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默生的著作(它们的阴影)
在一切尺度都远远不能衡量的我们称作自然的领域,连同它那无尽的广度、无尽的深度和高度——在那些领域中,包括人类,连同其道德情感在社会和历史方面的影响——(我今天突然想到,)文学所真正描绘过的部分是何其稀少——即便总括起所有的时代。最好的情况也似乎一小队扁舟,拥抱着无尽海洋的边岸,从未冒险探索过那未经勘测的领域——从未像哥伦布那样,向新世界航行,去绕行地球一周。爱默生的写作便经常处在这种思想氛围当中,他的著作报道了来自海洋与大气的一两件事物,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面对我们的时代和美国政体发言。但是我要开始对他吹毛求疵了——由此证明我对他最深的教训并非麻木不仁。我将从民主和西部的观点出发来考虑他的著作。我将为你指明这些阳光明媚的苍天中的阴影。有人说过,英雄的性格在于“哪里有高峰,哪里便有深谷”。我惹人厌烦的任务(出于诸多理由)便是抛开阳光明媚的苍天和高耸入云的山峰,去仔细思考那些赤裸的瑕疵与黑暗之处。我有一种理论,没有任何艺术家或者真正第一流的作品,可以或能够毫无瑕疵。
首先,这些著作也许都过于完善、过于集中了。(例如,无论奶油和糖有多好,什么都不吃,只吃糖和奶油会怎么样!哪怕有这么好的奶油和糖。)尽管作者关于自由、野性、单纯性和自发性有很多话说,它们不过是以人为的学术和三四手的礼貌得体(他称之为自然)为基础,继而建设起来的。它始终是一种“制造”,从来不是一种无意识的“生长”。它是瓷人或狮子、牡鹿、印第安猎手的雕像——而且是精心选择的雕像——适合于客厅与图书馆的红木或大理石支架;从来不是动物或猎手本身。的确,谁需要真的动物或猎手呢?在星星、小摆设和挂毯中间,在以压低的声调谈论勃朗宁、朗费罗和艺术的女士与绅士中间,它能有什么用处呢?如果稍微有一点真公牛、真印第安人的迹象,或是自然本身在行动,那马上就会将这些善良的好人吓得逃之夭夭了。
在我看来,爱默生作为诗人、艺术家或是教师,都不是最为杰出的,尽管在这些方面都有价值。他作为批评家或者诊断者才是最好的。没有任何激情、想象、偏见、软弱,或任何显著的原因或特性,能够将他支配。冷静与没有血色的智能主宰着他。(我知道火、情感、爱和自我中心,一直闪耀在所有新英格兰人的内心深处——但是这些都深藏在外表之下,不露任何痕迹。)他不去领会或是接受任何一个侧面,任何或唯一或主要的陈述,(就像所有诗人或大多数好作家那样)——他领会所有的侧面。他最终的影响是要使他的学生们不再崇拜任何东西——几乎不再相信任何东西,除了他们自己。这些著作将满足,且很好地满足,一定的生命时期和一定的发展阶段的需要——它们,(像其作者年轻时宣谕的原理或神学一样,)作为一个阶段是珍贵的,无法形容的有用。但是在衰老、气馁、严肃或垂死的时刻,当一个人需要难以觉察的安慰和深不可测的自然那激发活力的影响,文学或人类社会中与之密切相关的一切时,那憎恶最为机敏的纯然智力的灵魂便不会去寻求这些著作了。
作为一个哲学家,爱默生拥有一种格外时髦的习俗理论。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习俗纯粹是化学家和冶金家用来认识他们手中金属的符号。对于深刻的科学家来说,所有金属都是意义深远的,就像它们的实际情况一样。渺小的东西,就和习俗的世界一样,大部分由金银构成。那么,对于深谙人性的真正的艺术家而言,被称之为坏习俗的东西往往是最别致和最有意义的。假如这些著作被吸收消化,成了美国人总体与特殊个性的养料——我们将会培养出怎样淘洗一空、中规中矩但却毫无血色、一无用处的民族啊!不,不,亲爱的朋友;尽管美国各州无疑需要学者,或许还需要经常使用浴盆的女士和绅士,他们从不大声笑,也不说错话,但是它们不需要以牺牲所有其他为代价的学者或是女士和绅士。它们需要好的农夫、水手、技师、职员、公民——完美的生意和社会关系——完美的父亲和母亲。如果我们只能拥有这些,或是与他们近似的人物,其中大部分是健康、广博、理智、慷慨和爱国的,他们便会使他们的动词与自己的主格相抵牾,如果高兴,他们就会笑得像鸟铳齐射一样。当然,这些不是美国所需要的全部,但是他们首先是要大规模供应的。而且,尽管有大量的错误和恶作剧,从本质上讲,这就是美国各州似乎有所直觉并当做主要目标的东西。精选的最上品的族类、(与其他相区别的)旧世界国家与文学的计划,本身并不是这么讨厌,但却会窒息和毁灭我们真正的计划。至于这种特殊族类,合众国从来也不能产生出任何与主要的欧洲国家同等辉煌的东西,(远远没法相比或与之竞争,)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但是,一种巨大而独特的平民群体遍及我们广袤而多样的国土,无论东西南北——事实上,历史上第一次出现这样一个巨大的集合体,真正的人民,它名副其实,由先进的英雄般的男女个体组成——它是美国主要的,或许也是唯一的存在理由。它一旦得以实现,必将至少产生同等重要的(我最近认为要两倍重要)适宜而民主的社会学、文学和艺术——如果我们将这些东西作为我们的民主政治来实现的话。
我时时会怀疑,爱默生是否真的知道或感觉到最高的诗歌为何,例如,就像圣经、荷马或莎士比亚那样。我看到他或隐或现地喜爱最为华丽的辞藻,或是古老和奇特的东西——沃勒的《去吧,可爱的玫瑰》,或者拉夫莱斯的《致卢库斯塔》——古代法语诗人离奇的幻想,诸如此类。对于“力量”,他似乎怀有一种绅士般的欣赏——可在他内心深处,上帝和诗人那最为壮丽的属性始终从属于八度音程、自负、文雅的扭结和动词。
回忆起多年以前,我就像大多数年轻人一样,一心想着接触一下爱默生(尽管这事来得晚了,并且仅限于表面)——我虔诚地阅读他的文章,在发表的作品中称之为“大师”,有一个月之久认为他确实堪称大师——我记住的不仅仅是他带给我的镇静,而且是实实在在的满足。我注意到大多数渴望思想的年轻人都要经过这个练习阶段。
爱默生主义最好的部分在于,它哺育出摧毁它自身的巨人。谁想只做别人的追随者呢?每一页书后面都潜藏着这样的意思。没有任何教师会这样教导自己的学生,为他们提供树立自己独立性的东西——没有比他更真挚的进化论者了。
冒险尝试一个古老的主题
一次对话——一方说——我们安排自己的生活——即便现今最优秀最勇敢的男人们和女人们,也和最受局限的人一样,要依据社会常规的支配,使自己的言行合乎标准。我们隐退到自己的房间寻求自由;脱下外衣,沐浴,在自由中放松一切。这些,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在社会中会不合时宜。
另一方回答——这便是社会的规则。它并不总是如此,依然存在一些可观的例外。不过,它必须被称为一般规则,以古老的惯例为支撑,也许会一直如此。
第一方——那么,为什么不在你的诗篇中尊重它呢?
回答——一个原因,对我意义深远的原因是,一个男人或女人的灵魂需要和享受为自己所受的限制在最高的方向上获得补偿,他或她被拉到平均线上,或是更为卑微低贱的地位,无论有多么现实,他们都需要社会交往。为了平衡这不可或缺的克制,诗人们那自由的思想会使他们解脱,并以普通社会所不容的各种方向的自由飞翔来强化和丰富人性。
第一方——但是没有必要激怒或是冒犯它吧。
回答——不,在最深的意义上不是冒犯——没有冒犯,也不能冒犯。时代与大众广大的平均数会解决这些事情。只需要懂得,足以适合普通社会的常规标准和法则既不能应用于灵魂的行动,也不能应用于灵魂的诗人。事实上,诗人们除了关于自我的法则是不了解任何法则的,自我的法则由上帝安置在他们心中,他们的自我就是法则的最终标准,和它最后的典范——直接向他负责,根本无视纯粹的规矩。对一个种族所能做出的最好的服务往往便是撩开面纱,至少暂时远离这些规则与僵化的规矩。
新诗歌——加利福尼亚、加拿大、德克萨斯——在我看来,已经到了从根本上打破散文与诗歌之间障碍的时候了。我认为诗歌从此将获胜并保持它的个性,无视于韵脚,以及抑扬格、扬扬格、扬抑抑格等等韵律法则,即便韵脚和那些个韵律继续为劣等作家和主题所用,(尤其出于讽刺和滑稽的目的,因为自今以后,对于完美的趣味来说,韵脚里面不可避免地有种滑稽的东西,无论如何,韵脚本身就显得滑稽,)最真实和最伟大的诗歌(尽管会始终微妙而必要地带有韵律性,且能够轻易辨识出来,)在英语中永远不会再次以武断的韵律表现出来,至多只是最伟大的修辞,或是最真实的力量与激情。在承认和谐韵律那珍贵而神圣的形式在它们的时代扮演了伟大而恰当的角色的同时——那忧郁的抱怨、民歌、战争、恋情、欧洲的传奇等等,其中有很多是无法仿效地用韵体写下的——一些非常杰出的诗人,他们的形影一直美丽而恰当地包裹在这种诗歌的披风之中——尽管这披风,或许连同额外的美,已经落到了我们时代的某些诗人身上——虽然对我来说,这种常规韵律的日子肯定已经结束。在美国,无论如何,无论现在还是过去,作为一种最高审美实践或精神表达的手段,它明显地失败了,并必定失去效用。大草原的缪斯,加利福尼亚、加拿大、德克萨斯的缪斯,科罗拉多群峰的缪斯,摒弃了文学和社会方面的来自海外的封建主义和城堡的规矩,欣然放大、调整着自身,以领会全体人民的尺度,连同属于他们身体与灵魂的自由游戏、情感、骄傲、激情与经验——领会学者们向我们描绘的地球整体,以及它天文学上的全部关联——领会现代,繁忙的十九世纪,(它和任何诗歌同样壮丽,只是有所不同),连同汽船、铁路、工厂、电报、圆筒印刷——领会民族团结的思想,整个地球的兄弟姊妹之情——以及农场、工厂、铸造厂、车间、矿山、河流湖泊上的船只的实际劳动的尊严与英勇气概——重新采用另一种更为灵活、恰当的表达手段——向着更为自由、辽阔、神圣的散文的天空翱翔。
至于三四流(甚至二流)的诗歌,是谁写的无甚区别或根本没有区别——它们本身就足够好了;它们没有必要真正发自作者的个性与生活。有时构成辛辣讽刺的正好是相反。但是第一流的诗歌,(有深度的区别于表面的诗歌,)必定要与诗人本身严格一致,接受诗人及其生活的考验。谁需要从蔑视懦夫或偷偷摸摸的人来获得勇敢与男子气概的荣耀呢?——谁需要押韵的守财奴或淫荡的油嘴滑舌的享乐者所写的仁慈或贞洁的歌谣呢?
在这些州中,超过所有先例,诗歌必须与实际事物,与具体各州打交道——因为我们还仅仅是个开始——它必须与联邦的塑造切实关联起来。我有时确实认为,只有诗歌才能为联邦下定义(亦即赋予其艺术个性、精神性、尊严)。美国人面临的最大危险是一种压倒一切的繁荣,“商业”俗气,物质主义:东西南北各处最为缺乏的是一种热情而闪耀的民族性和爱国精神,正是这两者将所有部分凝聚成一个整体。除了一批最为高尚的诗人,谁能挡开那种危险,在未来填补那种匮乏呢?
如果合众国还没有培育出任何伟大的诗人,它肯定会引进、印刷和阅读更多的诗歌,超过任何其他地方同等数量的人——也许超过全世界加起来的所有其他的人。
诗歌(像伟大的个性一样)是许多代人——许多罕见的组合,才能培养出来的。
要拥有伟大的诗人,必须拥有伟大的读者。
英国文学
为了避免出错,我要说我不仅推荐大家研究这种文学,而且希望大大扩张我们的来源和比较。美国学生可以很好地从所有先前的国土汲取营养——从盛期的希腊与罗马,一直到混乱的中世纪,十字军东征,然后是意大利、德国的知识分子——从所有更古老的文学,所有更新型的文学——从机智好战的法兰西,而且在许多方面,很多不同的时期,明显从伟大的西班牙民族的进取心和灵魂汲取营养——使我们自己始终能够谦恭,始终能够顺从,不可估量地受惠于母亲的世界,对于所有死灭的民族,就和所有活着的民族一样——这个产物,我们的这个美国,作为女儿,绝不单单属于英国列岛,而是属于大陆,和所有大陆。的确到了我们认识并充分使那些种子开花结果的时候了,那些我们继承自意大利、法兰西、西班牙,尤其那些国家最优秀的富有想象力的作品,在很多方面,它们比英语或英国文学更加高尚和微妙,对于完成我们的使命、责任、教育、记忆等等是不可或缺的。这些州所拥有并将始终拥有的英国元素,极大地超出了它恰当的比例。我已经谈到过莎士比亚。在我看来,它似乎是星体的精灵,第一流的,完全适合于封建主义。他的贡献,尤其对于激情文学的贡献是巨大的,对于人类永远是珍贵的——而他的名字在美国将一直受到崇敬。但在他那里也有很大程度的对民主的冒犯。他不仅与封建主义相一致,而且我要说,莎士比亚就是封建主义在文学中不折不扣的化身。于是,你似乎便能探测到他身上有什么东西——我几乎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它——即便置身于他天才的炫目光华之中;而且,我们几乎能在所有领先的英国作家那里发现更为下等的体现。(也许我们终究要引进势利眼、势利小人这个词儿了。)与此同时,还存在着古代亚洲的伟大诗篇,印度史诗,《约伯记》,爱奥尼亚人的《伊利亚特》,《新约》中无可超越的单纯、可爱而完美的有关基督生与死的叙事诗,(大体上,荷马和圣经诗歌确实亲密地纠缠着我们,)还有最具特色、想象力或浪漫气质的大陆遗产,如同《熙德》和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的一样,如此等等,我要说,它们在本质上是与我们相一致的,而且,远远超过它们本身,也奇妙地与我们今天的纽约、华盛顿、加拿大、俄亥俄、德克萨斯、加利福尼亚的婚姻生活相一致——而且与我们的观念相一致,无论是严肃的还是诙谐的,还有我们的英雄气和男子气的标准,甚至与我们的民主需求相一致——那些需求不仅没有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得到满足,反而在他的每一页书中遭受到了损害与侮辱。
我还要补充一点——英国虽然在政治自由或相关思想方面跻身于最伟大的国家之列,而且具有强健的个性,如此等等——但是英国文学的精神却并不伟大,至少不是最伟大的——它的文学不是我们的典范。除了莎士比亚例外,在那种文学中并不存在任何一流的天才——尽管它确实具有相当大的价值和人工之美,(大部分来自于经典,)但是它几乎始终是物质的、感官的,而不是精神的——几乎始终是充血的,患有多血症,而不是解放、扩张和膨胀——它是冷的,反民主的,喜欢懒惰和堂皇,显示出很严重的庸俗品质,害怕说出或做出本身全然恰当却不合常规的事情,害怕因此遭受耻笑。在最好的情况下,它也弥漫着阴沉之气;它郁郁寡欢、忧郁愁惨,而且,那些品质以无可匹敌的风格,在性格与情节中得到了公正的表达。但是,它不同于希腊戏剧家那司空见惯的冲突的激情,像黑风暴过后一样,让天空如洗,万物一新,以力量令人振奋;而是像哈姆雷特,无精打采,病恹恹,迟疑不决,在秘密品味过蓝调之后,留下的永远是病态的魅力,悲哀的奢华……
我向合众国所有年轻男人和年轻女人做出以下的强烈推荐,他们也许能够胜任,去追上并超越那些满载的船队,亦即意大利、西班牙、法兰西、德国的文学,这些文学中充满了自由、沉着、快乐、敏锐、扩张的元素,在为合众国的未来做准备中所需要的元素。我唯一希望的是,我们能有真正出色的翻译。我欣喜于人们对东方研究与诗歌的喜爱,我希望它能够继续开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