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芮兰耳朵后裂了一个大口子,鲜血喷涌,她完全不知自己是怎么被绑起来,她和母亲是怎样被吊在那棵老榕树下,又是怎样从树上跌下来的,一切的一切,与她无关了……
她先是听到了美妙无比的仙乐,好像是小提琴和大提琴的合奏,忧伤得销魂,带来的是宁静和解脱,她好像长了翅膀,飘呀飘,飘到了彩霞里,眼前一片金光。有人在叫她,阿兰,阿兰。她四下一望,是她的外婆,长长的头发一直拖到看不见的地方。外婆是印尼华侨,她的美发在雅加达很是闻名,杨芮兰从生下来就由外婆带,幼儿时,她天天依偎在外婆怀里,玩弄她的长辫子,这个印象永远鲜活。外公的祖先以甘蔗种植业发家。17世纪,蔗糖在印度和波斯市场极为走俏,种植业发展很快,吸引了更多中国人拥入,外婆这个家族陆续过海,若干代算下来,这个家族在印尼已经发展到近千人。1710年,印尼这一地区有名的130多个甘蔗种植园,有80多个园主,其中80个是华侨,杨芮兰祖父的祖父就是其中之一。他娶了雅加达一位门当户对的华裔女人,全家从东爪哇迁到雅加达,居住在唐人区。
印尼发生的反华暴乱,没有一部电影能真实地反映惨绝人寰的场景,那些暴徒疯狂了!他们冲破有钱的华人家门,挥刀就砍,芮兰的外婆和外公是被生生砍死的,外婆身上被砍了21刀,已经血肉模糊,辫子被砍成三段,每一段都被鲜血泡红,之后,熊熊大火把这个区烧得一片焦臭。这个记忆像钉子一样钉在小小杨芮兰的脑子里,那时她才3岁,对于3岁的孩子来说,如果没有亲眼目睹极度血腥恐怖的事件,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记忆。暴乱开始时,门外一片惨叫,上百个歹徒挥刀狂吠,公然在大街上强奸华人女孩,连小女孩和老妇人也不放过,事后用刀刺死甚至砍下头。他们冲进民房就砍,在将要冲进杨芮兰家时,外公外婆哆嗦着把3岁的杨芮兰和她妈妈塞进一个有裂口,腌咸菜的破缸里,往她娘俩身上压了许多发臭的咸鱼和垃圾,恶臭传出门外一里地,恐怖分子一进门差点被熏晕,她们娘俩这才躲过一劫。那时的小芮兰已经不会哭,只能大口大口喘气,妈妈用手捂住她的嘴,死死抱住她,差点把她捂死。可怜外婆和外公却来不及找藏身之处,没躲过这一大难。
现在出现的外婆好美,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头发与彩霞糅合为一体,非常富有伸缩性,像红色海洋里的细浪。外婆飘过来,拉起芮兰的手,往金光闪闪的霞光深处飘去,音乐声越来越近,越来越美,看不到演奏的人,她问外婆,是谁在奏乐。外婆说:“这里有一个天使乐队,一年四季从早到晚没有停止过,我热爱这个地方,你也会越来越爱这里的,来,外婆带你到处看看,我接你来,是你该来的时候了。”杨芮兰果然看到了从来没见过的美景,霞光铺成的路,是软的,霞光中生长的树上,全是金色的果子,霞光造的房子一排排,是金红色……飘了好久,外婆指着一幢二层楼的别墅说:“到了,到家了,外公在等着你呢。”
那是一道极为富丽巨大的门,有两根罗马圆柱立在门口,门是用黄金做的,光色斑斓,里面的景色可想而知。从来没见过此般风景的杨芮兰激动不已,她跑过去,叫着“外公开门”,正要推门,她听到了自己母亲的声音:兰,我的孩子!兰!你回来!
对呀,母亲和她一路走来,怎么能撂下她呢,她对外婆说:“我去接我妈妈。”外婆说:“你妈妈来不了。”她问:“为什么?”外婆说:“这里没给她预备房间。”她说:“妈妈可以和我一起睡。”外婆说:“还不到她来的时候。”芮兰不明白为什么外婆不优先接自己的女儿来,她坚持要回头接妈妈。她挣脱了外婆的手,向着妈妈叫她的方向走去……突然间,仙乐消失了,翅膀没了,她重重地从天上那个美妙世界跌下来,直腾腾地摔在另一个世界阴冷的水泥地上,好痛呀,是剧痛!浑身的骨节散架了,生生的疼痛把她唤醒了,她猛然睁开眼,看见几张陌生的面孔。有人说,醒了醒了。有人说:“我以为她活不了啦。”有人说:“睡了一周,还能醒来,真是命大。”还有人说:“阎王爷嫌她反动,不收。”
杨芮兰想了好久也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她的记忆几乎全部消失在天上的霞光里,只有一个记忆是清晰的,那就是“海外关系,里通外国,外国特务”。她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叨唠起来:“没有,没有,没有海外关系,没有里通外国!不是特务!没有发报机。”从此,她得了一个奇怪的病,凡是有人说“海外关系”“里通外国”她就会发抖。
杨芮兰是怎么逃过死神一劫的呢……
就在杨芮兰和她母亲被吊在树上时,罗方成听到有人狂叫:“抽死她们,剖开肚子看看,密电码是不是吞进肚皮了。”罗方成头皮都麻了,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冲击心脏,脸烫得能烙熟鸡蛋。他迅速扫一眼四周,本单位的红卫兵不下二十,他要破釜沉舟了。
当两个红卫兵同时抡起鞭子要对母女俩下手时,罗方成,这位世世代代红色根底的普通人,突然大步走上前,对红卫兵说:“住手!”
突然肃静,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射向这位一身黄军装戴红袖章的年轻人。
罗方成低声说:“把她们放下来!”
红卫兵头头狠狠地问:“你是什么人?敢保护里通外国的特务反动派?”
罗方成指着自己的红袖章说:“我是本单位刚刚任命的革委会主任,世世代代的红五类。”
红卫兵问:“谁能证明?”
立即有人举手:“我能证明!”
“我证明!”
红卫兵问:“你想干什么?”
罗方成努力使自己口气成熟,说:“我们单位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你把她们搞死了,谁来交代国外间谍问题?这样死太便宜她们了,我们单位需要她们交代问题,这是重大案子,需要活口。抽死她们简单,我们无法向中央文革交代,事情就复杂了,还以为你们跟她们有什么瓜葛,故意杀人灭口呢,这个罪名你们担当得起?”
果然,那些中学生红卫兵,你看我,我看你,噤若寒蝉。
罗方成说:“专案组,不麻烦你们中学成立,这是我们单位自己的责任,我们自己就有红卫兵总队,有五百多身强力壮的红卫兵,招之即来,来之能战!现在,请你们把这两个人放下来,谁吊上去的,谁把她们放下来,不然,我要上报了。我要调查你们是不是真正的革命派?你们要杀人灭口吗?”
红卫兵们被对方的气势镇住了。
罗方成向着围观的人群叫一声:“公路局的红卫兵,站出来!”立即站出来十几个戴红袖章的男女。罗方成咄咄逼人地说:“公路局的红卫兵,我们有没有把这个案子查个底朝天的决心?”一声震天的回答:“有!”这是一群成年人,个个膀大腰圆,比那些豆芽菜中学生显得威武多了。两派红卫兵虎视眈眈,有要开战的架势,到底成年人气场壮,逼得那些豆芽菜面面相觑,有点方寸不守。
就这样,罗方成连威胁带利诱,把满院子燃烧的气焰打下去了。豆芽菜们放下被吊起的母女,头头说一声“撤”,瞬间,这些孩子的身影消失了。这些可恶的小鬼一走,罗方成一把撕下“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的横幅,愤愤地说:“我们这里是庙大妖风小,池深王八少。”
杨芮兰母女死里逃生了。杨芮兰被打着“大案要案”的幌子,送进医院,从耳到颈缝了十针,脑震荡昏迷了一周,终于醒来。
这一周,她一直在天上同外婆周游,她记忆中的仙乐,美轮美奂,干净得没有一丝杂音,婉转得没有一点棱角。人,是奏不出这样奇妙的音乐的。后来,她听一位因车祸死过一次的朋友说起她停止呼吸半小时的经历,也是仙乐阵阵,金光闪闪。她这才心惊胆战地意识到,自己实实在在是死过去整整一周。那一周,她的心电图几乎没有波浪,呼吸弱如游丝,如果不是听到妈妈呼唤她的声音,她进了外婆的仙屋,只要有一只脚踏进去,她就立即断气,与这个世界永远无缘。当然,她不是下地狱,而是上天堂。
她的妈妈,罗莎的外婆,举目无亲,只能被遣送到弟媳乡下老家,由当地贫下中农监督劳改。外婆九死一生,天天下地劳动她觉得好幸福,起码可以与可怜的外孙女罗莎天天厮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