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路骂骂咧咧地回到公司。准确地说是我一个人在抱怨,何似刚来没几天暂时还不能做到感同身受,袁媛则用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安慰我,不就是在你周末逛街的时候喊你回来开个会吗,我还试过被她从被窝里拽出来开视频会议呢。
你老公当时也在床上?那边呢,她老公也在床上?何似好像亲眼目睹了当时的场景,笑得不怀好意。
我瞬间听懂了,忍不住发出一阵啧啧,难怪曹总坚持不懈地挖了你四年。
袁媛的脸像被火烧着了,每次我们开玩笑只要带上她老公,她就会毫无还手之力,她越这样我们越怀疑哪怕只是我们胡编的情节,她也会一字不漏地脑补一遍,然后成功地给自己点了一把火。
能够在三十三岁这样的年纪还像少女一样爱着最初的爱人,我很羡慕。
我们等了大概一个半小时,其间袁媛又给一朵打了三个电话,可都没接通。不过曹总已经联系上公司另外项目组的文案,边接电话边用眼神通知我们速速进会议室就位。
周朝和其他人早就在里面了,投影仪已经准备就绪,曹总挂了电话走进来打开电脑,巨大的幕布上就立刻显现出“第十九届全国糖酒会启动倒计时”字样。
近几年来,糖酒会影响力不容小觑,光是参会企业达数千家,商品达数万种,专业观众突破三十万人次,每年成交额超过二百亿元人民币。
历届糖酒会滕旭公司都会以最新研发的保健酒系列和传统清香型白酒,占据半壁江山,举办这种展会对他们来说就像是科比在“汤姆熊”玩投篮游戏一样,闭着眼睛都能进。
这次他们却决定了交给我们来做。
从会议一开始曹总的表情就庄严得如同天安门上空迎风招展的五星红旗。她把目光投向袁媛,“作为项目负责人,在时间这么紧凑的前提下,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何止是紧凑,投胎都没这么急。
袁媛像被针扎到一样抬起头,表情瞬息万变。“呃,我觉得……是这样……可能前期我会需要一些资料,比如他们之前历届糖酒会的方案之类……”
曹总垂了垂眼睛,嘴角不自觉地往下撇了撇,接着举目望向何似。“何似,你觉得呢?”
所有人的目光跟着一起扫过去。我莫名替他捏了一把汗。就在我用惴惴不安的目光紧盯住他时,他动了动手指,圆珠笔就像玩杂耍一样在他手背上滚过一圈。
“我在网上搜过他们之前举办的展会形式,都是正儿八经,千篇一律,”他微笑着说,“我想这次可以结合滕旭周年庆搞个party,跟国博中心的人商量一下,在二楼给滕旭预留出五百平的场地应该不难。”
曹总推了推眼镜,“明天我要看见方案。”然后转向我,“设计图也是。”
“至于其他人具体细节的分工,何似你来安排。”曹总关上笔记本,打开手机,在通讯录里滑了滑,然后把屏幕递到袁媛面前,“这家的小炒还不错,你帮大家点几个菜吧。”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下意识看了袁媛一眼,她低下头专心致志地抄写着那个只有八位数的座机号码,然后合上速写本起身出去了。
就跟曹总让她去准备合同或者标书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我打车回到家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半,小区里的路灯早熄了,只留下楼顶侧面的方形射灯彻夜亮着,把头顶的夜空照得遥远而安宁。
每次加完班从浑浊的办公室里走出来站在四下无人的街道上,我都有种再世为人的恍惚感。
起初,因为惊悚片看得太多太杂,以至于我总担心“山村老尸”和“电锯杀人狂”结伴出现在电梯里,或者攀升至25楼的一分多钟里,电梯门忽然打开,外面站着个《寂静岭》里的女护士对我说,欢迎光临。
不过加班的次数多了,我也就不怕了——电梯镜子里的这个双眼浮肿,唇色苍白,常年绑着马尾的人,她比贞子可怕多了。
我洗完澡已经凌晨一点半,电脑上Face Time的呼叫铃声像催命一样响起来。
何似那张精美得像一枚待拆封的礼物一样的脸,占满了整个屏幕。他言简意赅地通知我,设计图滕旭那边不太满意,“重做,对,他说的是重做。”
我揉了揉眼睛,幽怨地看着他。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自己的不专业,他并不是袁媛,不是我可以随意撒娇吐槽的对象。于是我想起了一朵。
等到电话接通那一秒,我才猛地想起已经一整天没有她消息的事情。“喂,”她的声音听起来跟好几天没吃饭了一样,虚弱无力。
“你跑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我们今天都被叫回去加班,而且现在我还要重新修改设计图,我真的好想死!”
我像往常一样抱怨道。
我刚进公司的时候就听说了,席一朵被副总誉为“禾邑的负能量”。每次加班溜得最快的都是她,每次发奖金,最锱铢必较的也是她,她会要求财务精确到净利润小数点金额的后两位,就算是一块钱,也不肯放过。
“西盈,你有认识厉害的律师吗?”
我愣了一下,“哪方面的?”
“夫妻财产分割。”她声音冰冷得就像电脑客服。
“……我帮你问问。”
“好。”
我隐隐感觉不对劲,但也没时间多想,在离上班时间还剩下两小时的时候,我把设计图发到了何似的邮箱里。而就在我准备关掉电脑,眯上一小会儿的时候,他回复的邮件咻的一声飞了出来。
“perfect.”
我心满意足地晕死在床上了。
早上七点。这是一天中泾渭分明的起始线。大多数人会在这个时候吃早餐,或者在赶往工作的路上。
当你以为自己已经很早的时候,永远有人比你更早。
长江边上,摄影师正在捕捉清晨的第一缕强而有力的阳光,因为他正在努力试图完美地展现出许峦峰所说的“细弱而壮美”。
穿着单薄旗袍的女主角在深秋清晨的江边上冻得瑟瑟发抖。她已经喝下了好几杯热咖啡,现在她再次捂着小腹冲进了洗手间。
水温很低,她把手放在水龙头下冲了一小会,就忍不住要拿到烘干机下面。然而,她犹豫了一会,然后又把手放在水龙头下面冲了好几分钟才出来。
许峦峰在摄像机后面吃早餐。他穿着黑色长袖tee,鼻子上架着墨镜,脸上有青色的胡茬。没人看见他的目光像敏锐的扫描仪一样盯着画面来来回回地看,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事实上有好几个瞬间,他都感觉到一阵阵的刺痛,好像下一秒他就要瞎了。
忽然,他感觉脸上一凉。
林桐语正握着纸巾,弯着腰站在他面前,刚刚替他擦掉嘴角残余的一点油星。
“手这么凉。”许峦峰握了握她寒冰一样纤细的手指,转身叫助手去买咖啡,然后把自己的外套递给她,“拿去披着。”
江风把林桐语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她把头也一起蒙在外套下面,看起来像个阿拉伯人。她把自己裹在许峦峰宽松的外套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很快就温暖了起来。
被咬了一口的苹果形状的logo心平气和地发着光。
屏幕后面是何似那张精致得无懈可击的脸,以至于周围来来往往的工人们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镜头如果以何似为中心进行无限扩充和拉远,你就会发现他其实置身在一个巨大的尘土漫天的展会中心里。每一小队人马都各自在早已划分好的区域里像蚂蚁一样忙碌着。但是就在三个小时前,这里还大门紧闭,空无一人。
“二楼?搞个party?这位先生您一定还没睡醒吧。”在凌晨四点钟接到何似电话的展会中心助理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整个人都在“是老娘在做噩梦,还是这个人在做梦”的混沌里。
何似在电话这头冷静地微笑一下,“李小姐,如果您现在还不赶紧找人过来给我开门的话,那么贵公司就会错失长达三个月的机场候机厅出入口的两个黄金广告位,并且是免费的。”
说完何似就挂掉了电话,因此他并没有听见从李小姐那边传来的一阵噼里啪啦的起床声,在何似说完最后一个字的那一刻,她整个人都像是被解除封印的孙悟空一样,恨不得就地来几个后空翻。
袁媛坐在地铁上,两眼无神地喝着豆浆。
在这一个半月的时间里她几乎每天都在加班做方案,一再跟各大媒体对接档期和档位,就连睡觉,她梦见的都是密密麻麻的排期表。上面表示档期的小圆点像星星一样眨着眼睛,一会儿蹦到这一格,一会儿跳到另外一栏,全都在调皮地对袁媛喊,“来抓我呀。”
她觉得自己精神开始衰弱。
有一度,她难以控制地对沈瑞既崇拜又愤恨的心理,因为这个人的要求实在太多了,而且太专业。他不仅对其他竞品所采用的媒体和广告位如数家珍,还对新媒体CPM(千人成本)研究颇深,让袁媛这个在广告行业里滚打了快十年的广告人感到汗颜。
每次收到石磊转发过来的沈瑞的邮件,她都有种以前在学校考试后快要发成绩单的心情。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非常非常在乎外界对自己的评语,开始是亲戚,然后是老师,接着是领导、老板。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依赖着别人一个奖励的眼神或者一句称赞的评语而活下来的。
因此,她可以狠狠心熬夜做题到半夜,上课时因为忍不住打瞌睡而把自己的大腿掐成紫红色,也可以扔下发烧到39.5℃的老公回到公司加班。当然,事后她一定会在床上或者其他什么场所狠狠地安慰他。
在被曹衣衣招入麾下一年半的时间里,她在很多猝不及防而匪夷所思的时刻接到过曹总的电话。她甚至为此设置一个专门铃声,每次“哈!利!路!亚!”这个铿锵有力的旋律响起时,不管她在做什么,身处何地,都会立刻像即将奔赴前线的消防战士一样精神抖擞,视死如归。
比如现在,电话忽然响了起来。这个魔性的手机铃声像迎头浇下来的热开水一样,振奋了周围一大圈还在昏昏欲睡的旅客。
“沈总那边你不用去了,新加坡航空总部发了点资料,你去他们分部取一下。”
“……”袁媛有些愕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什么问题吗?”曹总开始不耐烦。
“没有!”
挂了电话,袁媛没有丝毫犹豫,在车门即将关掉的瞬间跳了出去。
席一朵站在法院外面已经半个小时,她背着装着各种证明材料的包包,犹豫了很久也不知道该如何迈进去。
一辆黑色小车从她身边驶过,然后在重来了两把以后,才勉强把车子停好,下车前,里面的人重重地按了一下喇叭。
一朵应声回头,就看见那个从车子里钻出来的人。
他们已经很久没见了,她甚至都想不起来具体有多久,甚至也想不起来上一次看见他的脸是什么时候;也许是从朋友微博上看见他和别人的结婚照的时候,也许是在删除电脑里所有垃圾文件的时候。
“怎么,不敢进啊?”他挑衅地朝她笑了笑。跟以前一样,眼角眉梢都透着意气风发。
以前,这是他最吸引她的地方。她在大学里跟他相识的时候,她就决定一定要拿下他。结果,他们很顺利地一毕业就结婚了,也很顺利地就离婚了。
顺利到那时他们根本没有理清关于财产分配的问题。
而现在,他把她告上了法庭,为了当时装修新房的二十万。
一朵接到传单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空了。她一再通过百度和找朋友鉴定这个文件的真实性,她甚至怀疑他是为了想吃回头草而跟自己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结果她被现实狠狠抽了一个耳光。她觉得自己被抽得都要耳鸣了,根本听不见其他任何声音。
她终于挪开步子走了进去。
离婚时她还并没有这种感觉,那时她只觉得自己的爱情死掉了,幸福也死掉了。可是现在,她觉得自己前半生,彻底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