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条短信让我觉得下班前的三十分钟格外漫长。
我走到袁媛身边称赞她那架新买的粉红色眼镜框,让她的目光不管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楚楚动人,好像随时都要嘟着嘴说出:老板,这份合同无论您签与不签,我就在这里,不离也不弃。
接着又走到何似身边问他有没有带粉饼借我补一补妆。
“其实,西盈,我觉得你每天最好看的时候就是快要下班前。因为这个时候你脸上早晨刷得过多的散粉就会被汗水和油光浸润,浑然一体,就像是快要融化,但还未融化的,刚刚被人舔了一口的香草冰淇淋一样,光滑白皙,温婉动人??”
“我错了。”我举起双手打断他,低眉顺眼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扔了一颗薄荷糖到嘴里。
我决定晚一点再走。
可是直到五点四十五分,其他人都丝毫没有要下班的样子,我只好愤怒而飞快地打了卡,跑下楼梯。
就在我四下张望的时候,电话响了,“我在你十一点钟方向。”
我透过旁边铁栏看见一辆白色的小车,他一手拿着烟,冲我扬了扬下巴。
“怎么不开进去等我?”我系好安全带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特别虚伪,用席一朵的话来说,就是心机婊,要是她在的话,肯定会戳着我的脑门啧啧地教训我,得了便宜还卖乖。
是的,我压根不想让同事知道我有人接,尤其这个人跟我根本没有实质性的关系。当我脑补到“地下情人”这四个字的时候,把自己吓了一跳。
车子已经发动了,许峦峰专心致志地看着前方,目光都没有往我身上撇一下,他好像没听见我说话似的,只问我有没有推荐的餐厅,他最近几天都在吃剧组的盒饭,吃得舌头都快绿了。
“是吗?我看看。”我笑着转头看着他。
前方的路口适时亮起了红灯,他踩下刹车,侧过身来捧住我的脸,毫不客气地把舌头伸进我的嘴里。
不管我们曾有过多少次这样的亲吻,我总是无一例外地笨拙和不知所措,只能被动着任由他温柔侵入,横扫千军。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许峦峰每次亲吻我都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虽然他并不会弄疼我,但他紧绷的背部线条,甚至捧住我脸的姿态,都让我觉得他好像使出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总是让我有种末日来临前战栗的错觉。
正是这种孤注一掷的气质吸引了我,让我觉得随时都会跟他一起毁灭,好像我们都是没有脚的鸟,只能彼此拥抱一路俯冲。
绿灯亮起来,他腾出一只手来握着我,皱了皱眉,“又瘦了。”
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目光就开始变得涣散起来。他身上好像有一股独有的,对我才有效的安眠分子,无论什么时候,无论过了多久,我只要再次回到他的身边就会卸下日积月累的疲惫,旁若无人地睡过去。
整座高架桥拥堵得就像一条流光溢彩的长河,红色的灯光就像在血液里浸泡过的星星,我在半梦半醒之间睁开眼睛看见桥下无数刹车尾灯时,心里就莫名升腾出一种没办法说出来的感伤。
就好像是童年时代,刚看完了一集动画片,窗外夜色低低地压下来,想起作业还差一大半,但新学期即将到来的那种灵魂深处的无措与惶然。
“这次你会在P市待多久?”我一动不动地靠在他肩上问。
“没准,还剩下几场戏,拍完就转下一站。”
我没有再说话。这些年我们频繁地见面,频繁地分离,每一次都默契地根本不对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做任何约定,就像我从不会把他当作男朋友介绍给我身边的人。
而他,我不知道他怎么想。尽管他经常会带我见他那些圈内的朋友,但正如众所周知,贵圈乱得很,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女孩出席任何场合都不代表他们有着什么特别牢不可破的关系,更不代表某种承诺,那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点缀,或者是说礼节而已。
我带许峦峰去的是席一朵常去光顾的那条街。
她跟芬兰小男友闹分手的那段时间,沉迷于相亲,用她的话说是,充斥着赌博快感和丛林探险气质的现代都市人群减压的社交活动。
当然,她真正的目的并不是通过这种方式找一个男朋友,或者是老公。
她很乐于一边享受满桌精致昂贵的美食,一边听对面的男人从祖上三代开始介绍自己。
这些人如果以财富划分,大概可以分为三类。一种是年薪百万的资产阶级,他们大多年过半百,结过两三次婚,有四五个孩子。无论他们在孩子抚养费和给前妻的赡养费上多么地锱铢必较,当他们看见一朵那张浑然天成,毫无整容痕迹的素颜时,都会摆出十二分的诚恳,向她阐述自己是如何的渴望真爱和婚姻,渴望白头到老的忠贞。
一般这个时候,一朵都会盯住他们身上某个品牌配饰不放。比如,“你手上这个腕表挺漂亮的,送给我当见面礼吧”又或者是“你爱马仕的手包还不错,我正好想换一个”之类,涵养稍好的会笑笑,然后放下买单的钱离开,涵养不太好的脸色立刻就冷下来大声地喊:“服务员,买单”。
另一种,是那些好不容易考上名牌大学,成功进入一间外企或者国企,被称为“经济适用男”的族群。他们往往穿着笔挺的西装,拿着最新款的手机,一落座就习惯性地把手机、钱包还有车钥匙,一并扔在桌面上,拿出百分百谈判的姿态,像做PPT一样对自己进行swat分析,然后把从初恋开始到上一任女友的优缺点全都扒拉个遍;再告诉一朵,他就是想找个单纯的女孩子,能在事业上帮助他最好,但如果不能,至少能在生活上当一个贤内助。“要知道,我现在正是事业上升期,像什么做家务带孩子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是不可以占用我太多的脑流量的。”
此时我们的一朵就会叉起一颗水果沙拉里面的蜜桃块,赞同地点了点头,“那你为什么和前女友分手?她不是挺符合你的要求吗?”
年轻的男人沉吟了一下,“嗯,她是还不错。不过她家人口实在太多了,上次她带着弟弟妹妹来我家,跟日本鬼子进村似的,差点把我妈闹得高血压。”他捂住心口,表情好像心肌炎发作了一样,“我给她机会了,但我没想到,她竟然选了她家那群小崽子们。”
一朵差点一口饭喷出来,她张着嘴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默默地拿过菜单,又加了几样菜……
剩下的一类是高危职业族群,听说他们每个人殉职后,家属能够得到的抚恤金足够家属挥金如土度过半生。也正因为如此,一朵一直也拎不清这些人究竟是干吗的。
但他们无一例外少言寡语,眼神像九重天上修炼了几千年的神佛一样悲悯空洞。一朵觉得随便点个檀香,她就脱口唱出《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了。
在对方表示,任何无关于家庭、职业和私人生活的问题,他都可以回答的时候,一朵往红油滚滚的汤锅里下了好几片特级肥牛卷,笑眯眯地说,“你应该忌杀生吧?要不要帮你叫份青菜?”
对方终于露出了一丝痛苦的表情。
而我和许峦峰此刻就在簌簌疯狂涮肉的这间以新鲜的食材、周到的服务,以及昂贵的人均消费而著称的火锅店里。
一朵对这里的味道盛赞不已,她说,就算对面坐着的是个和尚,并且即将成为她的老公,她也能面不改色,风卷残云地先吃上至少三小时。
“是还不错。”许峦峰吃得有点漫不经心。
“这叫还不错?你能不能别这么刻薄!”我吃得不亦乐乎,就差把自己的舌头扔进去涮两下,然后直接吞进肚子里。
他宠溺地看着我,就像以往很多次半夜我吵着肚子饿,他都会爬起来用他蹩脚的厨艺给我做宵夜,看着我毫不介意地狼吞虎咽时,眉眼里洋溢着发自内心的满足。
就在我们渐入佳境时,一个服务员微笑着走了过来,手里端着几瓶颜色鲜艳的Rio,“今天是我们老板的结婚纪念日,凡到场的情侣只要当场接吻一分钟,我们就免费赠送一瓶酒,不知道两位有兴趣吗?”
她问的是“两位有兴趣吗”,而不是“两位是情侣吗”。
我默默在心里为她点了个赞。
就在我带着一种“骑虎难下”的心态打算跟许峦峰名正言顺地接个吻时,他朝服务员摆了摆手。
“那么,打扰了。”服务员有点尴尬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
许峦峰丝毫没有留意到我表情的变化,自顾自地捞起两块快要煮化了的土豆放进我碗里。
我啪一下甩开筷子,“饱了。”
他抽出一张纸巾递给我,“还有这么多,要打包吗?”
我懒得理他,抓起包起身就走出了餐厅。风一扑,泪水就涌到了眼梢。我用最快的速度绕到马路上,抬手就要打车。
就在离我最近的一辆空车缓缓驶过来的时候,许峦峰一把把我拉了回去。“你干嘛呢,不等我买单就往外冲,你想吃霸王餐啊你?”
我扬了扬被他握住的手腕,“别他妈动手动脚的。”
他像是没听清楚我说什么一样,有些迷惑地看着我,好像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在我们过去相亲相爱,抑或是冷漠疏离的时光里,我从来没有这样跟他说过话。
血液不断往上涌,它们叫嚣着,激烈地撞击着我仅存的理智。我在电光石火间,仿佛过电影一样回忆起过去这些年里,我孤身一人搭飞机的场景。有时候是早晨鸡都没睡醒的时候,有时候是半夜鬼都打呼噜的时候,我拖着巨大的橙黄色行李箱,像流浪狗一样朝有他的地方奔赴过去。从不拒绝,毫不怠慢。
他未婚,我未嫁,可是我们就跟偷情的狗男女没分别。
“为什么?”泪光滤镜下的许峦峰特别好看,好看得让我心痛。“在陌生人面前接个吻你都不敢?许峦峰,这些年我算什么,你养的宠物吗?”
我尽量语调温和,避免引来一些令人难堪的围观。
他的脸色变得难看,变得坚硬,尤其在他松开我手腕的一瞬间,我就后悔了。
他低下头目光深沉地望着我,“那你呢,西盈,在你心里我算什么?刚才我没有去你公司楼下等你,你问问自己,真的生气吗,还是你根本就舒了一口气,不用害怕被同事看见,不用费心撒谎为我们的关系下个定义。”
“你被恋人抛弃,被家人忽视,才想起来拉我当临时避风港,还是,我只是你用来报复关桥的工具?”
我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名字,而且还在这个名字前面毫不留情地加上了“报复”两个字。
以前他从没提起过,因为他知道这两个字就像是能够精准地对我放出箭矢的声控装置。任何时候,任何人说出来,都会让我的心脏上毫无预警地多两个窟窿。
不过现在里面已经没有鲜血流出来了,流出来的只是日积月累腐烂的,带着腥臭气息的毒液,它们变成我喉咙里呼之欲出的恶毒。
“是啊,许峦峰,我从没爱过你。我怎么会爱上一个工具呢。”放狠话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技能之一,伤人伤己总是我们年轻时候玩得最得心应手的游戏。
不知道我们彼此这样在大街上冷静地对峙了多久,他终于扔掉手里的烟蒂,走过来想要拉我的手。但他停了停,最后轻轻扯了扯我的袖子,“走吧,我送你回家。”
这一次,我没有再反抗。我把自己扔进副驾驶里,调低靠背,腿蜷在椅子上,背靠着他,假装自己睡着了。
我又想起了那些闪闪发亮,色泽温暖的往事。
有一年冬天,他经济状况很拮据,还是照例给我买了头等舱的机票。我们挤在没有暖气供应的地下室房间里,冷得就像两只快要僵掉的仓鼠。他不断地烧开水,灌热水袋,充暖手宝,放了一圈围着我,把我冻得跟冰块一样的脚放进怀里。
还有一次,他一个小电影得了一个小奖,他上台领奖发言时,目光一直看着我的方向,看得我脸都红了,最后我实在不好意思,跑离了会场。他领完奖,追出来把厚厚一沓钞票放进我手心里。
车停了下来,我心里已经被这些酸涩温暖的情绪胀满了,我一点都不生气了,我也不想再说那些让他难堪的话。可是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在黑沉沉的死寂里,我听见了他叹息般的声音,西盈,我不会再来纠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