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辑
2009年,天津开了一个民国北派通俗文学研讨会,在当时隆重纪念五四运动90周年的气氛下,显得颇为另类——当初五四新文化运动所要推倒、驱逐的不正是包括“鸳鸯蝴蝶派”、“礼拜六派”在内的这些旧文学?翻翻那时的文章,从陈独秀、胡适到鲁迅、茅盾、周作人……一代新文学作家谁人没骂过“谬种”、“妖孽”?正是五四,使通俗文学遇到第一次重创。
五四之后,白话风行,新文学高视阔步,执掌时代的话语权;通俗文学低眉垂首但却默默生存,悄然风行于巷陌市井。最能说明此种情形的就是新文学大家鲁迅,他的母亲喜欢看通俗小说倒比看儿子的书更来劲;鲁迅常替母亲购买,三十年代还从上海一本一本地寄张恨水的小说给老人家消遣。还有些传闻掌故,比如说张恨水与世界书局老板一顿饭“十分钟内到手几万元稿费,在北京买下一座王府”,也可见当时通俗文学自有他的风光与热闹。
那时候写新文学不如写通俗小说赚钱,通俗小说读者多。新文学作家里没几个人能单靠创作维持生计,他们大都兼职,或做官,当教授,或者革命去,反正都是留洋归来的文化精英,革命先锋,总有各自出路。而一般写作者无产无业,转而写通俗小说谋生。像那一次北派通俗文学研讨会关注的几位武侠小说家:写《蜀山剑侠传》的还珠楼主,写《十二金钱镖》的宫白羽、写《卧虎藏龙》的王度庐等人,他们写作武侠小说最初都声称是为了糊口。宫白羽有一次为《妇女界》写一万多字仅得4元稿酬,一怒撂笔,后转写武侠小说。就是这位,早年还曾以本名宫竹心与鲁迅通信十来封,得周氏兄弟指导,写作新文学,翻译契诃夫。后来写武侠小说,就没有再与鲁迅联系了。50年代他在文章里写过:“我是一个倒霉的作家。作为一个鲁迅信徒而变成了著名的武侠小说作家……我成功了,然而我丢人了。”像王度庐,这个笔名隐着“混一混”,“度”过艰辛时日的意思。他晚年在沈阳当中学语文老师,从不谈自己写通俗小说这件事。
写通俗小说,在作者本人看来,也不是什么光耀之事,他们在新文学面前,先自怯了,觉得矮人一头,不登大雅之堂。或者在自己的旧小说里寻找新思想——看,我也写了男女平等、自由恋爱,社会不公——时有攀附新文学之意。或者也负气叫板:抗战时我们保守旧道德的旧文学作家可是没一个给日本人当汉奸的!好在还有众多武侠迷追捧,好在还有自己笔下侠的江湖,可以暂时忘却世俗纷扰……
彻底灭了旧文学还是解放后。据学者考证,解放初期文化部门大清缴,将民间流行的种种版本的旧小说,黄色的、反动的、荒诞的……除存档外统统销毁。收缴工作在当时还比较和风细雨,并不是粗暴没收,对于书店、租书摊交上来的旧书都有经济上的适当补偿。新中国新气象,一时间廓清寰宇,茫茫大地真干净。
旧文学作家们深感自己跟不上形势,而且生计又成了问题。还珠楼主过去收入很好,现在出版商在看风色,不像过去那样抢着印他的小说了。虽然革命同志鼓励他努力学习、改造思想、为人民服务,但他总感到前途渺茫。他曾向老友贾植芳问计,这位几年后被打成胡风反革命分子的新文学工作者出主意,让他试试写农民起义,这和武侠多少有些关联。后来他写了以张献忠为题材的《独手丐》,在该书前言中,他表示已将行销20年、能顾全家生活的《蜀山》、《青城》等带有神怪性的武侠小说,毅然停止了续作,今后将“遵守新的写作原则,为我所拥有的大量读者,灌输新的时代意识。”
应该说,在大形势下,旧小说家的境遇还是好的,像还珠楼主,解放后随剧团参了军做编导,还戒了鸦片瘾;像宫白羽,曾以通俗文学作家身份参加全国第一次文代会,还经常在大专院校作鲁迅研究报告。那些年政治运动一场接一场,只要想一想批《武训传》,批胡适、批胡风、批丁玲,新文学作家都这样了,旧文学家还能怎样?
反右时,还珠楼主因在整风中三缄其口,躲过去;不料1958年6月他偶然看到《不许还珠楼主继续放毒》一文,突发脑溢血,两年后病逝。宫白羽50年代有几年没职业,在家糊纸盒,一个一分钱。1966年宫白羽去世。
五四以后的各种文学史没有他们的位置。80年代后一度盛行武侠小说,在梁羽生、金庸、古龙的书丛中,偶尔冒出一本来历不明的《蜀山剑侠传》,盗印本,小字密密麻麻,厚厚一大本。前些年,因为李安导演、周润发、章子怡、杨紫琼等明星大腕加盟的电影《卧虎藏龙》,王度庐的大名,当代人才知道得多些,其他,如果提及“还珠迷”,很可能被认为是琼瑶的《还珠格格》迷呢。而这几位可说是金庸、梁羽生的前辈和老师。梁羽生曾在致宫白羽的儿子宫以仁的信中写道:“我最初写武侠小说,亦是受令尊影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