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先生为说一棵树，硬是把一座森林拥到我们眼前来了。这一番功夫，非得有精心、耐心、热心、雄心、苦心诸般心肠不可。
我在本书中格外经济地使用“伟大”这个字眼，以至把它从屈原、李白、司马迁等篇章中残酷地剔除了，只小心翼翼地使用两回，一回留给了鲁迅，一回就是交代给《红楼梦》。
几千年的中国文学史，如果仅仅只有一部“红楼”，也有足以笼罩古今以至中外的辉煌。《红楼梦》是一部伟大之书。
这么一部大书，倒叫人不知从何说起。
“红楼”言情，言男女之情。以言情而至于伟大，须有一个条件：起于言情，终于言情，但不止于言情。通常的言情之作，全副笔墨都在言情上，极易流于浅薄。伟大的言情，它有一副不言情的底子，才衬得出情的深度。《红楼梦》正因为有一多半笔墨不在宝黛爱情上，才衬出宝黛爱情之真之深之有分量。所谓饮食男女，先须有饮食才有男女，先须有生活之实，才有爱情之切。生活愈逼真，爱情也愈生动。将《红楼梦》一层层剥离，最终只剩下一个贾宝玉一个林黛玉，至多再加一位薛宝钗，剩下的是宝黛的爱情和贾薛的婚姻，喜从中来悲从中来的悲喜剧。如果仅仅这样，《红楼梦》也有可能动人心魄成为杰出之作，但绝不至于伟大。曹雪芹先生为了这几个小儿女，又建造出一座大观园。大观园须有根据，便围出荣国府、宁国府，贾府二府之不足，又旁及乡屯、寺院、官府、市井，等等等；又在宝钗、黛玉周围，生添了王熙凤、史湘云、探春、惜春、迎春、李纨、妙玉凑出十二个小姐少奶奶，以至有《金陵十二钗》的名目，并一度是《红楼梦》暂定书名；又旁及袭人、晴雯、鸳鸯等丫环、奴仆，又少不了贾母、贾政、王夫人等老爷太太，直牵挂出五百多人，在场上有个性的就有百余位，让人过目难忘的有几十个，铭心刻骨的也有十几个。曹先生为说一棵树，硬是把一座森林拥到我们眼前来了。这一番功夫，仅有文学上的大手笔还不可以，非得有精心、耐心、热心、雄心、苦心等等诸般心肠不可。
既有这等空间这等人群，必须有一个布局，有一个秩序。《红楼》之伟大，首先在结构之伟大。要让我们看贾家世界，先由一个古董商人冷子兴冷眼热道一个梗概；再借远来探亲寄居的林黛玉作一番打量，算是“雅视”；再借一个刘姥姥走进荣国府一通张望，算是俗看。这样一层一层地搬演出来，一笔一笔地涂抹出来，《红楼梦》的第一批评家脂砚斋称这种方法叫“皴染法”，是中国画的一种手段。据读“红楼”的人们的总结，曹先生的这一类手段有几十种吧，所以《红楼梦》看似庞杂，又事无巨细，但是脉络清晰，事理分明，让我们读起来格外轻松，可以从任一处开手读，到任一处放手。可以正读、倒读、间读、跳读，都不会有读得晕头转向的时候。
不过，脉络终究是手段，它达成的最终效果却是丰富。此前或此后都没有人创造出如《红楼梦》一般丰富的自足的完整的世界。一位俄罗斯人曾这样评价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一幅人类生活的完整画像，一幅那个时代的俄罗斯的完整画像……一幅有关一切人们在其中发现自己的幸福和悲哀，伟大和耻辱的事物的完整画像。只要将“俄罗斯”换成“中国”，这段话可以全盘用在《红楼梦》身上。将《红楼梦》与《战争与和平》做一个比较，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战争与和平》也写了几百个人物，也写了四个贵族家族，托翁原本也只想写一个贵族家庭生活的故事，而将历史事件仅仅做背景。但《战争与和平》终究是在俄罗斯，而《红楼》是在中国，托尔斯泰终究是将大的时代变动将俄法战争拉到了前台，而曹雪芹却始终将笔墨用于描绘他所谓的“家常琐事，闺阁闲情”这样的日常生活状态上。虽然没有禁绝诗化的处理，曹雪芹终究是坚持写实主义比较彻底的一位作家。“正因写实，转成新鲜”（鲁迅），所以耐心写日常生活的曹雪芹将中国历来的小说传统做了一个颠覆，而创造了不朽。
关于曹雪芹坚守写实的合理的真实的答案，就是他在追忆他自身曾有所经历的家族史，所以他不惜“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他不是一个猎取功名的文人，也不是赚取稿酬的职业作家，他用尽平生心血，才写了这么一部书。
学术界对曹的家世生平大致有这样一些公认：曹的曾祖起，三代四人做过江宁织造，那是一个品级不大却财权极重的官职，并且，曹的祖父曹寅是康熙皇帝的乳兄弟（其母是康熙的乳母）和近身侍卫，所以是康熙的心腹之臣。康熙六次下江南巡视，其中五次就以江宁织造署为行宫，可见对曹家信任之深恩遇之隆。曹又擅诗文，曾受命主持刊刻著名的《全唐诗》。但是从雍正五年（1727年），曹的父亲被革职抄家，家族便开始没落，到乾隆初年，又遭一次打击，终至潦倒不振。曹雪芹童年在南京经过“锦衣纨绔”的生活，家败后迁居北京，曾做过宗学（满人贵族公学）的管文墨的杂役，晚年在北京西郊香山附近的生活已经是“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境况了，因伤病而逝时，不满五十岁。
曹雪芹不是贾宝玉，恐怕也不是贾宝玉的唯一原型。因为按照学术界的考证，曹有两个可能的生年，一是1715年，那么曹家被抄家时，他只有十二岁；一是1725年，那么被抄家时，他只有两岁。那么关于家族的回忆，全部或至少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他的家人亲友。而且，据他的朋友回忆，曹本人面色黝黑，身体矮胖，胖大多是成年后的变化，面黑却注定他至少在形象上不同于“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的贾宝玉。还有，正因为贾宝玉的原型不完全是他，他反倒有可能因有所间隔而宽大和从容地调理笔墨。但贾宝玉完全不是他，他也无法有这般精细和从容的笔墨。
贾宝玉的可能的原型之一是脂砚斋。脂砚斋可能是曹雪芹的叔父辈或堂兄弟，有关《红楼梦》的种种是非、种种迷雾，大都是由这个脂砚斋而起。《红楼梦》有两种版本系统，一种是刻本，分别是刊刻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的甲种本和刻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的乙种本，都是一百二十回本，主持刊刻的是程伟元，所以又叫程甲本、程乙本；另一个系统的是钞写本，只有八十回，而且都附有署名脂砚斋的批注和评点，所以又称脂评本。脂评本始终以《石头记》名之，最早面世的抄本，比刻本早三十年。现存的各种脂评本有十二种。就脂评的文字推断，脂砚斋不仅参与了《红楼梦》的抄阅、修改，而且无疑的是书中故事的当事人之一。
正因为有八十回的脂评本的存在，一百二十回的程刻本的后四十回就有一个真伪的问题。一种可能是确为曹雪芹原作，程伟元只是请高鹗（一位其时尚不得志的官僚文人）参照一些搜集来的红楼抄写本做了一个汇校编辑的工作；一种可能不是曹雪芹所作，全为高鹗伪作，但参照了一些世上的续貂之作，但最大的可能是确有一些曹的残稿，高鹗又加以增补修订，因为在一些大的脉络上，后四十回还是遵从了前八十回的意旨，还是接近前八十回的风格。但是一些细部情节不完全契合读前八十回的读者预期，而最关键的是后四十回的语言功力上的薄弱。《红楼梦》的语言创造了中国文学的最高成就，极富表现力。不仅在叙述语言方面，尤其是在人物对白的语言上，道白一出，人物的性格、心理和潜在心理就毕露无遗，极其生动和鲜活。后四十回中的人物的大部分语言都较平顺，虽然事理都对，但欠缺活力了。还有就是，后四十回因为变故既大又多，作者要忙于交代过程，自然也难于做到前八十回那般从容细致了。但是，正因为有后四十回，一出悲喜剧才有一个相对适合的结束，《红楼梦》才有一个完整的面目，才能创造畅行二百多年的形势，《红楼梦》才得以颠倒了二百多年来的芸芸众生，恐怕还将颠倒现在以至将来许多年后的众生。
圈点
曹学沙滩 煌煌红学已经化身曹学。曹学又是奠基于“胡说”。胡适的考据掀翻了种种索隐派，却衍生了索引派。胡说因“脂批甲戌本”的出场得到追认。但是半个世纪后众多学者质疑脂批乃是书贾作伪。北大的红楼在沙滩，当代的红学似乎也是建立在沙滩上——脂批的沙滩。
少年江湖 《红楼梦》是老年当家却是少年当道。贾宝玉出场不过七八岁，八十回本截了的时候也不过十五岁。书中明确提到年龄的地方有十三岁十五岁两三处。天真烂漫赤子心情，必是小儿女才使得。结婚的那年，宝玉十六，宝钗十九，含恨以殁的黛玉只有十五，都是虚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