天,他依然要穿一双薄底的布鞋,为此他的脚趾曾被多次冻伤,可那跟随了他大半生的脚上溃烂的疾病却不治而愈。

在国王B的晚年,他总是叫身边的老太监去松林和草丛间搜捕各种虫子,最让他喜欢的是一种笨拙的,有黑色外壳的甲虫。国王B在花园里找一块空地,让老太监一一把这些虫子放在地上,他用一根木棍或什么把那甲虫翻过来,让它们笨拙地挣扎,缓慢地翻身,国王B然后再用木棍将它们一一翻过来。对于那些不听话或过于敏捷的虫子,国王B所要做的就是,啪,用木棍或什么插入它们的身体。

这是国王B最后的征服。即将到来的冬天让他感到伤感乃至绝望。

国王C

出于个人的嗜好,我愿意我的叙述从国王C的一首关于流水和落花的诗开始。在那首得到流传的诗中,国王C用一种貌似平静的语调说,夹带着花瓣和春天的流水从我的眼中流过了。在昨日,或者更早以前,这种流走就已经开始,我的眼睛发酸了,我的瞭望也已疲惫,可流走仍然是流走,而那些血迹一般的花瓣却一片一片,如此连绵不绝。

春天,流水,落花,我只能看着它们的消逝,看着,可无法挽留。

写作这首诗的时候,国王C早已不再是国王,一年之前他就丧失了自己的疆土、军队和人民,成为了国王B的囚徒,写作这首诗所用的纸与笔,已伴随他度过了大约一年的囚禁生涯。

接下来,他依然用他惯用的平静的语调,“天上人间”。是的,他依然貌似平静但他的手指却毫无理由地颤抖起来,他的身体也跟着颤抖了一下。初夏的时令已略显炎热,可从国王C的身体所表达的信息来看,他,似乎已在经受一个已经很凉的秋天。

……

每日里,这个被囚禁的国王,无所事事的国王,他的全部生活就只剩下了对流水的眺望,写诗,弹些后庭花之类略带伤感的曲子,或者躺在床上,醒着,睡着。

在他的王后周婉与他分开,被国王B的使者接进王宫之后,他的琴也就不再去弹了。他对为他打扫房间的老宫女说,别去动它,别动它。我害怕听见,我害怕琴弦所发出的任何声响。

国王C不让那个老宫女动的还有一张棋盘,它摆在国王C卧房对面的一座凉亭里,因为很久未曾打扫的缘故,棋盘有了一层厚厚的灰白的灰尘,有层层麻雀留下的爪痕和一点一点的鸟粪。国王C在眺望河水的时候从来都不看它一眼。

这盘棋是为国王B准备的,在他愉快和不愉快的时候,在他和某支队伍的征战出现挫折或种种挫折的时候,在他获得某些胜利的时候,他就来国王C这里下下棋。如果不是出于禁忌,国王B根本不会是国王C的对手,这一点无论国王C还是国王B都异常清楚。——我喜欢看你这种不敢赢我的样子,我喜欢。不过,假如你赢我,我就杀了你。当然,你如果输得太快让我没有赢的乐趣我也会杀了你。我想,这更能体现你的智力。你已经没有了疆土,没有了臣子和人民,只有和我下棋,写写诗,你的这个脑袋才显得有些用处。

很多时候国王B是带着某种挫败感、焦虑来和国王C下棋的,那时候,两个人就会出于那种推心置腹的朋友关系,国王C似乎是国王B的一个谋士,他为国王B的诸多行动出谋划策,每一次,他总掺带给国王B一些柳暗花明之感。——你这个人真的让人恐惧。我庆幸,在你的智力未能得到发挥的时候先抓到了你。我发誓,我一定不会让你逃走,同时你必须在我之前死去。——国王,你多虑了,国王C冲着国王B摊开了双手,我有自己的王国,有疆土,有军人和资源的时候都无法和你对抗,现在它们都丧失了,像我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生性懦弱的人又有什么可惧的?

……

国王B已经有段时间没来了。国王C多少有些坐卧不安。

从早晨到日暮,这么多无用的、苦闷的、堆积的时间摆在国王C的面前,他只能手足无措地面对它们,让它们一点一点地慢慢耗尽。然后是新的一天,新的一个从早晨到日暮。一年的时间,一年的早晨和日暮消耗着国王C的激动悲哀、忧伤、耻辱等等的情绪,使他渐渐地变成一块干涸的木头。

即使是王后被国王B的使臣们带走,即使是王后周婉哀伤的哭泣和充满些什么的一瞥,国王C对自己都感到有些陌生,我是应该阻拦的,哀求的,是应该愤怒的,可为什么我竟然不愤怒呢,我是在什么时候丧失了全部的感觉?

作为木头,国王C的一天往往是坐在栏杆的旁边一眨不眨地看着缓缓的流水,他仿佛是栏杆的一部分。曾经有两只麻雀在他的肩上完成了从相识到爱情的全部过程,它们是先后飞走的,它们没有在他的肩上留下爪痕或者其他痕迹。

还有一次,国王C用一整天的时间躺在床上,他把一种貌似平静的表情从早晨保持到黄昏。老宫女给他端上的饭菜在茶几上依次地放着,它们同样一动不动。于是老宫女走到国王C的床前,在他的眼睛上晃了晃手,晃了晃手。国王C的眼睛仍是直直地盯着,里面空洞得让人恐惧。老宫女压抑住恐惧,她再次在他的眼睛上晃了晃手,晃了晃手,这次老宫女运动的幅度有所扩大,可国王C仍是那副沉沉的表情。老宫女向外跑去。就在她跑到门口的时候突然一个声音叫住了她:以后不要在我的面前晃你的手。

那声音仿佛是包含了沙子,或者是干枯的叶子被什么挤在了一起。

对于国王C的发呆,老宫女和国王B的特使都曾对国王B进行过多次汇报,而国王B总是淡淡地一笑,他在眺望和怀念自己的疆土。他失去了它们,所以他现在只剩下怀念了,就让他怀念去吧,它们已是我的了,我的。

每次国王B心情好或不好,每次他找国王C下棋,在最后他总是要国王C叙述一遍疆土丧失的过程。可以想见这是一种难堪和屈辱,但国王C在一遍遍的叙述中渐渐地趋向平静,他仿佛是在叙述一个他人的故事,与他毫无关联。他说在他出生的那年他的国家拥有五十四个郡,六十四座城池,那是他的王国最为广阔的时期,每年他们都会为他的国库运送数不尽的粮食、布匹和金银。到了国王C四岁的那年,西南的两郡发生了叛乱,随后战争逐渐漫延,而在他十八岁成为国王的那年,他的疆土只剩下三十二个郡,四十座大小不一的城池。到他二十二岁,他的叔叔起兵叛乱,使十一个郡进入了战火,而到他三十一岁,国王B的讨伐开始了,于是他的疆土日见缩小最后剩下一座孤城,最后,他只好出降。在某一次的叙述中国王C很不理智地发了一次感慨,他说人生就是一种不断丧失的过程,不断地丧失。国王B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胡说,纯粹是胡说!是你,是你一个在丧失,你看我,我倒觉得人生是不断得到的过程,哈哈,我以后得到的会更多!如果国王C的不理智及时收住也许就没有以后的事发生了,也许无论他理不理智事情都要发生——他说国王你说得不对。你的丧失你自己没有察觉,以后会察觉到的。有些是你根本忽略的,可当它全部失去之后你会突然地发现你的忽略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国王B没有让他说完。他的脸色已变得异常昏暗,那你说,你现在还剩下了什么?

尽管国王C已经发现了自己的不理智但已追悔莫及。他只好认真地回答:我几乎丧失了全部,现在,我已不如一个农夫,一个士兵。我……我所剩下的只有一辆马车、我的王后和我的身体。国王B哼了一声,既然你那么愿意丧失,那你就接着丧失吧。

让国王C接着丧失对国王B来说没有任何的难度,只要他愿意去做。于是国王C的马车被砸碎了,而马肉刚被做成了菜分别端上了国王B与国王C的餐桌。我要看着你把它咽下,国王B说,我相信在你的嘴里它肯定不仅仅是一块块的马肉。

随后是王后周婉。国王C每日都在猜测她在国王B的王宫里的可能的生活。后来国王C似乎不再想她了,他成为了一块真正的木头,老宫女在打扫房间时有意多次地触响琴弦,让它突然地震撼一下,清脆一下,轰响一下,可国王C根本无动于衷。老宫女突然有些可怜他了,她为自己有意的恶毒感到有些羞耻,所以,当王后周婉在国王B的王宫里病死的消息由老宫女传递给国王C时,她的眼里含了一层厚厚的泪水也就并不奇怪了。(后来,她为自己的同情付出了代价,国王B在国王C死后不久便叫人挖去了她的两只眼睛。)

国王B的疆土在不断扩大;而且,他先后处死了七十几位大臣、三个叔叔和两个弟弟,朝中已无人可以挑战他的权威。国王C被忽略了,如同那盘搁置于凉亭的棋,但显得无用,同时无害。让他慢慢丧失吧,让他做一块木头吧,我要让他的身体变干,除了肉和骨头一无所有。

国王C被忽略了,他在那种忽略之中度过夏天、秋天和一个新年。在正月初五的早晨,国王B的使臣踩着纷飞的雪来到国王C的面前,他端着一个红色的酒壶,以及一个红色的酒杯:国王说,你该上路了。他愿你来生好运,不要再做什么国王。

雪下得很大,它洁净得让人感觉空旷。国王C端起了红色的杯子,他跟国王B的使臣赞叹了一下杯子的颜色和做工:“这样的杯子根本不该盛毒药,太可惜了。”

本来国王B是不会杀我的,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吗?国王C微笑着,他的眼睛盯着使臣的脸,我知道。我是知道的。其实我早已死了,这不过是再死一次罢了。

他说,我终于把所有可以丧失的都丧失了。其实,在我出降的时候就在等待这一天,只是我没有勇气自己完成它。

国王D

国王D的一生都是在路上度过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爱好出游。那是其他某些国王的嗜好,与我们的国王D根本毫无关系。不是的,在国王D的路上没有鲜花、流水、小桥和美女,即使有,国王D也不会有多大的兴致。也不能说国王D对那些美好的事物缺少敏感——确切地说,这个倒霉的国王一生都是在追杀中度过的,这个失去了王国的国王,不得不像一只街上的老鼠那样疯狂地奔逃。风餐露宿。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这些才是适用于国王D的词,这些词,可用在国王D六岁之后的每一天上。由于不停奔跑的缘故,国王D的脚上有着比一般人厚出十倍来的硬茧,据说,他如果踩在一枚竖着的钉子上,钉子不仅不会刺伤他的脚,而且会被踩进地里面去、木头里面去,只剩下一点黑色的头儿。对国王D来说,鞋子只是一种装饰,他的脚早就具备了鞋子的功能,走在路上,相对完好的鞋面还在他脚上一闪一闪,然而鞋底往往早已不知去向。

他早就习惯了。

只要到了深夜,一停下来,国王D就会回想他从接受加冕到国土全部丧失的那两个时辰。那是国王D一生当中最重要最为美好也最让他悲欣交集的两个时辰。也可以这样说,国王D的一生都是在他对那两个时辰的回忆中度过的,是那两个时辰支撑了国王D一生的奔跑。那时,他只有六岁。

事情的真相会在反复回忆中丧失,变得面目全非,这一点,国王D同样清楚。在他二十二岁那年,在一座破旧的寺庙里躺着看那些凉爽的星星的时候,国王D重新回忆起他从成为国王到丧失全部国土的那两个时辰。他回忆了一座金子做成的大殿。回忆了满朝的百官,从国王D的方向看去看到的是一片晃动的,此起彼伏的头,就像一群浮在水面上的鱼。他从父亲的手上接过王冠,它已经不像过去那么重了,而且,戴在他的头上也并不像过去那样显得硕大无比。在此刻,国王D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记忆做了多大的篡改,如果不是一片落叶落到他的眼睛上的话。落在他眼睛上的落叶让国王D吃了一惊,然后,他突然地发现自己的回忆和真实的发生之间有着多大的不同。那个接过王冠的国王D竟然有和他相仿的年纪,在一次次的回忆中,六岁的国王D也跟着增长了年龄。再就是站立两旁的百官,正确的记忆应当是,他们中的多数都已不知去向。国王D的父亲举行了一个相当简单的仪式便匆匆地把王冠和象征国家的地图交给了他,然后匆匆结束。国王D一边哭着一边换上一件蓝色的布衣,和一个太监混在纷乱的一群人中,开始了他一生的逃亡。

国王D对着夜晚的黑暗挥了挥手。星星继续凉着,露水落在他的身上使他的身体有些潮湿。国王D对自己笑了一下,他继续沿着他金碧辉煌的回忆走下去,这次,他甚至还签署了和蒙古人作战的命令,并拿起了长矛。他知道自己的回忆会和真实越来越远,但他决定走下去。六岁那年的发生就像悬挂在天上的星星,他即使努力也不可能真正地走近它。

出于对史实尊重的考虑,我想我必须对国王D的记忆做一些校正。让我们看一下他所记下的两个时辰,在诸多的史书上是如何记载的:《右传》中说,蒙古人找了一个非常可笑的借口然后兵发中原。他们势不可挡。只用三个月的时间,他们就侵占了大半个中原,随后围困了京城。在那种摇摇欲坠的惶恐之中,老国王将他的王位传给了国王D,传位的仪式尚未完全结束城池便被攻破了。混乱中老国王被乱军杀死,而新国王,也就是国王D却不知去向。《右传》还说,此后蒙古人多次悬赏捉拿国王D,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行踪,于是,《右传》猜测说,想必国王D同样在乱军中就被杀了,那时,他才是一个六岁的孩子。《榆林记史》《进园随笔》中的记载与《右传》大致相同,只是《进园随笔》对国王D的父亲传位于国王D发了几句感慨,大意是,他不想做一个丧国的皇帝却想让他儿子来做,可这有什么意义呢?国家事实上在他传位的时候已经不存在了,他能传给国王D的,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在《稗史搜异》的记载中,国王D成为国王和成为逃犯之间的那两个时辰里发生的事相当有趣,然而这本有趣的书一直被当作野史。小说不应当放弃有趣,所以,我还是记下了它:

悲凉笼罩了整个王宫。老国王在一个又一个的战报的打击下垮了下去,只要让他遇上,他就会拉住你让你看他的头发:它们都白了。三个月的时间它们就白了,而且越来越白。要是你仔细盯上一会儿,你会看到一根根黑发变白的速度。那时候宫外杀声震天,宫里宫外人心惶惶,能叫老国王遇上的人实在太少了,包括宫女和太监。至于大臣们则更不用说了,京城一被困住他们就都成了兔子和鸟,那些誓与京城共存亡的人往往跑得最快。老国王如果实在捉不到什么人就转过身来和跟随他的太监说说,只要老国王一摘下他的帽子,他身后的太监就会端出一副痛苦的表情。他都听了三百多遍了。后来那个太监总结,只要老国王一回头,他的身上就会感到寒冷,他害怕任何人再提“头发”这两个字。

在这种情况下老国王看见了正在花园里捉蟋蟀的国王D。国王D看了许多眼老国王的头发,然后用一种严肃的口气说:父亲,你太累了,就休息一下吧。我们一起捉蟋蟀吧。老国王一把抱过了国王D:好。好。我以后就捉蟋蟀了,国王由你来当吧。他抱着国王D,哭了。

于是有了那场短暂而奇怪的传位仪式。

这样的传位仪式自然没有它应有的庄重和威严,更缺少喜庆的气氛,它显得有些滑稽。来参加这个仪式的大臣们一个个神情恍惚,愁容满面。他们还在下面窃窃私语,然而他们的声音加在一起足以盖过宣读诏书的太监的声音。老国王用他的两只手拔出了剑来,他的剑非常生硬、迟钝地插入了那个太监的身体。十几个大臣相互看了几眼,他们和私语暂时停了下来,随着另一个太监的宣读,他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喊杀声越来越近,它们都震动了王宫里的瓦,一些麻雀、鸽子或乌鸦在混乱中飞了起来,它们慌了,惊乱地扑进了大殿。十几个大臣现在只剩下四个了,那几个人已在宣读诏书的时候悄悄溜走,即使这四个人,其中的三个也慢慢地向殿外的方向退去。老国王叹了口气,他制止了那个太监的宣读,然后拿起了王冠,将它戴在了国王D的头上。对此,《稗史搜异》用了一个夸张的比喻,它说王冠戴在六岁的国王D的头上,就像一个筐篮扣在一个未成熟的瓜的上面,显得空空荡荡。老国王苦苦地笑着,他宣布新的国王诞生了,按照惯例要大宴群臣,可是,现在王宫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下冬瓜和白菜了……有个大臣哭了。他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宴群臣,你你你还是叫他快点逃吧,也许还有后路。于是,这场滑稽的传位仪式只好匆匆结束,国王D戴着他的王冠开始逃亡。

说国王D戴着王冠出逃是不确切的,在那样的兵荒马乱中,携带任何与他身份相称的物件都可能导致他的身份泄露。之所以国王D能够在逃亡中活到了二十二岁,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没从王宫里带出任何的物品,包括那顶王冠。在出逃之前,国王D和他父亲还有跟随他一起出逃的那个太监,把王冠沉入了宫中一口废弃的水井。到国王D二十二岁那年,他几乎天天要问自己一遍,是不是还记得王冠放在何处?它的周围有几座假山,有多少棵树?……如果说国王D的记忆经历了多处篡改早已面目全非的话,那么,对王冠存放的地点却不然,它和当时的一切都是一致的,可能,改变的会是那口水井边的事物。譬如一棵树死了,一座假山倒塌了,而另一些原来没有生长的树开始了它们的生长。

二十二岁那年,一个渐渐冷下去的秋天,国王D睡在山上的一座破庙里。他想着他的复国的梦想,想象他再次成为国王,拥有对于这个国家的至高权力之后,他要做的能做的是些什么。这样的设想仍然让国王D着迷,他往往会在种种的设想中让自己勃起,坚硬无比。

在国王D二十二岁那年,他的梦想仅仅只能是梦想了,蒙古人已经统治他的国家有十六个年头,几乎所有的人都已安于他们的统治,一切都在有秩序地进行,即使有人会谈起国王D和他的父亲,也统统地称作是,前朝。那是已经过去的事了。就像一种烟云。

国王D痛恨所有的人,他们竟然那么快地遗忘了丧国的悲痛,忘了蒙古人的残杀,忘了他父亲作为国王时所给予他们的种种好处。他们竟然把他称作前朝。甚至,有些人在他的面前厚颜无耻地称赞蒙古国王的圣德,说他比前朝的那些狗皇帝可强多了。我们完全可以猜测国王D当时的心情,他的眼睛里有一团火辣辣的泪水晃动,在它们晃出来之前国王D会迅速地离开,他不能让泪真的晃出来。任何的一点不注意都会招致杀身之祸,即使在睡眠中,国王D也不得不提防悬在他头上的那把雪亮的剑。

在国王D的一生中,从来都没有过很沉的睡眠,一片树叶的坠落都可能将他惊醒,在瞬间,他就会运动他的那两只有着厚茧的脚,飞快地向阴暗处藏去。他不信任何一个人,包括一直呵护他到二十岁的那个太监。在他二十岁那年,那个一直在他的身边和他以叔侄相称的太监病死在山中。这样的说法也不是非常确切,那个太监原本是病倒在一家客店的,在他奄奄一息的时候国王D将他背到了山中。国王D开始挖一个很大的坑。那个老太监在一旁艰难地喘着。国王D将坑挖好了,可那个老太监在一旁艰难地喘息。于是,他又等了非常漫长的一段时间,然后将老太监放入了坑中。老太监还在艰难地喘着。国王D对他说,叔,我是真心叫的,用心叫的,等我得到了天下我一定重新安葬你,我会封你为王。可现在我得走了,我还有许多的事要做,但我放心不下你。山上肯定有狼,有虎和豹子,如果我走了,它们来了,那你就死无全尸了。所以,叔,我现在就得将你埋了,你放心地睡吧。不会有人再来打扰你了。你教我的功课我会继续做的,认真做的。

现在,让我们来回顾一下那个老太监带着国王D出逃的日子,算是对他的纪念。在国王D的一生中,老太监的存在举足轻重,我无法设想假如他不存在,国王D的一生会是什么样子,奔波和灾难会不会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将国王D压垮。

在最初的那段出逃的日子里,他们躲避着所有的人,假设蒙古的马队在路上经过他们就会冒两身的冷汗。汉人也不行,谁知道别人会不会捉住他们去邀功领赏。他们真的被土匪捉住过一次,而且土匪在他们的面前杀死了好几个已经瘫软的人。幸亏老太监急中生智,他说他们是来投奔大王的,他们愿意留在山上做事。如果不是蒙古兵的清剿,国王D也许会和老太监一起做一辈子的喽啰,他们在混乱中得以脱逃。国王D好像天生就具备躲过追踪的能力。后来,国王D还曾有一次不慎落水,一天之后他才在河的对岸醒来,三天之后,他才迎见了寻他而来的那个老太监。

在最初出逃的日子里,国王D他们一直颠簸在山路上,一边躲避着人的出现一边躲避着野兽和毒蛇。可以想象,树枝会怎样划破他们的衣服和皮肤,饥饿会怎样如影相随,寒冷和炎热会怎样穿透他们的身体。那段时间,他们除了不停地躲避之外不知道还有其他的事做,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会走向哪里。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个能够撑过那些艰难的岁月实在是个奇迹,身心的疲惫足以让苦更苦,然而,他们还是撑过来了。

国王D十一岁时,他们俩开始试着和其他人进行接触。那时,战乱的年代已经远离了百姓们的生活,对于国王D和他父亲的王朝恍若隔世。国王D和那个太监,他们以种种的借口出现在一些士绅和书生的家里,结果总是失望而归。每走出一户,国王D总要狠狠地朝他背后的门看上两眼,他暗暗发誓,假如有一天他重新夺回中原,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杀,杀。他们,竟然根本不念国王D他们“前朝”的好处,竟然跟随了蒙古人,竟然只贪图眼前的安逸而放弃了应当的道义。这样的出出进进实在多了,以至国王D在走进门之前已经确定要把这一家人满门抄斩。当然,在走入士绅和书生们的家门的时候他们是极为小心的,他们借用的是维修旧家具的幌子,所有的试探都只能浅尝辄止。好在,没人把他们的出现和出逃中的国王D联系在一起,在别人的眼里,这叔侄二人怪兮兮的,是远方来谋生的木匠。

可以设想,假如国王D一旦重新掌握这个国家,他会真的大开杀戒。在他的心里埋下了太多仇恨的种子。因为恨,他常常觉得自己的牙隐隐作痛,他总期待,有朝一日他会得到爆发。

有段时间,国王D期待有天灾人祸的爆发,所有的百姓苦不堪言,民不聊生,然后纷纷造反。他期待蒙古人无缘无故地多杀几个汉人,好让他们的亲属仇恨。他期待……可是,他所期待的总不发生,至少不像他所期待的那样严重,很快,所有的生活又都恢复到平静中。对于这样的平静国王D也痛恨着,可他无能为力。

曾经有近一年的时间,国王D和老太监在一个不算繁华的镇上居住,经营着一家木器行,为当地的居民打一些木质的家具或者是在家具上雕花。老太监也叫国王D学习一些木匠的手艺,他的出发点是为了让国王D过上一种相对安逸的生活,可是,国王D却对安逸且平庸的生活心怀怨恨。他常用摔摔打打来表示他的不满。

那年,国王D看中了镇上米行老板的三女儿,她那年十七,长得不算非常漂亮,但小巧,有些秀气。经过了几天几夜的茶饭不思,国王D叫老太监前去说媒,然而老太监刚刚表明来意就遭到了拒绝。这是不可能的,米行老板说,你不要再打她的主意,她是不会嫁入你们这样的人家的。我把她惯坏了,她只吃云南的米,只能睡杭州的丝绸做成的被子。最后米行老板说,欢迎你们来买我的米,它是从云南运来的,质量确实不错,只是,价钱贵了些。要不是我女儿只吃云南米,我可能不会经营什么米行,而是卖一些陶瓷。我喜欢瓷器。

国王D的牙痛了很多天。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个巨大的侮辱,以至巨大到它整个笼罩了国王D,使他不能再看见什么。一个米行老板的女儿有什么了不起。云南的米又算什么。这些长着狗眼睛的瞎子。骂过之后,国王D又开始设想在他重新夺回王位之后,对米行老板一家人所可以实施的报复,他想,他要让米行老板的三女儿穿着丝绸的衣服在雪地里站着。如果是夏天,他就叫米行老板的三女儿裹在厚厚的棉被里,放在有毒的太阳下晒。他会叫米行老板一家人睡在狗舍里,用链子拴起来,只要有人走过他们就得学狗叫。他会叫人把米行老板的三女儿绑在树上,每日叫他的卫队将她轮奸一遍。他会……

对于未来的设想就像一张画饼,它遥远,太不确切,让人无法捕捉。然而国王D却乐此不疲,他一天的时间大致可分为五段:行走,寻找食物或吃饭,回顾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两个时辰,对未来也就是他重新成为国王的设想,睡觉。其中回顾过去和展望未来两段是紧紧相联的,完全可以合并,它占去了国王D一生当中相当大的一部分。有时,幻想会让他显得狂躁不安,让他的眼前出现种种幻象,在幻象面前,国王D重新恢复为一个帝王。某一天,国王D命令老太监剪掉院子外面全部的菊花,他说杀杀杀把这些谋反者这些蒙古人全给我杀了。第二天,他看着菊花光秃秃的花茎,惊异地问站在他身边的老太监:我的花呢?它们怎么啦?

在国王D的身份被泄露出去之前,老太监变卖了所有资产,带着国王D重新踏上了逃亡的路。其实他所做的可能根本没有必要,因为蒙古人对国王D的追杀已经放松了太多,街上、路口早已不见了国王D的画像。再就是周围的人也没有真的把他们和国王D联系在一起,只是,老木匠家有一个总想当皇帝的疯子。国王D的行为只会遭到耻笑,而不会遭到残杀。

现在需要进行插叙的是,从国王D六岁开始直到老太监死去,几乎是天天,老太监对国王D进行着培训,他教给国王D,如何才能当一个合格的国王。尽他的所知和所能,他教给国王D,文官、武将等级的区分,他们各自的职责;一个皇帝出行的规矩,用膳的规矩,到大臣家、百姓家巡查的规矩;何时去孔庙,何时去祈年殿,何时必须过问农业的事;在批阅各类奏章时所做批注的规矩,各类诏书的书写方式等等。不得不承认,这个一直被老国王视为心腹的太监是一个有心人,老国王把国王D交给他让他带着年幼的国王D出逃是有道理的,足见老国王的用心良苦。这样的培训即使在最初的危险的出逃中也未间断。他们一边在阴暗处奔跑,一边气喘吁吁地进行着问答。

这样的培训是相当枯燥的,对于任何规矩的学习都是枯燥的,有时也真难以想象,国王D会在那种不断逃亡的过程中把他的学习坚持下来。他还寻找了一些关于谋略和历史类的书籍,他还,用一根根木棒或竹棍练习着书法。

在国王D十六岁那年,他已熟知了老太监所教给他的所有礼法,包括骑马出巡时他应当在一个什么位置,哪一级哪一类的大臣在向他朝拜时需要客气一些,甚至要赐一个座位;外国的使臣来朝见他时,国王D应如何让他感觉到热情并受到了重视,同时又不失一个大国国王的尊严。在国王D十九岁那年,他对《孙子兵法》能够倒背如流,而且掌握了一个国王应当掌握的权谋。这里,我想在这段插叙中再加入一段插叙:大约是在国王D十五岁或者是十七岁时,某一天,他突然问老太监:叔,你一直让我叫你叔是不是违反了规矩,我是应当治你的罪的,是不是?老太监愣了一下,现在,国王,现在是非常时期,我这样做是老国王的吩咐,这都是为你好啊。国王D笑了,他笑得相当阴冷:按照我们某某律的第某某条,某某律的第某某条,你都该死上千次了。可是,在我们的律法之中从未出现过非常时期可以违反的说法。叔,你说怎么办呢?……最后,他们达成了协议,老太监狠狠地抽自己的嘴巴,直到国王D满意为止。老太监泪流满面地抽着耳光,声音响亮。大约有五十多下了,国王D叫他停住:叔,我是和你开个玩笑,你又何必当真呢。不过我下面的话却是真的,请你记住。等我夺回我的江山,我会封你为王叔,赏你万两黄金。叔,你抽了自己五十耳光,我会在金銮殿上叩五十个头还给你的。

在国王D二十岁那年,老太监被国王D葬在了山中。那时,国王D是踌躇满志的,在他走下山来的时候有意甩掉了自己的鞋子。他要用自己的脚走在路上,走在那些石子、草叶和土块上。那时的国王D一身轻盈。他感觉自己终于得到了摆脱。

然而摆脱是要代价的。代价之一便是,国王D学过了谋略学习了礼仪和种种行事规则却没学任何一种谋生的手段,这让他的生活举步维艰。他也曾谋得过一些诸如会计、教书先生之类的活,可他却难以胜任自己的工作。再加上他作为国王的脾气。我想还是略写他在具体生活中所遭遇的艰难和不幸吧,这样的艰难和不幸许多人都遇到过,你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想象来补充。每个人,几乎是每个人,都经历过自己的生活与理想之间越来越大的距离,这一部分也可以略写。反正,国王D最后又不得不来到山上,出现在一座破旧的庙里。他那时,是靠自己的回忆和幻想生活。除此之外,他还依靠乞讨一些食物和偷拿摆在庙里的供品充饥。但是,山上的这座破庙很少有人来,他也很少能得到供品。

国王D二十二岁了。他住在一座破庙里。看着凉凉的星星和已经枯黄的草,悲凉便在他的心里蔓延开来。有时,在深夜,他被露水打醒,一边流着泪一边冲着月亮和星星喊上两声。这并不会让他的心情轻松。

一天,一个乞丐出现在那座破庙里,他出现的时候国王D不在,那时,国王D在山下。乘着月色返回破庙的国王D是兴奋的,他意外地得到了大约二两银子,这对他来说绝对是一个不小的惊喜。他撞开了破庙的门。他意外地看着那个抢占了他的位置的乞丐。那个乞丐闭着眼睛。他有一双散发着恶臭的大脚。

国王D还是忍住了。他只好重新找来一些草铺在地上。这些草更为潮湿,躺在上面仿佛有上千只虫子在下面爬,而且对面的恶臭如同层层波浪一样涌来,国王D还是忍住了。他也闭上眼睛,用回忆六岁那年的两个时辰来抵御虫子和恶臭的侵袭。慢慢地他竟然睡着了。

很快,国王D就被惊醒。他看见,那个乞丐竟然正蹲在他的面前,而乞丐的手中拿着的是他刚刚得来的银子。你给我放下,国王D说,你不能拿我的东西。——凭什么说这是你的?是你的也是偷来的,你能偷我就不能偷么?那个乞丐把银子放进了自己的衣服里。

我再说一遍,你给我拿出来。

屁。那个乞丐没有理会国王D,他朝着他刚刚睡过的那堆干草爬去。

这时国王D爆发了。积攒了这么多年屈辱、仇恨和愤怒,国王D带着它们终于爆发了出来。他把那个乞丐按在地上,用他恶狠狠的拳头一下一下地打。乞丐的头流血了,鼻子流血了,血流到了国王D的手上,这更让国王D兴奋不已。他没有理会乞丐的求饶,恶狠狠的拳头还是一下一下地砸下去,一下比一下用力。他忽略了乞丐的手,忽略了乞丐的手在慌乱中抓起的一块石头,而这个忽略是致命的——石头砸在了国王D的脸上。只一下,国王D的鼻梁断了,一只眼睛也被打得粉碎。只一下,国王D就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直到那个乞丐被判处绞刑,他也不知道自己杀死的是一个国王,一个熟知王宫礼仪和谋略,能把《孙子兵法》倒背如流的国王。他只为自己非要抢人家二两银子懊悔不已,为没有用那二两银子买一件像样的衣服懊悔不已。他觉得自己死得应当体面一些,至少是,比被砸死的那个乞丐要体面一些。

……

国王E

往事不堪回首。你不可能比国王E更理解这六个字的重量,你不可能,比他更清楚这六个字里都包含着什么,他感觉,这六个字,如同是一帖中药熬出的药渣,他一遍遍咀嚼,把其中的苦、涩和麻都嚼到自己的嘴里,然后慢慢咽下。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国王E感觉那种苦涩麻已经渗入到自己身体里的每一部位,现在,他整个是一个,苦人儿。

往事不堪回首,此刻,国王E已经成为国王B的阶下囚,被封为“肉袒公”,在领取这一封号的时候国王E并没有感到特别的屈辱,之前的屈辱已经足够他咀嚼了,这份屈辱相对而言大约只有三根稻草的重量,对此他早已麻木。往事,不堪,回首,国王E的一切“往事”都在一年之前成为了流水落花,他努力让自己不去回想,努力让自己忘记——然而,他的努力在梦中却不起作用,梦总能很轻易地撕开他苦心织成的布,让他的往事在幕后重新上演。温暖的梦于他也是一种刺痛,它会在他醒来的那一刻碎成点点碎片,而国王E更多梦见的是自己的出降。在梦中,国王E完全是孤身一人,狂风吹号,飞沙阵阵,四处一片昏暗。他战战兢兢地走着,那条路那么漫长,仿佛生长着荆棘、毒蛇和狼牙,在梦中,国王E被恐惧紧紧扼住了咽喉,他想回头,而背后的城,背后的一切都荡然地消失在昏暗中……醒来时,国王E也会奇怪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梦,这并不是真实的。真实的情境和梦中的完全不同,他出降的那天风和日丽,城外的路边开满了鲜艳无比的花儿,鲜艳得晃人的眼。他出降的那天也并不是孤身一人,他的背后是灰头灰脸的大臣,灰头灰脸的将士和太监,还有哭声连绵的宫女和王妃。那天,一只不知名的鸟把一粒屎拉到国王E的额头上,而国王E固执地推开了太监的手——他带着这粒鸟屎一直走到国王B的队伍面前。

肉袒公府有一个大院子,因为疏于收拾,里面长满了高高低低的杂草,它们在风中摇曳,仿佛每个叶片上都沾染着细细的荒凉。国王E对此完全视而不见,他也不要自己的太监和厨子去弄,他慵懒得没有心思。每日黄昏,国王E都会披一件外衣在院子的角落里坐着,坐着,像一块正在变朽的木头,直到黑暗吞没他,直到北方的冷浸入他的骨头。一年的时间,国王E依然很不适应北方的天气,他的故国在南,往事在南,一切一切都在南方,而他自己却像一株水土不服的植物被移植到这个被称为北方的地方来了,肉袒公府。一年的时间,国王E放弃了自己的全部爱好,只剩下一个,那就是坐在角落里,向遥远眺望。他眺望的方向并不一定是南方。

那一日,国王B来到肉袒公府,看得出他有非常高的兴致。他对国王E讲述他一年来的赫赫战功,讲述他对B、C、D国的占领,讲述他疆土的扩大……国王E在适当的时候向国王B表示祝贺、赞颂,尽量让自己谦卑、谄媚,并有小小的怯懦和胆战心惊——国王B很中意国王E的表现,他一边命人为肉袒公的院子除去杂草,一边向国王E询问,你还想要什么?尽管向我讲来。

国王E吃了一惊,他仔细品味着国王B的语音语调和表情——他猜测,国王B的这句话也许并无其他含意,而且来到肉袒公府的他显得兴致勃勃。于是,国王E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向国王B提出了他的请求:尊敬的国王,您看,我现在也没什么事做,天天吃不少的饭却不能为您有丝毫的分忧也确让我心感不安。我也做不来别的,要不这样,请您允许,我想在院子里养一些鸡,是否可以?

现在,轮到国王B吃惊了,他显然没有想到国王E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听说,你抚得一手好琴,还善于绘画……国王E急忙跪下,尊敬的国王,抚琴,绘画,都是些无用的游戏,而且它还会造成消耗,我更希望自己能用自己的手来……那一日,性格暴虐多疑、反复无常的国王B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他笑了很久,然后答应了国王E的要求。

鸡真的养起来了。从刚刚孵出的鸡雏开始。就是跟随他来此的旧太监和国王B给他安排的厨子也没有想到,国王E会对养鸡那么热心,会有那么让人难以理解的热情。他和厨子、太监一起为这些鸡搭建了鸡舍,他为鸡雏泡软小米,给它们喂食,清点数目,并承担起了清扫鸡粪的活儿。可以想见一个君王的笨拙,但他显得那么尽心,尽力,仿佛那是一个庄重的仪式,这让国王B派来的厨子也看得心酸。每次国王E做什么活儿,只要不忙,这个厨子都会快速地跑过去,如同他是国王E的旧仆,而一直跟随国王E的太监反而有时会偷一下懒。有了这些鸡,国王E的时间也好打发些了,黄昏和夜晚之间的距离也不再那么漫长。那段时间,国王E蹲在院子里,看着渐渐长大的鸡雏进入鸡舍,然后拿起扫帚,清扫散落的羽毛和鸡粪。他做这些,依然像是一种仪式。他究竟在想什么呢?厨子很是不解,于是他询问年老的太监,得到的答复是,我也不知道。接着,这个太监反问厨子,你觉得他在想什么?我是越来越不理解他了。我觉得,他大概是在,让自己不想。

鸡慢慢长大,它们已不像满是绒毛时那般可人,公鸡率先长出了鸡冠,它们相互争斗,经常啄出血来,啄掉羽毛,有几只还因伤死去——在它们长大之前也曾有几只鸡先后死掉,尽管国王E有着超乎寻常的细心,尽管他叫厨子请来邻居和医生,但他挽救不了所有的死亡。在国王E养的鸡开始下蛋之前,国王B曾来过两次,一次他询问国王E鸡养得如何,要不要帮手,另一次,他则阴沉着脸,对国王E一通没有来由的训斥。国王E按国王B的吩咐在台阶下跪着,他的身体如同被风吹皱的纸片,他不知道,一向以暴虐多疑著称的国王B接下来会做什么,会不会是和被捕获的国王C、国王D一样的下场……训斥结束之后,国王B冷冷地问,听说你在北方住不习惯,那你回南方做你的肉袒公如何?你也可再找一个女人。我不会为难你的。国王E急急地叩头,他的眼泪都下来了:尊敬伟大的国王,我一个罪人能得您宽恕活在世上并且封为肉袒公已经感恩戴德了,怎么敢有别的妄想?我现在的想法就是,养好院子里的这群鸡,让它们多生蛋,向您进贡,就心满意足了,如果您还允许我活着,我就哪儿也不去。国王B还是那张冷脸,算你识趣。你就接着养吧。

国王B走了,离开肉袒公府已经有段时间了,可国王E还显得那么失魂落魄,木头的性质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太监叫他,外面太凉了,您回屋去吧,国王E木然地摇了摇头。厨子过来叫他,晚饭已热过两遍了,您还是吃一点吧,国王E依然是那副神情,他的脸上带着清晰的木纹儿。那天黄昏,国王E没有清点他养的鸡,也没有扫去院子里固定的鸡粪和随风游走的羽毛,他仿若回到了之前的旧日里。那些旧日:他已经失掉了自己的王国,但那些鸡还没有占据他的生活。

厨子得来消息:国王B的大军所向披靡,他们已经占领了F国、G国和L国的大部分城市,国王B的疆土在向着远方扩展并且有无限扩展的可能;Q郡,也就是原来的E国,国王E的一个侄子和他的旧部谋反但很快得到了镇压,国王B下令杀光了Q郡旧都里的所有人,并将城墙全部拆毁——那里真的是尸横遍野,完全成了一座死城,腐坏的尸体引来众多的苍蝇,它们在城里就像一团经久不散的雾。他把这些消息悄悄告诉了那个太监,他相信,这些终会传递到国王E的耳朵里。

即将秋天的时候国王E得了一场大病,卧在床上的国王E被一团莫名的火焰烧灼着,不得不用口呼吸,就连国王B派来的御医也认定国王E已经无药可救,准备后事吧——然而国王E竟然意外地挺了过来,他慢慢能喝几口粥了,能咽下鸡蛋羹了,能够和人说话了,能够从床上坐起来了……只是,国王E从此少了许多的力气,他的头发也有了缕缕的花白,仿佛经受一场寒霜,留下了永久的痕迹。

在他病着的那些日子,院子里的鸡缺少照料,鸡毛、鸡屎到处都是,总飘着一股异样的怪味儿,而那些鸡也多数瘦小不堪——刚刚病愈的国王E叫太监和厨子将他抬到院子里,由他指挥,两个人清扫院落,和好鸡食,为生病的鸡灌下药水,驱赶蚊蝇……大病没有改变国王E的热情,一丝一毫也没有,一根羽毛的热情也没有,反而,看上去更加专注了。天不亮,公鸡们叫过头遍,国王E就来到院子里,为这些鸡忙碌;直到黄昏,所有的鸡都进入到鸡舍中去,安静下来,国王E才重新回到屋里,返回屋里的国王E甚至还有些恋恋不舍。他究竟在想什么呢?厨子把自己的头都想得大了半寸,然而他始终无法猜测到那个究竟。难道,他真的不想自己的旧国旧家?难道,我说给太监的消息没有进入国王E的耳朵,为何他竟毫无反应?厨子不停敲着自己的头,想将头骨敲开一道缝隙放一道光进来,也好让他明白一点国王E究竟在想什么——这当然不起作用。终于,他忍不住,再次向那个老太监提出自己的疑问:他究竟在想什么呢?他真的一心都在鸡的饲养上?

自然,老太监也无法给他任何答案。这是意料中的事。

秋深下来的时候,院子里的鸡共有二十三只,十一只公鸡和十二只母鸡,它们应当是一个还算庞大的队伍。厨子曾建议国王E杀掉几只公鸡,即使想来年再孵一些小鸡也用不了这么多的公鸡,它们吃得多不下蛋,还总是争斗——厨子的建议遭到了拒绝,国王E向他恳求,它们能长到现在已经很不易,何况,我也熟悉它们了,少了一只就像身上少了点肉,你看……厨子还能说什么?养着,就都养着吧。

逐渐长大的鸡渐渐显出了各自的性格,它们或懒惰,或怯懦,或好斗,或勇武,或善于表演,或自不量力……国王E的手上多了一根细竹棍,他时时会对那些鸡进行干涉:你干什么总是挑事,总是无事生非?去,去去去!我知道你!你吃得够多了,却还霸占!你,你,哼,我看得清楚,你根本没下蛋却叫得最响最欢……似乎是为了区别,国王E给每一只鸡还分别起了名字,它们分别是:池州,泰兴,洪州,嘉应,盘关;赵士之,胡亦,李阳冰;邵美人,安美人,玉美人……看得出,勇猛高大、有着鲜红鸡冠的赵士之颇得国王E的喜爱,每次喂它,国王E总要多给一把米,细竹棍也很少落在它的身上;而对瘦小、善飞的胡亦,国王E完全是另一种表情,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有时,他会在院子里将这只胡亦到处追逐直到它飞越到国王E够不到的矮墙上。邵美人是一只胖母鸡,它总爱跟在池州的后面,国王E对它并不在意,尽管它勤于下蛋;安美人有着明显的怯懦,它警惕所有的鸡和人,只要国王E或老太监的身影一出现它就跑向远处,即使是喂食的时候,不过,无论哪只鸡下了蛋,最先叫起来的肯定是这只安美人,谁也不如它那样趾高气扬。厨子知道玉美人,他还在进肉袒公府的时候见过她一面,在那之后她就消失了,没有了去向。看得出国王E疼爱这只玉美人,虽然这只玉美人总一副慵懒样子,吃得很少,也从未下过蛋。

国王E和它们说话,指挥着它们,调解它们的纠纷,或者对一方、两方进行训斥。有时,他会弄得自己气愤异常,面带怨恨,有时,他又会让自己显得委屈、茫然。有一次,赵士之和李阳冰发生争斗,两只凶猛的公鸡根本不理会国王E的拦阻也不理会他挥动的竹棍——束手无策的国王E率先败下阵来,他丢掉竹棍,一副破罐破摔的样子,坐在角落里泪流满面。他显得那么弱小,那么轻微。

国王B已经很久没来肉袒公府了,他似乎已经忘记国王E的存在;可以理解,国王E也乐得这种忘记,他把这座衰败中的肉袒公府当成是一个果壳,而他,则被某种咒语封在了果壳的里面。当然,对国王E来说,这座衰败失修的肉袒公府也可算是他的旧王国,池州,泰兴,盘关,曾是他两年前失掉的疆土,是他的某个郡、某个州;赵士之,胡亦,李阳冰,分别是他旧臣的名字,而邵美人,安美人,玉美人,则是国王E的王后和嫔妃。厨子还从老太监的口中打听到,赵士之是国王E器重的大将,曾镇守洪州,多次阻挡住国王B军队的进攻,不过,在京城即将沦陷的时候,国王E不得不按照国王B的要求诛杀了赵士之全家。至于胡亦,厨子早就听人讲过他原是国王E最信任的大臣,要不是他贪生怕死献出了池州、嘉应并为国王B的大军带路,国王E的国家也许不会瓦解得那么迅速。老太监在讲过这些旧事之后对厨子说,之所以自己要向厨子讲这些,是得到了国王E的允许,不然他是不会说的。

——你总是问我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不过,现在,他似乎在求死。他要撑不下去啦,他的心早就死了。

怎么,怎么会……心软的厨子竟然流下了泪来。窗外,秋风紧了。

院子里下满了雪,雪积得很厚。国王E早早起来,他站在院子里对手哈气,而鸡舍里的鸡们则探头探脑,过不多久,它们就在雪上撒下斑斑点点,使它变得很脏。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一个侍卫,他宣布,国王B今天要来此处,请肉袒公做好迎驾的准备。

刚刚清扫完院里的积雪,国王B就来了,他还带来了两个大臣以及整整一箱的竹简,还有几块石碑的拓片。接过驾,坐在火炉旁,国王B指着那箱竹简说,这是我从你的南方给你找到的礼物,它们都是献给你的,我看,你还是给我们读一读吧。

是的,那些竹简是献给国王E的,在那些竹简中,国王E被描述成一个功德盖世、雄才大略、万民景仰的君主,他感动上苍,使得境内连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民安康;他威加海内,使周边各国纷纷臣服,年年朝贡;他……国王E试图控制住自己,然而他的手、他的腿都很不听使唤,它们颤得厉害。跪在那里,国王E仿佛是跪在一张有着细针的针毡上,那些针轻易地刺穿了他的麻木。

——你是不是想问,我是如何得到它们的,在哪里得到它们的,万民景仰的君主?国王B笑得有些狰狞,它们,是我的军队从乡绅家里抄来的,也许是居住偏远的缘故,他竟然不知道他景仰的君主早就肉袒出降,不知道他的所谓的国已经变成了我的疆土。不过我并没有杀掉他。国王B大声笑起来,他一辈子就知道搜罗天下的好词献给你,也不管当与不当,你说,他是不是瞎了眼睛?国王B带来的两个大臣也跟着笑了起来:是啊,是啊,这样一个昏君怎么能当得起?我都为你脸红。真是瞎了眼啊,真是瞎了眼啦。

——所以,我叫人熏瞎了他的眼睛。

又是一阵大笑。这时,麻木又回到国王E的身上,他脸上的木纹又显现出来。他低着头,这颗头有着异常的重量,以国王E现在的力气,他根本无法将它抬到应当的位置。

一箱竹简,让国王E宣读,这是国王B精心准备的节目,它还有下文。那日国王B有着高昂的兴致,他说要借肉袒公府和某大臣下两盘棋,而肉袒公——国王B顿了顿,清一下喉,我一直听说你琴弹得好,只是还从未见你弹过,屋外这么好的雪,无琴怎么能行?肉袒公,你是不是就为我们演奏一曲啊?

大臣们自然附和。之后,国王B又对国王E说,肉袒公,我们来你府上,你也不要小气,我们今天午饭就在你府上用了,你叫厨子给我们炖两只鸡吃总可以吧?

——我要你的池州。哦,我还要你的安美人。

国王E就像一个泥人,国王B的到来仿佛是一次重锤,他被击碎了,之前已经碎过几次,好不容易才被水和胶重新黏合起来;国王E就像一株遭受雷打的树,刚刚有了几片嫩芽,却又被风雨撕去。国王E的精和采都被抽走了,没给他剩下半分,他变得空空荡荡。

院子里的鸡还在,虽然它们在不断减少,国王B在离开肉袒公府的时候曾吩咐国王E的太监,每过三天,要向宫内进献两只鸡,献哪两只,由肉袒公自己决定。院子里的鸡还在,它们还要进食,还要拉屎,还要在争斗或什么时候掉几根羽毛,还要……此时,国王E已经没有了再去理会它们的兴致。他慵懒得没有心思。每日黄昏,国王E都会披一件外衣在院子的角落里坐着,坐着,像一块正在变朽的木头,直到黑暗吞没掉他,直到北方的冷浸入他的骨头。要知道这是冬天,要知道,这个北方的冬天比以往还要更冷。他的手给冻伤了。同时被冻伤的还有他的脚。

真是越来越混乱,那个厨子每次想要清扫都被国王E制止了,你扫它干什么?不就是几粒鸡屎吗?不就是几根羽毛吗?你扫了,它们明天还会有。算了吧。好在那是冬天,地上的鸡屎和羽毛,还有没吃净的食物都被冻在地上了,没有苍蝇也没有气味。不知是什么缘故,一只母鸡的屁股被啄破了,流出的血引得更多的鸡来啄,不多久,那只叫锦美人的母鸡就奄奄一息,它没有熬过那日的正午——事情发生的时候国王E就在院子里,他根本没有制止。这只丢掉肛门和一半儿肠子的鸡自然不能进贡宫里,厨子向国王E请示是将这只鸡做鸡汤还是埋掉,国王E未置可否,而是将脸偏向别处。

鸡,最终做成了鸡汤。厨子将汤端到国王E的面前,他,只看了一眼。那一眼,厨子觉得看到了自己的心里去,它的里面有把柔软的刀子。事后,他对老太监说,我应当领会得到他的意思,我应当把这只鸡埋起来的,我觉得我这个人……真是。

院子里的鸡在不断减少,洪州,嘉应,盘关,李阳冰,玉美人,都已被送到宫里,它们自然有去无回。现在,院子里只剩下最后的两只:一只是泰兴,一只是胡亦。本来,按厨子的意思,胡亦应当是最先送进宫里的,它瘦而奸,而且素来不让国王E喜欢,但这个提议被否掉了,不,不行。国王E从来没有如此斩钉截铁,他说得咬牙,切齿。

剩下最后的两只,而时间则过得飞快,距离进贡的时间还剩一天,确切地说,还有半个黄昏和一个夜晚。是的,还有半个黄昏,黄已经越来越少而昏也所剩无多,冬天的黄昏本来就短。最后的两只在院子里寻找着食物,它们不懂得未来也不懂得时间,对明日的发生缺少洞见:所以,它们显得平静,惯常,醉生梦死,无虑无忧——突然,突然,一直在黄和昏里站着的国王E爆发了,他挥动着手里的竹棍朝两只鸡直冲过去,嘴里还歇斯底里地喊着:杀,杀杀!杀杀杀,去死吧,都去死吧!

一阵鸡飞鸡跳,奋力追赶的国王E如同是另一个人,他遭受了魔咒,带着凄惨风声的竹棍不停挥起落下,空中飘散着纷乱的羽毛……最终,两只鸡都被他击倒在地上,再也飞不起来,而那只胡亦,大口大口地呼着气,它的一只翅膀上已满是鲜血。这时,魔咒解除,国王E身体里的力气、精和采又都被抽空,他软弱得像个无助的孩子,也在大口大口地呼着气,仿佛不是这根细竹棍的支撑,国王E就会瘫倒在地上,再也无法站起。

国王F

国王F成为国王完全是个意外,它几乎就是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当国王F得知他将成为新的国王,掌管这个国家的时候,他的第一感觉不是兴奋不是惊喜不是满足而是恐惧。这一消息就像一团乌云,里面包含着闪电、冰雹和不可见的魔鬼,他扑到母亲的怀里哭了起来。《稗史搜异》《聊经》中有一段大致相似的记载:他送出传旨太监的时候裤子是湿的,而母亲的哭声跟在后面,尖锐而沙哑。

他们母子的哭是有道理的。这个,我们暂时不表。

无论如何挣扎,如何拒绝和不甘,国王F都不得不接受他将成为国王的事实;他必须要离开自己的父亲、母亲,独自一个人进入到王宫之中。这于他和他的家人简直是一种难以避免的生离死别,过不多久,他的父亲南怀王就将作为国王御使被派去戍边,直到在那个遥远的地方病死。对此,国王F根本无能为力。至于原因,我们也暂时不表。

进入王宫的国王F还不能算是国王,因为他有太多的事物和礼仪需要学习,何况他还过于年幼,只有九岁,此时的权力主要掌握于几个大臣的手上,他们需要为新国王分忧。好在他们都不坏。他们为国王F请了三个老师,他们分别负责为国王讲授治国方略、宫廷礼仪和艺术。负责讲授治国方略的老师叫姜方亭,他曾担任过之前几个短命国王的老师,因为“讲述不够尽责”和“传授偏见、邪恶”而几次被免,甚至被打断过两次肋骨。他在自己的《轻云集》中这般记述自己第一次与这位新国王的相见:九岁的国王显得憨厚,怯懦,如同受惊的小兔。他迎着自己的老师,低着头,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姜方亭问他,你读过某某书没?他摇头。再问,你读过某某经没?再次摇头。国王F窘态十足,似乎极为惶恐。姜方亭有些意外:那你读过什么书?难道,南怀王从未找人教过你什么?国王F的脸上有了汗水,也……也读过些书。不过,不过,先生说的那些书,父亲不让读。他说不读更好。

听到这里,姜方亭重重叹了口气。《轻云集》中没有多说,一向以耿直敢言著称的姜方亭在这里惜墨如金,我们无法从被记述的文字中得到更多。但这口气,叹得确实百感交集。九岁的国王F进入王宫,十四岁的时候举行亲政大典。大典进行了整整七天。在大臣们、侍卫们、太监们、宫女们的安排下国王F遵循那么繁复的礼节终于完成了豪华、隆重的亲政大典,如同一个牵线木偶,看得出,他的全部精力都在如何让自己的行为符合规范、不致疏漏上,有些战战兢兢,却丝毫没有半点儿的兴奋。大典之后,国王F便病倒了,这可忙坏了内务府的太医院,好在国王F只是精力上的问题,并无大碍。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吩咐太监、宫女闭紧门窗,拉好窗帘,都不要来烦他,在病着的时候他谁也不见。谁也不见。是的,那时庞大的帝国风起云涌,种种事端甚至叛乱层出不穷,堪称多事之秋——好在,掌握权力的大臣们都不坏,他们尽职尽责,不让烦心劳神的消息进入国王F的耳朵。

正午时分,天气晴朗得有些晃人的眼,然而在国王F的房间里却是一片黑暗,只有一盏油灯微光如豆,以至前来送膳的小太监不得不立在门边,眯着眼睛,停上好大的一会儿以适应房间里的光线。身影模糊的国王F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显露出来,他指点小太监,放那里吧。小太监听得出来,国王F的嗓音有些异样,可能是病还没有痊愈的缘故。

小太监退向门边,国王F似乎想起什么,突然叫住了他,“你今年多大?”

十一岁。小太监有些恐慌,因为国王F虽然从未处罚过谁,但也始终冷冰冰,还从未有谁能跟他说过多少话。

“那你,为什么进宫?”国王F似乎没有听出小太监的恐慌。他竟然有着兴致。

因为……回您的话,是因为,家里,穷……小太监的身体也跟着声音一起发颤,他的脑袋里有一股不断回旋着的风,在里面飞沙走石。

“你不用紧张。”国王F走过来,他竟然笑了,“你的样子,很像我刚进宫里来的时候。十一岁,我那时,觉得自己活不到十一岁,现在,我都十四了。”国王F抓住小太监的手,两个人的手都有些凉,“以后,你要多陪我玩儿,我都快闷死啦。”

国王F指指屋子:“你看里面多暗。我觉得,这里面,藏着许许多多的鬼魂儿,它们在空气里飘着,伸着手,总想什么时候把你抓走。”

“光线暗下来的时候,你就能看得见。”

国王鞠躬,国王杀人。在位十三年,国王F都做了些什么?历史中鲜有描述,许多时候,他只是一个影子,把自己的年号印制在铜钱上,这是他标明自己存在的唯一方式。国王F什么都没做,尽管他所在的时代,历史将它记述得跌宕起伏,群雄四起,生机勃勃。许多时候,国王F都只是一个影子,暗淡的影子,就像摆在酒宴上的觥筹,陶罍,觞,角,更后面些的花瓶,花瓶里已见枯萎的花儿,或者没人弹奏的琴。一次,酒后,国王F略略有些醉意,他让那个小太监把自己房间里的那些摆设的物品一一搬到屋子中央,然后一一指给这个太监看:

这个玉如意,谁谁谁的,他是国王C的儿子,因为谋反被杀。虽然后来国王C知道他并无谋反之意但一切都已经晚了。他是我父亲同父异母的兄弟。

这把琴是谁谁谁的,他是国王C的儿子,在国王C死后继位,但后来染上风寒,死掉了。那风寒来得相当蹊跷。他只当了十七天国王,死时,不过十一岁。

扇子,原归谁谁谁所有,他在十二岁的时候成为国王,但不到一年的时间便成了废君,被关进地牢,据说后来被老鼠咬了一口,病死在牢中。他是我伯父的儿子。伯父在儿子被废之后也关入狱中,以教唆年幼国王意图杀害功臣、自己篡位而被处以极刑。

谁谁谁,在国王的位置上只待了七个月。他留在宫里的是这个瓷瓶,据说他喜欢剑,不过我叫内务府仔细查过,他并没有为自己铸造任何一把属于自己的剑。谁谁谁,这件衣物是他的,是我偷偷藏起来的,他还没有来得及当上国王……后来发生的事你也知道,是不是?

……国王F轻轻抚了两下琴,摇了摇扇子(虽然那已经是初冬,夜晚的风里浸带着冷,屋外露水沉重),拿起瓷瓶仔细把玩,将衣服披在自己身上(那件有些旧,而且被虫蛀过的夏衣略显小了些)……从小太监的方向看去,国王F的脸上笼罩着一团青白色的光,那团光里似乎包含着某种的不祥。小太监语出谨慎,国王,您,您不……我觉得您还是将它们放在另外的房间里为好,我知道它们都是您亲人们的遗物,可,可……现在您是国王,您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有威严有魄力,您可以,可以……

“那你说,我可以什么?我可以做什么?”

小太监喃喃,他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回答。

国王F的神态有些黯然,“我和他们没有什么不同。如果说不同,就是我更软弱,更无用。因此我也活得长些。我可以做什么?我什么也不可以做。”国王F再次披着被虫蛀过的锦衣,上面的图案已经相当模糊,“当初,我父亲在家里总是闷闷不乐,忧心忡忡,至于他忧虑什么从来也不曾跟我母亲和姐姐说。他只是天天钓鱼,喂鸟,到酒肆里喝酒直到大醉而归,还不许我和弟弟读什么什么书,倒叫我们画画花鸟、山水……我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他被杀的时候,我们一家人都提心吊胆,度日如年。因为……最终,还是落到了我的头上。”

国王F醉了。他醉在那些先前国王们的旧物中,醉得糊涂一片,“我总是能见到他们的鬼魂。我知道他们在哪儿,他们,让我每天都如履薄冰。”

《轻云集》中记述,国王F很不愿意听自己的课,他说那些东西太沉重太严肃太宏大了,一听到这些,他的脑子里面就生出许多的虫子,咬得他脑仁生痛。他也不愿意批阅大臣们的奏折,那里面也有快速繁殖的虫子,总在眼前嗡嗡嗡嗡,让他烦乱。这个姜方亭有着自己的天真,他劝告国王F,你是一国之君,你要胸怀天下,你要思谋大事,何况当今……已经长大的国王F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怯懦、忐忑,他甚至显出一副无赖的模样:姜先生,够了,你来替我掏掏耳朵里的茧子。听我的太监说,南方有一种什么鱼,肉味鲜美,据说放在酒和童女的尿里腌制七天会更美,天下难寻。我已经叫人去弄了,也让内务府准备下酒和尿——等做好了,也送先生两条尝尝……

不只如此,国王F还总是借口头痛或其他的什么理由逃学,时间久了,他甚至连理由也懒得更换,那种倦怠让姜方亭感到痛心疾首。他在国王F的面前惩罚自己,痛哭,不停叩头,甚至威吓——然而根本无济于事,国王F似乎没有带来耳朵,装在他脑袋上的那两只被称为耳朵的东西是假的,是为了应付姜先生而设的。姜方亭给他讲前朝旧事,讲那些无能、昏聩、不学无术的国王,讲他们的荒淫,愚笨,倒行逆施,也讲某某国王如何勤勉,如何遵从礼法,如何仁,如何智,如何从一只三年不鸣叫的鸟一飞而起……那些时候,国王F根本没有带来耳朵,他的耳朵应当是假的,里面被他有意地塞满……于是,当姜方亭被自己的讲述感动得全身颤抖、几乎都要痛哭失声的时候,他发现国王F哈欠连连,或者是在纸上画一条瘦小的鱼。不只如此,国王F还和陪同他读书的王公、贵族子弟一起想办法捉弄老师,并在姜方亭的一本心爱的古籍中涂写文理不通的打油诗。他还带进过一只兔子和一只鹌鹑,那两只畜牲先后成为课堂的主角,让这个被称为天下第一大儒的姜方亭气得面色苍白,一股腥腥的气在他口腔里冲撞,几乎将他撞倒在地。

姜方亭向监国大臣们请辞。坚决地请辞。那些大臣真的不坏,尤其是大司马和相国。他们也对国王F的所做颇有微词,颇有不满,但还是努力挽留姜先生:他还只是个孩子,长大了也许会好。如果姜先生都教不好他,那天下人就无人能教好他了。他对天下,对百姓苍生负有责任啊。大臣们拉着姜方亭进宫,当着他的面,对国王F的怠学进行劝导、训斥,国王F认真地听着,眼里竟然含着泪水——那一刻,姜方亭也是百感交集。他的两条肋骨在隐隐作痛,也许,即将有一场连绵的阴雨。

《轻云集》里还记述了一件事,关于国王F的头痛病:有一次,国王F称病没去早朝,他说自己头痛得厉害,一切事务由大司马做主就是。早朝之后大司马过来探望,询问了病情,然后告诉国王F,自己有一名医生,来自西域,他或许有什么办法能够治愈国王的头痛。没多久那名医生真的来了,很快,他给国王F开出了药方:把一只黑蜈蚣捣碎,成粉末状,然后加入赤环蛇的胆、少许红枣、鹿血,和他从西域带来的香精一起放在水里煮,煮成粥状即可。一日三次,七天之后就能清除国王F头脑里的全部虫子——可以想见国王F的反应。他当然拒绝,他说自己的病并不重,没什么大事,以后早朝过去就是了,以后……但在太监、宫女们的坚持下,国王F还是咬着牙喝掉了第一碗粥,第二碗则说什么也不肯再喝,甚至威胁,如果再让他喝,他宁可去喝毒药,宁可去死——不过,此药还真的起到了效果,国王F的头痛病很长时间都没有再犯,直到他得知自己的父亲南怀王病重的消息。

姜方亭在自己的《轻云集》中记述了自己的教学体会,尤其是在晚年充当帝师的日子。看得出,他极为赞赏国王F之前那个未能豋基的少年,对他的早夭唏嘘不已。而对国王F,姜先生的书写少有敬意,甚至,带有一种不太合君臣礼仪的鄙视。顺便提一句,在后来的史书中记载,那位少年因为与大司马发生争持而被另外的大臣击杀,虽然大司马狠狠处罚了那个杀王的大臣,但人死已难复生,另选国王的事已迫在眉睫。大司马和群臣连夜商议,于是,国王F被选入宫,成为了新的国王。《稗史搜异》中记述得则更为详细,它说,随着少年的长大,他对大司马的处事越来越不满,进而有了自己的想法,于是有了一次、两次、三次的冲撞。构成少年国王死去的事件本是微不足道,但,少年和大司马,和大司马的心腹大臣们的芥蒂已经日深,小事儿生出了火花,直到引爆。《稗史搜异》说,那日的发生根本是个阴谋,是大司马计划好的,或者说他一直在寻找某个借口,那天,毫不知情的少年国王给了他借口,给了他理由。大司马指鹿为马,他当然是故意的。问题出在少年国王的身上,他悄悄纠正大司马,不是,不是的。你说的不对。怎么不对?大司马似乎很委屈,老臣真心可鉴日月,怎么会不对?尊贵的、至高无上的国王,你问一下你的臣民,我说的有错没错?

没错。大司马说得完全正确。几乎是众口一词。

只有一个职位低微的小官儿,向身侧的另一位大臣耳语,大司马,真是……身侧的大臣马上高声,他说大司马说得不对。

那个噤若寒蝉的小官儿已经直不起他的身子,他说不,不不不,他没有说什么,当然是大司马说得对,说得正确……

这番表白已经无法获得大司马的原谅,《稗史搜异》猜测,他的出现其实让大司马感觉窃喜,无足轻重的官吏正好充当威吓猴子的鸡。于是大司马沉下脸,这个无用的东西!你现在把说过的话收回,谁知道以后你会不会把说过的话再次收回?这样朝三暮四的人怎么能为国家效力?如果你敢于坚持错误倒还可原谅,现在,你只有去死啦!拉出去!

少年国王站起来,他代那个小官儿向大司马求情,无论对错,他都罪不致死,请大司马看在我的面子上,重重处罚他一下就是了,还是饶过他的死罪吧。

大司马哼了一声。他问,众位大人,你们说,我们应该不应该饶恕他呢?

不能,当然不能。有人站出来,跪倒在少年面前,国王,此人饶不得啊!如果你饶恕了他,那如何能树王法之信?如果你饶恕了他,那之后臣子和百姓谁还会把国王你和大司马放在眼里?(少年国王的话在沉入水中的那个小官儿听来就像是一把稻草。他伸长脖子向少年哭喊,有几个大臣冲过去狠狠给他几记耳光,异常响亮。)

书中说,少年大怒。他冲着大司马:明明是鹿,你非要说是马,可恨的是他们也都跟着说是马,这个人,只是说了句实话,也并非针对大司马,可你们就是不肯饶过他,你们把我放在什么位置上呢?

大司马并未说话,不过,大殿上已经是一片喧哗,他们向少年表白,在这个国度,只有国王你有至高的位置,没有谁敢不从;但,你也不能践踏大司马的一片苦心,他可是一心为国,再也没有比他更忠于你的人了;我们并不是为大司马说话,而是为道理说话,因为它明明是马,圣人说……

够了!少年忍无可忍,我早看够你们这副嘴脸啦!你们不觉得恶心?

众人嗡嗡嗡嗡,甚至有人向少年威胁,你的王位是谁给的你应当清楚,如果你如此不顾事实,不顾道理,那就请国王退位,让有贤德的人代替。

毕竟,他还是个少年。这个冲动的少年一边后退一边拔出身上的佩剑——一直跟随在大司马背后的一个武臣箭步上前,夺下国王的剑,然后刺向国王的胸膛……

《稗史搜异》把那段故事叙述得充满传奇。考虑到,《稗史搜异》属于民间野史,“指鹿为马”也发生于前朝的前朝,所以并不可信。不过,有大臣杀死了即将豋基的少年国王确有此事,他被杀死在大殿上也确有此事,确有此事的事国王F应当很清楚,当时,他父亲南怀王就在众位大臣之中,把事情的经过都看在了眼里。

南怀王病重的消息是一个宫女悄悄告诉国王F的。这个平常的消息却似乎是种危险,国王F也从中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叮嘱这个宫女,千万不可再向外传,就连王妃也不要告诉,否则……

像历史上所有无能、昏聩的国王一样,国王F很少关心自己的国土、疆域、边关,这一切一直都由大司马等几位大臣处理,国王F日常所做的工作就是,在大司马他们的奏折上添上朱批:知道了,请大司马定夺,或者:由大司马办理。然而南怀王病重的消息让国王F想到了边关,想到了疆土。他叫人拿一本王国的地图,然后询问身边的侍卫、太监:你们谁去过那里?

大司马前来宫中,那天,患有哮喘的大司马有很高的兴致。两人下棋。说着说着,两人就说到了边关,他问国王F,你为什么对边关产生了兴趣?是因为南怀王么?

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不过,国王F还是做了隐瞒。他说,自己最近总是梦见自己的父亲,他在梦中湿淋淋的,很是憔悴,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国王F说,你是我最亲近的人,就像是我的亲生父亲,所以在这许多年里我竟然忘记了他,竟然没有问过他的冷暖……

在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后,大司马叹了口气,我得到消息,南怀王病了。很重,可能……可能挺不过这个秋天了。

仿佛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国王F有着夸张的惊讶和悲痛,眼里的泪水简直可算是汹涌。他倒向大司马的怀中,我想去看看他,行么?

大司马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在棋盘上落下一个无关紧要的子,“我老了。我知道我老了。”他盯着国王F的脸,眼里闪过一丝慈祥的光,“人生真是苦短啊。”

……大司马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此时,国王F已经二十岁,娶了大司马的侄女为王妃,生有两个女儿(国王F的王妃是一个极为有名的醋坛子,当然,野史中也说F一直很不检点,和宫女、另外的王妃偷偷摸摸,又做得拙劣,总是被王妃抓住尾巴)。在得知父亲病重之后,一向怯懦、谨慎的国王F竟然未与大臣们商议便下达命令,让侍卫和太监准备,他要去边关探望自己的父亲。这,也许是最后一面。

国王的命令遭到内务府的阻拦,他们向国王陈述自己的理由:国不可一日无君,国王F如果要离开王城,必须要安置好各项事务,让大臣们分担职责;边关路途遥远,山高水恶,舟车劳顿,万一国王不小心染上恶疾,他们实在担待不起;同时,边关战事频频,且路上强寇众多,如果走漏风声,中了贼人的埋伏肯定会有凶险,他们万万不敢让国王如此涉险……不行。这次,我的决心已下。国王F回复得异常坚决,朝中诸事,尽可由大司马全权处理,我在的时候不也如此么?

太监和大臣们也纷纷相劝,他们的理由和内务府的理由大致相同。国王F依旧那么坚决,你们说的我都想到了,我必须要去,我一定要去。争执到最后,国王F的声音都有些哽噎,谁不是父母生的养的?你们天天教育我要仁要孝,可我要尽一下孝心的时候你们为什么要阻止我呢?我多带衣物,多带侍卫,多带药品还不行么?

不行。站出来的是相国。他对国王F说,自从你进得宫中,成为国王的那一天起,你就成了国王C的儿子,南怀王已与你再非父子,此后你是国王,他是臣民——教授你礼仪的老师早就讲过。本来,我是不准备讲这些的,可是,可是……你现在是一国之王,你不只是你自己的,还是天下百姓的,是苍生的……

“我不听!我不想听!我只想做一次儿子,尽一点孝心,之后我保证自己的所做全部符合礼!”那天,国王F有着特别的固执,显然这经过了深思与熟虑,“我已决定,后天出发。”

后来的事实是,国王F并没有成行。他是在第三天的清早起来了,然而,走出门口,发现门外空空荡荡:没有侍卫、宫女、太监,也没有放衣物、药品、钱币的箱子,没有车,没有马。除了一片两片的落叶,一直到宫门,显得那么空旷,这空旷里有一个隐秘不见的涡流。

国王F愣了一下,大约三分钟,他转身,自己披上一件长袍,然后移出一个箱子,将九岁进宫以来自己房间里的一些旧物件一一收好,放进箱子里,锁上,然后一点点将它推出房门——

倚在门口,王妃吃吃吃吃地笑着,“像你这样,把这个箱子搬出王城怕也得十年。”

国王F没有理她,而是继续。不过,她说的确是事实,国王F缺少移动什么的力气。可是,那时,国王F已经骑在了虎上。

……略去国王F赌气的过程,他折腾到临近黄昏也未能走出宫门,侍卫们拦住了他,他们请国王F原谅,奉内务府命令,他们必须冒死留住国王,不能让国王F到外面去涉险。满腔怒火的国王F使用咒骂、拳脚、绳子和青铜如意,都无法令那些侍卫退让半步,尽管有两个侍卫已经满脸鲜血……这时院子里一阵嘈杂,向后看去,平日跟随国王的太监、宫女被捆绑着,推搡着向后院走去。国王F急忙大喊,你们干什么?出了什么事?凭什么要绑住他们?没人回答他的话。只有两个老太监跪下来,死死抱住国王F的腿:奴才们求求你,别闹了。事情已经够大了。你放过我们吧,我们不能不……

怒火难消的国王F坐在一棵银杏树下,坐在秋天的冷中,身上的锦袍也被他弃在一旁。他像一块枯干着的木头,把黄昏里的黄一点点熬尽,昏越来越重,直到,这份昏也被黑暗一点点代替。坐在树下,国王F用力拽下一旁的草叶,将它们一一撕成极为微小的碎片。

在国王F的一生中,那是他唯一一次被记载下来的“对抗”,尽管虎头蛇尾,尽管很不成功。没多久,就传来他的父亲南怀王去世的消息。和前面的反应不同,当这个消息真的进入他的耳朵,国王F完全无动于衷,目光始终追随着乐池里一个跳舞的宫女。他说好,跳得真好。

头痛的病症又回到了他的身上,确切地说,是那些曾经休眠的虫子开始复活,它们比之前更为活跃,有了更锋利的牙齿。国王F痛得不能早朝,不过,到下午时分情况就会好转,见识渊博的太医们也无法解释这一病症的成因。在和国王F下棋后不久,大司马的病情也越来越重,他没有体力再来王宫探望,国王F也就避免了再次饮用西域医师的怪药。有人说,如果国王F按照西域医师的要求喝足七天,他的病应当早已痊愈;还有人则保持怀疑,他们认为,国王F如果喝足七天,也许会严重中毒,成为那个年代第七个早夭的国王——谁知道呢。

那个年代:历史上它被称为多事之秋,似乎坚固无比的王朝在国王F在位的时候迅速崩塌,四处燃起不安的小火苗,而它们总能遇到干柴。大司马的病情越来越重,国王F过去探望,亲自为大司马煎药、喂食,像他亲生的儿子……临终的时候,大司马已经不能言语,他伸过手,把国王F的手抓在自己的手里。国王F也在抓着,他感觉,大司马的手一点点变凉,变凉,丧失了最后的温度。

那个被称为多事之秋的年代:国王F任命大司马的儿子担任大司马,这一任命遭到相国和一些大臣的反对,甚至爆发了直接的战争,一度,国王F不得不跟随大司马的部队四处逃亡,他的一个女儿也在逃亡的路上丢失,再无下落。好在,两个月后大司马在血战当中最终获胜,借国王F的口气,相国一家一百七十余口以叛乱罪被处凌迟。某地发生叛乱,某地农夫抗税杀进了官府,某地瘟疫,大旱……国王F的头痛病似乎越来越重,越来越频繁,没有大事的时候,不是他必须出现的场合,他就不再出现,而是由大司马负责。尽管累些,大司马似乎也乐得如此,真的,事实上,大臣们都不坏。

国王F的头痛病:一过中午,他的病情就会见轻,消失,总在屋子里待着实在无聊,于是,国王F开始醉心于书法、绘画、金石——这个兴趣并没有被坚持多久。后来国王F迷恋起养鸟,他请大司马和各地的官员给他搜罗各类鸟蛋,让母鸡孵化——这个兴趣也未能坚持多久,原因自然出于王妃的干涉:鸟们总在房间里拉屎,掉落羽毛,而且有些鸟蛋根本孵不出任何的鸟来,却弄得屋子里、院子里充满了恶臭……国王F也曾醉心过一段戏曲、歌舞,但,我们不能忽略掉他身侧那个随时出现的醋坛子。最后,被国王F坚持下来的是在王宫花园里的一出游戏,有时,王公大臣们也会参与,包括新任的大司马。游戏如此:

王宫的后花园,建起了两排相对简陋的棚屋,一到下午,厨房里的厨师,药房里的药师,宫女太监们,都换上市井百姓的衣装,模仿贩卖的商人,将自己的物品或刚刚采购来的物品拿出来卖。有时王公大臣会成为这个街市的顾客,如果他们不来,顾客就由国王F从太监宫女和侍卫中选取。这一游戏中,国王F极大地表现了他的经商天赋,太监们学来叫卖的吆喝只要当着他的面喊过一遍,国王F就会将它记住,有模有样。他最愿意扮演的是屠夫,将一件油渍渍的小褂套在身上,上面还有被虫蛀过的痕迹;你想要多少肉,他眯着眼,一刀下去,分量几乎一点儿不差。大司马总是来买他的肉,一刀,一刀。大司马总是多给几个赏钱,而屠夫,也俯首致意,谢谢客官关照。请你下次再来。

“你要是不做这个国王,而当一个屠夫……”大司马感叹。

国王F最终是否真的当上了屠夫不得而知,无论正史野史对此均无记载,似乎无人再关心那些琐事。不过,国王F很快就不做国王了,他的头痛病越来越重,也越来越显得昏庸、无能。第十三年,也就是他二十二岁的时候,在国王F的一再坚持下,大司马虽经多次推辞,最终还是成为了新国王。一个庞大过的王朝,坚硬过的王朝由此结束。

姜方亭去世较早,当时国王F还是国王,他甚至还没有经过那次不成功的“反抗”,所以《轻云集》对之后的事件没有记述——要是他知道国王F后来在王宫里进行商贾游戏,肯定会在死后起来再死一次,他见不得这些。《稗史搜异》对国王F的记述也只到“禅让”止,而据传为“兰陵哭哭客”所著的《聊经》,对国王F的禅让写得相对详尽:

一段时间里,国王F反复接到各地官吏斥责国王不尽职责、昏庸乱国的奏折,这当然是个苗头,不过一向迟钝的国王F并没有将它们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国王F没去早朝,愤怒的大臣们竟然涌进了王宫,一起跪在台阶下。怎么办?你们要干什么?

负责军机的大臣,走到国王F的面前,用很轻的声音将国王F唤进内室,很不好办。他们的怒气很难平复。你必须要有个交代。

——怎么交代?

那个大臣,直视着国王的脸。他一字一顿:把,王,位,让,给,贤,者。

随后,他紧接着加上了一句,我这是为你所做的考虑。

只愣了半秒。对于这个结果,国王F仿佛并没有太大的意外,是啊,是啊。我也……我也想到了。我只是一直幻想,它晚点来,晚点来,其实这一天早该来了。

国王F如此痛快,倒是让这位大臣有些意外。你,你不再想想?

“不用。”国王F直起身子,他朝黑压压的头颅们看去,大司马并不在他们中间,“请你转告大司马,我今天下午就准备让位的诏书。今晚,还有最后的一个夜市。”

大司马是不会接受的。他很可能不会接受。这,只是我们的意思。

国王F并没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伸了伸腰:“我这辈子。过得提心吊胆。没有一天做过自己。好在,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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