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非,班费多少钱?”
“看黑板。”
陆安定从钱包里掏出二十元,轻轻放在顾非桌上。而那个把头发高高扎起,沉浸在辅导书里的女孩,似乎毫不在意她的行为。“也许她很忙……”陆安定悄悄退开。
“顾非!”咋咋呼呼的身影飞奔过来,“啪”的一声,把钱拍在桌上。曹苑一把揽过顾非的肩膀:“赏你的!”
“手。”顾非嫌弃地抖开曹苑的手,“你看,我字都写歪了。今晚的饭钱你付吧。”
“哪来的因果关系……”
陆安定慢慢走回自己的位置。课间,班里很吵。然而他们这一块总是安静的:男生下课后一径在班外推推搡搡;刘凌漪从上课睡到下课;曹苑有时过来,但她一般不在班里谈论明星,所以总是聊了两句便收场;顾非更不必说,只有别人过去找她的份,没有她主动起身的份。
脑子里掠过对顾非不怎么友善的评价,陆安定被自己惊了一跳。事实上,曹苑和顾非是她在班里最好的朋友,而这也让她感到惊喜。毕竟,曹苑是负责年级事务的活跃分子,去哪儿都是呼风唤雨的存在;顾非是班长,漂亮又有能力。能与这两人成为朋友,旁人也会对自己刮目相看。来自同龄人的认同与赞赏,对于处于青春期的任何人来说都是巨大的诱惑。
她极力维护这份珍贵的友情——既因为曹苑和顾非是两个非常称职的朋友,也因为虚荣心发出的一些嘈杂,但这并不容易。升高二时,她与曹苑首先熟起来。曹苑爱说,她爱听。最重要的是,她们的偶像同属一个青春飞扬的团体,这确保她们每天都有新鲜的话题。
与顾非,则是在高二上学期共同策划班级活动时,逐渐搭建的友好关系。一般而言,这种关系会随着活动的结束而消逝,但幸而有曹苑,她好不容易逮到一位同好,便恨不得天天把别人拴在身边,谈论不休。于是,饭堂里,走廊上,两人行变成了三人行,陆安定与顾非的友情平稳发展。高二下学期,七五二六的一位同学转出,陆安定索性提交申请,将床位从与外班同住的混合宿舍换到了本班宿舍七五二六,至此,她们的友谊终于稳固。
然而现在陆安定却不得不怀疑这友谊的稳定性了。近日来,顾非对她似乎十分冷淡。陆安定本不是爱说话的人,曹苑一走,她和顾非往往相顾无言。她如坐针毡,总试图挑起些话题,来遮掩让人无所适从的空白。敏感如她,本以为是自己多心。但顾非待曹苑与往日无异,甚至与刘凌漪也欢笑不断,宿舍里似乎仅她一人格格不入。
“……陆安定!”身旁传来声音,“九十三页第一段第三句。”是唐政阳。她猛地清醒过来,他怎么在这里?定睛一看,讲台上的英语老师表情严肃,好奇和探究的眼神从四面八方飘来……上课了!她“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椅子后背砸在后面的桌子上,“砰”一声响,有人发出了不合时宜的笑声。
九十三页……陆安定将书本翻得哗哗响——她翻的是上节课还未收拾的语文课本。同桌唐政阳偷偷推过英语课本,却听忍无可忍的英语老师一声吼:“坐下,好好听课!”
这下她不敢再走神,正襟危坐,目光牢牢锁在老师身上。一股热意由胸腔袭向脸庞,火辣辣的,热气在脑袋里蒸腾。她盯着老师,不自觉地又回想起刚刚那尴尬的一幕,想起老师叫起她时难掩怒意的声音,想起全班同学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想起那声有意无意的哼笑,想起顾非微微低头,嘴角扬起的小小弧度……那场景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无法暂停,无法结束,像一部永不下映的电影,画面占满屏幕,观众席中央她独坐着,逐次品尝弥漫着难堪气息的一帧帧画面。
消磨了一节课。下课铃骤然打响时,陆安定庆幸英语老师没再一次地叫她起来回答问题。唐政阳的英语笔记在桌面摊开,人不知道何处去了。她迟疑了片刻,还是没有伸手触碰同桌的笔记,只是戴上眼镜,侧过头,悄悄地瞄着,再一字一句地在本子上抄写工整。
上午的课程结束后,陆安定开始收拾自己的书本。往常她这么做时,曹苑会走过来,拍拍她的背,邀请她和自己一同吃午餐,顺便讨论讨论微博上与偶像有关的新鲜事……她将学习用品一件一件地摆好,缓慢而仔细地,但是熟悉的脚步声没有响起——她抬头,对面的两个座位空空如也:曹苑走了,顾非也不在。
昨天是这样,今天也是这样。
陆安定拿着一本单词书站在队伍最后,来掩饰她没有人陪伴的窘状。男孩女孩们三三两两,欢声笑语。自然,独自吃饭的不止她一人,她之前见过,但从没像今天这样注意过。与曹苑走在一起的时候,她想,独自在饭堂吃饭是缺少朋友的表现吗?她有种隐秘的满足感。然而,顾非总是一个人去饭堂吃饭。她坐在那里,看动漫新番,旁若无人地边笑边吃;吃完后,放好餐具,她又变回那个雷厉风行的顾非。顾非的朋友不少,要找到一起吃午饭的人绝对不成问题,只是她觉得“和别人吃饭浪费时间”,所以选择特立独行。顾非从来那么自立、自我,让人羡慕。
陆安定撇撇嘴。表情也是从顾非那儿学来的。她无奈时,脸上便这样做。
她们平时关系不错,如果顾非对自己有意见,一定是自己哪里不小心做错了,回去向她道歉,这件事就算解决了。回宿舍的路上,陆安定盯着脚尖想。
“抱歉啊!我走得太急,忘了叫你一起吃午饭。”曹苑一副谢罪的臣子姿态,陆安定笑出声,摸摸她的头。
陆安定从不生气,曹苑知道。她总是温和地笑着,与世无争的样子。她们的交往中,曹苑的“认错”是常态,也仅仅是种姿态。
曹苑刚开了个话头,顾非披着湿发从浴室走出,淡漠地扫了床上的二人一眼,出门去了。
“顾……”一声呼喊噎在喉间。沉默片刻,陆安定突然站起。
饶是曹苑再粗心也发现不对:“安定,你们俩……?”
“我没事。”陆安定微笑道,“我去洗澡。”
为什么她总是那副高傲的姿态?为什么总是我卑躬屈膝?为什么我总是……在模仿她?
陆安定意识到,顾非是自己最想成为的那类人。她嫉妒她,又以同样的热情去欣赏和爱戴她。所以顾非生她的气,她感到慌张,十分慌张:失去曹苑的友情,可能会失去一些人脉关系和闲聊时间;失去顾非的友情,失去的是一份认可,以及一个明确的目标、饱满的热情……
那份无力感又浮上来,和着水淹没她。
初中的课室里,正安静地上着自习,偶尔有书页翻动的声音,愈衬得周围一片宁静祥和。“哐!”课室门重重地砸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一个男生被什么人推了进来,脸上还带着几分玩乐的笑。班上同学对这种场景见怪不怪,抬头看了看就各顾各地去了。
男生走到后排座位坐下。他似乎很不习惯这种过于安静的环境,拿着笔在桌面上敲敲打打。见周围人都不为所动后,终于忍不住开了声:“喂,第二列第二排的那个丑女!”
陆安定用力攥紧了笔,笔尖在纸面上划过,尖锐地叫起来,吓得她赶紧又把笔提起。
“叫什么来着?哦……哦,陆安定是吧?”男生飞快地转着笔,语调轻快。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挑衅”就一直针对着陆安定。女生们爱组小团体,有时也会十几个地聚在一起说话。陆安定却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参与不进讨论。起先还说得上两句,到后来,因为那些难入耳的声音,女孩子们多多少少有点排斥她,她一说话就冷场。陆安定心知自己这是自讨无趣,也不再参与。她不是非要朋友三五成群的人,一两个,对她已足够。
“像她那种丑女,只配和角落那个在一起吧。喂,她归你了!”声音一下把她拉回现实。
被点名的男生立马站起:“我才不要跟那种女的在一起呢!”
陆安定坐在座位上,把头埋得很低。“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她说服自己。
扑哧。
笑声潮水一般,从角落漫开,渐渐浸湿整个空间。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那种漫不经心的笑意。
细细碎碎的笑声——千万根木刺,密密麻麻地扎进她。
陆安定不敢抬头,她怕他们看到她红肿的双眼,会笑得更加猖狂、更加无所忌惮。她透过厚重的刘海往前偷瞄,嘿,多么令人心碎。
她最好的朋友,正拿着一本政治书捂着嘴,和同桌笑得开心。
她不知道笑声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只是,那天以后,她再也没去找过那个所谓朋友。而那女孩,也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个朋友一样,再没找过她。她们的友情只维持了一个月,就匆匆结束了。
“顾非,你和安定怎么了?”曹苑走到楼梯口时,顾非正漫不经心地用吹风筒烘干头发。
顾非拉过曹苑:“上回袁平找她谈话的时候,我在他们后面分卷子,不过那时他们俩都没注意到我,袁平问她我最近的情况,比如说我最近有没有分心。她说没有。”
“那不就得了吗!”
“后来袁平问她我们课余时间都玩什么,她说‘顾非平时在网上写写小说’,天呐!这种事怎么可以轻易透露给老师听,万一他查到我ID了呢?”
“不可能……袁平没那么多时间。”
“最重要的是,之前袁平问我还有没有经常上网,我回答他‘绝对没有,所有时间都放到学习上了’。现在陆安定给我捅了这个娄子,我既不能跟袁平解释,说我偷听了他们的对话,又不能跟陆安定发脾气,因为她说得没错……总之我觉得老袁这两天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你想太多了,”曹苑拍拍顾非的肩,“他不会管那么多的,再说你也没怠慢学习啊。不过,安定的心太细,下晚修后你们还是应该聊聊。”
顾非拖着脚步回去。她从门缝间窥见陆安定还坐在床上发呆,开门时陆安定已经冷着脸开始收拾东西。顾非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来应对这种状况,面无表情地走进走出,直到第三次从阳台回到宿舍,陆安定离开了,她才叹口气,做出门的准备。
整整两节晚修,陆安定都在脑中模拟与顾非断交的场景、后果,不能自拔,以至于晚修结束后顾非来找她,都有几分迟疑。
前因后果,顾非一股脑地倒出。陆安定被说了个措手不及,喃喃自语:“这么说,是我……”
“我也有错。这两天我的情绪本来就不是很好,也没及时和你沟通。曹苑说你不太开心,所以我猜想是不是我的原因。先向你道歉。”顾非态度端正,大方友好。
陆安定哑口无言。她想畅快地诉说自己这一天跌宕起伏的情感体验,又怕非当事人并不把这些当回事;再者,说出来,总有被人误会小肚鸡肠的风险。她咽咽口水,把话吞回去,温柔地笑笑:“我没事。”